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慧
(1.浙江大學管理學院,杭州 310058;2.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北京 100871)
自上世紀中葉以來,啟動效應(priming effect)一直受到心理學界的普遍關注(Storms,1958;Higgins,Rholes & Jones,1977)。它被界定為先前刺激對后續(xù)無關情境中的行為反應產生的無意識的影響(Bargh & Chartrand,2000),并作為一種技術被廣泛運用于心理學實驗。
在這些實驗中,啟動的“無意識”特征是一個默認的前提。研究者們普遍認為,個體對于被啟動概念的無意識的信息處理過程,與更高級的、需要認知資源的處理過程是相互獨立的(Posner & Snyder,1975;Schneider & Shiffrin,1977)。根據雙系統(tǒng)模型,個體對于前者的處理更多地依賴直覺,容易受到表面特征的影響;而對后者的處理則更多地依賴理性,主要基于規(guī)則展開(Evans,2003)。然而,近年來的諸多相關研究表明,事實似乎并非如此:當直接或間接地改變正式任務要求的注意力資源時,下一輪啟動將受到干擾。也就是說,正式任務的難度會對后續(xù)啟動的效果產生負面影響(Martens & Kiefer,2009;Von Hecker & Conway,2010);當個體需要分配更多時間注意力時,啟動效果更差(Naccache Blandin & Dehaene,2002);也有學者發(fā)現(xiàn),注意力敏感度更高的任務以及與啟動任務類型一致的任務,會使啟動更加成功(Zovko & Kiefer,2013;Kiefer et al.,2019)。由此可見,啟動效應很可能并不是“無意識”的,而需要占據一定的注意力資源。但在過去有關啟動效應的研究中,研究者們尚未考慮啟動通過持續(xù)占用注意力資源而對正式任務績效產生的影響。
啟動對個體注意力資源的占用,在存在后續(xù)認知任務時最為明顯。在任務切換時,先前的啟動很可能繼續(xù)占用個體的認知資源,從而對正式任務的完成情況產生影響。在已有研究中,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注意力殘留”(Leroy,2009)。注意力殘留屬于沉思(ruminative thought)的一種,發(fā)生在任務轉換后,特指在面對當前任務時對先前任務的思考(Leroy,2009)。注意力殘留會占據本應運用于當前任務的注意力資源。根據中樞資源共享模型(central capacity sharing model,簡稱CCS模型),當個體需要在兩個或多個任務間分配有限的注意力資源時,其對各個任務的加工速度都會減慢(Tombu & Jolicoeur,2003)。換言之,先前任務所引起的注意力殘留,會干擾個體在當前任務中的表現(xiàn)。
進一步,在先前任務未完成時切換任務,會導致較高水平的注意力殘留(Leroy & Glomb,2018)。此時,出于完成任務的欲望,個體會在先前任務上保留更多的注意力資源。但是,即使先前任務已被完成,任務切換后也可能存在注意力殘留。這是因為,行為與認知通常不會同時結束。即便先前任務已被完成,個體卻不一定及時完成了認知閉合(Leroy,2009),因此很有可能在正式任務進程中繼續(xù)思考著先前任務,致使其在正式任務中的表現(xiàn)受到不良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如果要檢驗啟動的“有意識”特征,那么,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將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本文擬運用認知型正式任務來檢驗啟動的注意力殘留。根據認知負荷理論(Sweller,1988),個體擁有有限的認知資源。當個體在認知加工活動中所需要的認知資源總量超過個體認知資源的最大值,就會出現(xiàn)認知資源在分配上的不足,即“認知超載”。這會影響個體學習或問題解決的效率。在認知型正式任務中,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可能導致認知超載現(xiàn)象。當正式任務復雜性水平越高,對認知資源的投入要求越高時(Campbell,1988),啟動對正式任務績效的負面效應也就可能越明顯。因此,正式任務績效能直接反映被試是否出現(xiàn)認知超載,是本文的第一個因變量。鑒于在正式任務情境中激活先前的啟動概念也需要消耗一定的注意力資源(Martens & Kiefer,2009;Von Hecker & Conway,2010),本文將正式任務中啟動概念的激活情況作為第二個因變量,并稱之為“啟動效果”。同時,本文認為,任務復雜性是啟動的注意力殘留與正式任務績效、啟動效果之間關系的調節(jié)變量。
