——以《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為例"/>
何 城 禁
(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選自沈從文散文集《湘行散記》。1934年,因母親病危,沈從文匆匆趕回湘西。行前,他與夫人張兆和約定,每天給她寫一封信,報告沿途所見所聞?!断嫘猩⒂洝繁闶歉鶕?jù)這些書信積累的素材寫成的?!兑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記錄了他在歸家途中的部分見聞,構(gòu)成了沈從文湘西系列之一面?!兑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展現(xiàn)了湘西迷人的自然風(fēng)光和獨特的風(fēng)土人情,同時沈從文以一個已融入城市生活的他者的視角去解讀和建構(gòu)故鄉(xiāng)人物,用一種熟悉的旁觀者的身份去透視湘西兒女的生活和命運。
《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還原了湘西的生活方式。湘西閉塞,多年來一條水路溝通外界,于是水手作為一種職業(yè)在沅水和辰河上長期存在,并且成為多數(shù)湘西男子的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水手們隨水而來,隨水而去,并且這條沅水、這條辰河也決定著水手們的生和死。勇敢而自由的水手們在湘西的河流里漂泊一生,他們不去計較生命的旦夕禍福,像成百上千年的湘西人一樣,在急灘大河間,手握漿和舵,運輸著貨物或者客人,他們一直延續(xù)著這種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女人要么是在某一個吊腳樓里等待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己的到來,要么被某種強大勢力(或人)束縛住,不得自由。但是這些女性的內(nèi)心卻是自由的,他們或與水手相約來日再會,或是期待著有朝一日能逃出困境。
這些湘西人的生命在如詩如畫的湘西世界中呈現(xiàn)出一種人情美和人性美,男女皆具有多情屬性?!皨D人們恩情所結(jié),也多和衣靠在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種‘后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很顯然的事,便是這些人從昨夜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jīng)各在那里支付上一把眼淚與一把埋怨?!雹偌幢闶瞧妓喾甑亩髑椋材茏寖蓚€孤獨的靈魂互相找到一點慰藉,讓人在他們身上看到人性的柔和與溫暖。“忽然稅關(guān)復(fù)查處比鄰吊腳樓人家窗口,露出一個年輕婦人鬢發(fā)散亂的頭顱……這時節(jié)眼睛一定已紅了?!雹诖颂帉懙跄_樓妓女的多情,與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形象中“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形象截然不同,沈從文也沒有被“八娼、九儒、十丐”的傳統(tǒng)思想腐朽,他筆下的妓女也是多情的,是美的文學(xué)形象典型?!澳莻€快樂多情的水手,原來得了蘋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腳樓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蘋果獻給那個婦人,且告給婦人這蘋果的來源,說來說去,到后自然又輪著來聽婦人說的癡話,所以把下河的時間完全忘掉了。”③水手沒有看不起吊腳樓的婦人,他們都是湘西的平凡而正常的生命,他們都有堅韌而孤獨的靈魂。而這些多情的形象成為沈從文塑造的湘西文學(xué)典型之一,并具有類型化特征,沈從文筆下的水手和吊腳樓上的婦人不只是單一的某一個人,而是指湘西的一類人,指湘西成百上千年來的男人和女人。“只聽到年輕的那一個呶呶絮語,聲音神氣簡直同大清早上那個牛保一個樣子”④“從那個頸項同肩膊,我認得這個人性格同靈魂,竟完全同早上那個牛保一樣?!雹荨拔宜坪踉谑裁吹胤搅硪粫r節(jié)見著這樣一個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習(xí)?!雹奚驈奈墓P下的水手和婦人都是湘西平凡人平凡生命的縮影。
這些具有多情屬性的文學(xué)典型,與沈從文重塑民族性格的愿望是一致的。沈從文從湘西走向城市,又從城市返回湘西,他對湘西人命運的思考與憂慮也是深刻的。在他諸多湘西文學(xué)典型中,這種多情屬性恰是需要保留和延續(xù)的。
在湘西如詩如畫的自然美中孕育出來的湘西兒女亦是質(zhì)樸自然的,湘西人沒有城市人的矯揉造作、圓滑多奸,他們延續(xù)著湘西人從古至今的質(zhì)樸和真實。沈從文的筆下已經(jīng)還原了湘西沅水上水手的生活話語,“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開了,你×了一夜還盡不夠!”⑦“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媽,還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還……”⑧這些粗俗的話語中還原了湘西人最質(zhì)樸真實的生活,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
沈從文重返湘西,他能以一種具有高度的視角去審視湘西世界。當(dāng)沈從文以為牛保要將吊腳樓婦女贈他的核桃賣一些給他時,牛保卻表示這些核桃是送他的,若用錢來交易,牛保卻是不賣的。這種非金錢的善意的人情往來,讓人看出湘西人的質(zhì)樸,他們的人情美、人性美是不容沾染銅臭味的!
