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海環(huán)
(浙江理工大學 浙江省絲綢與時尚文化研究中心,杭州 310018)
仿生造型在古代亦稱“象生”“像生”,雖為模仿,卻是藝術的濫觴①。它一直存在于古人枕具創(chuàng)作活動中,是先民枕具審美語言最直觀的物質化表達形式,通過模仿自然界生物的形態(tài)、特征、特點,或人們制作的器具或文化圖式使仿生枕具造型栩栩如生。這種美能潛移默化感染人的情緒,給人以美感享受。它不僅是對人物、動物、植物以及其他自然形態(tài)的表面模仿,而且具有深刻的寓意②。仿生形枕不但能夠達到神似,而且能夠表現其神韻。有著獨特的東方智慧和民族情感,蘊涵了深厚的藝術審美和社會文化功能。
中國古代枕具仿生造型極其多樣豐富,從自然界取物,制枕工匠們仿照人、獸、家具或建筑等造型作枕體或枕座。采用模擬與變化等手法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造,既有以現實為依據的理想美的造型,又有動人心魄的氣質。綜合分為,有動物形枕、植物形枕、家具形枕和建筑形枕等,造型趨向精巧。仿生形枕有長有短,大者可達五十余厘米,小者則一掌可握。中國古代仿生造型枕具的類型之多,在世界枕具歷史中也是少見的。
最早的仿生形枕要屬動物類,也稱獸枕。這同古人原始游牧生活相關,兇禽猛獸有神異的力量,滿足古人鎮(zhèn)宅驅邪的精神需求。動物形枕的材質有玉、木、布、銅、陶、瓷等,陶瓷可塑性強,遺存的陶瓷動物形枕最多。一般以虎、獅、牛、象、兔、龍等動物的造型,運用各種工藝手法塑造不同形態(tài)仿生枕。
傳說中殷商就有虎形玉枕,晉王嘉《拾遺錄》云:“漢誅梁冀,得一玉虎頭枕”③。西漢元延三年就出土兩件木雕虎頭枕,山東漢墓出土有雙虎頭玉枕④。虎形枕可分為雕塑虎形枕和彩繪虎形枕。雕塑虎形枕以臥虎為枕座,背馱枕面,虎的姿態(tài)造型各異。長沙窯、觀臺窯、景德鎮(zhèn)窯等都產有各式雕塑虎形枕。彩繪虎形枕以虎頭的塑造,虎屈體俯臥,以臥虎背削平作枕面,用墨色或褐墨色的線條表現其姿態(tài),刻畫出虎頭和虎紋,極其寫意。在虎背枕面勾畫簡練的花草、鳥獸等裝飾。金代特別流行彩繪虎枕,這與金人能騎善射的狩獵的生活習俗相關聯。
獅子形枕,獅子是在東漢時隨佛教傳入中國,素被古人視為瑞獸。古代制枕工匠著眼于一個“伏”字,制作各種神態(tài)的獅形枕,有臥獅、雙獅、立獅、子母獅等。唐代耀州窯的窯址出土了兩件三彩獅座枕,故宮博物院藏宋代雙獅枕,陜西博物館藏宋三彩雙獅連體陶枕(圖1)。為何雙獅身融為一體?聞一多先生在《伏羲考》里認為“兩頭蛇”和“二龍相交”正如《公羊傳》宣五年楊疏指出的“雙雙之鳥,一身二首,尾有雌雄,隨便常偶,常不離收”,都可以解釋為“既雌雄備具,又常不離收,其為兩鳥交配之狀,尤為明顯”⑤。雙獅連體形枕或者就是“交龍”和“交蛇”模式的演變。
此外,動物形枕還有西漢已有龍首青銅枕、五牛青銅枕,此類獸形仿生枕是王權身份的象征。西安漢長城遺址出土的碧玉豬形枕,豬為六畜之首,漢代人認為豬是財富的象征⑥。唐代耀州窯遺址出土十多件三彩犀牛座枕。后來,人們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動物形枕用以辟邪,折射出人們對幸福生活的祈望。
據考古資料可知,人物形枕一般為陶瓷,主要有嬰童,其次是仕女,男子形象罕見。它起自唐代,流行于宋金,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樣式上分兩式:一式是人俯臥墊褥上,直接以人的背部作枕面;如故宮博物院藏宋定窯孩兒枕;陜西博物院藏金代扒村窯黃釉黑彩女孩兒枕(圖2);上海博物館藏扒村窯黑彩女孩兒枕;廣州南越王墓博物館藏長治窯褐彩臥嬰枕等等。另一式是人側臥或俯臥作枕座,其上另置如意形或花瓣形枕面。唐末已有黑釉孩童蓮蓬形枕。江蘇博物館藏宋代青白釉持荷葉孩兒枕;南越王博物館藏金代定窯擎荷娃娃枕(圖3),童子在元寶枕上側臥于榻,雙手緊抱蓮梗,碩大的蓮葉自然卷曲,中心部分平整稍向內凹陷,形成枕面,既符合植物自然生長狀態(tài),又適合人頸部的生理彎曲,設計巧妙,造型優(yōu)美,將孩童那轉瞬即逝的神情和動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沒有一絲造作之情。金代還出現了雙童抱荷的枕具。童子荷葉是仿生枕具中最多的造型,反映古代人們對子孫的美好祝福。
