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鷺 陳劍暉
多么漂亮的封面設計!淡藍的色調、遙遠遼闊的地平線、高聳挺拔的白樺樹;白樺樹干的下部呈黃褐色,還有樹干上若隱若現(xiàn)的傷口,這些似乎都在訴說寒冬的嚴酷和歲月的滄桑。這樣的封面,準確地象征了全書的氣質、格調和內容。是的,遼闊、博大、厚重、詩性、想象,這就是我讀完李建軍厚厚兩大冊新著《重估俄蘇文學》之后的總體感覺。
俄羅斯和蘇聯(lián)文學,是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繞不過去的一道坎,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揮之不去、愛恨交加的一個情結。這是由于,俄羅斯這個民族對于中國人來說永遠是一個謎團:它富于藝術氣質和創(chuàng)造精神,卻常常陷進平庸、呆滯、自私、貪婪的泥淖;它內斂而謙卑,相信道德和信仰的力量,卻極端傲慢與自負,從來不懂得與友鄰和睦平等相處;它熱愛和平,禮贊自然,卻迷信馬蹄和軍刀的力量……正是這一切的自相矛盾和復雜多變的民族性格,使中國人對這個北方的龐然大物又愛又恨。另一方面,我們又無法否認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文學意識與文學價值觀,包括我們的文學標準、制度、生產方式,都是在俄羅斯文學的影響下形成的。這正如李建軍所說:“中國最近一百年的許多事情,都需要到俄羅斯去追本溯源,去尋找理解的入口和闡釋的線索。離開俄羅斯,中國自晚清以來的近現(xiàn)代歷史,根本就無法說清楚;離開俄羅斯和俄羅斯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很多問題,尤其是當代文學的起源問題和觀念體系的形成,也根本無法說清楚?!雹僬菑膬烧叩穆?lián)系出發(fā),我以為李建軍研究俄蘇文學,其實就是在研究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或者說,重估俄羅斯文學,雖是他山之石,卻是攻玉之書。李建軍以宏闊的理論視野與現(xiàn)實關懷,立足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實際境遇,按照自己的理解與把握,并根據當代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軌跡、變化方向和精神狀態(tài),來提煉當代文學必須面對的重大主題,以及尋找中國當代文學與俄羅斯文學的相關性、差異性和共通性。因此,《重估俄蘇文學》可以說是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方向和目標的一次有效校正。
在《重估俄蘇文學》中,李建軍將俄羅斯文學分為兩大部分:一個是以19世紀文學為代表的俄羅斯古典文學,即“俄羅斯文學”;一個是十月革命之后形成的蘇維埃俄羅斯文學,即“蘇俄文學”?!岸硖K文學”就是這兩種文學的合稱。李建軍認為,這是兩種文學性質和文學氣質完全不同的文學。前者是高度個性化和多樣化的文學,后者是高度集體化和單一化的文學?!岸砹_斯文學”是會懺悔和流淚的,但“蘇俄文學”既不會懺悔,也不會落淚:“契訶夫的海鷗,顯得非常無力,是憂郁和感傷的象征;而高爾基的海燕,則像會飛翔的獅子,內心充滿征服一切的自信和力量?!雹谶@個梳理很重要,可視為本書的邏輯起點,也可以說是綱舉目張,既清晰又富于學理性。以往,我們讀俄羅斯文學,往往將這兩者混為一談,這樣難免會出現(xiàn)南轅北轍的結論。
揆清、界定“俄羅斯文學”與“蘇俄文學”兩個概念的聯(lián)系與不同之后,本書便以專題的形式,圍繞“偉大的俄羅斯文學的經驗和標準”這一中心,從“精神氣質與偉大傳統(tǒng)”“文本解讀與經驗開掘”“文學批評與理念建構(上)”“文學批評與理念建構(下)”“觀念變異與路向轉換”“接續(xù)標準與創(chuàng)造輝煌”六個大的方面,探討分析俄羅斯古典文學與蘇維埃俄羅斯文學的轉向和斷裂究竟是如何造成的;俄羅斯文學到底有哪些偉大經驗和可靠標準?我們應該如何去認識、理解和吸納?從而實現(xiàn)與偉大文學傳統(tǒng)的彌合與接續(xù),創(chuàng)造出屬于我們自己的文學輝煌。
