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枝自茂 歲久境彌新
——王達津先生選注《王維孟浩然選集》述評

陳允鋒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1）

從20世紀60年代起，上海古籍出版社及其前身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陸續(xù)組織周汝昌、朱東潤、王汝弼、聶石樵、周振甫等學界專家，選注、出版了一系列“中國古典文學名家選集”。這套叢書選輯精當，功力扎實，深淺得宜，既適合古典文學愛好者之品賞，也可供專業(yè)研究者之參考，在眾多同類型選集作品中以鮮明特色而著稱，美譽遠播海內(nèi)外。王達津先生選注《王維孟浩然選集》即其中之一種。該書初版于1990年，2012年12月重新排版刊行，迄 2018 年 9 月，新版已印刷 6 次[1]出版說明1-2。一部選注本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長盛不衰，廣受讀者喜愛，個中原因，值得深思。

一、詩史意識

《王維孟浩然選集》于1990年正式出版前，王達津先生早已辛勤耕耘于唐詩園地，日久功深，卓爾名家。1986年，《唐詩叢考》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收錄19篇文章，約可分為三類，即作家作品評論類、作家生平考訂與作品系年類，以及雜考類。原南京大學教授卞孝萱先生為之作《序》，以為《唐詩叢考》積作者幾十年研究心得，“是一本評論與考訂相結(jié)合的唐詩論文集”；“篇篇都言之有物，沒有空話，篇篇都提出獨到的見解，不是人云亦云，難能可貴，正在于此”；其重要學術(shù)價值與特色，則有四端：一曰“包羅廣泛”，二曰“首創(chuàng)精神”，三曰“填補空白”，四曰“破舊立新”[2]。王維、孟浩然是盛唐詩國之并蒂奇葩，自然離不開唐代文學沃土之滋養(yǎng)。達津先生既已精研唐詩有年，熟諳唐詩發(fā)展大勢，著手選注王、孟詩章，自能得心應(yīng)手，富于詩史意識。

譬如評王維《老將行》曰：“此詩大約與《燕支行》作于同時?！独蠈⑿小肥翘拼餍械臉犯婎}……當時邊防多事，唐玄宗喜用少數(shù)民族將領(lǐng)，不少老將因此被棄置……詩對仗精工，句句用典，與駱賓王、盧照鄰的長句頗為相似?！盵1]12-13從詩題到創(chuàng)作背景，以致于句法藝術(shù)與初唐詩歌之關(guān)系，無不貫穿著一種歷史眼光。又如評王維《寓言二首》其一：“唐代以寓言為題的詩很多，意謂有所寄托。此詩當作于詩人進士及第之前，寫法與左思《詠史》詩相類。而內(nèi)容則與孟浩然《送丁大鳳進士赴舉呈張九齡》‘惜無金張援，十上空歸來’相近。唐代門閥制度雖不及六朝森嚴，但也排斥寒族出身的文人。詩人對此甚感憤懣?！盵1]20-21三言兩語，縱橫捭闔，指出了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與唐人風尚、社會制度以及具體作家作品之關(guān)系。類似之筆法與卓識，亦時見于對孟浩然詩篇的評議中。如評《高陽池送朱二》七言詩：“詩人七言長句慷慨悲涼，工整過于李頎、王維?！盵1]161評《他鄉(xiāng)七夕》詩：“杜甫《鄜州》詩以望月起，由對方思緒心理入手，此詩以天上牛女之會與人間羈愁對比，倍覺傷情?！盵1]168又如評《題長安主人壁》詩：“詩寫京洛久居思歸，凄清落寞，頗有《古詩十九首》韻味。其用六韻，多為初唐宋之問等人所運用?！盵1]186再如評《登望楚山最高頂》：“其乘興往游，寫法略近大謝。結(jié)四句為唐人本色，云夢、武陵非望眼所及，乃出于詩人的想像?！盵1]208這類點評與判斷，看似簡略平易，實則非有大功力、具只眼者，不能道也。即以《登望楚山最高頂》評語為例，謂其“寫法略近大謝”固不易，論其“結(jié)四句為唐人本色”尤難——此間涉及唐詩整體創(chuàng)作特征的領(lǐng)悟與把握問題。依達津先生之見解，“唐人本色”在詩歌中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就是評語中提到的非凡“想像”以及一覽眾山小的氣度與眼光。因此，《登望楚山最高頂》詩注【六】謂：該詩“云夢掌中小，武陵花處迷”二句，“寫縱目遠眺，云夢古澤小得可置掌中，武陵為一片桃花所迷，極富想像”；注【七】又謂：末聯(lián)“暝還歸騎下，蘿月映深溪”二句，“回映望楚之高，以至于下山時松蘿間的明月如在馬蹄下一般”[1]209。盛唐詩境富于才情與氣象，此人所常道；由此更上層樓，點出善“想像”乃“唐人本色”，顯非常人所能道。故而，上列諸例，或許有助于說明：《王維孟浩然選集》的選注評點，原本基于達津先生研治唐詩的精深造詣；根柢既厚，枝葉自然峻茂，故能上下溝通、觸類旁推，于王、孟作品之細微處，發(fā)見唐詩精神氣韻。

