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薇
移動媒介出現(xiàn)之后,新的傳播技術正在迅速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有人說,它以一種“既隔離又連結”的方式塑造了新的人際關系;[1]有人說,它以貫通衣食住行多重場景的技術手段構建了新的都市生活方式;[2]也有人說,我們目前生活的空間,正在經(jīng)歷著由移動媒介技術所帶來的融合與顛覆。尤其是自從卡斯特扼住信息社會“流動性”的特性,指認了“流動空間”這一現(xiàn)代社會“支配性的空間邏輯”以來,[3]傳播技術與社會空間的互構關系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人們充分利用各式各樣的地理隱喻,來對技術和社會的發(fā)展進行理解和闡釋。例如“網(wǎng)絡空間(cyberspace)”[4]“狹隘空間(parochial space)”[5]“混合空間(hybrid space)”[6]等等。在這些新型的空間中,人們普遍觀察到的一個現(xiàn)象是:新的移動通信技術正在重塑公共和私人生活。[7]它們“模糊了物理和數(shù)字空間之間的傳統(tǒng)邊界”,[8]“為公眾參與創(chuàng)造了新的時間與空間”。[9]看上去,現(xiàn)代社會空間的融合性與流動性已成為一個公認的既定事實,它既是學界掌握當下技術環(huán)境的重要特質,也是展開后續(xù)研究的關鍵起點。
然而,公/私生活的融合是如何發(fā)生的?流動的社會空間是如何形成的?這些都并未從經(jīng)驗層面獲得足夠的支撐,也鮮有人深究其在經(jīng)驗層面的合法性。鑒于此,本文試圖從經(jīng)驗世界出發(fā),對移動媒介中介下的空間實踐進行探討,嘗試解決“在新介質的連接下,人們的空間感知如何發(fā)生改變,進行著怎樣的空間實踐”這一問題,并且希望借此討論傳播技術與社會的互動關系。
為此,筆者于2015年7月至2016年3月期間,對上海市、浙江省杭州市、江西省南昌市以及江西省萍鄉(xiāng)市等四座城市中的59位智能手機用戶進行了深度訪談,并于2017年7月至8月對其中部分受訪者進行了二次回訪,以期對研究問題進行深入調(diào)查。城市的選擇主要考慮到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互聯(lián)網(wǎng)生活發(fā)達程度、區(qū)域位置、人口規(guī)模等因素。受訪者的選擇采取滾雪球的方式,以智能手機使用者為基本條件,從作者日常交往圈出發(fā)逐漸往外擴散,在對象的選擇上盡量考慮樣本的代表性。在59位受訪者中,男性占51%,女性占49%,與智能手機用戶性別比例相當;(1)根據(jù)艾媒發(fā)布的《2015-2016年中國智能手機市場研究報告》,我國智能手機男性用戶占52.7%,女性用戶占47.3%。http://mt.sohu.com/20160420/n445119061.shtml.年齡分布上20—29歲占32.2%,30—39歲占37.2%,40—49歲占13.6%,50—59歲占8.5%,60—69歲占8.5%,基本上符合智能手機用戶年輕態(tài)的現(xiàn)狀;(2)根據(jù)艾媒發(fā)布的《2015-2016年中國智能手機市場研究報告》,我國智能手機用戶的年齡分布中35歲以下的占63%,35-45歲占16.6%,46-55歲占13.9%,56歲及以上占6.5%。在職業(yè)上,包括大學生、教育工作者、公司白領、全職媽媽、個體老板以及城市中的藍領階層。其中還涉及幾位兼職提供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應用服務的對象,他們有的在業(yè)余時間開專車,有的在微信上開網(wǎng)店。這些受訪者鮮活多彩的生活經(jīng)歷,有效地豐富了本研究的內(nèi)容。
訪談的方式采取半結構半開放式。根據(jù)正式訪談前受訪者填寫的調(diào)查問卷進行訪談,同時結合受訪者手機設置的實際情況來進行現(xiàn)場提問。所有的受訪者均知情同意,由于部分內(nèi)容涉及隱私,筆者在文中對他們進行了匿名處理。
