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南,湖北秭歸人。作品散見于《山花》《長江文藝》《作品》《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現居湖北宜昌。
A
男孩兒十七八歲,留個偏分。大熱天罩著長衣長褲,模樣很怪。她掃了幾眼,老覺得面熟,腦子里卻混沌不清。門開了,叫她的名字。
室內冷氣逼人,她熟悉,包括氣味和光線。她走到屏風后鋪滿消毒紙的床前,躺下,撩起衣服。肚皮上落下一團冰涼濕滑的東西,被儀器壓住,借助滑力尋找。就那么點兒地方,要找到監(jiān)測對象并不容易。上個月,她又自作主張吃了一個周期克羅米芬,盼望能摧出個個頭不錯的卵泡。醫(yī)生說這藥不能長期吃,但她相信奇跡。奇跡就藏在某一次的偶然里,賠上點風險又算什么呢?
醫(yī)生隨后報出幾組數字,她有些沮喪,懇求醫(yī)生再看一次。這個月情緒平穩(wěn),又喝了那么多豆?jié){和大豆異黃酮。醫(yī)生沒空聽她絮叨,往肚子上扔下幾張紙喊,下一個。下一個進來了,挺著大肚子,八字步邁得趾高氣揚。
出來直奔廁所。為做B超,她拼命灌水,這會兒只能夾著腿走路。插門蹲下,本想哭一場,忍住了。沒用,不如想想接下來怎么辦。上完廁所,她想坐會兒再走。電梯前永遠排著長隊,她需要恢復一下體力再加入其中。
條椅晃了一下,是那個男孩。他后頸全是疤,鮮紅色肉瘤鳩合在一起,抓扯著周圍的皮膚。她一貫看不得這些,此時更是。她將頭轉向別處,同時弄明白似曾相識的原因。這樣的臉,燒傷科門口到處都是啊。
嗨!你好。男孩說。他鼻子以下整體朝后緊繃,嘴巴被拉成一條直線,像僵化的微笑。她往旁邊挪了挪,放出反感信號。男孩卻熱情不減,跟過來說,你臉色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她鄙夷地掃過去一眼,我們認識嗎?
反正現在算認識了,對吧?男孩“笑”著,眼睛中透著狡黠。她明白了,請她慷慨解囊,為同居的女友湊足打胎的錢。絕對是這樣。
你好像不太喜歡我。不過沒事,你會喜歡我的。男孩說。接下來去哪兒?我送你。
前排有人回頭,她果斷起身,穿過電梯前的長隊,飛快走向樓梯。頭也不回地下了兩層臺階,她停住喘氣。還好,男孩沒跟上來。她繼續(xù)往下走,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將脖子朝后倒一倒。她有頸椎病,長時間低頭會頭昏乏力。幸好只有七層,她氣呼呼地下到一樓,卻見男孩正靠墻看她,說不出的得意。太陽這么大。他說。你確定要去等公汽?還是我送你吧。
憤怒終于升級,她說,想讓我報警是嗎?男孩訕笑,怯怯地看著她,我不是壞人。她嗤之以鼻。從來不會不輕易相信誰。信任是一個隱蔽的深淵,遲早會摔得粉身碎骨。她加快了步子朝門外走。帆布包從肩上滑下來,被她死死夾在腰間。
男孩走到停車場,朝遠處抬了下手,一輛車叫了兩聲。她下意識循聲望去,站住了。
是一輛跑車,大紅,引擎蓋上繪著黑色閃電。牌照只有幾個數字,看不出省份。車門上印著一只黑貓警長,持槍,威風凜凜。改裝的,怎么樣?男孩說,請吧。
她有些猶豫。當然不是虛榮,是想起康康。一樣的紅色,一樣的黑貓警長,雖然康康的是輛玩具車,卻讓她觸景生情。
愛屋及烏吧,她上了車。隨后就聞到一股酒精味兒。她后悔不該這么草率,來回扳著門把說,開門,我要出去。
是因為這個嗎?男孩伸出胳膊晃了晃,味道更濃了。別怕,是一款香水。他說。沒人喜歡這種味道,但我覺得還行。她更覺得荒唐,在車上撒酒精味香水,引火燒身嗎?