二、理論色彩

在選注《王維孟浩然選集》之前，達津先生對王、孟生平及其詩歌藝術(shù)業(yè)已下過一番研究功夫，《唐詩叢考》所收錄者，即有《孟浩然的生平和他的詩》《孟浩然生平續(xù)考》以及《王維的生平和詩》。初看論題，再平實無奇不過了，而細加研讀，卻不難時時感受到論者扎實的文史功力和卓特的藝術(shù)識見。達津先生在《王維孟浩然選集》的《前言》中說：“為了使讀者對王、孟的生平事跡和創(chuàng)作成就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書末另附拙作《王維生平及其詩》、《孟浩然生平及其詩》二文，以便閱讀時參考?！盵1]前言8這是從知識背景的角度所作的簡要說明。如果將附錄二文與選注文字相比照，我們則會發(fā)現(xiàn)：附錄論文中的很多重要認識，早已融化到具體的作品注釋與評點中。因此，《王維孟浩然選集》雖“是為了使具有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讀者了解有關(guān)作家的創(chuàng)作概況”[1]前言7，但仍然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水準，“成為一些研究者的重要參考用書”[1]出版說明2。這也是該選本歷久彌新，迄今依然為讀者所愛賞的重要緣由之一。

譬如，王維詩歌與禪宗之關(guān)系，世人矚目，幾成常談。達津先生則深入一層，以為王維深受《維摩詰經(jīng)》“觀于無生，而以生法負荷一切”思想影響，往往“以禪學為曠達，故其詩富于蕭散沖曠的意趣”[1]263；又善于“把旺盛的精神寄托于山水田園中”[1]265，“他的山水田園詩淡泊中時寓豪邁之氣”[1]274-275。這些認識，原本于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之分析、概括，落實到作品之評注環(huán)節(jié)，自然不會忽略王維詩境中所蘊含的這一特質(zhì)。試舉數(shù)例以明之：《終南別業(yè)》是王維寫隱居生活之名篇，早期王維詩選一般只論及其中悠閑自得之樂趣，達津先生則特別指出：“詩的興致很高，又富于生活情趣，沒有任何哲理語言，故為人廣泛傳誦?！盵1]45《山居即事》與前詩屬于同類作品，其間幽靜之山居生活與美麗景物描寫，最容易吸引讀者注意力，達津先生評點此詩，則更進一層：“王維喜愛田園，并不是意志消沉。更多的卻是對于自然景物的熱烈向往……詩人熱愛生活，在平淡的詩風中蘊含著濃厚的生活情趣?！盵1]47王維《田園樂七首》其六曰：“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浼彝磼?，鶯啼山客猶眠?！本爸骂H清麗，情調(diào)亦蕭散，達津先生則于清麗的山居春色描寫中，抉發(fā)其間的“疏曠”[1]58之美?！蹲镁婆c裴迪》一詩，大意是說勸慰友人為官無甚意思，不如看淡世事，達津先生則從藝術(shù)造詣角度指出：此詩“自胸中流出，自然形成流水對，風格高爽，遣詞明麗”[1]65。

