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哪是《紅樓夢》?
——兼論海外戲仿之作難成中華經(jīng)典國際傳播正道

王麗耘，徐方雯

(上饒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江西上饒334001)

2012年西方世界出了一本美籍華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英語小說The Red Chamber，最早由英國維拉戈(Virago)出版社7月1日率先推出平裝本(paperback)，4天后公布 Kindle版；美國科諾夫(Knopf)出版社稍后(7月10日)同時推出精裝本(hardback)、Kindle本、普通電子本(ebook)、有聲讀物本(Audio)和有聲光盤(audio CD)系列。2012年8月荷蘭語譯本出版，9月意大利語譯本問世，兩年后又有了法語譯本和西班牙語譯本。陳氏自己亦開辟專門網(wǎng)頁從作品梗概、作品所獲好評、作家簡介、作家作品相關(guān)的重要訪談與報道以及銷售鏈接、聯(lián)系方式等等方面予以在線宣傳與推介。①《紅樓》的傳播與影響顯然不可小覷，它也相繼獲評“《華盛頓郵報》2012年度最佳有聲讀物”(Washington Post Best Audio Book of 2012)、“Indigo 2012年度最佳圖書”(Indigo Best Book of 2012)、“巴諾書店當(dāng)月最佳圖書”(Barnes and Noble Best Book of the Month)和“《每日野獸》熱點讀物”(Daily Beast Hit Read)②。

作者陳佩玲女士并不避諱該作與中國經(jīng)典名著《紅樓夢》的衍生關(guān)系，她甚至宣稱“本書嘗試?yán)m(xù)完曹氏原作，同時向這部人人喜愛的杰作致意，并將其分享給更多的讀者”③。《紅樓夢》霍克思、閔福德英譯本2500多頁的內(nèi)容在陳氏一番刪改后只剩400多頁，她卻認(rèn)為“許多改動是為了更忠實于原作的深層含義與上下文語境”。④檢索全球最大的在線圖書社交平臺Goodreads，有關(guān)The Red Chamber的近200條書評，其中高達50%(99條)的評論根本無視《紅樓夢》原作的存在，另29%(57條)的評論雖意識到The Red Chamber與原作可能存在差異，卻并不介意。⑤彼《紅樓》非我《紅樓》⑥，在西文報刊雜志與作者密切配合的宣傳下，我國學(xué)者有關(guān)陳氏《紅樓》的學(xué)術(shù)見解作為原著所在國的發(fā)聲更具迫切性與必要性。

陳氏一書實屬曹雪芹《紅樓夢》原作的戲仿⑦之作，原古典人物被矮化與現(xiàn)代置換，原恢宏主題遭降格與變調(diào)，加之性與政治因素的篡入，逐一祛魅了原作的崇高與權(quán)威，它與原作猶如魚目之于珍珠，云泥立判。我們主張“用海外讀者樂于接受的方式、易于理解的語言，講述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⑧，但切不可忘記要講述的是中國故事，倘若傳播中的“文化折扣”打得太多，甚至于歪曲嚴(yán)重，則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中華民族經(jīng)典逐漸走進西語世界所應(yīng)倚賴的正道。對此不可麻痹，亦不可取縱容之態(tài)。

一、古典人物的矮化與現(xiàn)代置換

原作《紅樓夢》包羅萬象、蘊含豐富，描畫的人物據(jù)各家統(tǒng)計從421人至975人不等⑨，陳氏筆下主要女性有寶釵、黛玉和熙鳳三位，筆涉賈母、平兒、薛姨媽等；男性角色有寶玉、賈政、賈鏈、甄士隱和賈雨村幾人。人物不多，但基本面目全非。以寶黛釵、熙鳳和賈母為例簡述如下：

