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詩人王士熙詩歌芻議

范秀玲 蔣昌麗

一、王士熙及其詩歌

王士熙，字繼學，是元代著名的文學家、詩人。他幼承家學淵源，聰慧好學，早年師從鄧文原等名家，天才右文，一生詩歌成就璀璨，《元詩選》輯有《江亭集》。在元代臺閣詩人真正產(chǎn)生影響的時期，其詩歌對同時代乃至后代的影響十分深遠。由王士熙、袁桷、馬祖常等人唱和在前，“元四家”虞(虞集)、楊(楊載)、范(范梈)、揭(揭傒斯)繼起于后。據(jù)云峰《元代蒙漢文學關系研究》記載，王士熙是元代反映蒙古族生活的漢族詩人中，作品數(shù)量多作品質(zhì)量佳、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作家之一。

王士熙首唱上都“竹枝詞”和“柳枝詞”，第一次將竹枝詞、柳枝詞這兩種詩歌體裁引入塞外，成為“塞漠竹枝”第一人。王士熙被流放入瓊后，對海南文化發(fā)展貢獻顯著。他所作《崖州八景》《題東坡書院》等詩，不失為描繪當時黎、漢人民生活和海南風光勝景的名篇佳作，尤其是崖州八景詩，開創(chuàng)了海南八景文化的先河。元代流放人士中，只有王士熙留下若干首詩篇，填補了海南元代詩歌的空白。王士熙乃是由宋到明海南詩歌史上的關鍵性人物。

他的詩文集《江亭集》雖未見傳本，但這不影響王士熙作為詩人的成就。顧嗣立《元詩選》收入王士熙詩歌117首，加上蘇天爵《元文類》以及筆者在一些史志、地方志等文獻中補遺，目前統(tǒng)計其現(xiàn)存詩歌共計147首。其中，《塞鴻秋》有詩序無詩歌；《靈照堂》、《偕邱侍御登城樓》、《別邱侍御》、《贈盛德堂》詩二首出自《康熙萬州志·藝文略》卷八；《奉題開平百首詩后》出自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十六；《南山巖》出自解縉等編纂的《永樂大典》(全新?？闭洳匕?第八卷；《淮西事簡閑讀蘭亭》出自繆幸龍主編的《江陰東興繆氏家集：中》；《送唐尊師祠武當》出自《武當山詩集》；《宛陵先生集》中有王士熙題嚴復《題于越亭送君石秘校二詩后》一首；《純白齋類稿·附錄卷一》有《奉題雜興》《送胡古愚升翰林編修》；《爛柯山留題》源自《爛柯山志：卷十一》；《詠陜詩一首》出自《歷代詠陜詩詞曲集成》。

此外，還有一些有詩名無詩文的。據(jù)《粵西詩載篇目及作者簡介》記載，王士熙曾撰《贈臧魯山廉訪》詩一首，只有標題，未見詩文。從胡助的《和王治書題商學士山水十韻》可推知，王士熙還有《題商學士山水》一詩；從雅勒呼作《和韻王繼學題周冰壺四美人圖四首》可知，王士熙也已作詩；袁桷有《次韻繼學竹枝宛轉(zhuǎn)詞》，是他在開平之行時所作，袁桷既云“次韻”，則王士熙也當有作，但王士熙所作未見留存。像這類可推知詩題的還有很多，此處不一一列舉。

二、王士熙詩歌的類型

王士熙現(xiàn)存的詩歌囊括了感興抒懷、題畫詩、交游贈答、寫景紀游等多種類型。

一是感興抒懷類。這類詩包括懷古、詠史、詠物詩，合計30余首。這些詩有的借詠史懷古，以抒發(fā)對古人高德的敬仰或?qū)﹄[逸生活的向往；也有借物言志的。如《古意》借古意抒發(fā)歸隱之情；《白蓮》借詠白蓮以明志。 “昆吾纖刃刻芳菲，玉女新拋織錦機”頌贊上界神仙賜予白蓮的潔美；“無質(zhì)易隨清露滴，有情應化素云飛”歌頌白蓮的品格，以“無質(zhì)”與“有情”對舉，以花喻人，隱含沒有實體的花和沒有節(jié)操的人一樣，喜歡追逐勢力，易隨波逐流，而“有情”的人如同白蓮魂化淡淡的白云一樣，總能保有淡泊之志；他用樂府古題所作《青青河畔草》，則睹物生情，“青青河畔草，江上春來早”，但卻“春來不見人，思君千里道”，借這種表現(xiàn)相思的樂府古題，表達自己流放后對君國的無限掛牽。