從該書附錄二《孟浩然生平及其詩》可以看出，達津先生撰寫此文的主要目的之一，是針對當時“幾本文學史對孟浩然的生平介紹也未盡得實”，故而專力“由探尋孟浩然的生平入手，研討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評價問題”[1]278-279。作者的基本意見是：“能代表孟浩然生平思想的主要作品，始終存在著一種未忘卻的積極的問世傾向”[1]289，“具有一定的風骨，意境也比較宏闊高遠，其上與左思、陶淵明、陳子昂等相聯(lián)系，下對盛唐詩風有所啟發(fā)。從這點看，作用影響都不在王維之下”[1]295-296。正是本著這樣的一種認識，選注本對孟浩然詩篇的評議，也每每屬意風骨、氣象之美，如評《尋白鶴巖張子容隱居》“歲月青松老，風霜苦竹疏”二句“悲涼勁直，有建安風骨”[1]166；評《送丁大鳳進士赴舉呈張九齡》曰“詩人五言律第二聯(lián)往往不用對句，氣勢很充暢”[1]210；評《送陳七赴西軍》“寫得氣勢豪邁”[1]211；又評《陪盧明府泛舟回作》“情景交融，具有盛唐氣象”[1]253，《早發(fā)漁浦潭》“日出氣象分，始知江湖闊”二句“不失盛唐氣象”[1]236。如此闡發(fā)，對糾正當時孟浩然詩歌研究之偏頗，自有矯枉之功；對引導后來者更確切地領(lǐng)悟孟詩之美，同樣具有重要的啟發(fā)作用。

總之，類似上列詩例之評議，都足以說明，《王維孟浩然選集》雖然以注本的形式面世，其間卻體現(xiàn)出選注者對詩家作品的精細研讀心得和總體特質(zhì)的深刻把握。因此，該選注本與眾不同之處，除了強烈的詩史意識，還有濃烈的理論色彩。達津先生一生為學，出經(jīng)入史，早年于子學用功亦深，中年以后轉(zhuǎn)治中國文學批評史，考據(jù)、思辨相得益彰。以此等功力，選注集部之王、孟詩章，除注重字詞訓詁、典故出處外，復擅于理論思索，探賾闡微，固在意料中也。

三、王孟異同論

《王維孟浩然選集》之選注，無疑面臨一個繞不開的的學術(shù)難題：如何看待“王孟山水田園詩派”這一觀念以及王、孟詩境之異同？我們之所以覺得該選本迄今仍不失其重要學術(shù)參考價值，很重要的一點原因，就在于選注者不僅對此有系統(tǒng)深入的思考，而且常體現(xiàn)于評注環(huán)節(jié)。達津先生說：“孟浩然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自然以山水居多……這和王維詩在題材形式、藝術(shù)境界方面，都有一些相同之處。所以后人往往以王、孟并稱。”[1]288-289達津先生在王維《漢江臨眺》注【三】說“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二句“形容水勢浩大”，“其景象壯闊，頗類孟浩然‘波撼岳陽城’、杜甫‘乾坤日夜浮’之句”[1]97；孟浩然《春曉》“解題”謂：“王維《田園樂》：‘花落家童未掃，鳥啼山客猶眠。’與此詩意略近?！盵1]147都是著眼于王、孟詩境相近處。