黛玉原出身世祿之家、書香之族，輕靈脫俗、不食人間煙火，身為林家獨女在陳氏筆下行徑卻猶如村姑。“返回葫蘆街上的廚房，黛玉又忙起了日常家務(wù)，生火、洗米、切菜，菜刀用來嫻熟無比，木質(zhì)刀柄磨得光亮。她目光柔和，周遭一片熟悉之景，青花餐具、墻頭褪色的灶神像，還有打開的窗戶里不時飄來的鄰人話語聲。水缸余水不多，黛玉去了井邊汲水。”⑩這里社會生活和文學(xué)細節(jié)雙重失真，家務(wù)于黛玉而言竟是日常的了。后文尚有更為離譜的情節(jié)，黛玉回蘇州照看病重的父親，她不僅能獨自去喧雜骯臟的集市買菜，返回后能熟練生火熬湯、煮粥，能連續(xù)幾小時蹲在爐邊為父煎藥，甚至能獨自手刃活雞?！八€(wěn)住顫抖的雙手扭斷小雞的脖子。她一邊拔去小雞松軟身體上的羽毛，一邊想著寶玉要是知道了會如何看呢?！?難以想象《紅樓夢》里弱不禁風(fēng)的小姐在這里竟能擺弄炊火、手握刀具、井邊汲水，那雙手還是原來的手嗎?《紅樓夢》里滿腹詩書、才華橫溢、雙手從未沾染過家事的黛玉，在陳氏《紅樓》里自開篇即降格為一位家務(wù)熟絡(luò)的庸常女子。在寶黛關(guān)系描畫上，書中更是荒唐不已，寶玉常常深夜溜進黛玉閨房，在黛玉身側(cè)長坐、同蓋一褥，某次別離，黛玉竟悵然若失喊出“你難道不要吻我嗎”?這樣現(xiàn)代性的語句。美國華裔漢學(xué)家余國藩先生在分析曹氏《紅樓夢》相關(guān)情節(jié)時指出：“(黛玉)其實渴望寶玉擔(dān)保此情不渝，而寶玉果真如此說，卻又會沖犯社會大忌。中國社會里的少男少女，我們不能期望他們各個像莎士比亞的朱麗葉一樣對著意中人就說道：‘如果您真的對我有情，有多少就請說多少吧!'”?《紅樓夢》中那個質(zhì)本潔來質(zhì)還去的稀世女子還在嗎?《紅樓》結(jié)局中，陳氏安排黛玉嫁給對其有救命之恩的鐵匠甄士隱，并育下一兒一女，兩人快樂知足地生活，更是根本抽離了那個追到塵世還淚、為情牽為情苦、視愛如命的閬苑仙葩之神質(zhì)。

與黛玉牽連的兩位女子寶釵、熙鳳亦不復(fù)原作的豐蘊與典雅。美麗、沉穩(wěn)、聰慧、有主見、有城府的寶釵，在陳氏筆下是一個對自己相貌耿耿于懷的自卑女子，“小嘴、薄唇、大臉，單眼皮的小眼睛，面無表情”?，讓她即使新婚妝扮之際仍信心闕如。面對黛玉，她在故事推進中耍了明顯的陰謀詭計，精心設(shè)計洗頭情節(jié)以發(fā)現(xiàn)黛玉脖上所戴寶玉之玉，并告發(fā)于賈母，從而導(dǎo)致黛玉的被關(guān)押與流落民間，原作“寶釵撲蝶”的模糊筆法在此被置換成赤裸裸的爭斗。與寶玉婚配后，有關(guān)寶釵情欲的大篇幅細膩描寫亦不符封建貴族女子的行止，失真嚴(yán)重，時代錯位。再論陳氏筆下的熙鳳，其形象亦復(fù)荒誕，開篇一副不受丈夫待見、內(nèi)心渴望男性愛撫的面孔，小說鋪排不久即與賈雨村茍且，不僅寶釵撞上過，連年老昏聵的賈母也是心知肚明。沒有原作的狠辣、精明與大氣，《紅樓》中的熙鳳儼然一個受盡大家子氣的當(dāng)家小媳婦形象。

