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榮
一、宇宙光體:愛先于存在
詩人高尚生于秦漢時的邊境——定西,早年在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教書,同哈、維、回、藏等少數(shù)民族皆有著生態(tài)的輻射與往來,這或是其詩涉入/含潤宗教、民族元素的可能情境。但讀到《即克爾》①仍令人驚詫,
我未能喝斷他們彼此傷害
但要和你互相熱愛。嘴唇含著嘴唇
無論高念還是低誦
你都是我心上即克爾涌動
毋庸說漢族,甚至信仰伊斯蘭的穆民大多都不明“即克爾”所指,蓋因“即克爾”乃伊斯蘭教蘇菲派(伊斯蘭神秘主義)贊頌安拉的宗教禱詞和功修儀式——在中國,了解伊斯蘭蘇菲四大門宦的知識分子寥寥無幾,盡管當代作家張承志的《心靈史》已出版近三十年。詩人高尚——漢文化/生態(tài)的自體——竟以“即克爾”為題作詩,這無疑將我們射入這樣一個基態(tài):愛先于存在。
《中國伊斯蘭百科全書》中如是釋義即克爾:“即克爾,原意為‘懷念、‘想念、‘紀念、‘贊頌,即時刻紀念、贊頌安拉。蘇菲派將人的心靈分為肉體的和精神的兩座門,通過念即克爾可啟迪這兩座門。故相應(yīng)的將即克爾分為兩類:一是‘即克爾·加里,意為高聲贊頌;二是‘即克爾·哈菲,意為低聲贊念。這兩種不同的贊念方法后來發(fā)展為高頌派和低頌派。”究其根本,即克爾之內(nèi)核并不在于高或低的誦念之道,頌祂(真主)才是關(guān)鍵、頌愛才是主命。這正如法國現(xiàn)象學(xué)家讓·呂克·馬里翁之“愛的現(xiàn)象學(xué)”——愛先于存在,愛具有始源性的優(yōu)先性?!凹纯藸枴奔案呱兄都纯藸枴返某蛘谟诖恕獝劬哂斜驹葱缘膬?yōu)先。伊斯蘭蘇菲派贊頌安拉的兩類方式——高聲贊頌、低聲贊念——之始源性優(yōu)先就是對祂(真主)的至愛,“高”“低”皆是極致的虔敬,高低之差異性生成的是宇宙的本相/真相——多元/重影,而非沖突、對立。愛是對沖突、對立和暴力的銷毀/駁斥/熔斷,是宇宙光體,在人類的暴力中,“所有去世的消息都是我的消息”(高尚《可能的柔巴依·消息》)。
二、解域與游牧:反對立的情境主義
高尚《即克爾》首句“我未能喝斷他們彼此傷害”映射的不止是微觀的人性黑洞更是整個人類紀的當下景觀。這在某種程度上共映了當代法國思想家、情境主義代表人物居伊·德波發(fā)明的概念——景觀。景觀即對立、沖突、暴力之簇,它是宗教/民族/門宦主義的具象;由于景觀的統(tǒng)治,主體本身的生命力、善被其扼殺。居伊·德波曾發(fā)動“情境主義國際”反抗景觀社會,這與其同時的法國哲學(xué)家吉爾·德勒茲和社會心理學(xué)家菲利克斯·瓜塔利的摧毀性戰(zhàn)術(shù)如出一轍,本質(zhì)上都是一種游牧、漂移、離散和解域化的戰(zhàn)斗策略?!都纯藸枴氛窍?qū)α?沖突之景觀所發(fā)起的反抗,它是對漢文化、伊斯蘭文化兩個轄域的解域,是心懷人類之愛對所有對立情境的釋緩和解調(diào);詩句中的“嘴唇含著嘴唇”徹底消解了宗教、民族、門宦及人類個體之間的隔膜、邊界、疆域;“無論高念還是低頌/你都是我心上即克爾涌動”共振著其關(guān)鍵之思——“所有的民族主義都是可恥的?!保ā对娙烁呱性L談錄2016》)由此,即克爾在高尚的《即克爾》之詩里生成的是其本尊、本義、本相、真相——伊斯蘭。即克爾就是伊斯蘭??梢?,高尚的《即克爾》之詩完成了它偶然的天命——伊斯蘭蘇菲派贊頌安拉、祈禱和平的天命。