>圖1 雙獅連體座枕 宋代陜西博物館藏
>圖2 黃釉黑彩女孩兒枕 金代 南越王博物館藏
>圖3 擎荷娃娃枕 金代 南越王博物館藏>
圖4 鏤雕宮殿瓷枕 宋代 上海博物館藏
>圖5 象座枕 唐代 南京博物院藏
建筑形枕以宮殿、戲臺等造型為枕座,上置枕面。建筑中往往有人物活動場景,主要表現人們熟悉的民間故事或戲劇場景等。其造型精致,制作考究,綜合運用了捏、鏤、鑲、塑、刻、劃、印等多種手法。據考古實物資料,湖北省博物館藏唐代建筑式弈棋白瓷枕,是迄今最早的建筑形枕;上海博物館藏宋代定窯殿宇形瓷枕(圖4);元代景德鎮(zhèn)窯建筑形枕最為精美,如山西出土的廣寒宮建筑式枕,整體象一座奇特精美的宮殿,枕壁四面分別雕塑不同情節(jié)的人物故事,刻工精妙,人物場景細膩生動。枕面為海棠曲線花瓣形,飾“卍”字錦紋,枕體四周滿飾串珠紋。宮殿建筑風格采用鏤空雕刻工藝的方法來體現,特別是在結構上,由表及里,由平面到立體,其藝術形象具有獨特之美,有著極高的審美價值。
幾、案、椅、凳、匣、箱子等都是家具形枕的模仿對象,且各具特色。箱形枕的主體通常是一個略有變形的小木箱,箱枕內可以貯物,且便于攜帶。目前看到的家具形枕實物是始于戰(zhàn)國時期的鋪竹箱形枕,湖北荊門市包山楚墓出土,出土時箱內有花椒⑦。箱枕多以木胎,表面罩以皮面或彩漆,箱內可藏文書、珠寶等貴重物品,不必另行裝載。古代商賈、俠客、行腳僧人等皆置箱枕,箱枕可以作為臥具,也是攜帶貴重物品的器具。匣枕與箱枕一樣,可以裝貴重物品。主要功能是防盜,睡而枕之,可防備萬一。這也反映了人們對財富的珍重,表現了制枕匠師的智慧。
唐代已有幾、案陶瓷枕實物發(fā)現,所謂幾枕,外形像北方人喜用的炕桌的縮小。清代后期畫家王素《郝隆曬書圖》的作品中,郝隆頭下枕的就是一個髹黑漆木幾枕。板凳形早在漢代已出現,由枕板、枕足等組成。交枕始見于唐代李壽墓出土石槨殘雕畫像中,一位侍女抱在胸前,準備為主人隨時使用。類似的交枕見于劉貫道《夢蝶圖卷》中一老人坦胸憩息于木床上,頭下枕的是布面木架交枕。四川宋墓出土一件木交枕,這件木枕是用一塊長方形整木分成等距的三個區(qū)域,然后從兩端開踞,各踞至三分之一處停止。再將中間部分從兩面分別雕鏤成條,一面連邊框,鏤成四條,另一面則是三條,條條相套,相銜,就成了工巧靈活可以折疊的交枕,合攏如整塊材料原形⑧,顯示了古人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和對美的追求。
中國古代枕具仿生造型具有“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能。如新疆民豐縣尼雅遺址一號墓出土東漢時期的“雞鳴枕”,枕的造型仿效雄雞的形態(tài)特征,兩端呈犄角式向上仰起的雞首,中央呈下凹狀,冠用黃色素錦做的劇齒狀,縫在雞角背處,枕芯是植物莖稈,完整而生動?!半u”與“吉”諧音,雞自古就被視為吉祥動物,為人們所信崇?!缎杏洝罚骸芭钊R之東,岱輿之山,上有扶桑之樹,樹高萬丈。樹巔常有天雞,為巢于上。每夜至子時,則天雞鳴?!边@是把野雞當成天雞,崇拜它是因為它能打鳴,呼日出⑨。《說文解字》說:“雞,知時畜也?!惫湃恕半u鳴而起 ”“日出而作”,就是憑雞的報曉來安排每天的生活⑩。《易林》載“雞鳴節(jié)時,家中無憂。”且民間文學中也不乏“金雞報曉”的傳說。雞鳴日出,帶來光明,寓意勤奮振作,雞鳴即起的含義。既是實用臥具,也注重人倫教化,催人發(fā)奮。