賈母是另一不忍卒讀的扭曲形象?！都t樓夢》里的賈母人稱“老祖宗”“老佛爺”，通達睿智、雍容華貴、既富于“老太太”的慈祥，又頗具一家之威，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陳氏筆下，賈母形象嚴(yán)重歪曲，作品文韻陡降。她對黛玉冷漠至極，反對寶黛愛情的理由現(xiàn)實得不符“史老太君”的身份?，她計較錢財，計較人脈，甚至詆毀女兒的家教，對外孫女沒有半點的慈愛。她“大聲”(noisily)?喝湯，“喜怒無常，即使對疼愛之人也喜找茬”(capriciousness and eagerness to find fault even in those whom she claims to favor)。?沒有原作的通達、睿智與理性?，也沒有原作的擔(dān)當(dāng)、體恤與大義?，封建貴族大院老祖宗身上承載的深厚文化底蘊被一個茍且偷生、自私冷漠的庸常老人形象所瓦解，了無時代特征。

二、恢宏主題的降格與變調(diào)

被抽離文化底蘊的異變?nèi)宋锓?wù)的是作者女性主義視角的現(xiàn)代言說?！都t樓夢》主題宏大，周汝昌先生不止一次指出：“《紅樓夢》不同于別的小說，……講的(含的)內(nèi)容至關(guān)重大——中華民族文化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的結(jié)晶式寶庫”?，“雖然雪芹像是只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而到了陳氏筆下，那就只是關(guān)于“三位主要女性的內(nèi)心生活與內(nèi)在動機的再想象，她們在那個女性無權(quán)、妻妾成群的社會里浮沉糾纏，彼此間遠不止?fàn)庯L(fēng)吃醋的關(guān)系，她們堅強而令人難忘。?”單一的女性視角?導(dǎo)致原作恢宏主題的降格式變調(diào)。

換而言之，陳氏主體意識和女性主義視角的強勢介入，無限放大了《紅樓夢》的性別問題，其《紅樓》完全圍繞女性意識改寫，實是陳氏為己所創(chuàng)之作，時代錯位嚴(yán)重。這一點陳氏《紅樓》出版后的相關(guān)博文、訪談及特刊報道可以佐證?！都t樓》吸引的閱讀、評論者多為女性?，《紅樓》扉頁也清晰表明該作用以紀(jì)念其母，亦為旁證。

陳氏博文《戰(zhàn)勝癌癥、創(chuàng)作〈紅樓〉》(Surviving Cancer and Writing The Red Chamber)標(biāo)題已顯豁道明《紅樓》創(chuàng)作與其患病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2001年剛產(chǎn)子不久的陳氏被診斷出卵巢癌，生活開始偏離原先的軌道。原本一向以學(xué)術(shù)生涯為重、追求經(jīng)濟獨立，即使閑暇也舍不得浪費點滴時間的職業(yè)女性突然被迫放棄了一切，被隔離在蕓蕓眾生的繁忙生活之外。那段灰暗的日子讓她的女性意識更加活躍，年屆耳順之年的母親義無反顧前來悉心照料，更讓成年的陳氏摭拾重新審視母親一生的機會。陳氏母親20多歲即只身從臺買棹赴美攻讀藥理學(xué)博士學(xué)位(a Ph.D.program in Pharmacology)，如此勇敢追求的女性在后來事業(yè)與家庭兩難抉擇中，似乎輕易偏向了家庭。她為子女一次次放棄工作，(外)孫輩出生后她更是完全回歸家庭。縱使母親與父親一同忙于工作的日子，每晚家中切好水果送與電視機前一家人的從來都是母親；雖然母親一天的工作時間比父親長，可家務(wù)活大部分仍然被認(rèn)為該由母親包做。諸此種種，年輕的陳氏不能理解，她感受到父親對母親的輕視(contempt)，告誡自己切莫成了母親那樣的女性。她認(rèn)真學(xué)習(xí)，學(xué)業(yè)優(yōu)異；她努力奮斗，婚姻直等到博士畢業(yè)、工作穩(wěn)定后才予以考慮。要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她會沿著自己規(guī)劃的職業(yè)女性路線走下去。來勢兇猛的可怕疾病，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刺促陳氏窺見日?，嵭忌畹囊饬x，她理解了平凡母親的可貴，也了悟了女性作為母親在人類繁衍后代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病愈后的陳氏辭去了高校教職，靜心在家哺育一兒一女。八年的全職媽媽，她像自己的母親一樣給了孩子幸福溫馨的童年。而這八年也正是她創(chuàng)作《紅樓》的八年(2002年動筆，2010年交稿)，“無論如何，那段我僅是家庭主婦的日子真正定義了我作為女性、作家與母親的身份。我創(chuàng)作的《紅樓》是那段時間自己靈魂求索的見證”?。借助《紅樓》，陳氏言說的是其自身關(guān)于女性命運與生存境遇的所歷所思。