湘西位于湖南西部,與重慶、貴州毗鄰,地理環(huán)境閉塞,百姓生活較為封閉,與外界的溝通往來多靠一條水路。于是水手這種職業(yè)便早已應(yīng)運而成,固守在湘西土地的人們與水手間的聯(lián)系自然十分地緊密。幾千年來,中國女性被束縛在家庭中生兒育女、操持內(nèi)務(wù),青年男子多在外謀求生計,于是這些固守湘西的土著居民即多為老弱婦孺以及頑固勢力,其中的青年女子群體則被凸顯出來。她們迫于生計和壓力開始或主動或被動地從事妓女這項職業(yè),這與沅水上的水手這項職業(yè)自然地對應(yīng)起來,他們像兩個參照物,透視出湘西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
水手一生的多數(shù)時光都獻給了湘西的河,他們在沅水上來來回回循環(huán)無數(shù)次。無論刮風(fēng)下雨還是天寒地凍,他們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們撐船而來駕船而去,溝通著湘西與外界都市,用這種原始而古老的方式支撐起湘西血脈的流動,只要沅水上還有水手的身影,湘西的脈搏就在持續(xù)地跳動著。
選擇水手這個職業(yè)就意味著要放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出于生存的艱難他們沒有多余的選擇,這種薪資微薄而成長緩慢的工種是湘西最古老最原始最熟知的生存選擇。一方面,他們在沅水上自由的漂泊,另一方面這種漂泊卻是沒有選擇之下的自由,這種自由的背后卻常常有要付諸生命的風(fēng)險,“古怪的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們得靠水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處;但他們?yōu)榱饲笊?,卻在每個日子里每一時間皆有向水中跳去的準備?!雹嵴纭哆叧恰分械拇罄斜闶遣恍衣渌僖不夭粊硪粯樱1Ec攔頭的伙計對罵,“船又溜下灘去了??茨菢幼硬皇怯幸粋€人落水,就得兩個人同時落水”,⑩這樣落水身亡的結(jié)局在湘西是常有的,人們已鮮少會對此感傷,“幾人聽著這件事,皆大笑不已”。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生命的流逝已經(jīng)成了極為普通的事,湘西水手的遇難消息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種常態(tài),同時也能在湘西人對生命流逝的麻木中見出一種無奈之情。
湘西的女子不比水手幸運。中國有史以來就是一個男權(quán)至上的社會,女性地位卑微,加之缺少生存技能和體力,只好從事妓女這樣的工作來維持生存。湘西的婦人總是被困在一方吊腳樓里,她們只能在湘西的土地上眺望著一方沅水,卻不得自由。這是一群被閉塞的環(huán)境和封建強權(quán)勢力困住的女性,“這里雪已極少,山頭皆裸露作深棕色,遠山則為深紫色。地方靜得很,河邊無一只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眱蓚€‘深’字,三個“無”字都顯示出湘西的寂寥,生命在這里找不到一絲慰藉和出路。十九歲的夭夭被年過五十的煙鬼霸占,雖娶了她,但“只要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而夭夭“人太年輕了點,對于錢毫無用處,卻似乎常常想得很遠很遠?!?/p>
夭夭向往著外面的世界,而現(xiàn)實生活的悲慘境遇又讓她無法自拔。外界的一切在這里都只能靠偶爾經(jīng)過的水手帶來零星的消息,“主人是一個中年婦人,另外還有兩個老婦人,不斷向水手提出種種問題,且把關(guān)于下河的油價,木價,米價,鹽價,一件一件來詢問他?!毕嫖鞯呐园阉挚闯墒峭獠渴澜绲男攀?,是都市的窗口,帶來新的信息與養(yǎng)料,而自身卻無法擺脫這種受困處境。在湘西平凡人平凡的生活中,可以見出不平凡的人情美、人性美,而在這種人情美、人性美的背后又可見出生活的苦痛。
沈從文關(guān)注湘西人的生活和命運,并對其加以思考和探究,他明白湘西的美,更洞悉了湘西的悲苦。沈從文始終都是帶著一種憐惜、一種人文關(guān)懷來看待他眼中湘西的人和事。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自然美和人情美、人性美都是為人所嘆服的,這些水手、這些妓女都帶有美化特征。黑格爾曾言:“一個藝術(shù)家的地位越高,他也就愈深刻地表現(xiàn)出心情和靈魂的深度,而這種心情和靈魂的深度卻不是一望可知的,而且是靠藝術(shù)家浸沉到外在和內(nèi)在世界里去深入探索,才能認識到?!鄙驈奈氖鍤q開始投身行伍,雖然僅小學(xué)畢業(yè),但他五年的川、湘、黔流徙經(jīng)歷讓他對故鄉(xiāng)的認識進一步深入。20歲的沈從文脫下軍裝,拿起紙筆,走進北京的校園,此后的他一直在都市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洗禮中生長,雖然這種生長環(huán)境并不是脫胎換骨式的重造,但是已經(jīng)讓他從湘西的閉塞環(huán)境里解放出來,他是走出湘西的“夭夭”,是人生充滿了選擇的水手。
