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
(昆明西南聯(lián)大研究院附屬學(xué)校,云南昆明 650500)
《偽君子》是法國著名喜劇作家莫里哀的代表作,是戲劇史上的巔峰之作?!秱尉印返拈_場被歌德譽為“是現(xiàn)存最偉大的最好的開場”[1]。曹雪芹著的《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魯迅曾評價《紅樓夢》將“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2]?!都t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在《林黛玉進賈府》這個節(jié)選部分依次登場??缭綎|西和時間的阻隔,未曾相見的兩個作者卻采用既有異曲同工又各有千秋筆法寫人物開場,主人公在懸念中“千呼萬喚始出來”,具有極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
《偽君子》《林黛玉進賈府》屬不同的體裁,前者是戲劇,后者是小說,但小說和戲劇都強調(diào)刻畫人物性格,表現(xiàn)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以反映復(fù)雜的社會生活。不同的是,小說分析人物形象注意到情節(jié)、環(huán)境與人物的關(guān)系,戲劇中人物形象的刻畫是通過動作和語言來推動的。這并不是說環(huán)境并非戲劇構(gòu)成的主要因素,《偽君子》 未對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做細致的描繪,整部戲劇都按照“三一律”的原則使整部戲劇矛盾沖突集中發(fā)生在一個常見客廳之中,這樣拉近觀眾的心理距離,讓讀者不刻意地去觀察場景布局而沉浸在戲劇所營造的氛圍中,更加關(guān)注的是戲劇沖突本身以及以此展現(xiàn)的人物性格。
在這樣一個司空見慣的場景中展開矛盾沖突來塑造人物性格,劇作家需創(chuàng)造出符合于觀眾期待視野的人物性格,更重要的是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和觀眾預(yù)期相離的人物性格來加強戲劇效果。因而在戲劇開場時,我們通過其他主人公的眼睛“看”到了答爾丟夫的形象:一個虔誠的信徒。他虔心信仰上帝,他對上天禱告的神情能夠吸引整個教堂的人的目光,時時刻刻準(zhǔn)備親吻地面,每次當(dāng)奧爾恭走出教堂的時候,他總會快步搶先在奧爾恭前面為的是能夠?qū)⑹ニ皶r送到奧爾恭手上;他不貪好財物,當(dāng)奧爾恭送給他錢用的時候,答爾丟夫總會把錢退還一部分,嘴里還說錢給得太多,遇到奧爾恭拒絕的情況,就將錢散布給窮人;他不貪好女色,為了維護奧爾恭的名譽,對奧爾恭的太太埃米爾夫人表現(xiàn)得異常關(guān)心,而且表現(xiàn)的醋意比奧爾恭更甚;他理性節(jié)制,竟懊悔自責(zé)不已就因在禱告時生氣掐死了一只跳蚤。虔心信仰上帝、不貪好財物、不貪好女色、理性節(jié)制,這確實是一個虔誠信徒所具有的形象特征,在讀者眼中尋常社會環(huán)境中的普通人必然具有普遍性,這符合讀者的心理預(yù)期,所以奧爾恭的母親佩內(nèi)爾夫人說他是“正人君子”,奧爾恭和他稱兄道弟,并且發(fā)自肺腑地愛他勝過愛自己的母親、妻兒百倍,認為他“他是他惟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他是他的一切行動的可靠導(dǎo)師”[3],“是一個嚴(yán)格遵守教義,崇尚精神享受,把全世界看成糞土一般的這樣一個人[3]?!边@是普通場景設(shè)置下一個虔誠教徒所應(yīng)得的人們的尊敬。但戲劇并未如此展開,在答爾丟夫正式出場之前,還有另外一種聲音:答爾丟夫是個偽善的人。