實際上，陳氏最初接觸《紅樓夢》時已有女性視角的帶入。她無意間和家人一起看過“黛玉焚稿斷癡情”的戲曲片斷，黛玉悲悲凄凄、傷心欲絕，掙扎著焚毀寶玉贈送的舊帕與寫有詩文的絹子，之后淚盡而亡。這一凄美的經(jīng)典場景在陳氏看來并不感人，反是令她激憤。她并不同情寶黛，她將《羅密歐與朱麗葉》與之相比，憤憤然道：“當(dāng)家中長輩命令他們分開時，寶玉和黛玉根本沒有做什么實質(zhì)性的反抗……我被他們的被動激怒了?！?如此現(xiàn)代化的誤讀，源于作者女性主義意識的前見，亦因其對中國文化及《紅樓夢》的疏離而致。

《紅樓》出版的次年，陳氏曾接受過Terry Hong的特刊專訪，特刊報道《陳佩玲與〈紅樓〉：為自己完成的故事》(Pauline A.Chen and The Red Chamber to Finish the Story for Myself)進一步透露了陳氏關(guān)于《紅樓》的看法與定位。陳氏告訴Terry Hong，她是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期間得知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小說中那些出色、天生稟賦的女性困于深閨、毫無自由與機會，……她們的故事與我的家族史產(chǎn)生了共鳴，我有所觸動：我的祖母和外祖母均目不識丁，我的母親得奮力爭取才能獲得與她兄弟們一樣的受教育機會?！?并道：“仔細探求從小姐到奴婢等各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挖掘日?，嵭冀煌星楦械纳疃扰c力量的懸殊，《紅樓夢》比我之前所閱讀過的任何作品都更貼近我的人生經(jīng)歷。”?上述表明，陳氏的主體意識與女性視角無疑是其走近中國經(jīng)典《紅樓夢》的契入口。

陳氏開始真正閱讀《紅樓夢》是在其進入奧柏林學(xué)院從教之時，最先拜讀的是大衛(wèi)·霍克思與約翰·閔福德合譯的英文版The Story of the Stone?！拔伊⒓磹凵狭诵≌f人物互動的細膩描畫，尤其是書中關(guān)于女性的刻畫。”?顯然，陳氏最初的閱讀體驗即受女性視角的牽制。她在奧柏林學(xué)院工作期間，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學(xué)生未聽說過《紅樓夢》，即使少數(shù)知道的也因其篇幅的冗長與內(nèi)容的陌生而對之望而卻步，并且同陳氏當(dāng)年一樣，這個年齡階段的學(xué)生還根本不知道中國文學(xué)有多豐富。鑒于此，陳氏產(chǎn)生了日后創(chuàng)作《紅樓》的念頭?！皠?chuàng)作中，作為現(xiàn)代讀者與作者，我加入了令自己感興趣的思考，即女性在機會與行動均受到無情限制的文化中是如何把握自己命運的?”?這里，作者明白無誤地向讀者交待了其在《紅樓》創(chuàng)作中加入的女性主義關(guān)注視角。