先說“精神氣質與偉大傳統(tǒng)”。這是《重估俄蘇文學》探討的核心問題。因為每一個民族的文學,都有它獨特的精神氣質和傳統(tǒng)。一個民族的文學越是成熟,它的精神氣質就越明顯,傳統(tǒng)就越強大。李建軍認為,“深沉的苦難意識、強烈的宗教意識、強大的自由意識和熱情的人道主義精神,影響著俄羅斯文學的精神氣質,構成了俄羅斯文學的精神基礎和精神傳統(tǒng),使它成為一種充滿道德詩意和批判激情的高貴的文學”③。他通過分析普希金、果戈理、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文學創(chuàng)作和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實際行動,指出,俄羅斯文學之所以高貴和善良,一是他們有知識分子的良知、人格尊嚴和信仰,所以他們不畏強權,敢于抗爭。二是他們有文化教養(yǎng),所以他們崇尚自然樸素,追求崇高博大與優(yōu)雅,對一切庸俗、粗野、下流的東西抱著深深的反感。三是從倫理精神看,俄羅斯文學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懷著深深的罪感和懺悔心理,敘寫苦難和不幸。一種是懷著強烈的焦灼和不滿,以喜劇的幽默和諷刺的方式,揭露生活的殘缺和可笑,表達對乏味、沉悶的庸俗生活的否定態(tài)度。正因俄羅斯文學有這樣的偉大傳統(tǒng)和精神氣質,所以盡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功利主義的文學,而不是唯美主義的文學,但它有一種來自骨子里、來自靈魂深處的高貴、博大與優(yōu)雅,同樣值得我們脫帽致敬。反觀我們中國的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我們極少見到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懺悔倫理,也很少看到徹底意義上的懺悔行為。而高貴優(yōu)雅的文化教養(yǎng),在我們這里更是一種“稀缺資源”。相反,欣賞丑陋,認同庸俗,追逐粗鄙卻成為一種時髦。所以,中國當代文學在很大程度上,自然便與高貴、善良、溫暖與優(yōu)雅無緣。從這樣的高度看,李建軍在《重估俄蘇文學》中,將“精神氣質與偉大傳統(tǒng)”作為總體性概括,置于全書的上卷第一章,是相當必要的,其用意也十分明顯。
“文本解讀與經驗開掘”,也是《重估俄蘇文學》關注的重心。那么,俄蘇文學究竟有哪些文學經驗可資我們借鏡?在這方面,李建軍主要是通過深入而細致地解讀俄羅斯經典作家和作品來體現(xiàn)它的學術構想和目標。因為在他看來,蘊含于經典作家和作品中的文學經驗更具體、更感性、更豐富,因而也更能反映出一個民族的美學意識和文學創(chuàng)造力。舉例說,在《樸素而完美的敘事經驗》這一節(jié)里,李建軍指出,“契訶夫在提高小說的寫作技巧和修辭水平方面,為俄羅斯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做出了巨大的無可替代的貢獻”④。而契訶夫在小說藝術方面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他的文學經驗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一,樸素的敘述方式與簡潔的語言形式;其二,讓讀者通過客觀的形象和畫面與人物相遇,既感受到豐富的詩意情調,又體會到作者的心情態(tài)度;其三,契訶夫也用比喻,但是他的比喻不是那種炫奇弄巧的比喻,而是一種樸素的讓人覺得熟悉和親切的比喻??傊痪湓?,“在簡單和樸素里追求豐沛的詩意,這就是契訶夫小說寫作的一個重要經驗”⑤。你看,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而在中國當代作家這里,小說的敘述要么是不斷地重復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頭,要不就是故意設置一個又一個所謂的“敘述圈套”。而一旦涉及比喻,更是沒完沒了、毫無節(jié)制的炫奇弄巧、恃才使氣??梢姡袊漠敶膶W創(chuàng)作的確存在著致命的華而不實、淺薄造作的弊端,因此,中國當代作家很有必要補一補課:一是補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課。只有回歸傳統(tǒng),立足現(xiàn)實,重視中國經驗,我們才能辯證地去對待西方的文學,而不是像過去那樣盲目崇拜、生硬照搬和模仿。二是補一補俄羅斯文學的課,比如向契訶夫學習如何用簡單樸素的敘述去構建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向托爾斯泰學習如何突破個人狹隘的經驗世界,去體驗一切的生活和觀察理解整個世界。向普希金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純真樸實而又豐富和諧的自然主義者,等等。我想,這正是本書另一方面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李建軍梳理開掘俄羅斯文學經驗的良苦用心之所在。
