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熙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世稱宛陵先生,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賜進士,仕途多舛,政治上未能施展抱負,卻在文壇上卓有建樹,被譽為宋代詩風的開山祖師。葉燮《原詩》稱:“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堯臣與蘇舜欽二人?!盵1]390劉克莊《后村詩話》也評價道:“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息、風雅之氣脈復續(xù),其功不在歐、尹之下?!盵2]23梅堯臣力矯當時流行于世的西昆體輕艷綺靡之風,并在創(chuàng)作中身體力行,從語言、題材、風格等多方突破,在形成自身獨特風格的同時,奠定了宋詩的基本走向。
以往研究多聚焦于梅堯臣詩歌的風格、題材及議論特色等,對其抒情藝術卻鮮有討論。在抒情手法上,梅詩形成了自己獨有的風貌:寓情于白描,抒情中夾雜議論,常借“夢”來抒情。在抒情觀念上,梅堯臣主張“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讀邵不疑學士詩卷杜挺之忽來因出示之且伏高》),“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答韓三子華韓五持國韓六玉汝見贈述詩》)。其中蘊含著他對平淡的自覺追求,對“風雅美刺”傳統(tǒng)的繼承和對抒情形象性的主張。這也正是促進其詩歌創(chuàng)新的內(nèi)在動力,從而為宋詩面貌的形成鋪平了道路。
“因事以激情”即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提須由“事”而激起,即詩歌應基于現(xiàn)實生活來抒發(fā)情緒感悟,而不是風月閑愁與輕靡之思。梅詩大多屬于現(xiàn)實主義題材,十分注重詩歌的政治內(nèi)容和社會背景,以天下為己任,密切關注國事,揭露時弊。如《故原戰(zhàn)》作于慶歷元年(1041),寫宋與西夏的戰(zhàn)事,環(huán)慶副都部署任福兵敗被殺,詩中通過描寫“大將中流矢,殘兵空負戈”的悲壯,表達了“掩抑泣山阿”的悲痛和憂國之情,同時諷刺朝廷茍且偷安的行為。《田家語》通過田家的語氣敘述事件,每四句寫一件事,所述被逼租、遭水蝗災害、征為弓兵、遭鞭撲等,都飽含血淚。語言雖然樸素,但反映出的農(nóng)村現(xiàn)實卻異常深刻,意在借此詩揭露底層勞動人民的痛苦和社會統(tǒng)治的腐朽不公,敘事的同時抒發(fā)強烈的同情和慚愧之情:“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這些詩歌均“因事激情”,直抒胸臆。
國事之外,還有家事,以其悼亡詩最具代表性。
梅堯臣26歲時娶妻謝氏,17年后,謝氏亡于回汴京途中,不久其次子亦死,接二連三的打擊令梅堯臣十分悲痛,故這一時期的詩歌情感強烈熾熱。最典型的如《悼亡詩三首》:
結發(fā)為夫婦,于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
從來有修短,豈敢問蒼天?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譬令愚者壽,何不假其年?忍此連城寶,沉埋向九泉![3]245
第一首總寫夫妻深情,通過生與死的時間對比表露對妻子謝氏的無限想念;第二首寫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寫出門的迷茫,歸家的寂寞,表達妻子離世后的孤獨痛苦;第三首以“問天”形式,抒發(fā)對妻子早逝的深深遺憾,以“連城寶”的比喻表達對妻子美貌賢惠的贊美。三首悼亡詩的抒情層層遞進,率直濃烈。
“因物興以通”指抒情要借助物象——景、物來生發(fā),即借景抒情或借物抒情。即景抒情,即寓情于景,借助客觀事物的描寫抒發(fā)詩人主觀感情的詩歌?!遏斏缴叫小肥谴祟愒姼璧拇恚?/p>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3]168