車里很悶熱,男孩逐一解開脖子和手腕上的紐扣。她暗暗吸了口冷氣,所露之處全是傷疤,光滑或凹凸不平,還隨處可見畸形怪異的小孔。她從沒見過這么瘆人的場面,先是大腦空白幾秒,隨即聯想到那些心臟掛在背上、臉上長出枯樹枝的怪獸,想得胃里冒出酸水,快要嘔吐。她甚至作了一個假設,在丑陋不堪的皮囊和不孕之間,她寧愿選擇后者。這樣的對比和參照,讓她有了片刻釋然。只是眼下,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她指著前面一處岔路口說,謝謝,就那兒停吧。
男孩按意思做了,并囑咐她下車小心。她掃了一眼他閃過的失望,優(yōu)柔寡斷起來。是不是小人之心了?不過是想送她回家。如果是因為一個有趣的賭注,或是一次社會實踐呢?年輕人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大馬路上不是還有扶老太太的小紅帽嗎?她解下安全帶,想著該說點什么,還沒開口,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朝他手臂看去。
沒事。他說。我不介意。都習慣了,開心就好。
她問,小時候的事吧?
八歲。男孩說。暑假跟奶奶回老家玩,結果——他一聳肩。
唉,孩子的不幸都是大人造成的。她有些難過,說。有機會見了你奶奶,我可不會嘴下留情。倒是男孩有些沒心沒肺,待她下車后探出頭說,試試淺紫色,很配你的。
我?她以為聽錯了,來不及多問,車子一溜煙走了。不到半分鐘又打來電話,告訴她,包里有小禮物。她聽著那頭的忙音,用電話頂了一下胸口,疼。太陽炙熱刺眼,不像是做夢。
a
小月又在偷偷吃促排藥。我怕得要命,老這么吃,會出大問題。在要孩子這條路上,她鉆進了一條死胡同,碰得頭破血流卻不肯轉彎。其實,小月不可能再懷上。不是身體的毛病,是心里出了問題。創(chuàng)傷太大了,牽扯到五臟六腑,怎么能懷上呢?可我什么也不敢說,在她面前我從不敢說話,我的聲音會令她煩躁。
我每天也偷偷吃各種藥。補身體的、止痛的、治失眠的,各種各樣加起來,十幾種。年輕時看《西游記》,唐僧一出場,各路妖怪便開始絞盡腦汁。那時候覺得很可笑,長生不老有什么好呢?出事之后我不這么想,我也想活得久一點,我活著,廚房就不會冷清,廚房熱騰著,這個家就不會垮。
我這么怕死,卻偏偏跟癌扯上關系。我身體一向很好,怎么會呢?不過,癌就癌吧,也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是該受的罪。吃完藥,我躺了會兒。今天逢雙,得給玩具車消毒。車是一九九八年我回上海探親,在大洋百貨買的。大紅,引擎蓋上繪著黑色閃電,車門印著只黑貓警長,康康很喜歡。出事后我偷偷回了趟老屋,謝天謝地,居然在門前草堆里撿到了。家里跟康康有關的東西都收走了,就剩這個。我把它藏在箱底,不敢讓小月看見。我下了床,打開衣柜的抽屜,驟然冒出一層冷汗,玩具車不見了。
B
開門進屋,馮老師照例站在門口。拿包、擺拖鞋、倒水,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為了報復,她有意趾高氣昂,女王一樣拿下巴看她。時間一久,倒成了習慣,馮老師也更像下人了。
除了吃飯睡覺,馮老師都在干活。馮老師有強迫癥,擦地愛跪地上,一邊擦一邊迎著光看,有一點印記都不行。家里沒有一處灰塵和油漬能逃出馮老師的抹布,包括各處縫隙、褶皺和制高點。有天她突發(fā)奇想挪開一組沙發(fā),也是锃亮無比。但這有什么用呢?她嘴角浮著冷笑。擦吧擦吧,就是把地板擦出個洞,也是罪不可恕。
