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斌
(新加坡國立大學 中文系,新加坡 119260)
近年來,雖然大量海外漢學著作被翻譯成中文,在國內(nèi)廣泛流傳,但僅從古典文學研究上來看,海外漢學界與國內(nèi)古典文學研究在研究方法、學術思維等方面,仍存在較大差異,并且二者溝通、融合創(chuàng)新的趨勢并不明顯。宇文所安教授(Stephen Owen)的新著《小詞:中國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早期的詞》(Just
a
Song
:Chinese
Lyrics
from
the
Eleventh
and
Early
Twelfth
Centuries
),是其接續(xù)古典詩歌研究的一部力作,已于今年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筆者將借對此書的分析,來對東西方漢學研究中古典文學研究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在進行深入分析之前,有必要對中西方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傳統(tǒng)做簡要梳理。海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伴隨著中國的崛起逐漸成為熱潮,研究的學者主要以在海外學習生活過的華人學者及外國學者為主。前者雖是華人,但多接受了西方教育,并對西方文化及思維模式存在認同感,而后者則是土生土長的外國學者,他們的視角及思維方式都帶有西方文化語境的特征。海外漢學研究者的共同點在于,他們研究成果的預想受眾是生活在英語世界的人們,他們的研究及思維模式,也是立足于西方社會科學研究傳統(tǒng)之上的,深受西方科學理性思維的影響,并對理論的指導作用存在深刻的認同感。而中國學者在古典文學研究中,則仰賴語言及文化優(yōu)勢,更傾向于文本的分析及解讀,文本材料在研究中占有極高的比重,細究起來,這種分析更多的帶有感性分析的特點,而缺少西方研究體系下科學研究的某些特征。
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就是西方研究視野下的關于中國古典詩詞的最新研究成果。該書以五代、北宋時期的詞為研究對象,探討詞體是如何從歌詞到一種文體之演變的。其實關于詞體演變的問題,一直是西方漢學界探討的熱點問題,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孫康宜教授就著有《從晚唐到北宋詞之演進》(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z
’u
from
Late
T
’ang
to
Northern
Sung
)一書,將詞體從晚唐到北宋的演進脈絡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論述則以詞體的演進為主線。林順夫教授也曾撰有長文《詞之文體特征的形成》(The
Formation
of
a
Distinct
Generic
Identity
for
Tz
’u
),從宋代關于詞體觀念的論述著手,探討詞是如何演變成一種具有獨特審美特征的文體的。而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則從詞集的形成及流傳等文學的物質性方面,對詞體演進這一問題進行了新的學術視角下的探討。全書大致以時間階段劃分,共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作為北宋詞的前奏,以五代詞的流傳及最初詞作的形成為研究對象,探討在詞之形成的早期,詞作是如何流傳及被保存的,其中著重探討了歌女在早期詞作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第二部分則進入北宋時期,以十一世紀早、中期的詞作創(chuàng)作狀況為研究對象,在對柳永、晏幾道等人詞集形成過程的探討中,揭示詞體的演變問題。第三部分是對蘇軾及其時代詞作的探討,這一部分的主要內(nèi)容是對蘇軾對詞體的改造及其門人詞作的創(chuàng)作情況,并最后談及周邦彥的創(chuàng)作。第四部分則進入十二世紀,探討這一時期文人對上一階段詞作創(chuàng)作的總結,并以這個階段出現(xiàn)的詞論、序跋為研究對象,探討時人對同時代詞作創(chuàng)作的評價,附帶討論了這一時期詞人的創(chuàng)作概況。貫穿全書最大的亮點則是將文學物質性應用在詞體的研究中。
文學的物質性受到關注,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生產(chǎn)的場域理論盛行所導致的。文化生產(chǎn)的場域理論,將文學置于生產(chǎn)、傳播、接受的場域之中,來探討文學在各個階段所體現(xiàn)出的不同特征。而文學的物質性,則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學的生產(chǎn)及傳播過程中。