三、性與政治因素的篡入

《紅樓》另一歪曲原作之處是性與政治的篡入。原作描摹了一群行止見識皆出于須眉之上的稀世女子，黛玉超凡脫俗，寶釵聰慧自愛，寶玉博愛心勞，三人間涌起的只是少男少女的情懷，另一奇女子熙鳳才干了得、潑辣無比，但作為已婚的貴族少婦，即使有個愛偷腥的丈夫，其言行也決無浪蕩逾禮之處。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雖殘忍絕情，但也不乏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原作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可謂一處較為明顯皴染熙鳳與丈夫夫妻生活的文字，但其落筆仍然十分含蓄。而陳氏筆下，完全沒有封建貴族大家的禮法顧忌，三位奇女子全部降格，庸俗化為普通封建家庭爭風(fēng)吃醋的妻妾。

黛玉不是那個因了寶玉一句“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就氣得腮紅豎眉紅眼圈兒的清純少女，而是一個能接受閨房私會，甚至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的青年女子?，她公然戴著寶玉之玉，被發(fā)現(xiàn)后理直氣壯向賈府最高權(quán)威聲言：“是寶玉給我的，你們無權(quán)拿走”“他要娶我”“寶玉不會同意的，他才不怕你們”?。諸如上述大膽前衛(wèi)的話語與舉止，實與18世紀(jì)封建貴族大家文化不符，清純超凡的黛玉突降為俗世一個為愛與大家長抗?fàn)幍男∨印?/p>

而寶釵也沒幸免性愛情節(jié)的露骨描寫，原作中那個看望大承笞撻的寶玉時說了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就“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的寶釵?在陳氏《紅樓》中變得非常成熟、直白?！都t樓》中，不僅有二人新婚之夜的細節(jié)描寫，還有寶釵婚后對床第之事的繾綣回顧及面對眼前認(rèn)真溫習(xí)備考功名之寶玉的欲望與情愫描寫，更有寶釵主動引導(dǎo)寶玉兩人白日行事的情節(jié)，諸此等等將小說口味降格并脫離原作文化語境。?

熙鳳的形象就更加離譜丑陋。美麗潑辣的封建大家掌門人在《紅樓》里一出場就是一個被丈夫冷落、極度缺乏男人之愛的深閨怨婦，輕易與賈雨村私混一處，兩人很快云雨不斷，小說中多次關(guān)于二人偷歡的直接描寫，更以熙鳳的心理活動暗示雨村喚醒了她長期麻木的痛苦神經(jīng)，封建大家族當(dāng)家媳婦豐富多姿的持家生活被剝離為一個缺愛女人的出軌故事，完全脫離了18世紀(jì)清代封建貴族禮法傳統(tǒng)，變得甚是荒誕不經(jīng)。

最后，政治背景、事件的嵌入，恰與原作作者的回避態(tài)度相悖。陳氏自認(rèn)為為了更忠實于原作，應(yīng)該補入曹氏修改原作刪除的政治因素描寫?。她虛構(gòu)并描寫了抄家及雍正繼位等政治事件作為《紅樓》的次要情節(jié)，小說里的寶玉也變得對政治甚為關(guān)切，甚至夜里與黛玉幽會時亦憂心忡忡地談起，而賈政與賈雨村就王子繼位的不同站隊及后續(xù)出現(xiàn)的可怕結(jié)果也在書中得到細致描畫。這些滿足了西方讀者的閱讀期待，但確實偏離了原作。