不過，《王維孟浩然選集》更引人注目者，乃在于強調(diào)二者之差異。這當然跟當時的學術(shù)認識有關(guān)。達津先生指出：“由于世距愈遠和傾向不同”，不少論者“推崇王維，認為他是山水田園詩的代表，同時貶低了孟浩然的成就，把他看成山水詩的附庸。這種看法顯然是不正確的”[1]289。為了說明這一點，該書附錄二《孟浩然生平及其詩》第二部分《創(chuàng)作概況》從五個方面簡要分析了孟浩然如何繼承和發(fā)展左思、陶淵明、陳子昂詩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從氣骨豪邁、風格高逸、即興自然、貼近現(xiàn)實等角度，說明孟詩藝術(shù)造詣之不凡。這種王、孟詩境差異論，在《王維孟浩然選集》的《前言》中得到了提綱挈領(lǐng)的闡述，儼然是一篇王、孟詩歌導讀文字。達津先生認為：孟浩然詩歌創(chuàng)作“和王維似有南北詩風的不同”[1]前言7；“孟浩然的詩與王維詩融情入景，觸興寫物，似如無我，有很大不同”[1]前言5；“孟浩然詩的這種‘有我之境’”，與“王維詩的‘無我之境’，開辟出山水詩創(chuàng)作在藝術(shù)上迥然不同的兩種境界”[1]293。這些結(jié)論，都形成于1990年以前：《王維孟浩然選集》之《前言》，寫于1983年10月；附錄所收兩篇王、孟專論，寫作時間更早。但是，有價值的觀點，因其精切、得實，故能超越時代限制，流傳久遠。譬如，21世紀影響頗為廣泛的中國文學史教材，論王維、孟浩然詩歌境界特點時，有的就吸納了達津先生的這些重要觀點[3]。

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強調(diào)差異，實際上是為了更好地突出個性，更深切地認識不同作家的創(chuàng)新之處。這一點，在《王維孟浩然選集》中得到了比較充分的體現(xiàn)。換言之，達津先生有感于當時學界以孟浩然為王維山水田園詩附庸之偏見，力矯時弊，不僅以專文形式發(fā)表王、孟異同論，而且在具體選注工作中，頗留心于抉發(fā)二者詩境之獨創(chuàng)性。這同樣構(gòu)成了《王維孟浩然選集》的一大特色。

譬如，孟浩然《尋白鶴巖張子容隱居》注【三】以為：“歲月青松老，風霜苦竹疏”二句，“與王維《訪李山人所居因題屋壁》‘問年松樹老，有地竹林多’意近。但孟詩勁練，寓意甚深。人去松老，苦竹經(jīng)霜而疏，感慨亦深”[1]166。這講的是同中之異。又如，孟浩然《田園作》“解題”謂：“此詩作于三十歲時。詩人感嘆不遇，但仍然充滿進取心……詩人五言古詩寫得比較沉郁，但怨思抑揚，與王維含蓄的詩風有所不同?！盵1]171這又是從一首具體作品引發(fā)開來，就五言古詩的總體創(chuàng)作特點，比較孟之“怨思抑揚”與王之“含蓄”的不同。至于該選本“解題”中雖未直接標明王、孟差異，而究心于各自獨特造詣?wù)?，則所在多有，也是更值得讀者留意處。

如對王維詩作的評注有：

（1）《戲題輞川別業(yè)》“解題”：“此詩為王維初隱輞川時作。其體裁以七言絕句而用拗體，四句皆對仗，別具一格?！盵1]53

（2）《欒家瀨》“解題”：“此為《輞川集》第十三首……此詩卻別創(chuàng)新意，且情趣盈然。尤其是‘白鷺驚復下’一句神韻天然，不可湊泊?！盵1]55

（3）《歸嵩山作》“解題”：“王維詩多寫暮景落日與渡頭……”[1]61

（4）《贈李頎》“解題”：“王維此贈立意新穎，具有浪漫色采?！盵1]73

（5）《送李判官赴江東》“解題”：“雖是一般送別詩，卻寫得筆力嚴整，氣象不凡。特別是頸聯(lián)概括吳越，景色動人。其通篇對仗，在王維詩中也別具一格。”[1]76

（6）《送元二使安西》“解題”：“其寫別情含蓄深沉，別有一種豪邁而悲涼的情韻?！盵1]93

對孟浩然詩作的評注有：

（7）《大堤行贈萬七》“解題”：“用樂府舊題寫贈別，是孟浩然突破前人之處。此詩流麗自然，充滿盛唐時期襄陽的生活氣息?！盵1]147

（8）《九日懷襄陽》“解題”：“詩人長五律，此詩流麗自然，與《過故人莊》都代表了孟詩的一種清美曠放的風格?！盵1]179

（9）《晚泊潯陽望香爐峰》“解題”：“孟詩多以評價代描寫，多‘有我’之境……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也正是他的長處?！盵1]204