“文學批評與理念的建構”,分為上下二章,在全書中占有較大的比重。為什么李建軍如此重視俄羅斯的文學批評?我想這一方面是由于俄羅斯“三大批評家”的巨大影響力所致;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中國當代的文學批評積貧積弱,問題多多,所以李建軍想借俄羅斯文學批評這塊他山之石,對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猛擊一掌。在這一專題,李建軍主要是通過對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米爾斯基,以及赫爾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批評家和作家的評析,來表達他對批評的理解以及批評理念的建構。他指出:“一個時代的文學觀念和文學風氣,會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其中,文學批評的影響力尤為巨大,不可低估?!雹匏裕膶W批評的責任和使命,首先,在于糾正一個時代不良的文學風氣,創(chuàng)造健康的文學環(huán)境。其次,要通過對優(yōu)秀作品的解讀,培養(yǎng)和提高讀者的文學鑒賞力。最后,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是要為時代的文學提供可靠的判斷標準和成熟的觀念體系。從這樣的高標出發(fā),他充分肯定別林斯基關于文學的“個人生活”和“普遍性”相結合的見解,認同別氏對文學的“社會性”和“人類性”的責任與使命感的強調,贊同別氏文學是植根于“利他主義”的“偉大理念”。他認為杜勃羅留波夫關于“人民性”的寫作理念,是“黑暗王國里的一道閃電”。而公正、勇氣與鑒賞力,是衡量一個真正的文學批評家的道德試金石。對于托爾斯泰文學評價的三個標準,李建軍不僅認同而且對其進行細致具體的分析,因為在他看來,“有助于善,方成其美”??傮w來看,李建軍對于“積極地”“健康地”“批判質疑”的寫作,對于有責任感和良知正義,有益于提升民族和全人類整體精神水準的文學批評是極力維護、高度肯定的。相較而言,我們時代的文學,不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批評,的確遠遠沒有達到令人滿意的成熟標志。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上缺乏深刻成熟的思想和人性描寫的深度,以及對時代的責任與誠實。我們的文學批評不但缺乏堅定的理念、理想主義的激情與建構自己話語體系的雄心,而且把人情世故和利益得失置于文學之上,缺乏別、車、杜那種大無畏的坦率精神和“論戰(zhàn)家”的品格。如果我們能清醒看到這一點,即便別、車、杜等俄羅斯批評家的批評中有不少偏激和知識上、審美上的缺陷,我們也能夠抱著“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對待之。在李建軍看來,我們只有以這樣的態(tài)度和立場來追懷和重評別、車、杜,我們才更有可能對正在前行的文學批評進行“重新確認”,并在俄羅斯的文學批評遺產中找到“精神的燭火”,從而走出“阿里阿德涅之線”的困境。
不過,讀“文學批評與理念建構”這一專題,我也感到了某些不足。也許是對別、車、杜較為熟悉,我特別留意寫別林斯基與杜勃羅留波夫的章節(jié),但在《文學批評的偉大典范——重讀別林斯基》這一節(jié)中,我沒有讀到關于《一八四○年的俄國文學》《一八四一年的俄國文學》以及《一八四二年的俄國文學》等年度述評的評析。這些全景式、宏觀式的概論,既梳理了俄羅斯文學的整個發(fā)展流向,探討了本年度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度問題,又對不良的創(chuàng)作傾向予以尖銳的批判,且處處閃爍著思想的光芒和文學的洞見??上г诶罱ㄜ姷摹吨毓蓝硖K文學》中,別林斯基的這些全景式的宏論被忽略了。而實際上,在我們當代文學批評中,最缺少的就是別林斯基這一類能左右一個時代文學的傾向,引領讀者審美趣味的全景式宏觀批評。再說杜勃羅留波夫,他對屠格涅夫的《前夜》《父與子》等小說文本的解讀是多么精辟超前??!