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麗
倪瓚的繪畫風格貌似平淡無奇,實際上卻無從模仿。清代布顏圖謂之“冰痕雪影,一片空靈,剩水殘山,全無煙火,足成一代逸品”①。其對倪瓚的山水畫審美品格做出了細致準確的觀感描繪,同時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他的山水畫具有很強烈的個性圖式特征,布局都采取“枯樹一二枝,矮屋一二楹,殘山剩水,寫入紙幅,固極蕭疏淡遠之致,設(shè)身入其境,則索然意盡矣”②。簡潔整飭的構(gòu)圖是其所有作品的突出特征,甚至達到了“惜墨如金”的程度。他深得“簡”和“逸”之真味。一方面,他用碎筆干擦的效果,營造出了似嫩而蒼的風格;另一方面,他的畫作追求簡和淡的境界,反映出老莊式的離塵絕俗之審美態(tài)度。在對畫面布局的整體觀照中,倪瓚最大程度地舍去了盡可能舍棄的部分,對物象的攝取程度盡量降到最低,但是又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與張力,傳達出內(nèi)心“寄至味于淡泊”的高蹈情懷。
逸品山水畫往往追求筆墨精簡而意趣俱足,不斤斤計較于形,著眼于表現(xiàn)畫家本人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情趣,倪瓚所高揚的“逸筆草草”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逸品筆墨特征。北宋黃休復(fù)對逸格的理解為:“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也?!逼渲小肮P簡形具”是逸格山水畫的一個顯著特征,而對逸的意趣把握得極為貼切的首推元代,元四家的山水畫。元代山水畫藝術(shù)是傳統(tǒng)山水畫形態(tài)中具有獨特意義的存在。在宋代巨障山水畫的高峰之后,建構(gòu)了元代山水畫格高意逸的趣味,一改宋代山水畫中所蘊含的“廟堂之高”的雄強氣象,而為“江湖之遠”的韻味,體現(xiàn)了山水畫史上重大的美學趣味和圖式上的變革。
倪瓚山水畫(如圖1)整飭的布局、簡略的景物組合,將“簡、淡、逸”的審美意趣把握得極其自然天成,也是倪瓚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自然表達。雖然他描繪的是太湖一代的真山水,但卻是一種主觀化的表達。這是一定的,即便是對著同一片景寫生,每個人看到的景物都是具有主觀取舍的,帶入了主體的情感來觀照,看到的結(jié)果都是因人而異,何況又是通過個人之千差萬別的筆性的塑造之境呢。倪瓚式的太湖景與吳門畫派筆下的太湖景自然是大相徑庭。清人布顏圖在《學畫心法問答》中言:“高士倪瓚,師法關(guān)仝,綿綿一脈,雖無層巒疊嶂,茂樹叢林,而冰痕雪影,一片空靈,剩水殘山,全無煙火,足成一代逸品。我觀其畫,如見其人。”③
元四家中黃公望依托道教崇尚自然、清靜無為、恬淡寡欲的人格追求和審美理想,注入了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中,在取法董源、巨然并融合了趙孟頫等前人的基上,創(chuàng)造了沖淡、溫潤的意境(如圖2)。倪瓚作品中的虛靜沖淡與黃公望的山水意趣有共同特征,只是在倪瓚的作品中,莊學或者說道家所追求的“致虛極,守靜篤”“游心于淡”“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藝術(shù)境界體現(xiàn)得尤其突出強烈,加強了其中的“淡”與“靜”,而去掉了“溫潤”之色,因此也更加荒寒蕭瑟,毫無迎合顧盼之姿,因此我們感覺到倪瓚畫中的自由和超越,一種自由和無所顧忌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元四家的繪畫體現(xiàn)了逸趣的典型特征,被立為“文人畫”的標桿,倪瓚的繪畫可以說是最為集中而突出地體現(xiàn)了文人山水畫之逸的高度成就和審美特征。明代唐志契更是對山水畫之逸的類型做出了微妙的分解:“山水之妙,蒼古其峭,圓渾韻動則易知,唯逸之一字最難分解。蓋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沉逸。逸縱不同,從未有逸而濁、逸而俗、逸而模稜卑鄙者,以此想之,則逸之變態(tài)盡矣?!睂ι剿嬛莸囊馊ぷ儜B(tài)做出了不同類型的細致劃分,對山水繪畫逸趣審美進行了進一步深入細微的探析和體察,并且描述形容了逸趣具體的特征,認為:“逸雖近于奇,而實非有意為奇;雖不離乎韻,而更有邁于韻。其筆墨之正行忽止,其丘壑之如常少異,今觀者冷然別有意會,悠然自動欣賞,此固從來作者都想慕之而不可得入手,信難言哉。”④其中描述的:“雖近于奇,而實非有意為奇”,即十分貼切地對應(yīng)了倪瓚山水畫那種不刻意為之的平淡自然的逸。
倪云林特有的繪畫圖式和風格的形成,一方面與他生活接觸的吳地湖泖縱橫的太湖流域地貌特征有相當?shù)年P(guān)系,更重要的是取決于倪瓚的人生態(tài)度和具有道家虛靜蹈空思想的隱逸趣味。倪瓚作品中呈現(xiàn)的那種去繁就簡,計白為畫,追求恬淡素凈的風格,與道家思想所主張的“游心于淡,和氣于漠”是一脈相承的。