一般意義上而言,文學在生產(chǎn)傳播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物質性,主要是指印刷、出版等對文學生產(chǎn)傳播的影響,在古典文學研究中,則體現(xiàn)為雕版印刷、造紙術等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美國漢學家伊維德(Wilt L. Idema)在《關于中國文學史中物質性的思考》一文中,系統(tǒng)的闡釋了對于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中文學物質性的理解,將印刷出版與中國古代文學史的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這篇文章的譯文最早出現(xiàn)在2013年的《中正漢學研究》刊物上,但其實早在《劍橋文學史》的編撰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文學物質性對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的影響,從編者對文學史的分期中就可見一斑。但具體到中國古典文學中每一種文體的具體研究中如何實踐這種理論,卻很少有學術成果具體展現(xiàn)。宇文所安教授的新書,則是文學物質性在詞體研究中最新成果的展現(xiàn),將詞的研究納入文學物質性的范疇中進行研究。在詞體最初的形成階段,作為一種不被重視的文學形式,詞體并不具備詩、文這類文體的出版、流通條件,所以對于詞體初期文學的物質性主要體現(xiàn)在詞作的形成、保存、流通及后人對詞集的編纂上。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正是在這一理論指導下展開對全書的謀篇布局的。
前言中,作者提及在早期詞作的流傳中,女性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作者認為“歌詞從一開始就與女性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要么是作為歌詞的表演者或者是詞作的主題,要么體現(xiàn)在男性詞人富于女性情感的話語之中”。并且作者進一步解釋道,即使像蘇軾的豪放詞,被后人冠以“豪放”之標簽,其實是詞體通常被認為是女性化文體的一種副產(chǎn)品。而相比之下,古典詩歌并沒有豪放或是婉約這種基于性別分離的風格劃分。筆者十分贊同這個觀點,詞體與女性的密切聯(lián)系,也體現(xiàn)在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中,女性詞人相比男性詞人,更能駕馭詞體之特征,即使到了清代,詞體完全文人化之后,詞體的這種特征依舊被流傳繼承,成為詞體的一個典型特征。在早期詞作的產(chǎn)生、流傳中,歌兒舞女甚至起到了比文人更為重要的作用。
在第二、三部分,作者主要選取了十一世紀的詞人、詞作進行個案研究。研究的切入角度則是從詞人詞集的成書出發(fā),在文本分析方面則注重詞由一種娛樂歌唱藝術到文體形式的轉變。主要選取的對象有柳永與《樂章集》、馮延巳與《陽春集》、晏殊與《珠玉詞》、歐陽修及其詞集、張先、晏幾道。在第三部分中,則主要講了蘇軾、晁端禮、蘇門詞人(黃庭堅、晁補之、李之儀)、秦觀、賀鑄、周邦彥。在對個案進行文本分析中,作者更側重詞風的傳承性,會探討同一時期不同詞人對詞作者的影響。
最后一部分作者則轉向詞論,通過對一些題跋、詞論的解讀,來探討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早期這一階段詞作的審美趨向,并在最后介紹了一些北宋末期的詞人,主要有朱敦儒、謝逸、李清照。
本書同其他研究古典詩詞的著作類似,作者在詞作的英譯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畢竟這本著作的讀者對象主要面向英語世界的讀者,作者在翻譯詞作時,在盡量保存詞作原意的基礎上,用較為易懂的英文來傳達出詞作的意境,為詞作的翻譯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典范。如對秦觀《滿庭芳》的翻譯:
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To “Manting fang”
Mountains daubed with faint clouds,
the heavens pasted with withering plants,
a painted horn’s sound breaks off from the watch-tower gate.
For a while I rest my journeying oars,
and for the moment we keep on with parting cups.
So much that happened before at Penglai!-
I look back uselessly,
mist and haze everywhere.
Beyond the setting sunbeams
several specks of wintry crows,
the flowing water circles a solitary village.
It melts the heart,
at a moment such as this,
the perfumed sachet secretly united,
casually parting from the gossamer sash.
In the blue house I won nothing from this
but the enduring repute of a man of no feeling.
Going off from here, when will I see her?-
on my sleeves and gown’s folds
the vain stains of weeping.
The place that most wounds the heart:
Gazing as far as I can from the high wall,
lamp-fires in the dusk.