德語詩人赫爾曼·黑塞曾說:“所有極端與對立都告消失之處,即是涅槃?!保ā兜唐踔Z之歌》)宗教的光體便是愛與和平,宗教本身就是反對立、反沖突的情境主義。詩人高尚的情境主義正是與造物、真理合一,與我們共處的萬物合一,故而,其如此批判蘇菲乃格班迪哈卡尼“人要屈服于真理”之教導(dǎo):“他講‘人要屈服于真理,那就是煽動了人和真理的對立。對立,將使我們永遠不能抵達。在真正蘇菲的至境里,人主合一,人和真理合一,人和他所共處的萬物合一,我們被造物所創(chuàng)造便已是造物的一部分,為此才值得我們?nèi)タ嘈??!保ā对娙烁呱性L談錄2018》)“屈服”一詞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倫理等諸多轄域現(xiàn)身,表達的正是這諸域的特征;它是一種僵尸化的機器和配置,它惟獨不可在宗教中出現(xiàn),因為宗教在本質(zhì)上是解域的,是面朝和諧、和平與創(chuàng)造的游牧。如此,詩人高尚摧毀、瓦解了這種由人設(shè)概念潛造的對立(微觀法西斯主義和極權(quán)主義),為我們拭去真理之鏡的霧霾,呈現(xiàn)愛、和平與創(chuàng)造的宇宙之晶。其所有含涉宗教、民族元素的詩歌都基于對蘇菲、涅槃及造物的至深理解和到達,這是他反抗對立景觀的情境主義譜系,更是天命般的詩之初心。
高尚的另一首詩《天堂寺歌謠》②,其中情境也正好與《即克爾》相映照:
一片田,幾滴雨
兩個紅衣喇嘛
一座寺,十萬經(jīng)
我只念紫嘴唇的卓瑪
此詩所表情境與伊斯蘭蘇菲主義集大成者安薩里之思——“溫暖一顆心勝似千次朝拜天房”——共映;“喇嘛”、“寺”、“十萬經(jīng)”并不能激起詩人心中神圣的花朵——真正的天堂是愛,真正的歌謠是誦愛。它解構(gòu)/剖開了人心的禁錮與枷鎖,由此,通往的是愛之至境。再如《致茹胡燕》③:
茹胡燕,在二部錯過
便是永遠錯過
雖然二十多年來,你那褐色眼神
始終是我憂郁的祖國
其淚含對伊斯蘭生態(tài)/文化里一維吾爾女子的深深悲憫,她的憂郁是詩人一生的憂郁;“祖國”一詞正是對維吾爾、漢生態(tài)/文化封閉域的解域,是躍過封閉線的徹底逃逸。詩人高尚扎根于那惟一的祖國——愛。愛就是解域、愛就是就是生成,這便是詩人高尚發(fā)明的反抗景觀人類紀的情境主義之根。故而,《即克爾》是面朝所有對立、沖突情境的逆熵運動。又如《題哈薩克墓園》④:
茶香猶在,燒茶的熱依汗阿帕呢?
迴響還在,彈冬布拉的沙海都拉呢?
風吹。風吹了又吹
但不能使這些墓草比白更白
讀罷令人潸然淚下,漢人被穆斯林“空間”、墓園“機制”拒之,惟有以詩化身那貴重的都瓦/祈禱;這同《穆斯林的葬禮》結(jié)尾之景觀多么相似,慣例、規(guī)定是人設(shè)置的轄域、封閉線,而即克爾/伊斯蘭/涅槃不對人類、眾生、萬物設(shè)置任何疆界,故而,漢人高尚一定會出現(xiàn)在穆斯林墓園的門口,這是高尚為我們開啟的宇宙——愛的宇宙。繼觀一首《在哲赫忍耶餐館》⑤:
想的是粗毛斗篷西亞山谷獨行的蘇菲
問的是散落各處殉難道祖的拱北
老板娘說:“他讀書少,錢不多,
也沒上過多少墳,不像你哩?!?/p>
吃罷烤肉,當他們得知我是漢人
老板娘一臉錯愕,合不攏嘴
此詩之本體同二維現(xiàn)場交互呈現(xiàn)著和諧動人的生活場景,這是此時此刻的詩與人;彌賽亞就是此時此刻,每一個此時此刻都在拯救之中;這是詩人高尚融合瓦爾特·本雅明和吉奧喬·阿甘本彌賽亞觀所構(gòu)建的情境主義,它是對“末日拯救”轄域的解域,彌賽亞不在將來,彌賽亞就是每一個當下;其對沖突景觀的反抗行動正是基于虔誠敬意的每一個此時此刻;對哲合忍耶殉難道祖之關(guān)切、同哲合忍耶餐館老板的對話……這一切,正是愛與和平的微觀存留,生成的就是即克爾,就是伊斯蘭——由此,我們不得不思維這樣的問題:什么是詩人?詩人何為?