（10）《登望楚山最高頂》“解題”：“詩人尤善寫月，此又一例?！雹賉1]208

（11）《和張二自穰縣還途中遇雪》“解題”：“詩風較他詩綺麗，為孟詩別格?！盵1]222

（12）《夜泊宣城界》“解題”：“此詩寫得很細致，以欣賞山水解越鄉(xiāng)之憂，在其五言排律中也屬佳作?！盵1]231

以上諸例，或著眼于詩家之才性，屬于總體特征之提煉，如第（3）（8）（9）（10）例；有的涉及詩歌體裁及詩家獨創(chuàng)性問題，如第（1）（7）（12）例；有的則關(guān)注于立意、技法以及風格等因素，如第（2）（4）（5）（6）（11）例。如果僅僅孤立地對待各例，或許不易見出選注者之用心；一旦類聚而觀之，則不難體會選注者一以貫之的學術(shù)思路，即結(jié)合王、孟詩歌作品的具體實際，參照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唐前詩歌發(fā)展史，盡力抉發(fā)王、孟詩境之獨特處。如此措思，既有助于彰顯王、孟之不同，也有助于凸顯二者在唐詩史上的各自貢獻。進一步說，達津先生看待王孟之異同，顯然有別于崇王、抑孟之時風，宗旨乃在于各美其美，王、孟并重。即此而論，許之以博觀圓照，諒非虛美。

四、詩家匠心之抉發(fā)

達津先生致力于古典文學研究，包括唐詩研究，是深受聞一多先生影響的。他在《“吾將上下而求索”——學習一多先生治學精神》一文中說：“一九四四年我畢業(yè)于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時候，聞先生是答辯考試委員之一，就曾用楷書寫詳細評語于我的論文卷面，并加朱印。當時我是以金文、甲骨、《尚書》來論證古代人身代詞的用法的，而聞先生卻嚴勉以應(yīng)進一步研究典章制度。這一指示，就使我終生難忘……解放以后雖然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史，也始終不忘首先注意‘典章、制度’?！盵4]206又說：“聞先生酷愛屈原《離騷》《天問》《九歌》，研究它們，從來都是摸索其中規(guī)律的。如《怎樣讀〈九歌〉》中詮釋了全部句中‘兮’字，用相應(yīng)的虛字來解釋每一‘兮’字的地位、作用、語法。這對指導后學讀古籍，研究和欣賞古典文學，起著很大的作用……《全集》中的《詩經(jīng)新義》《詩經(jīng)通義》兩文，也都是找尋其用詞的規(guī)律，并聯(lián)系到社會背景、典章制度的。民間習俗也未嘗不屬于‘典章制度’之列。”[4]209-210如果具體結(jié)合《王維孟浩然選集》之特色，則上引有關(guān)學術(shù)精神承傳之自述，有兩點值得我們格外注意：一是關(guān)注語言文字之藝術(shù)，二是關(guān)注民俗風情。

先討論關(guān)注語言藝術(shù)問題。

達津先生早年即傾力于經(jīng)典語詞之探究，其于聞一多先生詮釋《九歌》“兮”字義例獨有會心，固不足奇；難能可貴處，在于具體到作家作品之選注，達津先生依然循此門徑，時時注意字詞、句法與詩境的關(guān)系，深入抉發(fā)詩家匠心，從而將此優(yōu)秀治學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因此，在《王維孟浩然選集》中，我們時?？吹竭@樣的注釋或評點：

（13）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注【一】：“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二句“寫己異地思鄉(xiāng)，為一層。其中‘倍’字映帶平時與佳節(jié)，尤見其妙。”[1]5

（14）王維《寒食城東即事》注【一】：“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綠蒲涵白芷”二句“寫洛陽東溪景物。洛陽東溪兩岸都是桃李，故用‘穿’字?！雹赱1]23

（15）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注【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二句“寫山村晚景，意境與陶淵明《歸園田居》詩中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相似。其中‘余’、‘上’二字分別寫出夕陽之下和孤煙之上，平淡而安閑?！盵1]52