中國文學(xué)資深翻譯家葛浩文曾在其個人訪談中指出，一般的美國讀者“大概喜歡兩三種小說吧，一種是sex(性愛)多一點的，第二種是politics(政治)多一點的，還有一種偵探小說，……。其他一些比較深刻的作品，就比較難賣得動”?。陳氏《紅樓》中的sex細節(jié)和添入的18世紀(jì)中國politics描寫顯然在西方正是賣點。她本人曾將自己的作品與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通俗言情小說《飄》相提并論，并認(rèn)為兩者間存在“驚人的相似”(strange resemblance)?，這也間接說明陳氏對《紅樓》的定位與原作《紅樓夢》的經(jīng)典地位相差甚遠。

四、結(jié)語

《紅樓》以世俗之心度曹氏人物，對原作情節(jié)低級歪曲，既無原作的含蓄蘊藉，也無原作的超凡脫俗，與原作可謂神離貌不合，完全“祛魅”了經(jīng)典的崇高與權(quán)威。這樣一個低俗的有關(guān)封建貴族家庭的獵奇故事，以閨闈秘聞、爭風(fēng)吃醋及刺激的性愛描寫落入關(guān)于東方刻板想象的巢臼，誤導(dǎo)讀者多于引導(dǎo)讀者，《紅樓》實難通《紅樓夢》。海外戲仿，我們無法禁止，也并不反對，畢竟文化是多生態(tài)的，但戲仿之作無法增強對原經(jīng)典的理解，也無益于原經(jīng)典的海外傳播，對其應(yīng)取謹(jǐn)慎的態(tài)度，絕不可倚賴其為海外傳播的正道。至于《紅樓》究竟如何疏離中國文化、又產(chǎn)生了怎樣不佳的影響，則待另文探討。

注釋：

①http：//paulineachen.com/media/.

②http：//paulineachen.com/.

③ Pauline Chen： “Author's Note”，The Red Chamber，London：Virago Press，2013，p.iii.原文如下： “What follows is my attempt to finish the story for myself，while paying homage to this beloved masterpiece and sharing it with a wider audience.”

④ Pauline Chen： “A Note on the Text”，The Red Chamber，London：Virago Press，2013，p.481.原文如下： “…to create a cohesive and more compact work.At the same time，many of my changes have been guided by an attempt to be faithful to the novel's deeper meaning and context”.

⑤ 按：筆者關(guān)注到美國Goodreads平臺是受到師長劉澤權(quán)《〈紅樓夢〉的蟬蛻——品陳佩玲之英語〈紅樓〉》(《紅樓夢學(xué)刊》，2015年第五輯)一文啟發(fā)，特此致謝。

⑥ 參看馮全功：《這〈紅樓〉不是那“紅樓”——互文寫作理念下英語小說〈紅樓〉評析》，《當(dāng)代外語研究》，2016年第4期。

⑦ 戲仿(parody)從詞源學(xué)意義上來看，起源于希臘語paroidia，par-表示“旁”“側(cè)”“接近”“相似”“從屬”“錯亂”“異?！钡认喾聪喑傻暮x，oidia相當(dāng)于odes歌曲，故而戲仿原初含義為“一種特殊的歌曲，它在模仿附和某一現(xiàn)成的歌曲的同時又對其進行反向地變調(diào)和改編”。戲仿強調(diào)對源文本的“間離與轉(zhuǎn)換”，“是對源文本的明顯地‘脫冕'或降格式的顛覆性模仿，而不是虔誠的景仰式的亦步亦趨”。參看程軍：《戲仿與仿作：當(dāng)代文學(xué)理論兩個概念差異的闡釋》，江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1期，第98頁，第 100頁；Hutcheon，Linda.A Theory of Parody：The Teachings of Twentieth-Century Art Forms.New York： Methuen，1985，p.38。

⑧ 楊振武：《人民日報：把握對外傳播的時代新要求》，http：//opinion.people.com.cn/n/2015/0701/c1003-27233635.html。