三、迷宮:主體的延異與扎根
詩人高尚從不同民族與文化的差異中,從迥異的膚色、瞳孔和表情中,通約出愛,和一個有愛之能力的自體/游牧者。他在不同文明/文化中延異,與當下那些書寫異文化/生態(tài)的詩人不同,高尚的革命性在于其一邊延異一邊扎根,類似的詩還有《兩個蘇菲》《打依爾》《蓋德爾之夜想起海明威》《重返阿克塞》《憂傷》《歌聲》《黑走馬》《雪白,溫美》《諧曲》《娜娜女神》《致人類經(jīng)書》《場景:可能的草原生活》《兩個少女的舞蹈——獻給雅微和庫萊西汗》《已經(jīng)》……只有扎根,才能真正的解域、去蔽、生成,這扎根的強力正是源于對造物的至深理解與到達——愛先于存在。詩人就是那個大愛者,詩人就是那個創(chuàng)造者,詩人的行動寄寓在對世界的愛與創(chuàng)造中。
詩人高尚為我們開啟的是——解域東西方轄域的人類詩學(xué);他向著當代愈來愈窄的精神半徑逆熵,發(fā)明了一個缺失的族裔——這是心懷人類之愛祛沖突、消對立的解域者,這是躍過一切沖突/對立/封閉線的逃逸者,這是《即克爾》中“嘴唇含著嘴唇”的歡喜神……我們對即克爾的迷戀,對詩人高尚之《即克爾》的迷戀,源于我們對造物的迷戀。一雙我們從未謀面的手創(chuàng)造了我們,創(chuàng)造了宇宙,我們對宇宙的迷戀就是對包容的迷戀,宇宙就是化解和包容,宇宙就是對不和諧與和諧的包容。即克爾不止是伊斯蘭蘇菲派贊頌安拉的功修和祈禱儀式,更是整個人類紀、萬物眾生的修行目標。
美國政治學(xué)家塞繆爾·亨廷頓在其聞名于世的《文明的沖突》中如是預(yù)言:“在這個新世界中,沖突的根本根源主要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或經(jīng)濟的。人類內(nèi)部的大分歧,以及沖突的主要根源,將是文化的。民族國家仍將是國際事務(wù)中的最主要角色,但全球政治的根本沖突將發(fā)生在不同文明的民族和團體之間。諸文明之間的沖突將主導(dǎo)全球政治。文明之間的分界線,將成為未來的戰(zhàn)線?!痹娙烁呱杏诋斚碌膯⑹緝r值可見一斑。主體/自體必須在不同文明/文化(宗教/民族)中延異、扎根,如此,詩歌/精神的半徑才能面朝世界、面朝人類世。愛是宇宙的光體,亦是我們惟一持存的龐大根系。向著對立景觀逆熵,就是在延異中分岔/分枝出可能的包容簇與和解譜系,就是在扎根中解域出每一個愛與和平的此時此刻-彌賽亞。詩人高尚的愛之根系是反樹形反結(jié)構(gòu)的塊莖/根莖,它在不同的文明/文化(宗教/民族)中生成、游牧,這根系中的根系便是對造物的真愛?!罢嬷魇莿?chuàng)造者。對真主的真愛,寄寓在對世界的創(chuàng)造中、創(chuàng)造性行動中。虔誠于創(chuàng)造,即虔誠于真主,即與真主會意。不會意,會錯意的虔誠,一文不值。困擾來自對萬物是其所是的不解。萬物沒有能力自己成為自己。萬物來自它的作者——創(chuàng)造者。也即:萬物非主。”(《詩人高尚訪談錄2018》)如此,詩人高尚延異/分岔/分枝出無限的爽生可能。這或許就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向我們傳遞的——宇宙的真諦……他在踐行造物的天命,這是詩人中的詩人之天命。詩人高尚猶如當代的沖擊波,在詩歌大洋的中心渦旋、凝視。
其所創(chuàng)詩歌生成的愛、創(chuàng)造之強度同其詩學(xué)是共命的,他曾反復(fù)強調(diào):“詩不是語言。詩是語言最欲抵達之所,是我們是其所是的揭示?!保ā犊赡艿娜岚鸵馈ぴ娭馈罚┻@同當代詩人——韓東——有名的標語:“詩歌到語言為止”——大相徑庭,很明顯,韓東之詩觀乃邏輯哲學(xué)的后遺癥,韓東對語言自身的潛在的詩意重視度遠遠不夠。韓東語言涉及到主體,但并未澄明詩歌的本體在本質(zhì)上如何去構(gòu)建。其借藝術(shù)/詩歌/創(chuàng)造之命含混了我們對詩歌的定義、對詩歌的認識、對本體,主體的認識。由此,韓東之詩觀制造、生產(chǎn)了詩學(xué)的轄域,而高尚“詩不是語言”恰是對此轄域的解域、逃逸,是向著當下的詩學(xué)困境逆熵?!霸娂从楷F(xiàn)的在、在者。它憑借語言涌現(xiàn),但不是語言本身?!保ā对娙烁呱性L談錄2017》)在具體的詩學(xué)實踐中,他力求簡化、反對一首純而又純的詩,同時趨向/逼近詩歌的最高境界:自在陳述。
阿克塞哈薩克族朋友來蘭州啦。我跟同學(xué)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她笑著說——“是姐姐?!边@令我驚喜又驚詫……
注釋:
①高尚《可能的柔巴依》,第9首。
②高尚《可能的柔巴依》,第34首。
③高尚《可能的柔巴依》,第22首。
④高尚《可能的柔巴依》,第20首。
⑤高尚《可能的柔巴依》,第42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