借鑒已有關于注意力殘留研究的常用做法,本文以在校大學生為被試,用簡歷篩選-回憶任務作為正式任務(沈德立和楊白,2006;Leroy,2009),并以簡歷份數(shù)來表征任務復雜性,以需要被試主觀努力的“權力”作為啟動概念(Sawaoka Hughes & Ambady,2015;Weick,McCall & Blascovich,2017),來探究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及其影響。本文假定,當正式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啟動對被試在正式任務中的績效無顯著影響,但對啟動效果有顯著影響;當正式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啟動會對被試在正式任務中的績效以及啟動效果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
被試為在校本科生和研究生共87人(男性35人,占40.2%;女性52人,占60.8%)。所有被試均在實驗結束后獲得報酬20元。
本文為2(啟動:有vs.無)×2(任務復雜性:高vs.低)的組間設計。權力啟動組的被試將依次經歷以下三個實驗階段:啟動任務、簡歷篩選-回憶任務、意識核查。無啟動組的被試僅經歷簡歷篩選-回憶任務階段。低任務復雜性組的被試將閱讀并回憶3份簡歷,高任務復雜性組的被試將閱讀并回憶5份簡歷。
(1)啟動材料:權力啟動的范式包括句子拼接測驗、找詞游戲、閱讀理解等(張玥和辛自強,2016;Shalev,2014)。本文通過小范圍預試驗,由被試進行不同啟動任務認知負荷的自我報告。啟動帶來的注意力殘留需占據一定的注意力資源,這將使被試在簡歷篩選-回憶任務中出現(xiàn)明顯的認知超載,因此,本文選定認知負荷最高的啟動方式——閱讀理解。權力啟動組被試將閱讀一篇關于拿破侖生平的1250字文章,并在閱讀后完成兩道閱讀理解題目。在該文中,拿破侖的高權地位多次得到強調。
啟動材料有效性測查:試做閱讀理解的四位被試,對于題目“請你用兩個字概括拿破侖的輝煌時期”“閱讀完這則材料,你認為拿破侖是一個怎樣的人”的回答,都圍繞權力、當權等關鍵詞展開。啟動材料有效性測查通過。
(2)簡歷材料:在簡歷發(fā)布網站“智聯(lián)招聘”上,以“銷售”為關鍵詞進行搜索,選取14份不同的簡歷。將所有簡歷整理成統(tǒng)一格式,每份1頁。從中篩選出7份內容較為豐富的簡歷,其中4份簡歷的主人曾擁有過高權職位(如銷售總監(jiān)、銷售經理)、3份簡歷的主人不曾擁有過高權職位。
簡歷篩選-回憶任務復雜性操縱:隨機選擇10位被試進行小范圍試做,將其隨機分為5組,每組2人。試做過程與正式實驗流程相同,每組需看完的簡歷份數(shù)分別為3份、4份、5份、6份和7份。結果發(fā)現(xiàn):6份和7份簡歷帶來認知超載,5份簡歷所需的認知資源接近滿載。為檢驗啟動的注意力殘留,高復雜性任務需要幾乎占據所有認知資源,因而將5份簡歷設計為高任務復雜性組。在設計低任務復雜性組時,考慮到簡歷份數(shù)過少會使得啟動效果無法凸顯,而又需與5份有一定的區(qū)分度,因而將3份簡歷設計為低任務復雜性組。
實驗開始前,主試閱讀指導語,告知被試需獨立完成接下來的任務。其中,權力啟動組被指導完成啟動任務。之后,主試回收啟動材料,并發(fā)放簡歷材料。無啟動組不需完成啟動任務,而是直接由主試發(fā)放簡歷材料。
簡歷篩選-回憶任務階段,所有被試在5分鐘內閱讀手中的簡歷(低任務復雜性組為3份簡歷,高任務復雜性組為5份簡歷)。被試被告知,5分鐘后,主試會回收簡歷并公布所要招聘的崗位,屆時被試需要寫下他心中最合適的候選人姓名。實際上,5分鐘后,主試回收簡歷材料,并要求被試對剛才閱讀的簡歷進行自由回憶,將記得的關鍵詞盡可能多而準確地寫在白紙上。此階段沒有時間限制,當被試無法回憶更多內容時即可停止。
簡歷篩選-回憶任務完成后,權力啟動組被試需要繼續(xù)完成意識核查表?;厥找庾R核查表后,研究者致謝并支付被試費。無啟動組被試無須完成意識核查表,研究者直接致謝并支付被試費。
2.5.1 正式任務績效
參考Leroy(2009)的做法,本文以簡歷篩選-回憶任務作為正式任務,將正式任務績效操作化為被試對簡歷內容自由回憶的正確率。
每份簡歷的標準答案關鍵詞分別有:62、33、40、59、32個,其中低任務復雜性組簡歷為前3份,其標準答案包括135個簡歷關鍵詞;高任務復雜性組簡歷的標準答案包括226個簡歷關鍵詞。
研究者據此對被試的簡歷篩選-回憶任務進行評分:被試回憶的關鍵詞與標準答案一致記1分,否則記0分。評價性語言(如“經驗豐富”“能力一般”)、概括性語言(如“在多家公司工作過”“每家公司都待了一年”)等也記0分。自由回憶正確率為該被試得分占其所寫關鍵詞總數(shù)的比例。被試在簡歷篩選-回憶任務中的自由回憶正確率越高,其正式任務績效越好。
2.5.2 啟動效果
根據啟動的定義(Bargh & Chartrand,2000),若權力概念被成功啟動,則當被試閱讀到簡歷中與權力有關的關鍵詞時,這一概念便會被激活。相較于低權者的簡歷信息,權力啟動組的被試更容易回憶起高權者的簡歷信息。因此,本文將啟動效果操作化為被試對高權者的簡歷信息回憶率。