他從這兩部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資本主義民主思想的萌芽,并發(fā)出“真正的白天什么時候到來”的提問,同時指出這是“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這些敏銳的批評,發(fā)現(xiàn)并挖掘出了作家本人也未曾意識到的作品的思想內蘊(連屠格涅夫本人讀后都感到十分震驚),體現(xiàn)了一個批評家可貴的品質——超前性與預見性,而不是跟在別人后面鸚鵡學舌。這種難得的批評品質,同樣是中國當代的文學批評家所匱缺的。十分遺憾的是,對杜勃羅留波夫這一批評特質,《重估俄蘇文學》亦未能進一步挖掘。當然,這絕不是李建軍沒有這方面的挖掘才能,而是《重估俄蘇文學》考察的文學時間跨度太長,面對的問題實在是太大太多了,加之要評述分析的作家、批評家眾多,李建軍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有所偏頗和遺漏,實屬正常。
“接續(xù)傳統(tǒng)與創(chuàng)造輝煌”,是《重估俄蘇文學》的最后一章,也可視為李建軍對俄羅斯文學的追懷與致敬,以及對蹣跚前行中的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期待。在這一專題,李建軍主要考察了蘇維埃時期的俄羅斯代表性作家:曼德斯塔姆、左琴科、帕烏斯托夫斯基、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格羅斯曼、阿列克謝耶維奇,等等。我們看到,即便蘇聯(lián)文學中滲透進普列漢諾夫式的僵硬“絕對一貫性”,托洛茨基的階級論與“革命代數學”;即便斯大林的意識形態(tài)大管家日丹諾夫,像“一頭闖進瓷器店的公牛”,將瓷器店里的精美藝術品踐踏得七零八落;即便經歷了赫魯曉夫“解凍文學”時期的乍暖還寒,以及勃羅日涅夫時代的停滯與平庸,但令人驚訝和值得慶幸的是,由普希金起始,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等偉大作家發(fā)展和鞏固的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雖不斷受到沖擊,但作為一種巨大的精神存在,它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于是,在曼德施塔姆的詩里,我們可以看到普希金的自由精神的影響;在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里,我們感受到了俄羅斯大自然的溫和、詩性和優(yōu)雅;在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里,我們看到了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的結構和敘事方式;在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中,他勇敢地揭示了苦難的真相,展示了俄羅斯民族心靈上的傷痕;而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巨型人道主義敘事”,同樣是對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的完美接續(xù)。在對這些優(yōu)秀作家,尤其是對帕烏斯托夫斯基、肖洛霍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等作家及其文本細致而具體的解讀中,李建軍總結出了三條文學經驗:一是一個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一旦形成,就不會那么容易消失。一旦時機成熟,它就會勃然復興,并以積極的姿態(tài)影響我們時代的文學意識和文學寫作。二是俄羅斯文學的傳統(tǒng)是偉大的,也是強大的。正是因此,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低估乃至漠視俄羅斯文學。三是一切成熟的作家和偉大的寫作,都是在傳統(tǒng)影響下的寫作。完全沒有傳統(tǒng)經驗支持的寫作,是不可思議,也是不可能的。俄羅斯文學之所以優(yōu)秀和偉大的作家層出不窮,就因為他們身處永不干枯的傳統(tǒng)河流中。反觀我們中國,自五四新文學之后,先秦以來的偉大文學傳統(tǒng)便出現(xiàn)了斷裂,及至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國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幾乎蕩然無存。