倪瓚山水畫的造境立意皆以少勝多,惜墨如金,達到了極簡約而極豐富的境地。清人惲壽平《南田畫跋》中認為:“云林畫天真簡淡,一木一石,自有千巖萬壑之趣。今人遂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幾失云林矣?!雹菽攮懗墒炱诘淖髌穾缀醪划孅c景人物,也幾乎不設(shè)色,純用水墨,營造出一個空寂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近乎于一種宗教色彩的理想仙境,畫境既是太湖湖景又不完全是,更接近于倪瓚的心境和理想之境,他筆下的山水樹石剝?nèi)チ艘磺锌梢詣冸x的外在依傍和多余的喬飾,隨心寫照,以物寫心,筆下的景物與自己的精神世界作最為直接和單純的連接,畫境是他精神氣質(zhì)和內(nèi)在體悟的自然流露。樹石湖岸在倪瓚的畫面中,是符號化的存在,借以闡釋心境的工具化的存在;因此,倪瓚畫面的元素呈現(xiàn)出極度的單純化和同質(zhì)化,自然主義的現(xiàn)實景物和元素,在倪瓚的描繪圖式系統(tǒng)中,卻具有了極強的獨立完滿的象征符號意義,指向了一種完滿具足的精神世界。換句話說,倪瓚的簡單的山水圖式的背后,是一個完整具足的精神空間;因此,畫境簡而意境繁,筆簡而意厚,此皆賴于這樣一種存在于畫面之后的無形的精神世界。它看不見,只能通過由符號建構(gòu)起來的圖式結(jié)構(gòu)去感受到,由圖而抵達境,由符號而達向精神。因此,后人想重現(xiàn)他的藝術(shù)境界,可憑借的物質(zhì)外殼太少,而個人氣質(zhì)性情又是不可重復(fù)的,因此后輩學倪瓚畫風者甚多,卻不得其神韻。倪云林有“亭下不逢人,夕陽淡秋影”的名句,這也是倪瓚自身性情的真實描述,空亭的符號象征意義喻示著畫家不滯心于一物的灑落胸懷,是畫家的主體生命價值的外化,是人格化、有情化的指涉物,也正是基于道學精神之上而呈現(xiàn)的虛靜為體之心。
倪瓚的逸趣山水畫中的超脫和忘機,體現(xiàn)了基于道學思想的逸趣,莊子《逍遙游》成玄英疏:“窅然者,寂寥,是深遠之名。喪之言忘,是遺蕩之義?!雹耷f子對生命觀照的否定和凈化,皆統(tǒng)一于“忘”的意境中,“忘”是美的觀照所得以成立的必須條件,由此而達到主客兩忘、主客冥合的藝術(shù)精神境界,也即是逸的美學趣味。倪瓚在《答張藻仲書》中說:“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⑦又在《跋畫竹》中倪瓚曰:“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fù)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標明了倪瓚論畫不重形似,追求的正是超脫凡塵的隱逸之氣,興之所至有感而發(fā),是“形忘道接,悠然自得”的創(chuàng)作自由精神,也代表了逸品山水畫的筆墨精神,即清代惲南田所詮釋的“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⑧。
逸格“筆簡形具”的畫面特征,是一個需要經(jīng)過用心的提煉和處理過程之后,才能夠達到的具有高度品質(zhì)的“簡”,此處之“簡”,追求的是以少勝多,以最少的筆墨表現(xiàn)最多的意境,這恰恰是最難達到的境界。亦是在技藝規(guī)矩極其的精熟之后,忘記規(guī)矩的狀態(tài)。這樣的修養(yǎng),既要建立在技巧規(guī)矩之上,又要超越于技巧規(guī)矩的束縛,所要做的功夫,不僅在畫面中,更在于畫面之外的養(yǎng)成。所以,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對于運用古人的筆墨程式和規(guī)則時,既要能拿得起,又要放得下;對待筆墨的程式法則一定要懷有一顆敬畏之心,講究筆墨的質(zhì)量和品格,筆筆要合于法度,但是又不能被法度所束縛,失掉了個性和性情的表達,這是十分重要的,即孔子所形容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創(chuàng)作自由狀態(tài)。
倪瓚山水畫的逸的審美精神,使逸趣山水畫的審美形式在元代極大發(fā)揮了藝術(shù)的抒情遣志的功能,成為了元代山水畫重要的藝術(shù)圖式標志,使元畫由宋畫之“無我之境”推進到了“有我之境”的深刻轉(zhuǎn)變。他所創(chuàng)造的以逸為標準的審美范疇,在后世的繼續(xù)闡發(fā)中,不斷被強化和賦予了更多樣的意義范圍,不僅影響了明清文人畫清潤古雅的正統(tǒng)審美規(guī)范,同時也潛藏了啟發(fā)清代四僧一路重視性靈抒發(fā)和個性創(chuàng)造的狷狂奇譎的創(chuàng)作思想。
注釋:
① 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
② 阮元.石渠隨筆[M]//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874.
③ 布顏圖.學畫心法問答[M]//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211.
④ 唐志契.繪事微言·逸品[M]//周積寅.中國歷代畫論.南京: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835.
⑤ 惲壽平.南田畫跋[M]//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921.
⑥ 莊周.莊子·逍遙游[M]//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213.
⑦ 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706.
⑧ 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