詩乃梅堯臣在任襄城知縣游玩魯山時寫下的,寫魯山之行的野景、野趣,詩風恬淡自然,千山、好峰、幽徑、樹上的熊、溪邊的鹿,云外的雞鳴,這些清幽寧靜又生機勃勃的景物將他心中的喜悅心情暢快地展露無遺。此外,梅堯臣還有大量觸景傷情詩,如《秋葉感懷》《缺月》《朧月》《夜晴》等,多是感懷亡妻或感傷時光、抒發(fā)自己的愁悶情懷之作。
梅堯臣一生經(jīng)歷了三次大的政治事件,慶歷黨爭對其影響最大,甚至對其詩風轉變也有著重要影響。他立場明確,詩歌便是其表達政治見解的一種憑借,如《猛虎行》一詩,即采用了借物為喻的手法,揭露敵方,抒發(fā)憤懣:
山木暮蒼蒼,風凄茅葉黃。有虎始離穴,熊羆安敢當。掉尾為旗纛,磨牙為劍鋩。猛氣吞赤豹,雄威躡封狼。不貪犬與豕,不窺藩與墻。
當途食人肉,所獲乃堂堂。食人既我分,安得為不祥。麋鹿豈非命,其類寧不傷。滿野設罝網(wǎng),競以充圓方。而欲我無殺,奈何饑餒腸。[3] 96
將保守派的呂夷簡等人比作吃人的猛虎,依次描寫猛虎的生存環(huán)境、出山、囂張的氣焰,接著寫猛虎吃人的暴行,抒發(fā)自己對黑暗政治力量的批判和憤恨之情,從而表明自己對慶歷新政的擁護。
宋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嚴羽《滄浪詩話》),宋代開啟以文字、以議論入詩局面的便是梅堯臣。梅詩將散文化筆法運用到詩歌中,將復句化為單句,用散句代替偶句,多用議論標明觀點。但梅詩的議論不是孤立存在、突然出現(xiàn)的,而是與敘事、抒情相交融,即由情入理。如《送正仲都官知睦州》一詩:
每嗟相逢少,常苦離別多。行行復壯壯,往往起悲歌。古來易水上,義士有荊軻。捐架思報恩,飲恨歌奈何。況彼兒女懷,牽縫如蔓蘿。是以世間人,龔發(fā)易番番。喜君得郡章,東歸隨春波。灘上嚴子祠,系船聊經(jīng)過。其人當漢興,富責不可羅。足加天子腹,傲去釣于河。冬披破羊襲,夏披破草蓑。心中小宇宙,尤伯獻玉和。我慚賤丈夫,匕異戴面儺。未免為鬼笑,誰知懼揮訶。安得如君行,收跡已趕蛇??諏㈤e歲月,塵埃浪銷磨。正同三峽賈,盡力向盤渦。[3]1141
這是一首送別詩,與以往送別詩的濃烈不舍之情有所不同,敘離別之事中夾雜議論,兼容抒情,但敘事用白描,平鋪直敘,抒情緩淡柔和,議論在開頭、中間、結尾多次出現(xiàn)。此詩借離別來發(fā)表議論感慨,同時抒發(fā)別離之苦及時光流逝的傷感。再如《四月二十八日記與王正仲及舍弟飲》一詩中,作者用散文化的方式記錄了與親友在舟中飲而疾的“驚險經(jīng)歷”,全篇以通俗的語言記錄船上事件,夾雜作者對于事件的議論,同時抒發(fā)“吾鄉(xiāng)千里遙,幸免成貝錦”的慶幸之情。
總之,梅堯臣的詩歌不停滯于抒情,而是分析問題產(chǎn)生的根源,他站在道德的高度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諷刺與批判,這是宋代知識分子社會責任意識的體現(xiàn)。如《送李逢原》中,他以“他時有時別,終究為寶玩”,鼓勵落第士子不要因為一次失敗而放棄,只要堅持,終有機會出人頭地;再如《許生南歸》中用“九卿有命不愁晚,朱邑當年是嗇夫”來開導許生,勸慰他落第不代表自身的價值降低,也不代表自身的才華存在不足。但這種手法,往往使得詩歌篇幅過長,情感抒發(fā)也較為舒緩,同時詩歌中的議論性的語言也大大減弱了抒情意味。
早在《詩經(jīng)》《離騷》中就有夢境詩的存在,唐代夢境詩更是多樣,梅堯臣承襲這一傳統(tǒng),常借用“夢”來抒情,“夢”成為抒情的一種更強烈的表達。梅堯臣夢中思念亡妻的詩歌有很多,如《夢感》《夢睹》《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等。不僅晚上會夢到,白天也會夢到,如《椹間晝夢》《靈樹鋪夕夢》等。詩人通過夢境的描寫抒發(fā)自己對亡妻的思念和悲痛。且看其《夢睹》一詩:
閉目光不揚,夢睹良亦審,既非由目光,所見定何稟?白日杳無朕,冥遇嘗在寢,此恨不可窮,悲淚空流枕。[3]350
詩人無法解釋為什么夢中還能看見妻子,夢醒之后,空留無限遺憾和悲慨,詩人通過對夢境的描寫將悲痛之情達到了極致。
除了用“夢”抒發(fā)對亡妻的思念之情之外,還有一些詩歌是通過“夢”抒發(fā)自己愛國無門、不得重用之感。如《夢登河漢》一詩:
