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師范學院, 廣西 玉林 537000)
“永嘉之亂”引起北方平民大批向南遷移,荊州成為流民聚集之地,以致造成“三輔豪族流于樊沔,僑于漢側”[1]598、“雍州流民多在南陽”的局面[2]2752。又“成(漢)平寇將軍李鳳……屢寇漢中,漢中民東走荊沔”[2]2739,“巴蜀流人汝班、蹇碩等數(shù)萬家,布在荊湘間”[3]2621。至西晉末年,劉弘任荊州諸軍事時,“于時流人在荊州十余萬戶”[3]1766。兩晉之際,流民屢次發(fā)動叛亂,中央政府對其主要采取鎮(zhèn)撫兼用的政治措施。然而,逃至荊州的流民根本無所謂政治社會地位可言[4]228-231。與此同時,荊州士族階層也開始遷徙,其遷移的方向為“北人南來之上層文化士族,其先本居南陽一帶,后徙江陵近旁地域,至江左政權后期漸次著稱?!兰沃畞y’以來,居于地域的次等士族與上等士族同時南徙,但次等士族多止于襄陽一帶”,其中居于襄陽的次等士族至“胡亡氐亂”后,才逐漸形成武力集團[5]113。楊德炳指出:“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使緣沔一帶幾乎成為蠻族的天下,……無疑會給荊州本土的大姓豪強接二連三地帶來深重打擊,而荊州的大姓豪強,由于自身實力過于弱小,基本上被排除在最高統(tǒng)治集團之外,荊州本土的大姓豪強,一般只能充當幕府僚佐之類的角色,能充當方面之任及升遷至中央為官吏者寥若晨星?!盵6]182陳國燦也說:“魏晉以來,江陵地區(qū)的土著,不論華夷,多不顯于史。”[6]162可見,兩晉之際荊州土著士族階層因無強大的政治實力,基本無法控制荊州的政局。
兩晉之際,無論北來流民,還是荊州土著士族階層都沒有能力影響及控制荊州的局面。本文所討論的焦點是,兩晉之際是何種政治力量影響或控制了荊州政局?該政治力量是否一成不變?主要以劉弘、陶侃等人的史實闡明,以饗讀者。
太安二年(公元 303年),因都督荊州諸軍事、鎮(zhèn)南大將軍、新野王司馬歆“為政嚴急,失蠻夷心。義陽蠻張昌聚黨數(shù)千人,欲為亂”[2]2680。恰在此時,西晉朝廷下“壬午詔”,征發(fā)荊州百姓,去討伐遠在成都的氐族流民的叛亂。荊州百姓害怕遠征,遂和流民一起響應張昌。此時,因控制西晉朝政的長沙王司馬乂和成都王司馬穎不睦,長沙王司馬乂懷疑司馬歆和司馬穎連謀,故不聽從司馬歆出兵討伐張昌的號令[3]1126。而其他兩支援軍,即豫州刺史劉喬、荊州刺史劉弘皆因支持司馬乂,觀望不進,致使張昌勢力日益熾盛。除此以外,西晉朝廷曾詔河間王司馬颙救援荊州。然而司馬颙為保存實力,拒不奉詔出兵。后司馬歆被迫與張昌決戰(zhàn),終被殺害,成為西晉宗族內訌的犧牲品。司馬歆死后,西晉任命劉弘接替了司馬歆的職位。劉弘上任后,大膽啟用下層寒族將領,如皮初、蒯恒、陶侃等人,使荊州亂局得以扭轉。荊州將士在陶侃的率領下,最終擒斬張昌。
事后,劉弘有意培植私人勢力。具體表現(xiàn)為:第一,拉攏、獎掖江南土著寒族武人。如任命牙門將軍皮初為襄陽太守、南蠻長史陶侃為鎮(zhèn)南將軍府司馬,并使其“典論功事”,參軍蒯恒任山都令。同時,任用荊州土著士人,如補虞譚為醴陵令,征士伍朝為零陵太守,任命仇勃為歸鄉(xiāng)令,郭貞為信陵令等[3]1764-1766。第二,驅逐荊州異己政治勢力。如劉弘擊斬范陽王司馬虓所任荊州長官張奕,據(jù)史載:“(劉)弘之退屯于梁也,征南將軍范陽王(司馬)虓遣前長水校尉張奕領荊州。弘至,亦不受代,舉兵拒弘;弘討奕,斬之?!盵2]2684永興二年,劉弘又“逐平南將軍、彭城王(司馬)釋于宛”[3]105。第三,劉弘審時度勢、善于迎合西晉朝廷,并以此得到執(zhí)政者的信任。如上文,劉弘為討好長沙王司馬乂,借故拒不出兵援助司馬歆。此外,在東海王司馬越被司馬颙擊潰時,劉弘仍堅定支持司馬越。