⑨ 參看朱一玄：《紅樓夢人物譜》，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頁。

⑩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8.原文如下： “Back in the kitchen at Bottle-Gourd Street，Daiyu distracted herself with her daily tasks.She makes up the fire，washes the rice，and chops the vegetables.The wooden handle of the cleaver，smoothed by years of use，fits effortlessly in her hand，and her eyes are soothed by the familiarity of the room：the blue and white dishes，the faded picture of the Kitchen God on the wall，the sound of neighbors'voices through the open window.She sees the bucket is almost empty and goes to the well to draw water.”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175.原文如下：“Daiyu settles in to caring for her father.She goes to market to load her basket with winter bamboo shoots and fresh carp from the lake.She makes soups and rice porridge，and spend hours hovering over the stove brewing her father's medicines.For the first time，she forces herself to kill and pluck a chicken.When she feels the frantic leaping of the pullet's heart beneath her fingertips，she almost gives up …she firms her trembling hands and twists the poor creature's neck.As she plucks the now limp body，she wonders what Baoyu would think if he were to see her.”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268.原文如下： “Suddenly she feels bereft.‘Aren't you going to kiss me?'”

? 余國藩著，李奭學(xué)編譯：《〈紅樓夢〉、〈西游記〉與其他：余國藩論學(xué)文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81頁。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31.原文如下：“Her mouth is rather tight and thin-lipped for her broad face，and her smallish，single-lidded eyes make her face look expressionless.”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192.原文如下： “She doesn't have a penny，and the Lins have all but died out!What's worse is her upbringing.Her manners are disgraceful.”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 London： Virago Press， 2013，p.193.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p.215-216.

? 原作第84回賈母跟賈政提起寶玉的親事，賈政暗示寶玉不成材、沒出息，怕耽誤了人家好姑娘，賈母聽著心里有些不舒坦，說了一席話，話中可見其對寶玉的理性寵愛及與賈政并非劍拔弩張的母子關(guān)系，是一位通情達理的老太太?！罢撈饋?，現(xiàn)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至遭塌了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huán)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么樣?”又如第95回寶玉丟玉瘋癲、賈母帶過同住，王夫人討好說賈母的福氣大能替寶玉壓邪，賈母的答話立顯其明事理、頭腦靈活，不封建的一面，“什么福氣!不過我屋里干凈些，經(jīng)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钡?07回，即將充軍與發(fā)配海疆的兒子、孫子獲準(zhǔn)回家向老人請安，賈母一手拉著一個，大哭起來，并讓二人去與媳婦話別，沒有責(zé)罵、沒有怪怨，那份傷心既真切又理性。見曹雪芹、高鶚著，啟功注釋：《紅樓夢》(共四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2月第3版，1973年8月第10次印刷，第1087頁，第1227頁。

? 原作第94回寶玉院里海棠不時而發(fā)，眾人驚疑，賈赦認(rèn)為是花妖作怪主張砍去，賈政亦覺怪異，賈母一言九鼎，“誰在這里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dāng)去。你們不許混說!”又如第106回賈府獲罪，賈母含淚祝告天地：“……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傆嘘H家罪孽，情愿一人承當(dāng)，只求饒恕兒孫。”見第1211頁，第1346頁。

? 周汝昌：《歐西〈紅樓夢〉研論得失之我見》，姜其煌：《歐美紅學(xué)》，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5-6頁。

? 周汝昌著，周倫玲編：《紅樓十二層》，太原：書海出版社，2005年，第6頁。

? “Author's Note” in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Virago Press，2013，p.iv.原文如下： “a reimagining of the inner lives and motivations of the three major female characters.In a world where women lacked power and were pitted against one another by the system of concubinage，these characters are strong and unforgettable，forging bonds with each other that far transcend sexual rivalry.”

