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賓
【摘要】唐朝從建國到玄宗執(zhí)政期間,以強勁的軍事推進、君臣共赴的政治運作和兼納的文化心態(tài),走上了一條昌達的發(fā)展道路并臻至鼎盛,結成了東亞封貢體系佇立于世界之東方。吸收域外優(yōu)秀的物質和文化要素、延攬眾多的人才為我所用,既是興盛的展現(xiàn),更是它的助推和促進。如果沒有這種開放和兼納,就不會有這樣的局面。后期的唐朝一改此風,我們看到的就是王朝的萎縮和局面的頹落,其教訓值得深思。
【關鍵詞】唐朝興盛 開放 域外人士 兼納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用“開放”“兼納”和“興盛”形容前期的唐朝似不為過。與此對應的康雍乾的清朝,它亦以“盛世”的形象被今人所稱道,然而文藝復興導引下的西方世界在邁向工業(yè)革命步伐中所煥發(fā)的社會朝氣,使清朝的形象頗為受損且大打折扣。唐朝則比較“幸運”,與它頡頏的世界,非但沒有出現(xiàn)令它憂傷神韻的對手,也沒有使它潛心折服的他方;相反,歷史給予了唐朝以引領世界潮流的機會,它以自身特色的定位并佇立于世界的東方。是機緣的巧合,還是唐朝自身的努力?只要宿命論的腔調不再束縛我們,后者無疑是一項有意義的解答。
“興盛”,對一個王朝而言,表現(xiàn)在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和社會等各個領域,是結構性的整合。不論是在縱向的歷代進程還是在同時代的彼此共處中,它均以繁茂的狀態(tài)而呈現(xiàn)。如果這叫作“興盛”的話,那么前期的唐朝就是一個典范。這是如何做到的呢?
前期的唐朝擁有一個有理想、有作為且秉持開放理念治理國家的統(tǒng)治集團。這個統(tǒng)治集團就是以李淵為核心的領導層,陳寅恪先生歸納為“關隴集團”。它最初是由西魏的掌權者宇文泰所創(chuàng)立。宇文泰為扭轉與東魏抗衡中的弱勢地位,他聚合關中隴右的各路豪強和胡漢人等,團結在他周圍,形成力量以壯大自身。此后的北周兼并北齊、隋唐之統(tǒng)一,其凝聚力量都與這個集團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它的特點就在于融合了眾多的胡漢勢力,集中原傳統(tǒng)、草原游牧文化諸多要素于一身,具有強烈的兼納和開放精神。這也是促使它在那縱橫捭闔的博弈中能夠展現(xiàn)開拓進取、引領潮流的基本動因。當李淵罷黜隋朝傀儡皇帝、建立唐朝之后,他就將主要精力集中在清除和收降那些反隋的其他勢力,以此確立李唐的王統(tǒng)地位。又經過唐太宗、唐高宗的持續(xù)跟進,唐朝建構了中原農耕社會的穩(wěn)固基礎。隨后,朝廷又朝向周邊四維開拓,相繼征服了東西突厥、收降漠北鐵勒諸部和其他眾多的異族勢力,將它的控制幅度推向了東北、蒙古高原和西域的縱深之地,形成了超越此前規(guī)模的多族群構合的一統(tǒng)化復合型王朝。
唐朝興盛局面的出現(xiàn),是魏晉南北朝以來胡漢融合的成果。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若從人群組合為中心的結構上考察,大體可分作漢系和胡漢結合的兩種類型,有的學者將其歸結為“外儒內法的專制君主官僚制國家”和“內亞邊疆帝國模式”。就唐朝而言,它更近似于胡漢結合的復合型王朝,這是因為唐朝的建構和強盛離不開眾多外族人乃至域外人的參與。而唐朝之所以如此,正是有此前魏晉南北朝數百年間民族交往與融合的塑造。東漢王朝滅亡后,一統(tǒng)化的局面雖然被分解,但它也為中原內外眾多胡漢勢力的崛起提供了新的機會,周邊外族紛紛趁機入主中原建立政權,爭相發(fā)展壯大,凸顯自己,它們彼此的爭競,又促成了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的再現(xiàn)。這種再現(xiàn)包含了眾多的胡系民族及其文化的再造,它表明,新的一統(tǒng)既是此前一統(tǒng)的繼承,更是對它的超越。那么,誰能夠主宰一統(tǒng)化局面的再現(xiàn)呢?歷史并沒有將這副重擔托付給退縮在江左維系華夏傳統(tǒng)的東晉和南朝,而是落在了胡漢融合秉持開放和兼納的北方勢力的肩頭,更精確地說,是北方勢力積極主動爭取的結果。在那個交織爭衡的時代,誰能夠積蓄力量、含括四方,誰就能承擔更多的職責而構建一統(tǒng)化的王朝。從北朝到隋唐,這一系列的前后嬗替,確立了中原政治的命脈,并將它推向了江南,最終匯聚成唐朝的一統(tǒng)格局。唐朝又在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君主的經營下,建構了中原核心—周邊外圍組合的二元制復合型的盛世王朝。