作者巧妙地將秦觀的這首詞翻譯成了一首優(yōu)美的英文詩,并且按照英文詩歌的節(jié)奏重新斷句排列,使譯文讀起來更有原詞的意境與美感。在對一些有中國特色的意象進行翻譯時,作者采取選擇性的直譯與意譯,必要時加注釋進一步說明,讓譯作既符合英文用詞習慣,同時又不失詞作原本的特色。古典詩詞的英譯,一直是西方漢學界古典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甚至可以算作一種研究方法,畢竟西方讀者或研究者在接觸到中國古典文學時,首先面對的就是語言問題,翻譯可以讓西方學者更準確、深入的理解文本。如何讓西方讀者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理解中國古典詩詞,也應該是國內(nèi)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未來應該著重考慮的一個問題。宇文所安教授對詞作的翻譯,無疑為我們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宇文所安教授的很多學術著作中都伴有古詩詞的翻譯,不僅有古詩詞的翻譯,他也曾專門翻譯過中國古典文論。其實從西方學者對古典文學語言翻譯中,我們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西方漢學關于古典詩詞研究的思路,即基于語言分析為基礎的文學研究。這方面在漢學界影響最大的當屬高有功教授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提出的中國抒情傳統(tǒng)理論。高有功教授最初研究語言學,后又轉向古典文學研究,其早期中國抒情傳統(tǒng)理論在古典文學研究中的實踐,都帶有明顯的語言學取向。其實高有功先生在研究中對中國抒情傳統(tǒng)理論的發(fā)展,也代表了西方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接受歷程,這也是西方漢學家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立足點。此后,在古典文學研究中興起的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其實理論來源也源于此。
如果從一個中國學者的角度來看宇文所安教授對北宋詞人的分析,可能并沒有太多新穎之處,無論是書中涉及的柳詞中對城市之美的描繪、詞作與其個人形象的相互塑造問題,還是蘇軾詞中“以詩為詞”的風格概括及其在詞中對個人人生經(jīng)歷的寄托,其實在許多中國學者的研究著作中都多多少少有所涉及。但將這本書放在西方漢學研究的發(fā)展脈絡中,則更能突顯著作所具有的學術價值。在漢學研究中,文學的物質性、文化生產(chǎn)場域理論,最早在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較為盛行,后來逐步擴展,延伸至古典文學,但將文學的物質性應用于詞學研究,宇文所安教授的這部著作則是開風氣之先。利用文學的物質性研究北宋詞,有其獨特的條件。因為這一時期是雕版印刷即將盛行的時期,也是詞體漸趨成型的時期,所以從文學的物質性角度去研究詞體的演變,可以說是恰到好處。詞從歌詞到一種文體的演變,也正體現(xiàn)在文學物質性的演變之中。在柳永與《樂章集》的研究中,作者將《樂章集》的成書、詞作來源、詞集序跋與柳永的人生經(jīng)歷結合來考察柳詞的風格,研究的立足點則是這一時期詞作作為一種以表演為目的的文本,而非閱讀文本。這個研究思路貫穿全書幾乎所有個案分析之中,這也是書名為《小詞》的原因。在研究以表演為指向的文本時,必然與閱讀性文本的研究存在差異,作者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種差異,由此出發(fā)來對五代、北宋詞體的發(fā)展進行梳理研究?;蛟S有些學者會認為這種研究類似于詞學文獻學的研究思路,但確切地說這種研究并不是出于文獻學研究的考量,而是將詞集的形成過程納入文學研究中去加以考察,是從動態(tài)中去發(fā)現(xiàn)文本之外的研究問題,不只是考察文本的現(xiàn)在,更要考察文本的過去,即文本的產(chǎn)生。
文學的物質性作為一種研究視角,它與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獻學有共同之處,也有些許差異。傳統(tǒng)的文獻學,注重版本、書籍的流傳過程,文獻研究本身就是目的;而文學研究的物質性則將文學文本置于文化生產(chǎn)的場域之中,在一種動態(tài)的關系中探求文本的價值,它只是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存在,為進一步的文本分析提供依據(jù)。將文本置于文學生產(chǎn)的場域之中,也使文學研究帶有更加理性科學的性質,少了純文本分析過于濃重的感性色彩。古典詩詞的翻譯研究,也應該成為國內(nèi)學者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畢竟中華文化走向世界是大勢所趨,從另一方面來說,在研究中注重古典詩詞的翻譯,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入的理解文本。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為我們研究詞作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相信不久此書的中譯本就會在國內(nèi)面世,到時相關問題會得到更進一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