在社會理論中,空間不是社會的反映(reflection),而是社會的表現(xiàn)(expression),是共享時間的社會實踐的物質支持。[3](505)社會空間支持著特定的空間實踐,而空間實踐也激活并生產(chǎn)著社會空間,空間實踐理論討論的日常生活,“就是介入、挪用權力和空間的方式?!盵10]空間不是給定的或不可更改的,它始終經(jīng)歷著被不斷更新、創(chuàng)造的過程。所以,“每一個社會,每一個生產(chǎn)模式,每個特定的社會關系都會生產(chǎn)出自身的獨特空間。”[11]而在傳播學視野下,許多學者恰恰認為,正是傳播媒介,為社會關系乃至社會空間的重塑帶來了契機。正如電子媒介突破了物理空間的藩籬,構筑起了“消失的地域”一樣,當移動媒介技術介入之后,傳播方式的改變勢必帶來全新的空間實踐,構建全新的社會空間。
事實上,當我們將傳播技術與“重塑”“構建”等詞聯(lián)系在一起時,技術便已脫離了“控制”和“勸服”的議程。這也意味著在這種思路背后,蘊含著對傳播技術不同以往的定位。近年來,類似的傳播理論討論很多,其中,英國學者西爾弗斯通關于“中介化”(mediation)概念的論述自成一脈,他以此構建起了一套關于傳播技術與社會互動關系的獨特理論進路。
中介化理論的核心觀點在于:首先,“中介”這一術語超越了單一的媒介文本和效果分析邏輯,強調(diào)的是傳播媒介中介化的過程,以及對世界在日常生活中的呈現(xiàn)方式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12]如同西爾弗斯通所說:“這種中介化的呈現(xiàn)反過來又為我們定義和經(jīng)營與他人的關系提供了框架,尤其是對那些身處遠方的人們,那些對于我們來說只出現(xiàn)在媒體中的人。”[13]其次,與強調(diào)技術具有內(nèi)在發(fā)展邏輯的“技術自主論”不同,中介化理論認同的是傳播技術與人類社會互相型塑的雙重邏輯。它認為傳播過程與社會環(huán)境互為中介,相互并構,“要求理解傳播過程如何改變支撐它們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反過來也要求將社會視為中介物,制度和技術以及由它們傳遞的意義,都由接受和消費它的社會過程所中介?!盵14]第三,自西爾弗斯通早年間的“馴化”研究開始,在他的技術觀念中始終蘊藏著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即對人能動性的強調(diào)。他認為在不同的地域和文化背景下,媒介技術介入社會生活的程度是不均衡的。人們對媒介技術的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一方面帶來了社會關系和形態(tài)的轉變,一方面也呈現(xiàn)出了中介過程的異質性和多樣性。因此,在中介化的理論模型中,因果機制不是媒介,而是人們社會生活中的一些社會機制或因果機制事件。[15]人之于媒介技術的“抵抗”力量,讓“中介化”更像是一個“戰(zhàn)場”,一個“‘理性’設計的、顯性運作的權力這個‘戰(zhàn)略’與機會主義的、靈活隱性的‘策略’相碰撞的界面?!盵16]
從中介化理論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到,傳播技術不是任人操控的工具也不是孕育所有社會變遷的元過程,中介化視野下的傳播技術誕生于社會土壤、成型于日常生活,它的出現(xiàn)和演進鐫刻著人類社會不朽的烙印。而當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們以不同的方式使用這種中介與外部世界進行交往和連接時,他們的人際關系、社會形態(tài),都將隨著這種被賦予了不同意義的新中介的型塑而發(fā)生不同的變化?;氐街袊恼Z境下,近年來讓人無法忽視的一個現(xiàn)象是,以手機為代表的移動媒介,已成為中國網(wǎng)民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主要設備。(3)根據(jù)《第43次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截至2018年12月,我國手機網(wǎng)民規(guī)模達8.17億,占總人口13.9億的58.8%;我國網(wǎng)民使用手機上網(wǎng)的比例達98.6%。http://cnnic.cn/gywm/xwzx/rdxw/20172017_7056/201902/t20190228_70643.htm.當新媒介技術已成為人們連接世界的重要中介,那么在它的橋接下,人們的生活會發(fā)生什么改變呢?