午飯三個菜:排骨紅豆湯、生煎豆腐、清炒茄子、有紅有綠,清爽可鑒。老公晚飯才回,中午的餐桌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喝了口湯,胃里跟心里一起溫暖起來。禮物是一管口紅,黑色、啞光、腰身嵌著一圈銀白、紋路飽滿質感。她在底部看到了商標,一個她心儀已久但舍不得買的牌子。她抽開管套擰了半圈,一截鮮紅款款升起,陶瓷一樣的釉光。她坐到梳妝臺前,只敢稍微輕點幾下。雖然這點鮮紅拯救不了滿臉的憔悴,但她生出打扮自己的念頭。她打開梳妝臺抽屜,大大小小或方或圓的盒子,正陌生而冷漠地看著她。她冒上來一點酸楚,家里再潔凈又怎么樣,心里的灰已經堆到喉嚨了。
淺紫色衣服——她想起來,在衣柜的最上層,同一大包可捐可扔的衣服捆在一起。二十年了吧,剛參加工作時買的。的確良短袖,西裝領、掐腰,每一根紗線都記錄著意氣風發(fā)的往昔。如果不是后來那個意外,未來會充滿各種可能,斷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至少也曾被命運青睞過吧,也風華正茂受人矚目過。她這么安慰自己。她想對男孩說聲謝謝,感謝他無意之中帶給自己的驚喜和釋懷,像一道光,照進她心里的黑暗,讓她暫時松懈下來。日子一直都是緊繃的,鐵箍般勒著,都勒出血痕。
b
小月今天很反常。吃著飯,突然進了臥室。再出來時,換上了那件紫襯衣。衣服有些褪色,黯淡無光,小月也胖了一圈??傊疾皇窃瓉淼臉幼恿?。以前的小月多美啊,大眼睛、瓜子臉,一笑,左邊有個酒窩。用我們老家的話說,賣相老好的。兒子帶她第一次來家里,她就是穿著這件衣服。她見了我有些激動,問我還記不記得她,說我在榆關教過她。我學生那么多,實在想不起來。她說,《馬鈴響來玉鳥唱》,還記得嗎?您讓我唱女聲。我想起來了,學校搞個什么活動,我排了個小合唱,她是女聲領唱。印象中她比現在黑,五官也沒這么端正。真是女大十八變,緣分這東西就更奇妙。
康康這孩子來得辛苦。七個半月做孕檢,醫(yī)生說看不到左手,換了幾家醫(yī)院,都說看不到。后來在北京,一個白發(fā)老醫(yī)生說,B超也不是百分百,萬一他習慣把那只手放背后呢?他說完,我跟小月就坐在那兒哭。東奔西跑這么久,總算聽到一句有希望的話。
從北京回來沒多久,羊水破了。男孩,四斤三兩。我接過孩子扒拉看了一遍,顫著聲音說,全的,都有。小月說,小名就叫康康,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名字取完不到半個月,孩子發(fā)燒,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仔細一查,心臟有個小洞,“撲”和“通”之間有雜音,但屬于三級以下,四歲之前會自然閉合。
小月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的。常常抱著孩子如臨大敵,萬一不閉合呢,是不是得手術?那么小,就得全麻嗎?如果孩子有個什么,我也不活了。好在長到三歲八個月,那個小洞閉合了,雜音也沒了。拿到復查結果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喝了酒。我對兒子和小月說,這一劫過了,往后每一步,都是順的。小月那天喝得最多,她說媽您放心,我們肯定越過越好。之后幾年還真是這樣,眼看著日子好起來,我卻一手把這個家毀了。真的就是猝不及防的一下,康康沒了,小月廢了。
后來,小月決意再要個孩子,可越想要越要不了。那會兒她才三十四歲,按理也不是太難。可醫(yī)院跑遍了,專家見了無數個,整整九年過去,沒丁點兒希望。前幾天,我整理書房,翻出滿滿兩抽屜病例,堆著比我膝蓋還高。我當時就坐地上哭了。三九天,我赤腳站在廁所,用凍傷腳趾來懲罰自己。