又當司馬越的對手成都王司馬穎逃至荊州宛縣時,劉弘拒絕司馬穎入其地,如史載:“成都王穎南奔,欲之本國,弘距之。”[3]1767最終,劉弘得到了西晉實際掌權者司馬越的信任。第四,培植、重用陶侃。陶侃“本鄱陽人也。吳平,徙家廬江之尋陽”[3]1768,出身于東吳將門之子。但陶侃“父丹,吳揚武將軍。侃早孤貧,為縣吏”[3]1768,其社會政治地位不高,陳寅恪疑其為地位低下之溪人[7]90-92。然而劉弘十分器重陶侃。他曾說“吳昔為羊公參軍,謂吾其后當居身處。今相觀察,必繼老夫矣”[3]1769,以此來勉勵陶侃。并委任陶侃為南蠻長史,為陶侃的迅速崛起,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通過上述措施,最終形成以劉弘為核心的荊州集團。劉弘死后,其子仍得到其部下的支持,如《晉書·劉弘傳》載:“高密王略代鎮(zhèn)……詔起(劉弘子)璠為順陽內史,江漢之間翕然歸心。”[3]1767
由此可知,在荊州初步形成了以陶侃為代表的江南土著武力集團和以劉弘為首的中央實力派。川勝義雄認為當時長江中游地區(qū)存在著一種廣泛意義上的開發(fā)領主制的體制,武力集團相互之間用私人的主從關系維系在一起[8]185。此觀點十分恰當?shù)貫閯⒑肱c陶侃之間的關系做了注腳??傊坝兰沃畞y”形成了以劉弘為核心的荊州集團,江南土著武力集團最初成員也恰逢時機,政治地位得以提高。
陳敏之亂時,劉弘以陶侃為江夏太守。在此期間,陶侃積極樹立個人威信,如史載:“侃戎政齊肅,凡有虜獲,皆分士卒,身無私焉?!盵3]1769同時積極拉攏并取信于荊州土著士人。從而為其以后在荊州建立以江南土著武力集團為核心的統(tǒng)治打下了基礎。在此期間,陶侃也受到劉弘親信的懷疑,事情起因是陶侃是江南土著人,并“與陳敏有鄉(xiāng)里之舊”。陶侃為表明心跡,“遽遣子洪及兄子臻詣弘以自固”,多虧劉弘用人不疑。陶侃力據(jù)陳敏,并擊敗陳敏弟陳恢對荊州門戶武昌的侵犯[3]1769。
后陶侃回家守孝,劉弘去世,荊州政局再次發(fā)生變動。司馬越派高密王司馬略代鎮(zhèn),并任王澄為荊州刺史。司馬略是司馬越的胞弟,王澄是王衍堂弟。因此,以司馬越為首的中央勢力控制了荊州,原劉弘部屬作為異己勢力被排擠。雖然司馬略在任時,任用劉弘子劉璠為順陽內史,以穩(wěn)定荊州政局。但司馬略死后,山簡接任。山簡不理政事,并擔心劉璠為亂,請求朝廷征之,竟得許可[2]2740。不久,朝廷下詔強行遣返在南陽的雍州流民,“流民以關中荒殘,皆不愿歸”,山簡“遣兵送之”,王如、嚴嶷、侯脫等趁機起兵反晉,荊州遂亂[2]2752。而鎮(zhèn)守江陵(今湖北荊門市)的王澄,鎮(zhèn)壓巴蜀流民,竟殘酷地將流民八千余人投入江中。湘州刺史荀眺“欲盡誅流民”。最終,流民遂推杜弢為主,遂亂湘荊二州[2]2758。
雍州、益州流民起兵荊湘之時,陶侃服闕已滿,被委任“參東海王(司馬)越軍事”。不久,江州刺史華軼表陶侃為揚武將軍,使屯夏口(今湖北武漢)[3]1769。陶侃屯兵夏口,手握兵權,有了返回荊州、立功建業(yè)的資本。此時,司馬睿出鎮(zhèn)揚州,后又授鎮(zhèn)東將軍。華軼因不聽從司馬睿的指揮,終為其所滅。華軼失敗的一個主因是他失去陶侃支持。據(jù)史載原為華軼人質的陶侃侄子陶臻投靠司馬睿,司馬?!耙娭?,大悅,……(陶)侃乃與華軼告絕”[3]1770。陶侃雖已處在中間立場,但司馬睿仍因兵力單弱,只好依靠甘卓、周訪等人滅掉華軼[8]161-162。甘卓、周訪等人也是江南土著武力集團之代表,他們雖然比不上江東豪強(或稱為武力之強宗的周氏、沈氏),但也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如甘卓滅陳敏,后又和周訪助司馬睿除掉周馥勢力。司馬睿對此江南地方土著武力集團采取了容忍和拉攏的態(tài)度,故得甘卓、周訪等人死力相助。