當提及新技術環(huán)境下的空間實踐時,人們發(fā)現(xiàn)焦點已經(jīng)從物理空間轉移到了非物理空間,而空間的涵義也被再三審視:應該將“同時并存之時間的物質支持”這個“空間”的基本概念“和鄰近觀念區(qū)分開來”,這樣“才能夠解釋不依靠物理上鄰近的那種同時性之物質支持也有其存在的可能,而這正是信息社會的支配性活動的情形?!盵3](505)也就是說,新傳播技術對空間實踐帶來的影響的,關鍵點在于,技術的介入觸發(fā)了空間實踐中除去物理屬性之外的因素。那么,在傳播技術、空間實踐與網(wǎng)絡空間之間的這個關鍵連接點是什么呢?或許對這個問題可以這么理解:如果我們接納空間作為一個超越實體邊界的概念,認同對空間的界定包含著人們?nèi)粘I钪薪?jīng)由傳播媒介進行策略抵抗,這一中介塑造的可能性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為人體感官延伸的移動媒介技術,它所中介的空間實踐不是從塑造肉眼可見的墻壁開始的,而是從中介人們的空間認知感覺(cognitive feeling)開始的。換而言之,移動媒介觸發(fā)的空間實踐的那個關鍵點即人們的空間認知感覺,而這種空間認知感覺,即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經(jīng)驗到的空間“在場”(presence)。[17]
傳播學研究的場域中,“在場”關注的是當電子媒介介入之后,尤其是電子媒介建構的虛擬現(xiàn)實的出現(xiàn),物理空間身體在場狀態(tài)所發(fā)生的變化。事實上,在手機等移動媒介出現(xiàn)之前,人們借由電視、電腦、電影屏幕甚至文學作品,也能在某些特殊或者固定的地點,獲得這種多重在場感的經(jīng)驗。然而隨著移動媒介出現(xiàn)之后,其移動性(mobility)的技術特性,使得這種空間體驗解除了特定時空的約束,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空間實踐。
這種經(jīng)由移動媒介傳送的“中介化在場(mediated presence)”,讓人們產(chǎn)生與遙遠的人事物共同“遠程在場(telepresence)”的空間認知感覺,同時相對物理空間來說,又呈現(xiàn)出“缺席在場(absent presence)”的狀態(tài)。這種復雜的空間感知,打破了原來單一物理空間身體在場的感知狀態(tài),由此開始,讓身處其中的人們邁出了空間實踐的第一步。
人們首先會獲得一種對遠程環(huán)境中介化的感知。這個環(huán)境可能是另一個遙遠時空的真實環(huán)境,也可能是一個由計算機合成的虛擬世界或交往空間。根據(jù)空間體驗的不同,“遠程在場”又包含兩種中介化狀態(tài):“空間在場(spatial presence)”和“社交在場(social presence)”。
首先,“空間在場”是一種基于技術中介達成視覺“可見”而帶來的身體在場的空間體驗。空間在場“最核心的維度就是認為身體位于媒介描繪的空間環(huán)境中的感覺?!盵18]訪談中,很多受訪者都提到了視頻聊天的經(jīng)歷,打開手機與遠方的親人朋友視頻聊天,他們不需要身體在場于同一時空就可以互相看見,這種中介的可視性(mediate visibility)為構建跨越時空、彼此共在的中介化空間提供了條件。
例如,沈女士離開老家萍鄉(xiāng)獨自在石家莊打工已經(jīng)快20年了,兒子、女兒、女婿以及外孫都在老家。多年來與家人分隔兩地,讓沈女士養(yǎng)成了沒事就與女兒視頻聊天的習慣?!巴砩铣酝晖盹垼帐昂昧?,洗完了臉,刷完了牙,沒事就躺在床上視頻。我把手機這么一放(注:沈女士做了一個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的動作),就可以視頻了,就可以照著寶寶(注:外孫)在這里玩啊,我去上廁所都可以看?!碑敱粏柕揭曨l時是一種什么感覺時,沈女士說:“視頻的時候呢有一種親近的感覺。誒,一打開直接就能看見你。打個比方我在北京的親戚,我們視頻聊天,就能他在北京我在江西,這么遠的距離,我一下就能看見,好像就在隔壁房間似的那種,很親近的感覺?!?萍鄉(xiāng) 沈** 52歲)遠方的親人通過手機屏幕視聽呈現(xiàn),讓身處低語境傳播場景下的沈女士,即便沒有刻意交談,也能感受到對方在空間中的存在,產(chǎn)生一種仿佛親人就在“隔壁房間”的“親近感”。