沈從文是幸運的,他看透了湘西的罪與惡,無論是被縛的湘西婦女和掙扎在生死線上的湘西男子,還是為富一方的軍閥和地方惡勢力,沈從文都已深刻洞悉。在充滿自然美的湘西背后是湘西兒女的淚,在淳樸自然人性美的背后字字有血。沈從文是清醒者,是覺醒了的湘西兒女,他站在時空的高度上審視湘西,這個幾千年來處于封建王朝統(tǒng)治邊緣的湘西,在動亂的年代里一下子被拉入世界發(fā)展的大潮流中,湘西兒女是雀躍的,同時也是懼怕的。湘西已經(jīng)不再能夠保持不動了,中國發(fā)展潮流和文明進步的風(fēng)已經(jīng)涌進湘西,落后的湘西必然是需要改變了。沈從文作為一個有深度的民族作家必然早已洞悉湘西的劣根性和美好傳統(tǒng),他帶著對民族出路的憂思展現(xiàn)出他對湘西“變”與“不變”的哲學(xué)思考。
沈從文在對待湘西人物命運問題上所表達的情感和展現(xiàn)的靈魂的深度是值得深入思考的,在深入洞察湘西歷史真實與現(xiàn)實真實之后,沈從文表現(xiàn)出一種重塑民族性格的愿望?!霸瓉磉@小婦人雖生在不能愛好的環(huán)境里,卻天生有種愛好的性格?!必藏蚕蛲际猩?,不愿被湘西的惡霸權(quán)勢所束縛,雖然身體的干凈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她的內(nèi)心世界依然是自由干凈的,她對都市生活和現(xiàn)代文明充滿著向往和渴求?!斑@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個年青男子,一切派頭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顆心,將如何為這偶然而來的人跳躍?!薄?我”代表著都市文明和現(xiàn)代生活,那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是新的希望和新的生活,而這些都是被困在湘西十九年的年輕生命沒有接觸過的,這是她能夠扭轉(zhuǎn)自己命運和生活的工具,這個年輕的生命希望以此來改變自身的悲慘處境?!暗胶髞?,談起命運,那屋主人沉默了,眾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著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著“命運”這個字的意義,而且皆儼然有一點兒痛苦。我呢,在沉默中體會到一點“人生”的苦味”,在湘西兒女這種看似常規(guī)化的生命形式中透露著湘西兒女的血與淚。在沈從文復(fù)雜的情感態(tài)度中表達了他希望改變湘西現(xiàn)存秩序和解放湘西兒女的愿望。
在牛保、夭夭這樣的典型人物的靈魂中折射出沈從文真誠的人格,他的湘西散文和小說都表現(xiàn)出他神圣的理想,他期望能夠重塑民族的性格,在保留人情美、人性美的同時,革除民族的劣根性。只有當(dāng)民族性格得以重塑,湘西才是符合沈從文心靈(愿望)的創(chuàng)造品。
注釋:
①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36.
②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 39.
③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0.
④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3.
⑤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3.
⑥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4.
⑦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37.
⑧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0.
⑨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0.
⑩沈從文.湘行散記.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