唐朝之強盛,最終的促成要素是人而非物,即人群構成的方式發(fā)生了新的變化。如果說唐朝有什么區(qū)別于秦、漢、宋、明這些中原漢系主體王朝的地方,那就在于它人群多樣的“異質性”組合的形態(tài),用今日的話語表述就是多民族多族群,尤其是來自諸如粟特人那些域外群體的參與和介入。眾多的例證不勝枚舉,這里僅撿拾三例以資證明。
首先,外族人于唐廷為官者的高比率。據史料記載,貞觀四年(630)唐朝征服東突厥之后,為了妥善對待他們,朝廷將其民眾安置在長城沿線地區(qū),設置羈縻府州,滿足其生活需求;上層貴族則落居長安,任命官職,“五品已上百余人,殆與朝士相半”。外族人(包括域外成員)擔任文武百官,是唐朝政治的一個突出特點,人們熟知的長孫無忌、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高仙芝、哥舒翰、安祿山、李光弼、仆固懷恩、李懷光等,貫通前后。他們多數人勇猛強悍、能征善戰(zhàn),甚至運籌帷幄,頗得朝廷青睞;更有李林甫阻止?jié)h人朝官而推舉胡人武將的刻意安排,他的目的非常明顯,那就是“利其不識文字,無入相由”,以確保自己的專權。通觀前后歷朝歷代,像這種規(guī)模和幅度任用胡人或域外人士的,實不多見,他們也的確在唐朝的政治軍事活動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其次,粟特等西域胡人在唐朝社會生活中的表現(xiàn)。西域胡人朝向東方求得發(fā)展,是那個時代一個頗為耀眼的行為。他們中不乏使節(jié)、學者、宗教信徒,更多的則是從事商貿的各類人等。像安菩這樣的粟特人首領及其屬部,有可能隨著東突厥的被征服從草原而南下。他作為首領,獲得了朝廷的封賜,除安宅于長安城之外,他還兼有北部羈縻府州之屬的六胡州大首領一職。這個“大首領”,多指那些向東方遷移的粟特人自我管理的為首者,他們步入漢地后,這個稱號也被唐廷所認可并納入羈縻府州的體制,安菩的六胡州大首領職銜,應當屬于這種現(xiàn)象。另據文獻記載,唐后期德宗在位期間,宰相李泌出于朝廷負擔過重的考慮,曾下令檢括那些定居在長安城免于賦稅的胡人戶口,查得4000余人,唐廷下令讓他們選擇:要么入籍成為唐朝百姓承擔相應稅賦,要么返回西域老家。結果沒有一個返回的。他們早已娶妻生子,置辦產業(yè),與長安社會融結一體了,倘若離開長安返回原籍,無異于拋家棄子。
最后,胡人在絲綢之路貿易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作為溝通中西商貿和文化交流的渠道,絲綢之路在唐朝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然而仔細分析,承擔其重要角色的,更多的是粟特商人。出土文獻中記載的“商胡”“興胡”,主要指的就是他們。例如,一份吐魯番文書記載,西州(治高昌,今新疆吐魯番)百姓石染典用18匹大練向一個叫康思禮的人購買一匹馬,根據規(guī)定,雙方須簽訂契約,使交易獲得官方認可。為了使買賣合法,不僅需要西州市場簽訂的契約,契約的簽署還要有證人作為“保人”,石染典買馬契那份文書雖然殘缺,但留有“興胡羅也那”“興胡安達漢”和“西州百姓石早寒”的保人記載,這都是粟特人明顯的印記。類似的例子在墓葬的資料中也多有反映。又如,人們熟知的粟特人安伽,他是北周時期同州(治今陜西大荔)胡人聚落的一個頭領,充任“薩寶”一職。他墓葬石棺床的雕刻中,有不少關于粟特商團出行和會客休憩的場面,生動地刻畫了他們長途(或中短途)跋涉的情景。根據出土資料和文獻的多方證實,在中古時期民間的聯(lián)系和交易中,粟特商人充當了重要的溝通角色。他們所處地區(qū)兼通四方、多族聚集,使其具備了掌握多種語言的能力,便于他們東西南北地流動和溝通,長安、洛陽各地活躍的“譯語人”,往往就有他們的身影。作為溝通中西的吐魯番西州,他們的活躍,更在情理之中了。