盡管新時期以來,傳統(tǒng)文化獲得一定程度的恢復和重視,但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先鋒文學便以不可遏制之勢,取代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俄羅斯文學在中國的地位,而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則在這種文學時流中被認為是“古董”而遭到拋棄冷遇。 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在膜拜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先鋒文學的時流裹挾下,作家和批評家卻越來越讓人失望:他們不缺文學的才華,卻缺乏獨立的人格和成熟的思想;他們有足夠的聰明,卻缺乏說真話和揭示真理的勇氣,而且很多時候都是為某種外在的目的而寫作,這使得他們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缺乏目標、方向感和判斷力。此外,他們對優(yōu)良的文學傳統(tǒng)十分隔膜且缺乏應有的敬意,這樣內容的淺薄、技巧的模仿與語言的粗糙,便不可避免。顯然,李建軍對“消極寫作”深惡痛絕,所以他堅定認為:《金薔薇》《靜靜的頓河》等偉大作品所包含的真理,依然是我們很寶貴的經驗資源和可靠的參照。也就是說,只有尊重傳統(tǒng),學習傳統(tǒng),按照自己的心靈原則和真誠原則進行寫作,而且有自覺的問題意識、批判精神和悲劇精神,作家才有可能再續(xù)傳統(tǒng)的輝煌,創(chuàng)造出具有巨大影響力和持久生命的優(yōu)秀之作。
作為一部八十三萬字,經營了十四年的沉甸甸之作,《重估俄蘇文學》可謂體大思精,視野開闊,內容豐贍厚實,且眼光獨到,識見不凡。更為可貴的是,它不僅有深厚的學養(yǎng)支撐,有著獨特的氣質與品格,而且有著鮮明的個性色彩。
其一,問題意識和批判精神?!吨毓蓝硖K文學》顯然不屬于那種欣賞把玩、吟風弄月的才子型著作,而是感時憂憤、帶有自覺的問題意識和批判精神的社會性寫作。李建軍試圖去揭開俄羅斯這個駕著三套車的民族的種種謎團,包括它的復雜多變的民族性格,這個民族為什么會產生這么多文學巨人,以及它的文學為什么會如此深遠地影響、改造了中國文學,等等,正是抱著這樣嚴肅的問題意識,以及對真理的熱愛,對文學事業(yè)的敬意與虔誠,李建軍才有可能寫出這樣一部大書。再說批判精神,這可以說是李建軍文學批評的一大特色和一貫作風,而這種批判的鋒芒,在《重估俄蘇文學》中也隨處可見,這使得該著讀起來痛快淋漓,有目標和方向感。我以為,批評中始終保持著一種銳度,正是李建軍整個批評活動中最為可貴的一種素質,它使得李建軍成為當代文學批評界的一個“另類”。如眾所知,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界有太多的表揚式、撫摸式的“友情批評”,以及太多的詞不達意、不痛不癢的溫吞水式批評。正是在這樣的批評氛圍中,李建軍這種特立獨行、大無畏的坦率批評才顯得如此可貴與可愛。
其二,《重估俄蘇文學》的寫作,表明李建軍是一個有立場和責任倫理的批評家。因有立場,他的批評有穩(wěn)定的價值向度和理想主義光芒;同樣,因有立場,他的批評堅定、獨立而自信。與批評立場相聯(lián)系的是,李建軍的批評有一種難得的責任倫理。我這里所說的“責任倫理”,一是指其批評有見解、膽識和擔當。他不是以輕佻游戲的態(tài)度來對待批評,而是將文學批評視為一種發(fā)現(xiàn)真理和解釋真理的崇高事業(yè)。二是他的批評一方面遵從感性、坦率犀利;另一方面又論證充分、邏輯縝密、富于理性。而這種理性是建立于廣泛的閱讀與腹笥豐厚的知識準備之上。三是李建軍批評中的責任倫理,還表現(xiàn)在他既有明銳精準的判斷力,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眼光和提出問題的勇氣,還有深切的對于文學的愛與知。他深知居高聲自遠,文學須有高標,有獨立的品格,高貴的精神氣質和理想主義,而這正是中國當代文學急切需要的。
