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精致”不是“心理病”是“社會病”

鄒振東

【摘要】“假精致”反映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盡管這是一種扭曲的、錯位的反映。歸根結(jié)底，“假精致”不是一些年輕人心理出了問題，而是他們的身份認同出了狀況。治理“假精致”，一方面應提倡“踮起腳尖”的身份認同，另一方面應改變“符號消費”的標簽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假精致 超消費 虛標簽 符號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假精致”如果只是少數(shù)人的偶然行為，不足為慮，但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社會現(xiàn)象則屬于社會病。是病就要治，但先要判斷它是什么病，只有搞清楚病因與病理，才能對癥下藥。

“假精致”反映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盡管這是一種扭曲的、錯位的反映

“假精致”背后的超消費現(xiàn)象，并非今天才發(fā)生，也并非中國才有。德國哲學家、社會學家齊美爾早就發(fā)現(xiàn)了“時尚”與“模仿”相伴而生的關(guān)系：上層階級通過“時尚”把自己與下層階級區(qū)別開來，而底層社會則通過模仿來爭取得到上層社會的接受與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認同。法國消費社會批判理論的代表人物列斐伏爾認為，有一種無所不在的次體系在對日常生活進行滲透與隱性統(tǒng)治，這個“次體系”表面上是一種“技術(shù)-消費體制”，其背后卻埋伏著資本主義精心設(shè)計組織的“階級策略”，它導致消費異化的地位超過了生產(chǎn)勞動異化，形成了一個“消費被控的官僚制社會”。制度經(jīng)濟學鼻祖、美國經(jīng)濟學家凡勃倫從階級分化的視角提出，每一個階級都會忌妒和攀比高一層次的階級，上層階級的首要特征是免于勞役，下層階級則從事勞役性職務。通過攀比式較量，上層階級以炫耀性休閑和炫耀性消費證明自己有著免于勞役的身份榮耀，這種炫耀性消費生成出一套指導現(xiàn)代社會消費行為的基本禮儀標準，它定義并示范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才稱得上榮耀的生活方式，由此教誨其他階級。

當今中國也出現(xiàn)了“假精致”這種消費時代的社會病。顯然，中國“假精致”社會病的病因與病理絕非西方經(jīng)典學者所批判的消費社會的階級異化與階級策略。一般人很容易把中國當下這種“假精致”看成一種心理病，認為它是由虛榮心產(chǎn)生的不正確消費心態(tài)造成的。但如果我們實事求是地分析這些“假精致”生活背后真正的動機，就會發(fā)現(xiàn)：“假精致”生活的年輕人其實沒有病，病因在其它地方?？陀^地說，“假精致”仍然反映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盡管這是一種扭曲的反映、錯位的反映。

“假精致”這種社會病不是一些年輕人心理出了問題，而是他們的身份認同出了狀況

國內(nèi)外很多調(diào)查都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現(xiàn)象，人們更容易認同比自己所屬階層地位更高的階層的文化與身份。這里要特別注意文化認同與身份認同的區(qū)別。文化認同指的是人們對某一種文化的認可，身份認同則是人們對自己群體歸屬的確認。一個歐洲人可能認同美國文化，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美國人。如果將文化認同錯認為是身份認同，就會出問題。一個工薪階層可以認同億萬富翁的文化與生活，但如果他認為自己就是億萬富翁，他就是瘋子。

文化認同與身份認同都存在一種超越自身原有階層的現(xiàn)象，但兩種超越對認同跨度的容許區(qū)間卻大不相同。文化認同的超越跨度可以無限延伸，但身份認同的超越跨度卻有所限制。身份認同跨度一旦太大，就像橋梁跨度太大那樣容易垮掉。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個士兵認同一位將軍的文化，懷著將軍的夢想、學習將軍的氣度、追隨將軍的思維，這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一個士兵認為自己的身份就是將軍，穿著將軍的服裝、要求將軍的待遇、模仿將軍的語言，這就過了。

文化認同無需限定，但身份認同必須定位。當然，身份認同的定位，并不是要求只有完全符合實際才稱得上“合理”。其實，一個人的身份認同比自己原有階層略高一點點，應該理解，可以支持，甚至值得鼓勵。因為人們對現(xiàn)狀不滿足，才會有動力去改變；對未來有向往，才會有目標去追求。但身份認同應該處在一個合理的跨度上，如果不切實際、不著邊際，就會出現(xiàn)“跳認同”。