綜上所述,外族、域外人員的介入與唐朝盛世局面形成之間的密切關系。史實證明:當王朝強盛繁榮之時,往往伴隨著開放的內外交流和中西互動;反之,當大門緊鎖、自我封閉之時,也多與萎縮衰落相伴生。揆諸前后300年的唐朝歷程,我們看到的恰是這種盛世及其衰相的前后嬗替。安史之亂前的唐朝,整體處在胡漢融結、中原周邊四維兼納的復合型王朝的拓展狀態(tài),這一時期中外物質和精神文化的交流頻繁不斷,內外人員的彼此往來持續(xù)相承,“華夷兼容”亦為社會所共識。然而叛亂之后,周邊外圍勢力重新崛起,唐朝的內外有別代替了彼此兼納;排胡之風逐漸盛行,內外畛域日益分明。伴隨節(jié)度使勢力興起的,是周邊地區(qū)各族勢力的不斷積聚,它們與所在地區(qū)結合,形成了諸如東北契丹、西北黨項、河西走廊乃至天山南北回鶻諸部這樣的區(qū)域性胡系集團及其政權鼎立一方的現(xiàn)象,直至唐朝自身被朱溫后梁所替換。
為什么會有如此迥然的變化呢?這既是耐人尋味,也是值得不斷思考的問題。但我更傾向于從唐朝國家構造的基本特質這一層面上去理解。如上所述,我們將唐朝視作胡漢融結而成的復合型王朝,在它之內,漢系勢力當然處于主宰和支配地位,非漢系人群成為輔助和維系的力量,用唐太宗的話語表述,就是“中國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就王朝人員的組合而言,既有漢系人群,也有非漢系或曰胡系群體,可謂多族群的聚合;與此相應,它以中原農耕地區(qū)為主干,包含周邊的草原、高山等游牧、半農半牧乃至游耕漁獵地帶,“異質性”“非均衡”構成了理解唐朝國家特性的基本詞語。這與人們熟知的古代“帝國”的觀念大體相符。帝國的本意就是人員眾多、文化多樣、幅員遼闊且差序分層而內外分等,其統(tǒng)治方式通常有一個集權的君主居守都城,圍繞他形成了一個有效的朝廷加以治理,地方則隨其與朝廷之關系及地緣遠近而有不同的治理方法。至少前期的唐朝,其人群、幅員乃至控制的方法手段,均與此相近,應當說它具備了“帝國”的基本特質。
但正因如此,不論是帝國還是王朝,我們看到的是它伸縮的變遷而非阻滯的恒定。如果與主宰今日世界格局的民族國家比較,這種類型的國家被界定在十分明確的框架之內,不論其疆域、人群組合,還是主權行使,都有國內和國際法規(guī)的嚴格限定和規(guī)范約束,一旦僭越,就會遭受遏止和懲處。王朝帝國的構建則與此形成了對照:“變”成為它生成和發(fā)展的內在動力。唐朝在李淵的經營下,以關隴集團為依托,占據關中,由此向中原和江南推進,再朝向中原四維地區(qū)拓展,這就是“變”的具體呈現(xiàn);然而當高宗末年東突厥復辟重新立國、吐蕃進攻并蠶食唐朝西毗、連帶其他勢力首鼠翻覆之時,唐朝的控制又回縮到了傳統(tǒng)的中原本土,經安史之亂的沖擊,它就一蹶不振了。這一伸一縮,表明的是唐朝的興衰之道,影響它的因素固然方方面面,但最根本的就是人群的組合,這里的人群除了我們熟知的“漢系”之外,更多的是“非漢系”或曰“胡系”群體的介入。當眾多人群通過某種方式組織到一個國家或王朝之內、共同努力整合到新的高(強)度之時,就意味著王朝興盛的到來。唐朝的前期,就是這種局面的呈現(xiàn),它代表著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新高度,而決定這個高度的,正是人群的“有效構成”,這個“構成”倘若缺少了域外人士的參與,就不可能做到“有效”。
(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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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日]谷川道雄著、李濟滄譯:《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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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⑤[日]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
⑥陜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發(fā)現(xiàn)的北周安伽墓》,《文物》,2001年第1期。
⑦[唐]吳兢撰、謝保成集校:《貞觀政要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
責編/韓拓 美編/楊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