夜夢上河漢,星辰布其傍,位次稍能辯,羅列爭光芒。自箕歷牛女,與斗直相當,既悟到上天,百事應可詳。其中有神官,張目如電光,玄衣乘蒼虬,身佩水玉璫,丘蛇與穹鱉,盤結為紀綱。我心恐且怪,再拜忽禍殃。臣實居下士,不意涉此方,既得接威靈,敢問固不量。有牛豈不力,何憚使服箱?有女豈不工,何憚縫衣裳?有斗豈不柄,何憚揖酒漿?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蒼?何彼東方箕,有惡務簸揚?唯識此五者,愿言無我忘。神官忽我前,告我無不臧。上天非汝知,何苦詰其常?豈惜盡告汝,于汝恐不祥。至如人間疑,汝敢問于王? 扣頭謝神官,臣言大為狂。駭汗忽爾覺,殘燈瑩空堂。[3]304
這首詩中,詩人記敘了一個夢,夢中的主人公脫離現(xiàn)實,希望能夠找到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方法,他鼓起勇氣問神官出路何在,但卻反而被神官斥責,良方始終沒有尋得。夢醒之后詩人明白宋王朝的衰敗已成定局。作者借這樣一個奇異神奇的“夢”寄托希望,同時抒發(fā)現(xiàn)實中的愁悶情緒以及無能為力的無奈之感。
梅堯臣認為:“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焙性u價說:“圣俞詩工于平淡, 自成一家。”[4]梅堯臣一生致力于追求平淡境界,朱自清言:“平淡有二:韓詩云:‘艱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梅平淡即此種。朱子謂:‘陶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此又是一種。”[5]1與陶淵明“平淡出于自然”不同,梅有意而為之,力在為宋代詩風開辟一條新的道路。
梅堯臣詩作大都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瑣事,寫作手法也無甚特別之處,以白描為主,語言樸素流暢,雖然平凡,但因情感的真摯而分外打動人心。如《書哀》一詩云:
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兩眼雖未枯,片心將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梢娭椋虻乜梢娝?。唯人歸泉下,萬古知已矣!拊膺當問誰,憔悴鑒中鬼。[3]247
詩人哀痛妻子與兒子的離世,詩中沒有華麗的語言,情感的抒發(fā)也沒有那么噴張激烈,但詩人將事件與情感娓娓道來,其中蘊含著無限情思,這種真摯的情感使詩歌營造出的氛圍更加凄慘。
再如《田家四首》一詩,梅堯臣通過敘事的手法描寫農(nóng)民春夏秋冬的農(nóng)事生活,語言樸素,敘事平凡,但其同情農(nóng)民常年辛勞卻無以卒歲的情感卻真切而強烈。梅堯臣很多詩歌都用最樸素的語言字句,寫出最深厚的感情,其動人之處便在于此。
相對于宋初西昆派詩風來說,梅堯臣“平淡”詩風確實開啟了新的宋詩風氣,但這種“平淡”并不僅止于與西昆派靡艷語言對立的樸素語言,而是“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與言外?!盵6]267這是梅堯臣在創(chuàng)作上的自覺追求,在反復推敲中“狀難寫之景”,又讓人看不出痕跡。如詩歌《魯山山行》中“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一句將山林的幽靜與悠閑的氣氛渲染,最后“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以聲入畫,點活意境,愉悅的心情暢露無遺。詩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新恬淡,所用之詞也都平實自然,但平淡之下的意境曲折深遠、韻味無窮,這也正是梅堯臣“平淡”的真正內(nèi)涵。此后,蘇軾、黃庭堅、陸游等詩人均受到梅堯臣“平淡”詩風的影響,都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求思想深刻而語言平淡的詩風。
總之,梅堯臣詩歌中的抒情別具一格,將抒情寓于白描,將抒情引入議論,通過“夢”來抒發(fā)等,平淡樸素的語言中流露著熾熱的情感。但其散文化的特點和議論偏多也帶來了抒情意味變淡。梅堯臣詩歌給宋詩帶來了新的氣象,可謂是得風氣之先。從梅詩的抒情藝術中可以窺見其對宋詩的革新意識及身體力行的創(chuàng)新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