（16）孟浩然《尋天臺山》“解題”：“詩題云‘尋’，是未到之前。詩人寫山水多遠望，給人以遐想?！盵1]241

（17）孟浩然《尋梅道士》“解題”：“詩約作于早年。至其多用散文句式，也搖曳多姿，清新可讀。”[1]151

（18）孟浩然《贈蕭少府》“解題”：“詩工整自然，出自肺腑，非一般應(yīng)酬之作。孟詩喜用‘而’字，但《蠖齋詩話》謂其‘榜人苦奔峭，而我忌險艱’二語差不覺，‘聞君秉高節(jié)，而得奉清顏’稍覺索然。”[1]167

如果說以上第（13）—（16）例還限于講具體作品的字詞藝術(shù)問題，那么，第（17）（18）兩例則涉及一個作家的藝術(shù)偏好及其獨特表現(xiàn)方式問題，由點及面，屬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個性范疇。他在《孟浩然生平及其詩》一文中說：“孟詩的句法也頗特殊，他的遣詞造句往往突出主位，像‘我來如昨日，庭樹忽鳴蟬’（《題長安主人壁》），‘予亦忘機者，田園在漢陰。因君故鄉(xiāng)去，遙寄式微吟’（《送辛大》）……這些直抒胸臆的句法，表現(xiàn)出作者任真率直的風度。這一特點對李杜也有影響?！盵1]294《王維生平及其詩》一文也認為：“王維的山水詩，多寫無我之境……結(jié)句也是不以自己主觀為轉(zhuǎn)移的句子……而孟浩然的山水詩多有我之境……他的詩‘余’、‘我’字樣常見于詩篇……這些類似的句子形成他的句法特點?！盵1]276-277在選注本孟浩然《夜渡湘水》之“解題”中，達津先生又指出：“結(jié)聯(lián)借相問表明心系潯陽，是孟詩常見的一個特點?！盵1]225按，該詩末聯(lián)云：“行侶時相問，潯陽何處邊？”這一提示，顯然基于選注者對孟浩然詩歌總體語言藝術(shù)的深刻把握。如果我們沿著這一思路，重新檢視孟詩，就會發(fā)現(xiàn)，以“相問”語氣收束全詩，確是一大特點。又如：

（19）《人日登南陽驛門亭子懷漢川諸友》結(jié)句：“未有南飛雁，裁書欲寄誰？”[1]164

（20）《廣陵別薛八》結(jié)句：“風帆明日遠，何處更追攀？”[1]190

（21）《送陳七赴西軍》結(jié)句：“余亦赴京國，何當奏凱還？”[1]211

（22）《途次望鄉(xiāng)》結(jié)句：“可嘆悽惶子，高歌誰為媒？”[1]212

（23）《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結(jié)句：“借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1]232

（24）《題云門山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結(jié)句：“遲爾同攜手，何時方掛冠？”[1]234

縱觀《王維孟浩然選集》，可知達津先生頗傾心于詩歌結(jié)句藝術(shù)③，其中就包括以問句形式結(jié)尾的詩例及其藝術(shù)效果。如孟浩然《久滯越中貽謝南池會稽賀少府》結(jié)句：“圣主賢為寶，君何隱遁棲？”[1]233注【六】謂：“結(jié)語故設(shè)一問，與左思《代放歌行》‘夷世不可逢，賢君幸愛才，今君有何疾，臨路獨遲回’意同?！盵1]234又如孟浩然《渡浙江問舟中人》“解題”：“詩人未對越山作直接評價，卻由問同舟人中反映對越地山川之美的渴慕。”[1]194按，該詩末二句為“時時引領(lǐng)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再如孟浩然《歲暮海上作》“解題”：“結(jié)句表現(xiàn)了滄州不可見的悵惘之情……”[1]197按，該詩末句亦是問句：“為問乘槎人，滄州復誰在？”一般作家作品之箋注，每多屬意字詞訓詁、典故出處或概述文句大意，《王維孟浩然選集》也不例外④；但該選注本與眾不同處，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善于從語言文字入手，由訓詁層面進一步上升到詩藝層面，闡明字詞、語氣中所蘊含的詩家匠心⑤。