這天晚上,小月說想再做一次試管。兒子一聽,激動起來,我的心也跟著碎了。兒子頭發(fā)掉了一圈,比同齡人老。他勸小月冷靜一點,已經做了三次,再做人都廢了。因為急著說話,飯菜從他嘴里抖出來,像患了帕金森。他從不對小月發(fā)脾氣。我提醒過他,對小月好就是替我贖罪,他聽進去了。現在,我懂事的兒子正低聲下氣地給小月講道理,被小月擺手打斷,要么懷,要么死,就這么簡單。兒子勸她隨緣,都四十多了,看開點。小月不說話,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C
周日,家里只有她一個人。老公在另一家小公司兼職,馮老師在教堂做禮拜。她偷偷跟過去一次,見馮老師坐在靠墻的位置,表情凝重。后來大家起立唱贊美歌,馮老師蠕動著嘴,看上去很傷心。慈愛的救主啊,求你不要遠離我。留心聽我的呼求,求你應允我——她不明白馮老師哭什么,能苦得過她嗎?除了去教堂,馮老師還喜歡買魚買烏龜放生。她知道馮老師安什么心,無非是想裝得慈悲為懷,讓所有人都認為她高尚。她堅信馮老師擅長表演,不管做什么,她都覺得虛偽。
早餐扣在碗里,油條、稀飯、豆?jié){。像是有某種預感,她剛拿起電話,鈴聲就響了,男孩打來的,問她今天去哪兒。
她說,還是老地方。
我去找你啊。他說。
她胡亂吃了幾口,去臥室換上裙子,一條新買的淺紫色連衣裙。她穿著新裙子重新洗了把臉、化了淡妝。出門走在街上,她第一次對路人消除恨意。他們總喜歡看她,不懷好意的樣子。她暗暗記下那些臉,在心里一刀刀剁成肉醬。但今天,她發(fā)現并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他們追趕著前方靠站的公汽,匆忙奔走在高樓大廈之間,跟自己一樣渺小。她突然覺得,自己又跟這個城市融為一體了。
醫(yī)院門口,男孩迎上來,夸她氣色不錯。她說,禮物很喜歡,謝謝。對了,你號碼多少,我存一個。男孩說不用存,想見我時我自然會出現。她說,你們年輕人都喜歡玩這種神秘感?男孩說,反正我能找到你就行了。她還想堅持,又不想顯出糾纏不放的樣子,只好算了。但她還是很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似乎不用上班,可看上去并不為錢發(fā)愁。富二代吧,還是官二代?總之非富即貴??赡苷嫦窈芏嚯娨晞±飳懙哪菢?,因為某些誤解跟家人斷絕來往——只是單方面斷絕,母親或父親會定期往他卡上打錢,搞不好,有人暗中保護也不一定。想到這兒,她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難保沒人在暗處監(jiān)視。
大廳里響起她的名字。她走到窗口,拎回一大包中藥。男孩說,吃這么多藥?
嗯,調理身體的。
這么想要孩子嗎?真像我媽,她老想再生,早把我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她隨后又說,或許你媽媽那樣做,正是因為太想你。
男孩搖頭,除非下一個孩子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他說完抿住嘴,吸了下鼻子。這動作讓她心里咯噔一下,太像了,尤其是吸鼻子時微微張開的鼻翼。她輕聲說,你是康康?說完馬上覺得失態(tài)。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她追著一個背影跟了好幾條街,對方差點報警。
康康是你兒子?
她岔開話題問他,你在這兒沒有其他親人或朋友了嗎?