奧爾恭的兒子達米斯說他是“一味說短道長的教會假虔徒”,奧爾恭的仆人桃麗娜說他“可使自己的陰險齷齪變成純潔無瑕”,奧爾貢的妻舅說他“恬不知恥地借上帝的名義來掩蓋他們兇狠的私怨”,兩種不同的甚至是兩個極端的聲音都是圍繞答爾丟夫這個人物形象展開,這就設(shè)置了一個懸念:答爾丟夫究竟是“正人君子”還是一個“虛假信徒”。特別是奧爾恭出場向桃麗娜詢問家中情況時,他們的對話中就更加疑竇叢生、迷霧重重。奧爾恭在詢問問關(guān)于妻子的身體狀況的時候卻下意識地將話題指向了答爾丟夫,忽略了本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妻子,這讓讀者對答爾丟夫的人格魅力產(chǎn)生了好奇: 是怎樣一個品德高尚的人才能讓人時刻掛念。但接下來桃麗娜卻說他能一頓吃兩只竹雞外帶半只烤羊腿,一離開飯桌就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直至清晨的到來。在桃麗娜眼中答爾丟夫完全沒有一個虔誠信徒所具有的不貪好財物、理性節(jié)制,而是一位貪食、貪睡、沒有節(jié)制的罪惡之徒。《偽君子》戲劇一開場便圍繞著答爾丟夫評價的兩種不同的“聲音”,通過不同人物的“眼睛”在讀者腦中畫出了兩個形象截然相反的同一人物,開門見山地提出了針鋒相對的矛盾,展現(xiàn)了戲劇的沖突,這就像巴赫金所論述的“復(fù)調(diào)”一樣,每個行動元獨立表達平等的見解:對答爾丟夫的態(tài)度。正是因為這種“復(fù)調(diào)”性產(chǎn)生的矛盾沖突使得受爭議的答爾丟夫成為讀者關(guān)注的焦點,為答爾丟夫的出場做了有力的鋪墊。
相較于《偽君子》中讀者通過出場人物的對話在腦中浮現(xiàn)出答爾丟夫的人物形象及性格,《林黛玉進賈府》 中讀者借助了林黛玉的眼睛來觀察賈府這個豪門望族,這種敘事視角并非是全知全能,而是第三人稱限知敘述,作家退居到幕后,作家所要傳達的借助林黛玉之眼傳達出來。這種敘述方式就使寶黛相見之前,寶玉在黛玉只是心中形象,這種限制敘述的方式會“誤導(dǎo)”讀者(這正是作者要達到的目的),小說是從兩個人物的側(cè)面評價對寶玉的性格做了初步定型: 一是見王夫人時囑咐黛玉的話。王夫人說寶玉在家中是“孽根禍胎”是“混世魔王”[4],姊妹都不敢招惹他;二是林黛玉回憶母親的話,用了插敘的手法標(biāo)下你寶玉不好讀書、頑劣異常的性格。所以在林黛玉心中寶玉就成了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的人,因為此時作者是借了林黛玉的“眼睛”在腦中對寶玉的形象進行加工,所以黛玉的印象也是讀者心中的印象。當(dāng)然出場環(huán)境的設(shè)置加深了黛玉和讀者認為“愚頑”是寶玉的主要性格:小說一開篇就介紹了賈府宏偉豪華的府邸,等級分明的禮儀,這就是一個封建社會的縮影,由于賈府的核心人物賈母是其外祖母,王夫人是他母親,被嬌生慣養(yǎng),以至于“無人敢管”。
綜上,答爾丟夫和賈寶玉并沒有開篇出場,而是借他人之眼和言語評價對形象做“初步定型”。但不同的是答爾丟夫在開場前作為爭吵對象有兩種不同的“聲音”,兩種不同的觀點豐富了人物的性格,而且將答爾丟夫這個人凸顯出來。別人眼中的寶玉則是反面評價。如果說答爾丟夫的正式出場給觀眾撥云見日的釋然,那么賈寶玉的正式出場給讀者峰回路轉(zhuǎn)的驚喜,這正是莫里哀和曹雪芹作為文學(xué)大家的深厚筆力答爾丟夫和賈寶玉的出場的環(huán)境一個平常,一個顯赫,為主人公提供了符合自身形象的舞臺,后者設(shè)置賈府這個環(huán)境還對全書主題起揭示作用。