所謂“跳認同”，指的是人們大幅度跳出自己原有階層或接近階層的區(qū)間，而對更高階層確認自己的身份認同。這種跳躍式身份認同，是“假精致”社會病的最直接原因。一個人將自己歸屬于社會地位稍稍高一點的那個階層，并偶爾或局部地按照那個階層的標準進行消費，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他可以借助信貸、合理理財、精于持家以及更加努力，使自己的生活比原有階層的平均值更加精致一些。但如果他死活硬要把自己定位在比自己身份高出很多的那個階層，生活標準處處向后者看齊，他偶爾支撐一下也許可以，可長期這樣下去，就會把自己身心掏空。

所以，歸根結(jié)底，“假精致”這種社會病不是一些年輕人心理出了問題，而是他們的身份認同出了狀況?！凹倬隆北憩F(xiàn)為“超消費”，但“超消費”卻源于“跳認同”，因此“假精致”不是這些年輕人“瘋”了，而是他們“錯”了。

“跳認同”并不直接導致“假精致”，中間還有一個“虛標簽”的轉(zhuǎn)化環(huán)節(jié)

人人都想超越，但身份認同的合理區(qū)間又該如何定義？

身份認同好比摘蘋果，最實際的認同應該是隨手就可以摘到的蘋果，最佳的認同則是踮起腳尖可以夠得著的蘋果。如果跳起來才夠得著的蘋果，這樣的認同可以支撐一時，不能夠支撐長久。而如果跳起來也夠不著的蘋果，這樣的身份認同更是危險。沒有支撐的跳起，中間一定是虛空，虛空的結(jié)果，往往就是掏空。

但身份認同的“跳認同”并不直接導致“假精致”，它中間還有一個轉(zhuǎn)化環(huán)節(jié)，那就是“虛標簽”。我們認識問題不僅要由表及里，還要由里及表。如果身份認同的“跳認同”揭示了“假精致”的社會深層次原因，好比我們發(fā)現(xiàn)地表下面有巖漿，那么，“虛標簽”則反映了“假精致”表面化的形成機理，好比我們發(fā)現(xiàn)了巖漿得以爆發(fā)的火山口。

“虛標簽”是法國學者鮑德里亞批判的消費社會的產(chǎn)物。在這個消費社會里，消費文化專注的不再是商品的功能，而是商品的象征與符號的結(jié)構(gòu)。商品的使用價值被符號價值所取代，符號被視為本體。人的所有活動（包括消費活動）都成為“能指”的游戲，人們從商品拜物教進入了符號拜物教。整個消費符號體系變成獨立于客觀世界和生產(chǎn)實踐而存在的體系，符號所指的現(xiàn)實世界逐漸消退、慢慢遮蔽，最后完全被符號世界所置換。這個封閉的符號世界完全消解了人的生產(chǎn)實踐活動的意義，成為一個無本無源又無限增殖的幻象世界。這個幻像世界完全按符號的邏輯生成一個個序列，物只有成為符號才能加入生產(chǎn)的序列而獲得價值。而每一個消費個體無法對抗這個幻象世界，他已經(jīng)完全由消費符號所界定，人的需求與享受只能服從于由一個個序列建構(gòu)起來的消費結(jié)構(gòu)。這時候，序列的等級就出現(xiàn)了，在這個消費結(jié)構(gòu)里，每一個商品都代表著一種等級符號，奧拓、桑塔納、奧迪、寶馬、保時捷……每一部車代表著不同的等級，愛馬仕、香奈兒、LV、BV、PRADA……人們背的不是包，而是一個個身份。

由此可見，一方面，人們越來越看重的不是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符號價值，人們不再是在消費產(chǎn)品，而是在消費符號。另一方面，在這個符號建構(gòu)的幻像世界里，其消費結(jié)構(gòu)充滿著一個個等級序列，它守株待兔地等待著消費者往這一層層的柜子里鉆。這時候，虛榮的標簽化行為就成為“假精致”生活的火山口。

標簽化是一種傳播，它消費給人們看。事實與傳播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卻不一定等同。在符號這個幻象世界里，人們越來越不關(guān)心事實是什么，而是只關(guān)心傳播的是什么，即不是身份認同的事實是什么，而是傳播出來的身份認同是什么。這樣，人們消費生活最需要的不是溫飽與生存，而是可以傳播他們身份認同等級的一個個標簽。而消費結(jié)構(gòu)正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著這樣的標簽序列并提供給消費者，一旦年輕人的身份認同出現(xiàn)“跳認同”，他就必然會選擇消費結(jié)構(gòu)的“虛標簽”。于是就出現(xiàn)了“非什么不用，非什么不吃，非什么不穿”的“假精致”現(xiàn)象。