你討厭我了?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你該跟同齡人玩耍。
男孩提著袖口亮出傷疤說,沒人愿意跟我玩,就你不怕。她揪心地一疼,把他袖子拉好說,走吧,請你吃飯。男孩將車鑰匙拋到半空后準確接住,帶你去個地方。
街上很堵,車子走走停停,不時有人看過來。她問,你這種跑車,是不是照著玩具車改裝的?他說,你說反了吧?玩具車才是仿照。你看玩具店里,挖掘機、推土機、救護車,還有寶馬、奧迪、奔弛。她想想,也是。
出城后又走了很長時間。直到樹木多起來,成片的茂盛,綠得油亮。這是個小鎮(zhèn),菜地、魚池、小路、村舍、橘林,處處令她親切。她感覺應該來過,至少路過。
怎么找到這兒的?她問。
我老家,我奶奶曾在這兒當過知青。男孩指著遠處一大片菜地說。就在那兒,后來房子沒了,就搬走了。
搬哪兒了呢?
男孩扯下兩根狗尾巴草豎在頭頂,歪頭說,天涯海角。
附近有幾處農家飯館,能釣魚,還能采摘新鮮蔬菜。她起了興致,戴上草帽,想去田里摘豇豆、紫蘇和茄子,親自下廚。可男孩說他不想吃別的,就想吃碗蛋炒飯。她很生氣,不準。男孩說,好多年前就想吃,沒吃上。她慌起來,說不出為什么,總覺得蛋炒飯會招來滅頂之災。男孩也倔起來,使勁掰她的手。她顧不了那么多了,一把箍住他沖出門外。
我討厭你這個樣子。男孩踢開腳下的石子。一碗蛋炒飯而已。
她說,我相信直覺,直覺令我恐懼。
男孩轉身,看著遠處賭氣。他臉熱得發(fā)紅,卻只有腦門有汗——疤痕毀壞了汗腺,在真皮層形成堅固堡壘。她猜,一到夏天,他身體肯定超過了恒溫,像高燒一樣發(fā)燙。本不該這樣的。他原本比廣告屏幕里的那些男孩還要陽光俊朗。她說,你奶奶真是罪該萬死。
男孩說,我不恨她。
沒有人逼你一定要寬容善良。她扯起他蓋到掌心的袖口。難道你愿意穿成這個樣子,你難道沒有在別人面前自卑過恐懼過,你難道不想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男孩拽回胳膊,說,奶奶每一天都活在譴責之中,這比死更痛苦。
她平靜地說,殺了她。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原諒,有罪的人不該繼續(xù)活著。
幾個路人朝他們看過來,其中一個還沖她揮手喊話。她想一定是認錯人了,總有那么多傻子。她對男孩說,走吧。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老公正在門口換鞋。他搶在馮老師前面接過她手里的包,擔心又焦急地問她為什么不接電話。她說,又不是不回家。她將中藥袋子放到桌上,什么也沒說。
客廳只開了一盞小燈,老公坐在昏暗中發(fā)呆。她半躺在另一頭,不想動。今天太累了,身體累,心也累。家里沒看電視的習慣,晚飯前的時段,客廳會寂靜成一片荒野?!按汤病币宦?,鍋鏟咣咣哐哐響起。這聲音讓她心情特別不好,想沖進去,一腳踢翻馮老師手里的鍋。
馮老師在炒土豆片,動作緩慢。韭菜放在一邊,沒切。這是她第一次從背后看馮老師。佝僂著背,露出花白稀疏的頭頂,所有下垂坍塌的器官發(fā)出腐朽的氣味。她看著案板上的菜刀,惡念翻滾。是該了結了。她往前邁了幾步,胸口猛烈跳動,幾乎要從嘴里蹦出來。就在這時,馮老師突然抬手捋起頭發(fā)。這手像一截鐵鏈,迅速鎖住她的手腳,讓她無法再朝前邁步。