后陶侃、甘卓、周訪等在統(tǒng)帥王敦的率領下,消滅了杜弢的流民之亂。陶侃被任命為荊州刺史,甘卓委以湘州刺史之職,說明江南土著武力集團開始深入到荊州(湘州原屬荊州)。這也反映出司馬睿有意以江南土著武力集團牽制王敦集團的意圖??上醵厮坪踝R破這一變局,遂在陶侃討伐杜曾失敗后,出人意料地將其調離。如不是因為礙于周訪,陶侃甚有性命之憂。陶侃走后,王敦任其弟王廙為荊州刺史,荊州終為瑯邪王氏所有。然而由于王廙不善撫恤荊州土著士人,并殺害名士皇甫方回,失荊州士民心。杜曾趁機將其擊敗,荊州政局再次發(fā)生變化。洛陽的西晉朝廷委任第五琦出任荊州都督,杜曾與之聯(lián)合。在這種復雜局勢下,王敦獨木難支。司馬睿遂委任周訪為梁州刺史,以反擊第五琦和杜曾的勢力,并暗中牽制王敦。王敦為拉攏周訪,許其事成,定委以荊州刺史之任。周訪不負眾望,擊敗杜曾,并生擒第五琦。然王敦知周訪終不與己同,未兌現(xiàn)最初的諾言。但司馬睿以周訪牽制王敦的計劃卻得以實現(xiàn)??v觀周訪屯兵襄陽期間,王敦反叛建康的計劃未得施行。周訪死后,司馬睿立派甘卓接替周訪為梁州刺史,并任譙王司馬承為湘州刺史,以繼續(xù)牽制王敦。然甘卓雖忠于司馬睿,優(yōu)柔寡斷。在王敦的誘惑下卻猶豫觀望,遂使王敦起兵成功。甘卓后被其下屬出賣,終被殺害[9]23-27。部分江南土著武力集團成員,如周撫、鄧岳等人甘心效力于王敦。王敦二次起兵,司馬睿借助北來流民帥的武力支持,最終將其擊潰。王敦死后,司馬睿赦免周撫、鄧岳等人,并委以他用。
王敦死后,朝廷任陶侃為都督荊、雍、益、梁州諸軍事和荊州刺史等職。陶侃的出任,意味著荊州江南土著武力集團達到頂峰。此外,同屬于江南土著武力集團的周撫被任命為益州刺史,使其集團勢力得以延伸。無疑,明帝司馬紹的背后支持是陶侃等江南土著武力集團顯名于荊州的主因,《晉書·明帝紀》記載:“(明帝)改授(陶侃)荊、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勢,撥亂反正,強本弱枝?!盵3]165田余慶也認為:“明帝經(jīng)歷了王敦之亂的劇烈震動,對王氏家族更有戒心,親庾亮、疏王導的意向越來越明顯?!盵10]48故以陶侃代替王舒都督荊州,“遷(王)舒為安南將軍、廣州刺史。(后)徙為湘州刺史”[3]2000。不言而喻,明帝安排陶侃處于上流,以此遏制在朝之王氏家族。趙立新也提出:“陶侃出鎮(zhèn)上游可視為朝廷意志的延伸,屬于明帝集中權利于朝廷的措施之一?!盵11]131
后明帝薨,陶侃不得預顧命大臣之列,與庾亮矛盾深。陶侃趁勢積極發(fā)展荊州實力,如平定郭默,進而控制江州。與此同時,流民帥桓宣率淮南部曲進入襄陽地區(qū)。陶侃為做大荊州,極力拉攏桓宣。其目的:一是為了擴大以他為首的江南土著武力集團的實力;二是任用桓宣經(jīng)營襄陽地區(qū),準備北伐[12]。因桓宣與陶侃同受建康執(zhí)政者的猜忌,促使他們有了聯(lián)合的政治基礎。以后,荊州出現(xiàn)了以北方流民御邊、江南土著武力集團控制荊州的政局,形成了與建康王導、庾亮等為代表的門閥士族不同的地方實力集團。
陶侃雖為江南土著武力集團在荊州的代表,其本無覬覦司馬氏皇位之野心。史書誣其有篡奪皇位之心,實是庾亮等人的誣陷[13]70。前人已為其辯誣,此處不再贅述。陶侃自知無法躋身建康核心集團,再加之病重,毅然辭職回鄉(xiāng),不久即遽然而逝[3]1779。荊州江南土著武力集團隨后便被庾亮收編,陶侃之子陶稱也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庾亮殺害。后來桓宣也因受到庾亮的排擠、壓制,發(fā)憤而死,其部曲也為庾氏家族收編[10]111。以庾亮為首的庾氏家族最終控制荊州,從而有了同建康瑯邪王氏相抗衡的政治和軍事資本。不久,王導去世,庾氏家族又控制了建康朝政,東晉王朝出現(xiàn)了“庾與馬共天下”的局面[10]87-112。直到東晉滅亡,荊州始終為門閥士族所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