當VR技術介入之后,這種身體在場的空間真實感顯得更加突出。小孫是一個電子產(chǎn)品的愛好者,他不久前購買了一個“暴風魔鏡”,這是一款虛擬現(xiàn)實頭戴式顯示設備,它可以與手機一起配合實現(xiàn)虛擬現(xiàn)實的效果。小孫說,玩游戲時戴著這個“魔鏡”給他帶來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感”和“代入感”?!巴娴臅r候,你頭扭一下里面的圖像就隨著扭一下,很有代入感。我玩‘房間逃生’的時候,特別驚悚,那時候真的被嚇了一跳。因為畫面是第一視角,你在光線很暗的黑屋子里走,突然你面前就會蹦出一個怪物,音樂營造的也是這種氛圍,就和看恐怖片一樣,那一瞬間沒辦法分辨是真實還是動畫。(問:跟看恐怖片有不一樣的地方嗎?)恐怖片可能代入感還沒有VR的強。”小孫說當戴上VR設備時,對肉身所處的物理空間就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因為聽覺和視覺都沒法感覺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東西了。只有摘下‘魔鏡’的那一刻,才有一種回歸現(xiàn)實的感覺。”(萍鄉(xiāng) 孫* 20歲)如果說沈女士通過視頻感受到的是如同真實空間般的在場感的話,小孫在虛擬現(xiàn)實中體驗到的則是足以讓他產(chǎn)生真實空間感知的空間在場。這是一種心理上脫離物理空間在另一空間的全身心投入,以至于達到空間混淆的地步,小孫說“回歸現(xiàn)實”事實上也說明了他在另一空間的強烈感受。
其次,在場感并非僅存在于視覺可見的層面,沿著聲音和文字展開的社交互動,同樣能構建出一種“社交在場”的交往空間認知感覺。與其他在線參與者連接在一起的沉浸式的“真實感”,[19]讓手機中介的社交空間感知成為了可能。
曾先生退休已經(jīng)5年了,退休后的生活有點無聊。一年前,曾先生開始使用智能手機,他說自從和老同學微信聊天之后,給他的退休生活“增加了好多好多情趣”?!拔覀兇髮W同學建立了一個群,目前大概也有2/5的人加入了吧,通過發(fā)發(fā)微信聊聊天,哎呀,很快就拉近了距離。感覺好像是幾十年來這種生疏的感情一下子變得熱乎起來了,忽然之間感情變得深厚了,沒有這么陌生了。在微信里面,就好像回到了原來在學校里、在宿舍里一樣,甚至還要親熱?!本梦匆娒娴睦贤瑢W通過手機中介的社交場景連接在了一起,盡管他們從視覺上“看不見”,但是透過語音和文字對彼此感知“可見”,形成一種如同共同在場的社交空間感受,所謂“情趣”正是從社交中獲得的愉悅和滿足。聊得開心時,曾先生說他甚至會全心投入其中:“整個人都在這個小圈子里,旁邊人跟我講什么我都會不知道,比方說我在打字你來跟我說事情,我可能就是‘啊’地應付一下,其實耳朵里根本沒有聽進去?!?上海 曾**64歲)
當然,社交在場不僅包括人與人之間直接交流的場景,同樣也包括手機中介的學習、消費、娛樂等其他場景中各種各樣的社交在場。多重場景下的社交在場營造出一種全新的人際互動的空間認知感覺。更重要的是,當線上社交與線下社交交織在一起時,人們的空間感知從網(wǎng)絡空間延續(xù)到物理空間,又從物理空間轉移到網(wǎng)絡空間,從而形成了一種時刻處于被打亂、交織、重組的、遠程在場與物理空間在場互相融合的空間感知。
在使用手機展開交往時,人們從心理上脫離物理空間進入到網(wǎng)絡空間中,呈現(xiàn)出遠程在場的狀態(tài),心理與身體的分離使得人們與物理空間的關系出現(xiàn)變化,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物理空間中身心合一的在場感,呈現(xiàn)出一種身體在現(xiàn)場但感知卻在遠方的“缺席在場(absent presence)”狀態(tài)。這種空間感知與物理在場相對,在遠程在場出現(xiàn)伊始便同時誕生。就像Katz說的那樣,物理接近度已不再是在場的必要條件。[20]
例如前文提到用VR玩游戲的小孫,戴上“暴風魔鏡”的一剎那他就已經(jīng)遠程在場于虛擬現(xiàn)實之中了,對物理空間的無感也就意味著此刻他在這一空間中的缺席在場。全神貫注聊微信而聽不見身邊人說話的曾先生,也屬于同樣的狀況。