簡直就是青衣的蘭花手。小指高高翹起,無名指略低,下壓的中指貼著鬢角,將一縷頭發(fā)勾到耳背。她呆住了,即使簡單,但沒人做得這么優(yōu)雅,一種刻在骨子里、任憑如何衰老都抹不去的優(yōu)雅。她眼睜睜看著廚房變成一間音樂教室,灶臺變成鋼琴。馮老師坐下來,打開琴盒,雙手搭上那一排質地精良的象牙白。琴鍵依次陷下去,清脆美好。她的心也跟著陷下,起身,再陷下,再起身。一首歌在耳邊響起:
馬鈴兒響來喲玉鳥兒唱,我跟阿詩瑪回家鄉(xiāng)。遠遠離開熱布巴拉家,從此媽媽不憂傷——
她重新看著馮老師,跟平常一樣,卻又不太一樣。她奔到客廳打開所有的燈。清醒。她對自己說,我需要清醒。
c
小月一進廚房我就看見了,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本來我要切那把韭菜,臨時改了主意。大概有一分多鐘,我一直在等她拿那把刀。但小月一直站在那兒,靈魂出竅似的。直到我轉過身看她,她也沒什么反應。
晚飯后,我在臥室坐了很久。下午,老家親戚打來電話,說在鎮(zhèn)上看到小月了,本想說句話,她沒理,轉身進了出租車。從縣城到榆關四十多公里,打車往返好幾百塊,這不像小月的性格。后來,親戚又說,小月臨走前在飯館跟人吵了一架,原因是有人點了碗蛋炒飯,小月拽著他往外跑。我問親戚,她認識人家嗎?親戚說,外地旅游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子,她怎么可能認識。我又問,確定是打車嗎?親戚說千真萬確,車頂上那么大牌子我不認得?
后半夜,我被一個夢嚇醒了。毫無征兆地,大火在身后燒起來。我沖進去喊康康,但火太大了,我沒了方向。接著,我看到一個奔跑的火球,是康康。我抱起他往外沖。他全身是火,我也全身是火。從廚房到門外那么點距離,我仿佛跑了好多年。等我沖到外面,天快黑了,院子里來了很多人。大家叫著、跑著,像是在提水滅火。有人拍著我身上的火,被另一個人尖聲止住。接著有人朝我潑水??悼堤稍谖覒牙镆恢睕]動,也沒吭聲。我伸手摸他頭發(fā),剛碰到,頭發(fā)全不見了。我看著手里的灰,嚇得忘了哭。康康。我叫著,天色烏黑,倒扣在我頭頂。我很害怕,感覺天要塌了。
醒來后我想,并沒有什么命中注定。很多意外,都是罪念造成的。孩子餓了,想吃碗蛋炒飯。都炒好了,起鍋時我還想往里面放點蔥花,這是貪。去門外扯蔥,我沒順手擰上酒精壺并把它放回原處,這是懶。七宗罪里我占了兩項,要遭永劫的。再也睡不著,我忍著腰痛,下床繼續(xù)找那輛玩具車,臥室翻遍了,還是沒有。
D
上初中時她有過一個偶像。那時候,全班都在買四大天王和港臺玉女的粘貼畫,她是個例外,她的偶像是馮老師。
馮老師是上海人,很早來榆關當知青,因為愛情放棄返城留了下來。同桌說到這里,用了一句很哲學的話,——現實并不以你的慷慨付出而報以微笑。馮老師老公沒正經工作,戀愛時跳迪斯科、打籃球,騎一輛嘉陵四處拉風。結婚后開始做生意,五花八門、只虧不賺,把日子折騰得捉襟見肘。后來他迷上賭博,也愛酗酒,孩子出生有了個相好,之后人間蒸發(fā)。至于去向,同桌也不得而知??傊?,在之后十幾年,馮老師一個人帶著兒子過。她見過馮老師兒子幾次,高他們兩屆,教室就在走廊盡頭。很多年后,陰差陽錯地,這人成了她老公。