答爾丟夫和賈寶玉的正式出場使故事情節(jié)達到了高潮,觀眾和讀者期待已久的人物真正的展現(xiàn)。這兩個人物的出場將讀者腦海中的迷霧撥散,終見本心。答爾丟夫和賈寶玉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戲劇或小說中某些人物對他們的性格評價,答爾丟夫正式出場的時候,讓仆人將鬃毛緊身和鞭子都好好藏起來,他做這些好叫別人聽見,知道他是真正的苦修者,然而卻被桃麗娜當(dāng)場拆穿,說他裝蒜,從這里讀者才知道答爾丟夫虛偽,緊接著他故意掏出一塊手帕讓桃麗娜將胸口遮起來,以此證明自己自制,認為這種“不潔”的東西將會勾引自己的靈魂,將自己引入罪惡的深淵,這種行為卻起到了反效果。答爾丟夫好色的本性便暴露了出來,接下來又對奧爾恭之妻表示愛意,還謀劃取得奧爾恭之女的婚約。這部戲劇依次展現(xiàn)了答爾丟夫貪婪、貪財、貪色、恩將仇報、殘忍,而非虔心信仰上帝、不貪好財物、不貪好女色、理性節(jié)制,慢慢地解開了讀者心中關(guān)于“答爾丟夫是正人君子還是虛偽小人”的懸念,這個懸念地解開便從某個意義上也認識到了不同人的性格: 桃麗娜機敏聰明; 奧爾恭不善識人而且獨斷專行; 米埃爾賢惠聰明、善解人意;瑪麗亞娜懦弱。答爾丟夫的出場讓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性格凸顯出來。
如果說答爾丟夫正式出場是因為讀者要認識到答爾丟夫的真正性格而期待的話,那么賈寶玉的出場便帶著讀者對寶黛相會的心滿意足而期盼,因為寶黛之間有著神瑛侍者以仙露灌溉絳珠仙草的浪漫傳說,即“木石前盟”,寶黛的相見便是這種美好愿望的延續(xù),然而,作者并沒有小說一開始就讓這個愿望實現(xiàn),如若這時賈寶玉在府上的話,依寶玉的性格必然在賈母見黛玉的時候甚至之前就已經(jīng)見了,這樣安排的話故事直接就進入了最后一部分,這樣再介紹賈母、 刑王二夫人、鳳姐、迎春三姐妹就顯得繁復(fù)無趣,所以作者就“安排”賈寶玉去“廟里還愿去了”,而且賈寶玉的最后出場還暗生波瀾:當(dāng)寶玉正式出場時,讀者期待的寶黛并未見面卻“即轉(zhuǎn)身去了”,寶玉的出場的一波三折正是為解開寶玉性格做鋪墊,賈寶玉的性格主要是通過“一驚”“三笑”“一摔”的動作和《西江月》二詞來體現(xiàn)。先來看“一驚”:黛玉的“驚”,一方面“驚”的是對寶玉形象有似曾相識之感,因為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有著“木石前盟”,另一方面這與林黛玉心中的寶玉的印象有著不同,有著巨大的反差,這里通過林黛玉的觀察,寶玉并非“憊懶人物,懵懂頑童”而是一個“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的青年男子,寶玉就是在這樣一片傳聞、議論、誤解所造成的懸念中“千呼萬喚始出來”,黛玉的“驚”也是讀者的“驚”。黛玉的“驚”是內(nèi)斂,而寶玉的三次笑則是外露,是故照直說,在偌大宏偉的賈府,只有寶玉的笑發(fā)自內(nèi)心。
總之,答爾丟夫和賈寶玉都是在一片議論、誤解的懸念中“找準(zhǔn)時機”出場的,不同的是答爾丟夫的性格以由前文人物給予兩面的評價,從兩種評論中擇其一,曹雪芹為了展現(xiàn)賈寶玉的性格欲揚先抑,一波三折,但都打破了一些人在前文對主人公的評價,最終解開了前文所設(shè)置的懸念,“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外,主人公找準(zhǔn)時機出場引出了作品的相關(guān)人物關(guān)系。
“反話正說”是《偽君子》的語言特色,以女仆桃麗娜的回話表現(xiàn)得最充分,而“明貶暗褒”則是《紅樓夢》的特色,周汝昌在《紅樓小講》第二十八講中提道:“曹雪芹卻一反常例。他專門以貶筆寫寶玉,他對寶玉有很多不敬之詞,一部書中幾乎盡是說寶玉的壞話”[5],在《林黛玉進賈府》中表現(xiàn)充分的是《西江月》二詞。