南昌的小鄔也說,她和她的前男友經(jīng)常各自玩各自的手機或電腦,雖然身體在同一個房間之內(nèi),但是互相之間缺乏交流。這種缺席在場的狀態(tài)存在了很長時間,最終導致兩人分手?!跋裎乙郧澳信笥?,他就是喜歡霸著個電腦玩游戲、看視頻,基本上電腦就沒離開過。我們倆坐床上,我拿著個手機,他端著個筆記本,都不怎么說話。因為他看的視頻我又不看愛,我就沒辦法,我就玩手機啊?!?南昌 鄔** 24歲)小鄔說,其實她很想和對方面對面地交流,但是電子屏幕卻將二人阻隔開來,個人化的手機讓他們沉浸在各自的遠程空間當中,造成二人在物理空間中的缺席在場,同時也將他們的心理距離越拉越遠。
上述案例不僅說明人們對手機的癡迷,更重要的是,從中可以看到手機中介帶來的多元化的空間在場感,以及以此為基礎展開新的空間生產(chǎn)的可能性。必須指出的是,在移動媒介中介的空間實踐中,人們的中介化在場并非以單一的形式存在,就像不再以物理在場單一狀態(tài)存在一樣。人們拿起手機實現(xiàn)遠程在場,在網(wǎng)絡空間不同場景下進行空間在場和社交在場的自由切換,而此時對于物理空間來說,當事人又呈現(xiàn)出一種缺席在場的狀態(tài);當放下手機,或者準確來說當人們的意識回到肉身所在的空間時,又會與物理空間的場景進行連接,呈現(xiàn)物理在場。
如大學生小張說,他的室友是個手機控,從早上醒來到晚上睡覺前幾乎時時都在玩手機?!澳銜X得他每時每刻都在低著頭用手機,但是我們干什么事他都知道,我們說什么話他還能接得上。我覺得他是進化了,真的是進化了?!?杭州 張** 20歲)小張對室友的調(diào)侃,實際上是對他能夠在多種空間在場狀態(tài)中自如切換的感嘆。
事實上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樣的體驗并不陌生,日常生活經(jīng)驗中人們普遍能感受到通過手機在多重在場狀態(tài)中隨意跨越。而在空間實踐中,空間在場感的多元化和多重空間的實時切換則意味著,在場感不再局限于有限的物理空間之內(nèi),人們可能同一時間在多個重疊的空間中穿梭,在場于多個空間的同時也可能缺席于肉身所在的物理空間。多重空間的疊置交融,空間之間的無縫連接和切換,隨著空間在場感知的中介化,人們體驗到的對空間邊界的感知也變得不同,它們可能被僭越、可能被重構甚至可能已經(jīng)消弭殆盡。
邊界(boundary)在日常生活領域是“強者”與“弱者”競爭的地點。例如公共廣場和建筑的實體空間,權力機構圍繞著它們劃定邊界,繪制并限定了空間內(nèi)的特定活動。而人們則通過行走和對空間的陳述來對“戰(zhàn)略”主導的敘事進行質疑和調(diào)整。德塞托在談論空間實踐時,假設物理空間的界限是固定的和有限的,[21]然而現(xiàn)在這種情況正在發(fā)生著劇變。人們借由移動媒介,首先重塑了自身的空間認知感覺,物理空間肉身在場的單一狀態(tài)被遠程在場、缺席在場等多重中介化在場狀態(tài)所取代。隨著空間感知在多重空間中的游移,人與人之間心理邊界的限定、區(qū)隔的意義遠遠超出了物理空間的實體邊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空間實踐中邊界的內(nèi)涵得到了擴展。此外,心理界限具有無形、隨意、流動的特點,這意味著人們對邊界的建立和撤銷將會更加隨心所欲,對實體空間的抵抗也將更加得心應手,相應地也將降低實體邊界作為空間阻隔的意義。其次,單從物理空間的實體邊界來看,由于Wi-Fi邊界對實體邊界的滲透和僭越,人們對實體邊界劃定的物理空間也出現(xiàn)了重新認定的情況,也就是說,物理邊界此刻也遭遇了重構。隨著日常生活中的場景秩序的打亂,人們可以借助移動媒介脫離既有空間、征用特定場景,以顛覆或轉化某種結構性的角色或身份,從而打破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壁壘,構建出一種融合、流動的生活空間。