她的崇拜跟上面這些事毫無關系。她驚訝的是,那些坎坷沒在老師身上留下絲毫印記。她不止一次地對同桌說,馮老師像臘梅,耐寒耐旱,傲然開放。
學校有一架舊鋼琴,只有馮老師會彈。有年元旦匯演,馮老師給他們班排了個合唱,歌名叫《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她還意外被選為領唱女聲。她聲音好,但總找不準弱起節(jié)奏,被馮老師叫到鋼琴前找感覺。她第一次離老師那么近。她看到了老師馬海毛毛衣浮起的細絨,看到她耳朵上小巧的耳釘圖案。馮老師伸出手,用中間三根指頭拍了一下鋼琴的木板,溫和地看著她。弱起比較調皮,它是在半空中完成的。馮老師說,別著急,再試試。馮老師挽著頭發(fā),露出飽滿的額頭,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奔跑,精靈一般地跨過這個偏僻小鎮(zhèn),朝更遠處飛去。她一邊領會,一邊陷入難以名狀的憂傷。她覺得馮老師不該坐在這間簡陋的教室,她該去童話里、去詩歌里、去莎士比亞的故事里。
不去醫(yī)院,她會在家做一些輔助治療。中醫(yī)上說,不孕常由月經失調引起。她為此收集了很多偏方,都是補益氣血、補腎疏肝的,有食譜,也有穴位按摩,記了大半個筆記本。偶爾心情好,她會沖老公掂掂本子自嘲,也能開個診所了。老公便配合她作出興奮狀說,你要開診所,墻上全是錦旗,寫著妙手回春、華佗再世。他其實是個很會說笑的人,只是氣氛有了點愉快,她的心情又黯淡下去。別說了,她將本子扔到一邊,累了。
此時是午睡時間。她仰臥在床上,雙手交叉橫置于膻中穴,兩掌根按在兩乳內側,自上而下,用力推至腹部。連續(xù)做二十次可通利三焦、理氣養(yǎng)肝。她做完五個回合,開始心煩意亂。剛下過雨,屋里潮濕悶熱。她坐起來,把空調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怎么都不合適。她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四天了,男孩沒再出現。
馮老師正跪著擦地,屁股撅得老高,大衫子在胸前墜出個口袋。跟以往不同,她今天擦得很慢,擦幾下就要停下來,像電池快耗盡的掛鐘,連秒針的小步行徑也變得艱難。她討厭看到馮老師這個樣子,滑稽、丑陋,讓人郁悶。她讓老公轉告過馮老師,做家務而已,別動不動上演苦情,可馮老師總會趁她午睡后剛愎自用。她故意弄出點動靜,馮老師急著起身,頭在桌板上撞出一聲悶響。她壓著火氣,兩腳甩開,拖鞋飛出去老遠。馮老師追到門口,遞給她一把雨傘。她知道外面下著雨,但現在由馮老師遞過來,偏沒接。
出門直奔上次去的地方,她感覺男孩應該在那兒。很困,一上車就睡著了,直到被司機叫醒。她看了看窗外,不太確定??伤緳C說就在這兒,她只好下車。她走上一處木橋,橋下有水,不深,能看見湖底。她努力回憶上次來時的路線,越想越累。正著急,男孩在身后喊她。果然只要她想見他,他就會出現。
男孩穿著白衣白褲,把身體遮得嚴嚴實實。她問這幾天為何沒了消息?因為焦急,她語氣有些責備。
奶奶病了,很重。男孩說。
我不關心她。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住哪兒?電話和住處,你總得讓我知道一個。
我要走了。
去哪兒?