在對被試的自由回憶進行評分后,將其對第1、3、5份這3份高權者簡歷(低任務復雜性組則選取第1、3份)的回憶得分進行加總,得到被試回憶高權者簡歷信息的得分。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為該被試回憶高權者簡歷信息得分占其所寫關鍵詞總數(shù)的比例。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越高,該被試被啟動“權力”概念的程度越高、啟動效果越好。
將以下三種被試剔除:①未讀完手中所有簡歷的;②母語非漢語的;③在意識核查時猜出實驗目的的。剩余有效被試為84人(女生52人),其中無啟動-低任務復雜性組21人,無啟動-高任務復雜性組23人,權力啟動-低任務復雜性組20人,權力啟動-高任務復雜性組20人。
3.1.1 自由回憶正確率
對數(shù)據進行方差分析,發(fā)現(xiàn)任務復雜性的主效應顯著,F(xiàn)=76.072,p=0.000<0.01,Partialη2=0.487。啟動的主效應不顯著,F(xiàn)=1.489,p=0.226,Partialη2=0.018。任務復雜性與啟動的交互作用顯著,F(xiàn)=7.158,p=0.009<0.01,Partialη2=0.082。具體結果如表1所示。當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無啟動組的自由回憶正確率略低于權力啟動組,但不顯著;當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無啟動組的自由回憶正確率顯著高于權力啟動組。對交互項進一步做簡單效應分析,得到不同水平任務復雜性下,啟動與正式任務績效間的關系(見圖1)。同時用JASP軟件計算貝葉斯因子,得到BFInclusion=11.908。研究結果顯示,任務復雜性調節(jié)了啟動對正式任務績效的影響。
3.1.2 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
對數(shù)據進行方差分析,發(fā)現(xiàn)任務復雜性的主效應顯著,F(xiàn)=51.247,p=0.000<0.01,Partialη2=0.390。啟動的主效應不顯著,F(xiàn)=1.012,p=0.317,Partialη2=0.012。任務復雜性與啟動的交互作用顯著,F(xiàn)=4.072,p=0.047<0.05,Partialη2=0.048。具體結果如表2所示。當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無啟動組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顯著低于權力啟動組;當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無啟動組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略高于權力啟動組,但不顯著。對交互項進一步做簡單效應分析,得到不同水平的任務復雜性下,啟動與啟動效果之間的關系(見圖2)。同時用JASP軟件計算貝葉斯因子,得到BFInclusion=2.079。研究結果顯示,任務復雜性調節(jié)了啟動對啟動效果的影響。
表1 任務復雜性水平高/低條件下有/無啟動組中被試的自由回憶正確率
表2 任務復雜性水平高/低條件下有/無啟動組中被試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
由數(shù)據分析結果可知,在低任務復雜性組中,權力啟動組被試的自由回憶正確率與無啟動組沒有顯著差異;而在高任務復雜性組中,權力啟動組被試的自由回憶正確率顯著低于無啟動組。任務復雜性的調節(jié)作用顯著。這意味著,當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啟動對正式任務績效并無顯著影響;當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啟動會顯著降低正式任務績效。
同時,在低任務復雜性組中,權力啟動組被試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顯著高于無啟動組;但在高任務復雜性組中,權力啟動組被試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與無啟動組沒有顯著差異。任務復雜性的調節(jié)作用顯著。這意味著,當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權力啟動組的啟動效果良好;當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權力啟動組的啟動效果不佳。