小朱來上海讀書已經(jīng)兩年了,因為學業(yè)緊張她很少回江西老家。以前回家還能享受和父母在一起的家庭生活,而最近一次回家的經(jīng)歷卻讓她感覺到明顯的變化?!敖衲晡疫^年回家不是待了將近一個月嘛,本來都很難得的,但是每天晚上幾乎都是,我們?nèi)齻€人也不會坐在一起看電視,基本上就是我媽跟我爸一個人玩一個電子設備,我媽可能要不就用手機或者平板,或者是那個電腦吧,然后我爸可能會看電視,也可能就是躺在床上用手機看小說什么的,然后我一個人也是很無聊,只能坐在我自己的房間,玩我的電腦。所以其實跟我在寢室沒有太大的差別?!?上海 朱** 25歲)原本看電視還能讓三個人聚在一起,而手機、電腦卻將他們傳送到了各自的遠程空間中。無形中的心理邊界,造成了一種空間分割的局面,使得小朱產(chǎn)生了一種如同分隔兩地,不在同一空間的感覺。隨著遠程在場的出現(xiàn),物理空間中的缺席在場也意味著,一道看不見的心理邊界正在人與人之間悄然生成。
謝先生是一位公司職員,因為工作的關系他經(jīng)常需要參加大大小小的會議,每次開會前,謝先生說他都會把手機帶上:“實在是太無聊了,本來也沒我的事,光是別的部門協(xié)調(diào)就可以了,但是領導讓你去你就必須要去。那能怎么辦呢,看手機吧。”(南昌 謝** 32歲)看手機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謝先生有意放飛自己,讓自己從身體所處的空間中短暫解脫。大學生小孔還提到她在微信不同的“大群和小群”之間跳躍的經(jīng)歷:“比如說在大群里,偶爾別人會聊一些特別專業(yè)的話,我們可能不怎么講話。然后我們在另一個群里就會瘋狂吐槽說,‘哎,講這話真的一點也不符合什么的,說這怎么能這樣呢,這個人腦子是不是有病’之類的話。”(杭州 孔** 20歲)
無論是像謝先生一樣從物理空間脫離,還是像小孔一樣從遠程在場的某個空間跳轉到另一個空間,心理邊界的樹立和空間感知的變化,讓人們可以通過手機主動從當下的空間中跳脫出來,隨意挪移、進入其他的空間場景,以抵抗特定空間中結構性規(guī)則和身份的限制。只要拿起手機,謝先生隨即讓自己脫離辦公室的空間,擺脫公司職員的身份;小孔則在網(wǎng)絡空間中找到另一個發(fā)表真實想法的地方。他們對空間的感知越來越與心理感知有關,物理邊界的限定性也在這種隨心、隨意的“飛越”中變得愈加模糊。
網(wǎng)絡空間在人們?nèi)粘I钪兄匾潭鹊脑黾?,離不開基礎設施的建設。以上海為例,在2017年底就已實現(xiàn)全市4G網(wǎng)絡基本全覆蓋。(4)根據(jù)上海市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全市4G網(wǎng)絡用戶數(shù)達到2388萬戶,比上年末增加515萬戶。i-Shanghai服務優(yōu)化升級,完成原有1400處場所從2M到10M的普遍提速,累計開通2000處。http://www.stats-sh.gov.cn/html/sjfb/201803/1001690.html.這不僅表明在上海這個現(xiàn)代都市空間中,網(wǎng)絡信號如同基礎設施一般成為必須,同時也意味著網(wǎng)絡空間日益成為都市人群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于是,人們對空間邊界的認定,開始增加了一項除去厚重水泥墻以外由網(wǎng)絡信號界定的標準。
首先,人們生活的物理空間被區(qū)分為有網(wǎng)絡的空間和沒有網(wǎng)絡的空間,或者有Wi-Fi的場所和沒有Wi-Fi的場所。李先生是一位建筑設計師,繁忙的工作常常需要他回家以后繼續(xù)使用電腦加班,因此對他而言,家居空間因為Wi-Fi的存在而產(chǎn)生了差別。“我一般是在書房,因為我家只有書房和旁邊的房間有Wi-Fi,樓下沒有Wi-Fi,我會等老婆孩子都睡了就在書房做事,如果樓下有Wi-Fi也會在樓下做?!?萍鄉(xiāng) 李** 37歲)可見,Wi-Fi的邊界限定了李先生在家中的活動范圍,從而將作為一個整體的家居空間進行了重新劃分。
其次,Wi-Fi信號對物理邊界的穿透和僭越,刷新了人們已有的因為實體邊界而建立起來的空間觀念。換而言之,特定空間中Wi-Fi信號的邊界,超越了物理界限成為了某些人對空間邊界的新感知,甚至重新定義了原本的空間概念。訪談中我們發(fā)現(xiàn),尤其是對于很多沒有開通手機移動網(wǎng)絡的人來說,他們與隨意行走于網(wǎng)絡世界的人不同,離開Wi-Fi環(huán)境之后他們對于網(wǎng)絡空間的脫離感格外強烈,因此相應地他們更易于透過Wi-Fi的邊界來重新界定空間范圍。