二是題畫詩類。元代繪畫空前發(fā)達，尤其是山水畫，繪畫的興盛亦帶動題畫詩的興起。眾多文人雅士為達官貴人所藏書畫題詩，推動了題畫詩的發(fā)展。趙孟頫、高房山、鮮于樞、虞集、黃公望等皆是元代兼善詩文的畫家。王士熙也是兼長書畫的名士，他以繪畫為托，創(chuàng)作出諸多題山水畫詩的力作。如《驪山宮圖》、《天冠山二十八首》、《題鮮于伯機與仇廉訪帖》、《高房山畫》、《虞秘監(jiān)山林小像》、《題郭忠恕九成宮圖》二首、《題扇三首》等，約合40首。其中《題扇三首》突出了畫面中的秋風涼意和孤單寂寞情境；《高房山畫》盛贊高房山《青山白云圖》“百兩真珠難買得，越峰壓倒涌金濤”的畫藝精湛，價值連城；《驪山宮圖》則帶著人們重拾驪山宮的記憶，感慨世事變遷。備受歷代帝王青睞的驪山宮苑，昔日的盛世場景、緩歌慢舞，歷經(jīng)歷史戰(zhàn)火烽煙，如今已經(jīng)繁華落盡、物是人非了，詩人在此借景抒情；而《題郭忠恕九成宮圖》有兩首，一為五言，一為七律。它們是詩人在不同時期欣賞同一幅畫，一從隋室繁華起筆，“隋室好繁華，青山作帝家”，感慨技藝精湛的畫家因爭忿朝政而“西風催別恨，帆影到天涯”被貶到崖州司戶的命運作結，詩人在此也是“悲人自悲”；另一首中“鐵馬歸來定太平，九成宮殿暑風清”一句從隋文帝打天下定太平領起，又以“秦川忽向丹青見，魂夢依稀識化城”收筆，感慨如此帝王偉業(yè)最終也不過是一場舊夢。前一首呈現(xiàn)了君主專制時代，臣子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后一首暗含了叱咤風云的帝王偉業(yè)，在歷史的車輪中也一樣成為幻境。兩詩詩境大不同，均給人留下一種世事滄桑、風云變幻之感。

三是交游贈答類。這類詩包括贈答、酬唱、送別、思鄉(xiāng)內(nèi)容，合計40余首。王士熙交游廣泛，喜歡結交賢良之士，注重友情，待人真誠，故有許多送別友人的詩作，流露對友人的思念或感慨。如《玉環(huán)引送伯庸北上》《贈裴氏盛德堂二首》《寄上都分省僚友二首》《送王在中代祀秦蜀山川》《送華山隱歸西湖》《送蘇公赴嶺北行省郎中》《送巨德新》《用袁待制送行韻》等詩充滿了對友人的真摯情誼，盡顯友誼篤深。王士熙任職江南期間，在江浙送袁德平回廣東海門，便作《送袁德平歸越》一首。王士熙詩中“床頭舊笏青云近，窗下殘編白雪多”“狂客有船都載酒，道人無字不籠鵝”寫出了袁德平這位曾經(jīng)的廉吏歸隱后以字換鵝的故事，盛贊袁德平的勤政，并表達了送別的依依不舍之情?！端驮朗俊分小胺餍渚m留不住，別離可奈落花前”也表達了京城的繁華留不住高人袁道士，只能無奈別離的愁思。此外，《送朱真一住西山》《留別參議》《別張思圣照磨》《送張元杰》《和馬伯庸寄袁學士》等也堪稱送別佳作。

王士熙還有許多唱和詩。延祐三年丙辰(1316年)正月，虞集奉詔西祀名山大川，袁桷作詩送之，王士熙用袁桷韻作《送虞伯生代祀還蜀用袁伯長韻》，此詩出，人爭誦之”，為王士熙唱和詩中杰作。其唱和詩的內(nèi)容主要有交流友情、抒寫懷抱、溝通思想，也有游戲娛樂、風雅應酬之作。同時，唱和詩也是詩人與同僚、友人之間交往應酬的工具。比如，同僚調(diào)任了，他會和詩以送；遇到端午等時節(jié)，他便與友人互相唱和；還有一些是用于游戲娛樂飲酒助興的。

四是寫景紀游詩。這類詩現(xiàn)存約30首，詩人往往借景抒情，營造出的景象多充滿情趣，傳達出的感情或深沉、委婉，或明快、曠達。他在仕宦、流放、隱居的不同境遇下，足跡遍及南北，而不同身份、不同心境、不同風景表現(xiàn)出的詩歌風格亦不相同。比如，在崖州時所作《題詩東山》《江亭》《崖州八景》等作品將南疆海島的風土人情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扈從上都時，異域景色、風俗令其耳目一新，為此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描寫邊塞風光和民俗風情的詩歌，如《上京次李學士韻首》之四、《奉題袁伯長開平百首詩后》等詩，他的《竹枝詞》《上都柳枝詞》更是展示出雜糅著多種文化、異域風物的多元內(nèi)容。

另外，王士熙還工于樂府、辭賦，如《行路難》《棣靴堂賦》《歌風臺賦》《君莫舞》等。其中，《行路難·其一》“昨夜云月暗，今朝煙霧迷。青天蕩蕩紅日遠”抒發(fā)了詩人 “自古難見明君，行路難，世道險的”慨嘆；當權者“翻手覆手由人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忠心報國者卻遭流放，迷茫之中只有“江空月落長短吟”的對空長嘆?！缎新冯y·其二》“雞鳴函谷云縱橫，志士長歌中夜起”一句，則表現(xiàn)了報效國家不泯志的志士情懷和崇高境界。