? 注：西方語境下對《紅樓夢》的解讀不止陳氏一人有此偏誤，曾在中國生活了近40年的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亦取女性視角的評價。“This novel seized hold of the people primarily because it portrayed the problems of their own family system，the absolute power of women in the home…Women reigned supreme in the Chinese house，and because they were wholly confined in its walls and often illiterate，they reles to the hurt of all.They kept men children，and protected them from hardship and effort when they should not have been so protected.Such an one was Chia Pao Yu，and we follow him to his tragic end in Hong Lou Meng.”(Pearl S.Buck.Chinese Novel.Shanghai：South Asia.1938.pp.49-50.)

? C.f.Goodreads book review.Date： 10thAugust，2017， 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13115538-the-red-chamber?from_search=true.

? Pauline A.Chen： “Surviving Cancer and Writing The Red Chamber(Published on Sept.6th，2012)”，http：//www.goodreads.com/author_blog_posts/2956547-surviving-can cer-and-writing-the-redchamber.原文如下：Nevertheless the time when I was“just a housewife” had irrevocably defined who I was as a woman，as a writer，as a mother.The book that I wrote，The Red Chamber，is a testament to the soul searching of that time.

? Terry Hong： “Author Interview： Pauline A.Chen”，https：//bloomsite.com/2013/02/19/qa-with-pauline-a-chen/.原文如下：Daiyu and Baoyu offer no real resistance when the family elders decree that they are to be apart…I was infuriated by their passivity.

? Terry Hong： “ Terry Hong's feature piece on Pauline A.Chen：Pauline A.Chen and The Red Chamber ”，https：//bloom-site.com/2013/02/18/pauline-a-chen-and-the-r ed-chamber-to-finishthe-story-for-myself/.原文如下：Chen… was struck by how the“story of brilliant and talented women whose lives were constricted by lack of physical freedom and opportunity…resonated with my own family's history： my two grandmothers were both illiterate，and my mother had struggled to gain access to the education her brothers received.”

? Terry Hong： “ Terry Hong's feature piece on Pauline A.Chen：Pauline A.Chen and The Red Chamber ”，https：//bloom-site.com/2013/02/18/pauline-a-chen-and-the-r ed-chamber-to-finishthe-story-for-myself/.原文如下：“…and yet tracing with exquisite care the inner worlds from princesses to maids，and unearthing the depths of feeling and disparities in power beneath the most every day interactions，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more closely mirrored my experience of life than any work I had previously read.”

? Terry Hong： “Author Interview： Pauline A.Chen”，https：//bloomsite.com/2013/02/19/qa-with-pauline-a-chen/.原文如下：I immediately fell in love with the subtle depiction of the characters'interactions，and especially how the female characters were drawn.

? Terry Hong： “ Terry Hong's feature piece on Pauline A.Chen：Pauline A.Chen and The Red Chamber ”，https：//bloom-site.com/2013/02/18/pauline-a-chen-and-the-r ed-chamber-to-finishthe-story-for-myself/.原文如下：“I added a question that gripped me as a modern reader and writer：in a culture where women's opportunities and movements were ruthlessly restricted，in what ways could they shape their own destinies?”

? C.f.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p.292-294.

? 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p.296-297.原文如下：“Baoyu gave it to me.You have no right to take it away.” “He wants to marry me” “Baoyu won't let you.He's not afraid of you—”.

? 參看脂批：“行云流水語，微露半含時”，朱一玄編：《紅樓夢脂評校錄》，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第427頁。

? C.f.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p.430-431，438-439，443.

? C.f.Pauline Chen：The Red Chamber，London： Virago Press，2013，pp.183，189，212.

? 季進編：《另一種聲音：海外漢學(xué)訪談錄》，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24頁。

? C.f.Terry Hong： “Terry Hong's feature piece on Pauline A.Chen：Pauline A.Chen and The Red Chamber ”，https：//bloom-site.com/2013/02/18/pauline-a-chen-and-the-red-ch amber-to-finish-the-storyfor-my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