綜上,本文假設得到數(shù)據支持:當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權力啟動組被試的自由回憶正確率與無啟動組沒有顯著差異,但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顯著高于無啟動組。這說明啟動未對正式任務績效造成負面影響,且啟動效果良好。換而言之,啟動未導致被試的認知超載。當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權力啟動組被試的自由回憶正確率顯著低于無啟動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與無啟動組沒有顯著差異。這說明啟動對正式任務績效造成負面影響,且啟動效果不佳。換而言之,啟動導致被試的認知超載。
本文探究了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及其影響。在一個實驗室研究中,本文通過觀察在不同任務復雜性水平下,有/無權力啟動組被試的自由回憶正確率及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是否存在顯著差異,來確定啟動是否會導致認知超載,從而間接探究啟動的注意力殘留。研究發(fā)現(xiàn),僅在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權力啟動組的高權者簡歷信息回憶率顯著高于無啟動組,啟動效果顯著;而在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權力啟動組的自由回憶正確率顯著低于無啟動組,啟動降低了正式任務績效。根據認知負荷理論(Sweller,1988),當任務復雜性水平低時,正式任務占據的認知資源較少。因此,即便啟動存在注意力殘留,被試仍有足夠的認知資源剩余,不會出現(xiàn)認知超載。在本文中,這表現(xiàn)為權力啟動組的正式任務績效不受影響,且啟動效果較好。當任務復雜性水平高時,正式任務占據的認知資源較多。因此,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可能會導致被試的認知超載。在本文中,這表現(xiàn)為權力啟動組的正式任務績效顯著低于無啟動組,且啟動效果不佳。
首先,以往啟動效應的相關研究多數(shù)以“正式任務-啟動任務”的順序展開,通過調整正式任務的難度來觀察被試閾下啟動的效果(Martens & Kiefer,2009;Naccache et al.,2002),并發(fā)現(xiàn)成功的閾下啟動需要消耗一定的注意力資源。這些研究普遍以閾下啟動為實驗手段,指出了啟動效應的前因,但未涉及其后續(xù)影響。本文結合社會心理學實驗的啟動范式,以“啟動任務-正式任務”的順序,探究閾上啟動對正式任務績效的影響,并指出閾上啟動可能導致的消極后果,從而深化了閾上啟動與注意力資源相關的研究。
其次,啟動任務的目的在于在實驗室中重現(xiàn)人們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緒、認知表征等,以定量地記錄、分析其影響。一直以來,研究者們普遍使用較為簡單的啟動任務(如自傳體回憶、句子整理等),來試圖使被試擁有權力感(Sawaoka,et al,,2015)、成就感(Dennis,Minas,& Bhagwatwar,2013)等。但問題在于,認知負荷過低的啟動任務無法復制現(xiàn)實中擁有相同心理表征的個體的認知加工過程。例如,與一名真正的高權者相比,一名完成了權力啟動任務的被試所處的環(huán)境過于簡單,其認知負荷無法與需要應對各種狀況的高權者相比擬。因此,被啟動了“權力感”的被試無法真實還原一名高權者的認知加工過程,“權力感”相關的實驗室研究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缺乏現(xiàn)實針對性。本文所探究的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將是一個新的切入點。它意味著啟動并非無意識的,而會帶來一定的認知負荷。這有助于在實驗室里重現(xiàn)現(xiàn)實中復雜的認知環(huán)境,或許能使啟動效應的研究具有更明顯的現(xiàn)實針對性。
最后,自Leroy(2009)提出注意力殘留這一概念以來,其應用多見于組織行為學領域,以解釋工作場景中的任務切換對正式任務的負面作用(Leroy & Schmidt,2016;Leroy & Glomb,2018)。本文首次將注意力殘留和啟動效應兩方面的研究結合起來,從認知資源占用的角度探究啟動對正式任務績效的影響,為啟動與更高級的信息處理過程相互影響的觀點提供了新的證據。
本文仍存在以下不足。首先,本文選取了閱讀理解為啟動任務,并發(fā)現(xiàn)了該啟動的注意力殘留現(xiàn)象。然而,本文并未研究其他啟動的注意力殘留問題。未來研究可以探討其他類型的啟動的注意力殘留,以進一步檢驗本文的結論。其次,本文未能測量啟動任務的認知負荷水平。因此,未來研究可以探究多種啟動任務的認知負荷水平,以便使實驗室啟動與現(xiàn)實場景保持相似水平的認知負荷,最大限度地模擬現(xiàn)實,從而促進研究結果的現(xiàn)實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