反話正說和明貶暗褒都屬于反語。反語運用了何本意背離的言辭,在矛盾對立中表示強烈的感情色彩。反語的運用比直白更讓人印象深刻,使人的個性更加鮮明,辭表和辭里的極端偏離,辭表使用贊揚,肯定之詞卻含批評、嘲諷、否定之意,使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更為深刻。答爾丟夫和賈寶玉兩個人物的開場都經(jīng)典的用到了反語。這樣豐富了答爾丟夫和賈寶玉的形象。前文提到奧爾恭出場詢問家庭情況的時候桃麗娜就運用了反語,將答爾丟夫貪睡、貪吃、不理性節(jié)制的虛偽教徒的形象揭示了出來,桃麗娜的反語充滿著“揶揄”的味道,又如奧爾恭受到答爾丟夫的“蠱惑”要將自己的女兒瑪麗亞娜嫁給答爾丟夫時,桃麗娜就說“你看她配的丈夫多么好!倘若我是她,我可不能讓一個男子太太平平地硬跟我結(jié)婚;辦完了喜事,不用多久,我就要讓他知道一個女人報仇的法子是永遠帶在身邊的?!边@句話中“配的丈夫多么好”和“女人報仇的法子是永遠帶在身邊的”形成了外在語意的背離與內(nèi)在語意的相合,這就讓答爾丟夫的虛偽的性格予以了生動的展現(xiàn)。又如桃麗娜在勸告瑪麗亞娜要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時,她說答爾丟夫是一個英俊瀟灑、不凡的貴族,和這樣的人物生活很“稱心如意”。在文中桃麗娜自身也提及過,答爾丟夫曾經(jīng)是奧爾恭接濟的乞丐,當(dāng)然不可能是個貴族,“紅紅的耳朵,亮堂堂的臉”,完全不是一個苦修士的身型,說他“不是個平凡人物”,便一再表明答爾丟夫巧舌如簧。用反話強調(diào)答爾丟夫的巧言令色就是為了讓瑪麗亞娜能夠堅定自己追求愛情的勇氣,不然只會讓自身不幸。桃麗娜反話正說使得答爾丟夫的形象更具有感染力,能夠增強幽默感,增強戲劇效果,使結(jié)婚這件事本身產(chǎn)生荒謬感。莫里哀曾說過:“一本正經(jīng)的教訓(xùn),及時最尖銳,也往往不及諷刺有力量……惡習(xí)變成人人的笑柄,對惡習(xí)就是重大的致命的打擊”[6]。
《林黛玉進賈府》文中出現(xiàn)的《西江月》二詞,似褒實貶,正話反說。二詞出現(xiàn)在賈寶玉轉(zhuǎn)身見了王夫人之后換了衣著,林黛玉再觀察賈寶玉的外貌之后。這兩首詞所要表現(xiàn)的是賈寶玉成了封建社會的一個 “多余人”,但賈寶玉并非俄國文學(xué)中的“多余人”(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而賈寶玉則表現(xiàn)了對封建社會的強有力的“反叛”,也正是因為此才導(dǎo)致了他悲慘的結(jié)局?!段鹘隆范~便是很好的詮釋。第一首詞主要說賈寶玉行為乖張。因為他性格“似傻如狂”,沒有讀書人都講求的“中庸”與“理性節(jié)制”,他“腹內(nèi)草莽”“怕讀文章”,對封建正統(tǒng)讀書人獵取功名利祿的敲門磚則不屑一顧,“那管世人誹謗!”第二首詞主要是說賈寶玉不肖無能。因為他不僅“辜負韶光”,而且“于國家無望”,還以賈寶玉作為訓(xùn)誡紈绔膏粱的典型?!段鹘隆范~雖說借用“后人語”,卻是作者對文本的直接介入,正文反寫,寓褒于貶,將寶玉在喜怒無常,瘋笑癡傻性格中的“叛逆”表現(xiàn)出來—他不愿受到封建社會的束縛,對功名利祿厭惡、不屑一顧,他不遵守封建統(tǒng)治者定下的原則而不守本分,從而不和世俗同流合污。在這里正文反寫、寓褒于貶,從而“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在正反兩種辭意的背離之下產(chǎn)生張力,突出了賈寶玉的反叛性格。
反語是一種諷刺藝術(shù),它需要從語言的外殼中剝離出作者所要表達,讀者所要理解的真實意圖,從而剖析人物的性格特點。《偽君子》和《林黛玉進賈府》中反語的呈現(xiàn)形式不同:前者運用于對話中,后者運用在韻文中。桃麗娜是劇中人物,她的反語能結(jié)合聲調(diào),既能體現(xiàn)了桃麗娜的機敏,也揭示了答爾丟夫虛偽的性格,劇作家對人物的評價隱藏在對話之下。《西江月》二首詞作者借封建衛(wèi)道士的口吻來揭示文章的主題,是作者觀點的直接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