再討論關(guān)注民俗風情問題。

前引達津先生論聞一多先生學術(shù)思想時，曾提及“用詞的規(guī)律”以及“社會背景、典章制度”等，并進一步指出：“民間習俗也未嘗不屬于‘典章制度’之列。”縱觀《王維孟浩然選集》，可知對于“民間習俗”之關(guān)注，亦其一大特色。譬如，一般論者談王維“詩中有畫”，似多停留在山光水色層面，達津先生則拓展開來，以為“王維詩中的畫，也往往包括人物和風俗”[1]前言4。他又于王維《早入滎陽界》“解題”中說：“詩人對山川、風俗、人情有特殊的愛好，‘朝光市井喧’、‘漁商波上客’等句均寫出了滎澤地區(qū)的特有風光。”[1]26這樣理解“詩中有畫”，視野更寬廣，識見更透辟，也更能全面揭示唐詩意境之美。在選注本中，類似的詩例評注還有：

（25）王維《涼州郊外游望》“解題”：“此詩作于開元二十五年。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出參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幕府，直到?jīng)鲋莸貐^(qū)……到達涼州后，塞外風光與民俗給他以全新的感受。此詩寫涼州祭賽巫風頗生動，反映出邊州的安定。”[1]86

（26）王維《送楊長史之果州》“解題”：“此詩作于上元二年詩人臨終前。淡淡寫來，將離情別緒寓于對蜀道險美、異鄉(xiāng)風俗的輕輕點染之中?！盵1]131

（27）王維《宿鄭州》“解題”：“田父草際歸，村童雨中牧”二句“情景入畫”。[1]27

（28）王維《淇上即事田園》“解題”：“詩中‘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均系即事，但有隱有顯，色采鮮明?！盵1]34

（29）王維《送梓州李使君》“解題”：“王維此詩寫得調(diào)高韻美，其點綴蜀地風俗，轉(zhuǎn)出教化一層，委婉諷諭，寄意良深?！盵1]133

（30）孟浩然《行出東山望漢川》“解題”：“這首排律對異地風俗景物的描寫十分細膩?！盵1]165

（31）孟浩然《除夜有懷》“守歲家家應(yīng)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句注【五】：“守歲：民間盛行舊歷除夕家人共坐，終夜不睡以送舊迎新的一種風俗，唐代頗重之。二句謂此時縱有相思之情，也不可能入夢?！盵1]167

（32）孟浩然《九日龍沙寄劉大昚虛》“解題”：“此詩寫于重陽節(jié)過豫章，民間風俗和沿途湖山使詩人興致勃發(fā)?！雹轠1]230

（33）孟浩然《過故人莊》“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句注【三】：“寫開筵聊天，風土鄉(xiāng)情獨具?！盵1]254

中國古代文士詩家，歷來重視感興，尤其注重“得江山之助”；而所謂“江山”，固然主要指山川草木，同時也包括與不同地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風土人情。這種山川地理觀念，在班固《漢書·地理志》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得很充分了，鄭玄《詩譜序》亦復如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研治古典詩歌而屬意于民間風俗，其重要學術(shù)價值之一，是有助于在創(chuàng)作論層面，考察某一詩家獨特詩風與感興得以生發(fā)之地域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孟浩然《九日龍沙寄劉大昚虛》詩中就說：“風俗因時見，湖山發(fā)興多?！盵1]229-230風俗與湖山，自然風物與人文景觀，原本就是緊密相連的。前文曾經(jīng)引述達津先生的一種觀點：孟浩然詩歌創(chuàng)作“和王維似有南北詩風的不同”。他又指出：王維“被貶后，接觸現(xiàn)實生活和自然風物更多了。在去濟州道中寫的五古，觀察農(nóng)村景色入微……都是社會生活和自然景物的畫卷”[1]260；孟浩然《北澗泛舟》詩“贊美襄陽山水，可見詩人對襄陽風景的由衷之愛，與其《登望楚山最高頂》所謂‘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意同”[1]155-156。這些論述，都很明確地將創(chuàng)作個性與地理因素聯(lián)系起來。很顯然，注重揭示風俗之美，有助于引導讀者更全面深入地認識王、孟詩歌境界特色及成因。