中國古代仿生枕具充滿古人驅邪求福的愿望,人們通過威武的獸形、天真的嬰童形象等表達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如古人以犀牛、老虎等猛獸形設計制作的枕具,除了造型新穎外,更多地出于人們對自然界的敬畏和崇拜,目的是為了辟邪驅鬼,逢兇化吉。晉王嘉《拾遺記》中記載梁冀專用玉虎頭枕,以示尊貴威儀?。據《本草綱目》記載:“以虎頭骨作枕,辟惡夢魘”,顯示了虎枕能使人酣然入夢?!缎绿茣の逍兄尽份d“韋后妹嘗為豹頭枕以辟邪,白澤枕以辟魅,伏熊枕以宜男,亦服妖也?!笨芍拼そ持谱鳙F形枕,意在“辟邪”“辟魅”“宜男”“服妖”。浙江上虞出土有宋代連體雙虎臥枕,雙虎頭分別置于前爪間作俯首靜憩狀。靜靜地臥著,好像向人發(fā)出良好的祝福,希望享用虎枕的人們和它自己一樣“虎虎有生氣”。另外南京博物院藏唐代黃釉象座枕(圖5),枕座極厚,作四隅八方形,或有地厚可載萬物之意。
古代工匠制作各種驅妖鎮(zhèn)邪獅形枕,還出現了雙獅、雙翼獸、子母獸等,似乎寓有夫婦雙行雙宿、情意綢繆的意思。此外,人們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巧妙地搭配裝飾內容與造型來體現祥瑞的寓意,人物形枕中把荷葉與嬰孩兩類元素相結合,不是單純的對嬰孩與荷蓮的自然模擬,手持荷葉孩兒枕造型與當時人們吉祥觀念、磨喝樂風俗密切相關,童子荷葉枕造型源于中國佛教思想,也是儒家孝道觀念的體現,宜男的含義不言而喻。人們喜以孩兒形象來消災降福,也是古人祈求家族繁衍昌盛的淳樸情感觀念體現,寄予了古人對多子多福的期盼。如宋代景德鎮(zhèn)窯的孩兒枕,兒童側臥于床榻上,手扶荷葉作枕面,荷葉自然地卷翻,那種輕巧、舒心的造型讓人在心理層面上獲得撫慰和滿足,藴含數不清的祥瑞祈求和美好愿望。
中國古代枕具仿生造型,不是簡單模擬對象,追求其外在的造型美,而是通過不同的仿生造型折射出枕具深刻的社會精神內涵、生活哲學與審美價值。以富有寓意的形象化造型,寄托了使用者的某種觀念情感。通過解讀中國古代枕具仿生造型,充分認識中國古代仿生枕具價值,也為今后產品設計提供了一種可借鑒的思維方法和創(chuàng)作理念。
注釋:
①李立新.論象生[M]//東吳文化遺產(第五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5:9-18.
② 何瑩.商代青銅尊的象生設計美學鑒賞[J].中國科教創(chuàng)新導刊,201(3):193.
③〔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志平,校注.拾遺記·卷七“魏”[M].北京:中華書局,1981:16.
④ 黃宏.以虎為枕[J].資本市場,2010(3):122-125.
⑤ 崔利民.長治出土金代紀年三彩虎枕[J].文物,2003(06)94-95.
⑥ 宋伯胤.枕林拾遺[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91.
⑦ 王連海.民間枕具[M].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4:12.
⑧ 山東大學考古系,山東省文物局,長清縣文化局.山東長清縣雙乳山一號漢墓發(fā)掘簡報[J].考古,1997(3).
⑨ 彭蘭紅.楚地雞習俗遺留探源[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77-79 .
⑩ 霍雨豐.雞鳴枕探析[J].廣州文博,2013(年刊):265-270.
? 周靜.話枕[J].文史雜志,2000(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