上海的孫女士由于擔心操作不熟練而造成流量浪費,所以選擇不開通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服務,于是她只能在固定的空間,比如家中等少數(shù)幾個有Wi-Fi的地方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孫女士說,“從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看看誰給我留言了。”而這樣做的后果就是,久而久之孫女士對家的空間感知與Wi-Fi的范圍連接在了一起,“從外面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先連上了Wi-Fi,我也覺得進了家門一樣?!?上海 孫** 60歲)從孫女士的話語中可以看到,在她眼里,家的空間概念甚至隨著Wi-Fi信號的滲透從四方圍墻的邊界中延展開來。雖然身處家的圍墻之外,但由于連接上了這個空間的Wi-Fi信號,從空間感知上來說,也能產(chǎn)生一種身處圍墻之內(nèi)的領地歸屬感。更重要的是,網(wǎng)絡空間的在場感讓人容易忽略物理空間的邊界,也就是說,中介化在場和心理邊界的樹立,將有可能使得物理空間的邊界軟化甚至消失。作為一種空間范圍的界定,物理邊界正面臨著被解構和重塑的境地。
技術中介下的空間實踐以重塑人們的空間認知感覺為起點,而中介化在場則引發(fā)了人們對心理和物理空間邊界的重構。人們借助移動媒介中介,從一個空間傳送到另一個空間,從一個場景轉移至另一個場景,模糊了空間的邊界,突破了公/私空間的界限,也顛覆了特定空間的結構性身份。在場感的轉換、邊界的移動、空間場景的融合、身份的雜糅,這一切構成了公/私空間的互嵌。
自稱為吳董的吳先生,是移動公司的工程師,同時也是一位“微商”。在本職工作之余,吳董還在微信上經(jīng)營一家書店以及一個彩票群。因為工作的關系,他需要隨時隨地通過手機回答買家的問題或者用微信收賬,這完全打亂了他之前在公司朝九晚五的工作時間,和相對固定的工作、生活分離的狀態(tài)。不僅如此,吳董說:“現(xiàn)在所有的朋友約吃飯約打牌都是在微信上面約?!币簿褪钦f,同樣在手機中介的網(wǎng)絡空間當中,面對不同的微信聊天對象,吳董對應的是不同的身份角色和不同的空間場景。跟客戶聊天時,吳董是作為賣家在公共空間中遠程在場;而跟朋友約飯,則是作為伙伴在私人空間中遠程在場。吳董說自己完全可以實現(xiàn)在這兩種空間場景的“秒切換”。(萍鄉(xiāng) 吳** 35歲)上一秒還在回復客戶的咨詢,下一秒就可以換一種語氣與朋友開玩笑,再也沒有固定的順序與規(guī)則了?!懊肭袚Q”言說的,一方面是漂浮在網(wǎng)絡空間不同場景之中以及融合的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之中人們自由而無序的生活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是人們借由手機中介實現(xiàn)的、以個體為中心的、對角色扮演的操控性和能動性。
上海的熊小姐就是這樣。但與吳董不同,她感受到的不是“秒切換”的適應,而是公共空間對私人空間的侵占與擠壓。熊小姐在一家公司擔任公關經(jīng)理,平時工作非常忙碌,在一個周末的午后,熊小姐與筆者約在了一家甜品店進行訪談。半途中熊小姐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隨即我們的訪談中斷。在熊小姐看過微信之后,她一臉無奈地將手機鎖屏并甩在桌上。熊小姐后來告訴我,是她的老板在微信工作群中針對她的工作提出了很多問題,這讓她感覺“很煩”?!拔也幌矚g在微信里面說工作,就像我剛才看到的那個,說了一大堆,然后其實他也不是很了解這個事實的情況,所以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回了?!痹L談快要結束時,熊小姐仍然對剛剛發(fā)生的事情耿耿于懷,再次向我抱怨:“我特別不喜歡微信里面的工作群,我只要看到微信群有人新留言我就心情很煩躁。有時候晚上11點半領導在里面發(fā)一堆信息的時候,真的覺得很想發(fā)火?!?上海 熊* 33歲)微信的出現(xiàn),瞬間將熊小姐從周末的甜品店拉回到了公司的辦公室。如果說吳董借由手機完成了對個體身份的把控和對結構性規(guī)則的挑戰(zhàn)的話,那么從熊小姐身上我們看到的則是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場景秩序的失控。事實上,與其說熊小姐苦惱的是工作對生活的打擾,不如說是她對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交織重疊狀態(tài)的不適應?,F(xiàn)代社會在移動媒介的中介下,或許每個人都要面對這種脫離了固態(tài)時空結構以及線性、規(guī)律化生活狀態(tài)的“流動”境況。