去陪奶奶。
她有些失望,站在那里,負氣流淚。
我還是喜歡看你笑。男孩說完抿著嘴,吸了下鼻子,鼻翼微微張開。這一次她沒再猶豫,走上前盯著他說,你真是康康吧?你肯定是。她說完果斷抱住男孩。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正撲向她。我的孩子。她緊了一下胳膊,呼吸卡在喉嚨。
濃煙從兩人之間升上來,在她面前筑起一堵灰墻,將男孩隔離在她懷抱之外。不管她如何奮力揮打都無濟于事。等她重新看見男孩,木橋開始起火??炫?。她喊。但來不及了,男孩已經被卷入火海之中。
她著急地喊了一聲,扯下一大把頭發(fā)攥在手里,渾身發(fā)抖。她爬上的圍欄,朝著那片碧藍的湖水跳了下去,比羽毛還輕。
d
地擦到一半,腰鉆心地痛。我想上廁所,站不起來,只能往前爬。像是老天開恩,讓我保存一點體面??炫赖綆臅r候,疼痛輕了一點,讓我能正常地蹲下來。
瓷磚上濺了一團紅色,如同凋零的茶花。我扶著墻站起來,往下看,蹲坑里也是一片鮮紅。天色昏暗,我走到陽臺,看到一只烏鴉在低空盤旋。它在對面的房頂歇下來,看著我說,來吧,沒你想的那么絕望。
E
睜眼,她看見老公,接著聞到一股熟悉的針藥水味道。她說,我見到康康了,好大的火,干什么都來不及。
老公給她喂了水,又給她量體溫。她說,你肯定不信。
并沒有哪里起火。老公拿著一輛玩具車說。一個學生用你的手機給我打了電話,暈倒之前你一直抓著他。
這車你是在哪兒拿到的?她拿過來緊緊攥在手里,看著窗外。玩具車是在馮老師臥室看到的,剛消過毒,晾在床頭柜上。
不想這些了。老公眼圈泛紅。能下床嗎?媽想見你。去見一次吧,興許——是最后一面。
她隨他進電梯,去另一間病房。馮老師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管子。她站在那兒,看著她頭上的吊針瓶,一言不發(fā)。這些年,兩人同住一屋,她從不跟馮老師說話,連發(fā)怒也是用冷漠代替。她站了一會兒,還是想走,馮老師那張消瘦到變型的臉告訴她,死亡與她只剩一步之遙。但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沒用。
小月。她剛轉身,聽見馮老師叫她,隨后聽見一聲悶響。馮老師滾到地上,手背上的針眼正冒著血。
馮老師費了好大的力氣朝她跪下,開始用額頭撞著地板。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像鐵錘,重重打在她的心口。她站在那兒,看著,很多事也如同馮老師額頭的血,一點點滲出來。她想起康康也來過這里。他從頭到腳纏著白布,呼吸微弱,直到最后走,也沒睜眼。她想起康康離開時,馮老師也是這樣拔掉針管,從床上滾下來給她磕頭,一下、兩下、三下,一直磕,磕得滿臉鮮紅。
她繞過馮老師沖向病房的陽臺,大口喘氣。并沒有什么男孩,一切都源于她的狂想。她一邊心知肚明,一邊又縱容著那些幻覺侵入自己,以換取片刻活下去的力氣。她相信靈魂回家的說法,一定有一道白光指引著康康的靈魂朝她行走,歷盡艱難地靠近她,給她些許慰藉。她咬著手,趕在眼眶模糊之前,對著一片茂密的叢林笑了一下。她相信這個微笑,康康一定能看見。
e
小月走過來扶起我時,我知道,我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雖然她一個字沒說,但我從她眼里看到了寬恕。從來沒有這樣踏實過,這樣的安穩(wěn)讓我有了困意。我想好好睡一覺,這么想著,眼皮便像石頭一樣壓下來。
所有的東西都在慢慢變窄,包括兒子的哭聲。我的世界只剩眼里最后一道縫隙,它微微跳動,把我?guī)У揭幻婊野啄徊几啊N蚁?,這會不會就是死亡的樣子。慢慢地,灰白散了,一個孩子走進來,是康康。他正撒腿飛跑,追回那輛玩具車,擰了幾圈發(fā)條放到地上,讓它再次駛向遠處。
我端著一碗剛起鍋的蛋炒飯叫他。落日的余暉把院子涂上淺淺的橘紅,康康吃著飯,讓我看天邊燒起的晚霞,其中一朵,正由公雞變成大象。那是一個跟平日一樣的傍晚,一切安詳閑適,并沒有什么意外要發(fā)生。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