其三,我們說《重估俄蘇文學》是一部有獨特的理論價值和個性的專著,還因為作者有自己的“調性”(借用米爾斯基的術語)。我這里所說的“調性”,不僅僅指作者的情緒、語調和語氣,也指作者不同于別人的表述方式。比如,在“一元決定論與灰色闡釋學——論普列漢諾夫的美學理念與文學批評”這一節(jié)里,李建軍這樣寫道:“20世紀80年代初期,你終于如愿以償地進入大學讀中文。那是一個屬于文學的時代,就連燕子的呢喃聲里,似乎都有著文學的腔調和韻致。那是中文系學生節(jié)日一般美好的春天:幾乎每天都有可談的新鮮話題,幾乎每天都有可讀的優(yōu)秀作品?!癞敃r的許多文學青年一樣,你也做著自己的文學夢。你把別林斯基的著作放在書包里,形影不離地帶在身邊。你沿著他的文字鋪出的路徑,在俄羅斯文學的大地上漫游,看三套車在無垠的雪原上飛奔……”⑦“那么,好吧,就在這北方遠離塵囂的青山綠水間,就在這早晚間清涼如秋的盛夏季節(jié),開始沉思和清理吧。”⑧表述中插入第二人稱,有時甚至第一、第二、第三人稱交替使用,這樣的表述大概只有像李建軍這樣“另類”的批評家才敢使用。但你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表述打破了我們理論著作常有的沉悶和乏味,使理論著作不再是“灰色的”,而是洋溢著生氣和靈動,從而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樂與美感。
不但表述別具一格、搖曳多姿,《重估俄蘇文學》的文字也是優(yōu)雅和富于詩性的。請讀《用偉大的經驗矯正自己時代的文學——帕烏斯托夫斯基與他的〈金薔薇〉》這一節(jié):“讀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就像看薩符拉索夫等‘巡回畫派的風景畫。積雪正在消融,白嘴鳥又回來了,棲止在白樺樹上的舊巢邊,個個躍躍欲飛,顯得很是興奮;大雨過后,烏云散去,陽光在道路的積水上閃爍,到處彌散著清新的氣息。收割后的麥田里,有幾堆麥秸垛,其中一堆上面站著一只鳥,遠處有空曠的田野,有轉動的風車,有一條安靜的小河,還有幾只剛剛飛離地面的鳥兒?!雹嵯襁@樣的批評文字,在《重估俄蘇文學》中隨處可見。這些明亮、溫暖、朝氣蓬勃的文字,閃爍著詩性的光芒,滲透進作者的生命、感情、靈魂,高雅的審美調性和個性,有一種別樣的藝術魅力。如此,盡管《重估俄蘇文學》是一部理論專著,但由于李建軍將學問、史料、見識和文采完美地融化于一身,而且他的理論不僵化,不是生搬硬套,而是藏在文本與經驗中,即通過文本分析將理論激發(fā)出來,讓理論成為一種活的思維和生機勃發(fā)的文學語言。因此在許多地方,我們都可將他的理論文字當作詞采優(yōu)美華贍的散文作品來讀。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重估俄蘇文學》一書的標題,也是富于詩性的。比如:“低掠水面的海鷗”“一只把頭藏在翅膀下的鴿子”“血床上綻放的烏托邦之花”“一雙煮得半熟的靴子”“一頭闖進瓷器店的公?!?,等等,就富于文學的情采和趣味。再如,書中的“黑暗王國里的一道精神閃電”“手持戥秤和柳葉刀的批評家”“一元決定論與灰色闡釋學”“早春時節(jié)的一場暴風雪”“異端的風度與愿景”“淺藍的色調與鴿子的溫柔”等許多章節(jié),讀者都可以將其當作閃耀著靈性與人性的光芒,氤氳著詩性與想象,既自由舒放又文采豐贍的散文來讀。我認為,立場、價值、眼光、判斷、詩性、想象、情懷、文采與趣味,正是《重估俄蘇文學》一書引人入勝的魅力之所在。從這方面看,李建軍的《重估俄蘇文學》跡近于勃蘭兌斯的文學史著。而這,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學史。
記得四十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文科大學生時,我對俄羅斯“三大批評家”就情有獨鐘,并且在大學時就讀完了別、車、杜的大部分著作。現(xiàn)在讀著李建軍的《重估俄蘇文學》,感到格外地親切。它勾起了我塵封已久的“俄羅斯記憶”,使我有機會重溫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是的,偉大的文學經驗和標準,“永遠不會過時,永遠值得我們珍惜”。對于艱難曲折、負重前行的中國當代文學來說,更是如此。■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李建軍:《重估俄蘇文學》上卷,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2018,第9、12、21、341、342、399頁。
⑦⑧⑨李建軍:《重估俄蘇文學》下卷,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2018,第676-677、677、893-894頁。
(陳鷺,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陳劍暉,廣州大學文學思想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