從空間實踐上來說,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分離須滿足以下兩個條件:一是物理空間的范圍限定,二是空間內(nèi)不同類型實踐活動的分離。然而人們發(fā)現(xiàn),這種公/私截然分離的“偉大的二分法”已經(jīng)不再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了。因為,無論是對于空間邊界還是實踐活動來說,公/私空間的融合已成為當下有目共睹的事實。公共空間的私人化,私人空間的公共化,公/私空間的邊界變得越來越模糊。那么,這種融合的狀態(tài)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從移動媒介技術環(huán)境中我們觀察到的是,人們在新傳播技術的中介下,產(chǎn)生了新的空間感知,并由此引發(fā)空間邊界的重塑,在新的空間實踐中建構出融合流動的生活空間。
當然,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下,公/私空間融合的背后有各自復雜的深層次原因,也勢必帶來更多值得深入探討的話題。但是,本文嘗試以中介化理論為脈絡,以技術為線索切入傳播媒介與社會空間的互構關系,嘗試抽離出技術中介在空間實踐中的行進之路,透過技術的視野管窺當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或許能夠提供一種不同的研究視角,豐富探討的層次。
由此延展開去,技術中介的空間實踐刷新了人們對“可見”“空間”“時間”的固有認知。融合空間中人們彼此可見,這表示我們今天的公共空間所擁有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它至少部分由中介的可見性組成,用Thompson的話來說就是“中介的公共性”(mediated publicness)。“物理空間是組成私有領域的一部分,但它們既不是唯一也不是決定性的東西,它們作為私人領域的組成特征越來越不重要?!盵22]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情境化的,非此非彼可隨意轉換并擁有無限可能的“閾限空間”。[23]
如果從傳統(tǒng)觀念來看,這個由技術中介的空間并不具備空間的特征,同時也顛覆了傳統(tǒng)的時間觀念。它是一個“共時性的世界”,[24]是一個無空間的時間和無時間的空間并存的世界。生活在這個空間中的人們,跨越空間共存于時間的一刻,共享傳播技術中介所制造的“去空間化的同時性(despatialized simultaneity)”;[22](57)同時,當“即時性”成為當代文化的普遍樣貌之后,時間仿佛只有當下而沒有了綿延和流淌,“當下只呈現(xiàn)著四面展開的空間,全球人類處于同一個空間平面上”。[24](13)
齊格蒙特·鮑曼在他《流動的現(xiàn)代性》當中指明,非結構化、不確定性和流動性成為當前現(xiàn)代性的背景狀況。在他看來正是因為人們對接近“瞬時”的時間的把握,成為了流動狀態(tài)的決定性因素?!八矔r”意味著立即的“當場”實現(xiàn)和完成,人們因此正在“不同程度地接近于不定性”,而一切“永恒的、不可毀滅的基礎”都將被打破,如果說“固態(tài)的現(xiàn)代性是一個互相承諾的時代,液態(tài)的現(xiàn)代性則是一個解除承諾、捉摸不定的時代?!盵25]未來還會發(fā)生什么我們無法預測,但這便是當下人類生存的境況,是所有人都需要面對或適應的流動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