三、王士熙詩歌的藝術特色

王士熙的詩，一般以七律和五律為主，但在流放海南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海南流放文學中唯一的一首騷體詩——《云山辭》。詩人用騷體，借以表達他與屈原一樣忠貞而獨立的人格，同時表現(xiàn)自己與古人同伍的安適心境。

王士熙的詩用字看似拙普，卻文采盡顯，詩旨詮釋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他善用典故，如在“崖州八景”詩中的13次用典，擴大了詩歌意境，增加了詩的形象生動性，亦有助于抒發(fā)心中感情?！饿椛桨自啤芬辉娙蔚涔?，用神獸赑屃、漢武帝求仙、女媧的典故，生動刻畫了南山景色，并借此抒發(fā)情懷，遨游于此，仿佛身在仙鄉(xiāng)。漢武帝尋仙也未能到這般仙境，而自己有幸于此?！赌仙角矬浮酚玫渲饕菫榱藢δ仙皆律拿枥L。寫“秋蟾”“老桂”“明河”“嫦娥”，均與月相關，是對賞月景的映照。典故的運用，使得詩人筆下的南山月色韻味倍增?！赌猎疾荨分袑懙焦糯鷤髡f中的神馬“乘黃”被“鞿策”，意為神馬在天上多受拘束為人鞭打，借此隱喻詩人在京做官的不自由。

王士熙的詩詞句流麗清新，豪邁之氣溢于言表，有如李白之遺風?！渡暇┐卫顚W士韻四首》之四 “芍藥闌前春信遲，燕京端午石榴時”一句，用白描手法描寫了端午大都燕京已是石榴花，而上都的芍藥花才剛剛有報春的跡象。出雙入對的紫燕開始來這里尋壘筑巢，小小白翎鳥也開始鳴唱了。筆調(diào)輕快自然，上都端午時節(jié)萬物復蘇的景象躍然紙上。《行路難》中 “男兒有志在四方，憂思坎坷纏風霜”亦可見他在世事艱難面前的豁達心胸。《石洲詩話·卷五》稱：“繼學《行路難》二首，調(diào)諧詞達?！?/p>

王士熙詩文音韻很有特色，胡助、馬祖常、袁桷等極為推崇，常追次其韻為詩。以許有壬《至正集》為例，他的《和繼學南歸至鄂韻二首》《送王儀伯參政赴遼陽省用王繼學參議韻》、《太乙宮待張彥輔錬師不至和繼學韻二首》《用王繼學韻題近仁御史雪林小影》《和虞伯生學士壁間韻》《和繼學寄分省諸公韻二首》《追和王繼學韻贈韓久成》等詩都是用王士熙詩韻所作。

王士熙的詩風豪邁，達觀樂天，氣勢非凡。其詠物詩《江上竹》明是詠物，實則明志。他以“江上竹”自比，雖經(jīng)變故如同草木，但自信決不喪志。能在種種打擊之下保持如此平和的心態(tài)，沒有一定的修養(yǎng)和曠達的處世態(tài)度是不可能做到的。

王士熙的詩風繼承和發(fā)展了盛唐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其詩作在元代詩壇代表了盛元氣象。他的詩歌改變了一時風尚，影響了元代詩歌的發(fā)展。明代王祎在《王忠文集·練伯上詩序》中總結元代詩歌發(fā)展特色時說：“元初承金氏之風，作者尚質(zhì)樸而鮮辭致。至延祐、天歷豐亨豫大之時，而范(梈)、虞(集)、揭(傒斯)以及楊仲弘(載)、元復初、柳道傳(貫)、王繼學(士熙)、馬伯庸(祖常)、黃晉卿(晉)諸君子出，然后詩道之盛幾跨唐而軼漢，此又其一變也?！?/p>

王士熙的詩律格工穩(wěn)，布局妥帖，深得同行推許。王士熙的好友，著名詩人馬祖常曾稱贊道：“芹藻流清譽，絲綸藉美才”“已有聲華通北斗，又將詞賦動南山。”薩都剌則說王士熙“四海名高瞻北斗，五弦調(diào)古和南熏，姑蘇臺下人無數(shù)，爭看文星拜主文”。梅致和《壽憲使繼學王公》云 “詩律仍居李謝間”，稱贊其詩律成就堪比李白與謝朓。

四、結語

王士熙詩歌對后世影響十分深遠。清顧嗣立在《元詩選·王中丞士熙》中稱其“以文學世其家，嘗師事蜀郡鄧文原，博學工文，聲名日振。……繼學為詩長于樂府歌行，與袁伯庸、虞伯生、揭曼碩、宋誠夫輩唱和館閣，雕章麗句，膾炙人口，如杜王岑賈之在唐，楊劉錢李之在宋，論者以為有元盛世之音也。”在元代詩壇，特別是北方臺閣詩人傳承過程中，王士熙都占據(jù)著比較關鍵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