治理“假精致”，應從“假精致”形成的兩個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入手

那么，“假精致”這個社會病應該怎么治呢？

“假精致”把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一正能量帶偏了。面對這樣一種能量，我們不能簡單打壓，封堵的結(jié)果可能是加倍的對抗，關(guān)鍵在于我們?nèi)绾我龑н@個能量。因此，我們要回到“假精致”的形成路徑上來。“假精致”形成的兩個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一個是身份認同的錯誤定位，一個是符號消費的虛榮標簽。解決問題也需要從這兩個方面下手。

一方面，應提倡“踮起腳尖”的身份認同。文化認同可以仰望星空，身份認同則應該“踮起腳尖”。這里有兩個極端必須避免，一個是一切都仰望星空，將文化認同的仰望星空簡單復制到身份認同，使得身份認同不著邊際。另一個是把“踮起腳尖”跨界到文化認同，完全急功近利，放棄遠大理想與偉大抱負。

這里特別要提出另一個詞組——“腳踏實地”。過去我們教育年輕人，喜歡用“仰望星空，腳踏實地”做組合。這個話語體系組合鼓勵年輕人胸懷理想時要仰望星空、面對現(xiàn)實時要腳踏實地，這抓住了事物本質(zhì)，是對立統(tǒng)一的絕妙組合。但這兩個話語體系組合卻有缺環(huán)，沒有覆蓋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急切改變的愿望與對美好生活的迫切向往?！澳_踏實地”抓的不是這個點，“仰望星空”又不夠直接。顯然，對青年人的教育如果只有這兩個話語體系是不夠的，必須加入并加大對年輕人“踮起腳尖”、追逐夢想的引導。僅僅靠“腳踏實地”來引導年輕人改變不切實際的超消費，效果不一定理想；不正視年輕人有對美好生活向往的欲望，不借力使力，不善于將年輕人的能量引導在一個高過自己現(xiàn)狀又能夠通過努力達到的區(qū)間，我們的教育就可能事倍功半。所以，不妨在“仰望星空，腳踏實地”八個字外，再加上“踮起腳尖，追逐夢想”八個字，這樣的話語體系組合，更能夠貼近實際，更能夠被年輕人接受，也更能夠調(diào)動年輕人的積極性。

另一方面，應改變“符號消費”的標簽建構(gòu)。一切在傳播中建構(gòu)的產(chǎn)物，都可以在傳播中解構(gòu)。面對符號式消費，我們也許很難把年輕人從符號世界的“能指”引導到現(xiàn)實世界的“所指”，更容易做到的可能是改變消費結(jié)構(gòu)的符號系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以“歸屬社群”概念重構(gòu)個體行為選擇理論，他對世界沖突與暴力的解釋對我們很有啟發(fā)。森認為，這個世界越來越多的沖突與暴力，不僅來自那些不可解脫的仇恨，而且源于人們的思想混亂，最主要的就是人們身份認同的“單一主義”。本來，一個人既可以是美國公民，也可以有印度血統(tǒng)，信奉基督教，是女權(quán)主義者與美食家，但幾十億地球人千差萬別、千姿百態(tài)的人性之美，卻被身份的“單一主義”塞進狹隘的身份小盒里。導致一些人動不動就說整個中東、全體阿拉伯人、所有基督徒……盡管宗教和族裔可能是人們重要的身份認同，但我們不能僅僅從宗教與族裔的歸屬而單一地理解全世界，這樣會把人與人之間的相同與對立全部放大。人類必須從這個“單一主義”的認同中解放出來，認識到現(xiàn)代人身份的復雜性與多維度，倡導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身份的自由，世界就可以大幅度減少沖突與暴力的產(chǎn)生，穩(wěn)定地邁向和平。

森的理論啟示我們，“假精致”也是消費符號“單一主義”的結(jié)果，千差萬別的商品，可以有多樣性的符號，卻被單一的等級符號所主宰。一個商品，既可以象征身價，也可以象征環(huán)保、健康、安全、時尚、簡約……不要把所有的符號意義都塞在“身份等級”的小盒里。輿論場應該更多地鼓勵多元認同，破除或解構(gòu)符號指代的等級象征，引導年輕人追求更多元的“能指”意義。女生不一定非要背一個名牌包包才能顯示身份，挎一個民間手編的籃子上街，其實也是時尚。符號的意義既然是建構(gòu)出來的，那么就可以按照更合理、更和諧的方向進行建構(gòu)。

（作者為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①[德]格奧爾格·西美爾著、費勇等譯：《時尚的哲學》，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

②[美]凡勃倫著、蔡受百譯：《有閑階級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

③[法]讓·鮑德里亞著，劉成富、全志鋼譯：《消費社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④[印]阿馬蒂亞·森著，李風華、陳昌升、袁德良譯：《身份與暴力：命運的幻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

責編/張忠華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