以上從詩史意識、理論色彩、王孟異同論以及詩家匠心之抉發(fā)等四個層面，簡要評述了《王維孟浩然選集》之特色，大體說明了該選注本歷久彌新之成因。我們從中可得兩點有益之啟示：一是作家作品之評注，若能貫之以縱向的歷史發(fā)展眼光，精微的理論思辨力，站得高，看得遠，自然有助于考鏡源流，臻于透辟之境地；二是作家作品之評注貴在“見異”⑦，全面深入地了解詩家人生經(jīng)歷、生活環(huán)境、才情個性、體制風格以及遣詞造句等方面的獨特性，博觀圓照，闡發(fā)詩家匠心之所在，則古人之作品，亦不難于百千年后逢其知音矣。

注 釋：

①該詩末聯(lián)曰：“暝還歸騎下，蘿月映深溪。”

②陳貽焮《王維詩選》未出注。

③略舉王維詩評注為例：第17頁《夷門歌》“解題”：“全詩自然豪邁，結(jié)語用晉段灼為鄧艾申訴語（見《晉書·段灼傳》），更見史筆?！钡?6—37頁《濟上四賢詠三首》其三“解題”：“……詩意明朗，結(jié)句更以史筆出之?！弊ⅰ景恕浚骸敖Y(jié)語感慨至深?！钡?0頁《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宮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解題”：“結(jié)句似賦，歌頌而兼微諷?！钡?1頁《送方城韋明府》“解題”：“……后半敦勉，結(jié)語闊達；不持高論?！钡?3頁《送沈子福歸江東》“解題”：“詩結(jié)語入妙，表示思念之情，將一直伴其歸鄉(xiāng)。”第82—83頁《奉寄韋太守陟》“解題”：“結(jié)語點出韋陟所在之地及寂寞之情，是全詩要旨?！敝T如此類，不煩累舉。

④如《王維孟浩然選集》的《前言》第7—8頁：“在注釋中，往往先注字詞、典故，后釋句意……對于一些典故，在指出它們的出處和援引原文的同時，也注意到具體運用時的引申義或附加說明。句釋則主要采取‘疏’的辦法，根據(jù)需要時詳時略，目的在于貫通詩意，不等于直譯或意譯?！?/p>

⑤值得一提的是，“語氣”因素與藝術(shù)表現(xiàn)效果之關(guān)系，相對隱蔽，不經(jīng)細致分析，自然容易為一般讀者所忽略。選注者特予提點，確有必要。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雖非“相問”語氣，卻同樣關(guān)涉詩境藝術(shù)。孟詩之例，文中既已列舉，茲無妨略舉數(shù)例王維詩例，以概其余。如選注本第4頁王維《洛陽女兒行》注【五】：“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二句“寫丈夫年少氣盛，驕奢任性。狂夫，以女兒口氣稱其丈夫，狂指驕奢放任?！钡?5頁王維《酌酒與裴迪》注【一】：“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二句“以勸慰發(fā)端，對世態(tài)人情的反覆無常深表憤懣?！钡?9頁王維《齊州送祖三》“解題”：“后六句全就祖三去后，自己佇立遙望落筆，顯得空曠悠遠，別具一格?！钡?2頁王維《奉寄韋太守陟》“解題”：“此詩全從韋陟一邊落筆，懷念之情愈深?！彼^“以女兒口氣稱其丈夫”“以勸慰發(fā)端”，明顯屬于“語氣”藝術(shù)；至于從某處“落筆”，雖然更近于“構(gòu)思”藝術(shù)，歸根結(jié)蒂，也與作家以何種“口吻”抒情達意，存在著直接的關(guān)系。譬如李商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自構(gòu)思藝術(shù)而論，是從對方“落筆”；就語氣選擇而言，又兼含對方“口吻”?？傊?，都是語言藝術(shù)這一大的范疇。

⑥按，該詩有云：“風俗因時見，湖山發(fā)興多?！?/p>

⑦劉勰《文心雕龍·知音》：“見異，唯知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