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基 解 佳 孫九霞,*
(1.中山大學旅游學院,廣東廣州 510275;2.中山大學旅游休閑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廣東廣州 510275)
大眾旅游通常被認為是享樂性和休閑性的實踐活動,旅游最重要的是在目的地的停留和體驗,旅途被視作工具性的過程和旅行成本的付出,旅行者要求旅途流動過程的效率和舒適,因而交通要滿足“快適性”。正如旅游研究中的“行游比”原則(Dijst et al.,2000),即旅游者的行為決策往往遵循最小的旅游時間比(單程旅途所耗費時間與目的地停留時間的比值)原則(Schwanen et al.,2002),類似于定居主義將效率視作衡量流動的最重要標準(Sauer,1952)。
然而,當下中國卻出現(xiàn)了不同于一般大眾旅游的旅行方式,即以川藏公路為代表的道路空間中的旅行。這類旅行至少有兩個重要的區(qū)別于大眾旅游的特征:一是目的地的重要性被弱化,更多的旅行時間發(fā)生在旅途中,最重要的旅游體驗產(chǎn)生于在路上流動的過程;二是道路空間中共存著以多種交通方式流動的旅行者,而任何一種方式都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和付出較多的艱辛,不符合上述所言的“快適性”。川藏公路沿途高山峽谷密布,地形復雜且獨特,被公認是中國路況最險峻、通行難度最大的公路,川藏公路旅行因此被稱為“心靈在天堂,身體在地獄”(石飛 等,2014)。旅行者熱衷于體驗在路上的非效率且非舒適的流動過程。本文將這類旅行者定義為“道路旅行者”,即以追求道路空間中的流動體驗為核心特征的各類旅行者,通常包括在路上徒步、搭車,以及以自行車、摩托車和自駕車為交通工具的旅行者。
為什么會出現(xiàn)與傳統(tǒng)旅游者在動機、行為等方面截然不同的道路旅行者?道路旅行者的出現(xiàn)對于旅游市場和旅游研究意味著什么?對于這些問題的理解首先需要厘清兩個基本問題:道路旅行者是一群怎樣的人,具有怎樣的特征?道路旅行的價值與意義是什么?本文以國內最富有代表性的川藏公路為案例地,運用流動民族志和自我民族志方法,對道路旅行者這一特殊群體進行整體性解讀,考察道路旅行者的流動實踐及道路旅行之于個體的意義建構,研究既有助于撬動對傳統(tǒng)旅游觀念的認知,拓展對旅游者群體類型的關注,也有助于推動旅游研究進一步關注旅游通道的重要價值。
與道路旅行相似的旅行并非僅僅出現(xiàn)在當下的中國。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道路漫游就已經(jīng)在歐洲工人階級中出現(xiàn)并盛行,道路漫游的重點是尋找工作機會,工人階級青年通過在歐洲大陸漫游以獲得工作與技能成長(Adler,1985)。隨著社會結構的改變,到了20世紀70年代,道路漫游不再是與勞動力相關的青年實踐,其尋找工作的目的被削弱,道路旅行被浪漫化,旅游的性質大大加強,實踐的主體也變成了中產(chǎn)階級青年,并發(fā)展成一種與道路相關的特殊的旅行風格和漫游文化(Vogt,1976)。但這并不意味著青年群體的漫游與失業(yè)和遮蔽就業(yè)機會無關,青年們也在積極地從旅行生涯的成就中尋求彌補工作滿意度的缺失(Cohen,1973)。
道路漫游者之所以引起學界的關注,與現(xiàn)代背包客的出現(xiàn)并發(fā)展成一種亞文化密切相關(Cohen,2003)。然而,在背包旅行的學術視野中,“道路”的語境是被淡化的,這是因為在背包客的實踐中,“生活在路上”——尤其是早期工人階級式的漫游——已經(jīng)缺乏社會基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所謂的長期預算型旅行者,也就是背包客,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歐洲中產(chǎn)階級單身群體。他們通常喜歡獨自旅行,旅行的時間往往在其生命周期的某個轉折點上,且旅行多發(fā)生在大學畢業(yè)之后或在換工作的間隙,他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不正常者”,只是將長途旅行看成“一生一次的旅行經(jīng)歷”或“成長儀式”(Riley,1988)。在之后的大多數(shù)研究中(Murphy,2001;S?rensen,2003;Allon et al.,2008),“道路漫游”的學術話語逐漸被“長期預算型旅行”“背包客”等替代,對于“漫游”“徒步”的討論也不再強調其“道路”的空間屬性。盡管對這類旅行者的討論也會涉及“道路文化”的論述,但“道路”更多是一種隱喻的表達。背包客的典型特點是“不按套路出牌”,他們的行程彈性較大,在目的地參與的活動豐富多樣,因此相關研究往往會弱化背包旅游發(fā)生的空間屬性。然而,本文所關注的道路旅行具有明顯的道路空間屬性,道路空間中的背包客是道路旅行者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也是背包客大范疇中獨特的子類型,包含了徒步、徒搭、拼車、騎行等不同類型。
近年來,另一個熱衷于討論道路漫游的研究領域則與旅游或休閑語境相去甚遠,而是更多地聚焦于對“流浪”群體的討論上,將其視為社會生活與文化時空中交織著的人類眾多流動性模式的一種(Justo et al.,2012)。例如:Justo等(2012)關注到巴西社會中的道路漫游者,他們切斷與安定生活有關的一切聯(lián)系,離開家、家人、工作和其他生活在定居區(qū)域的人們,帶著微薄的財物,將自己投入到沿著公路孤獨的漫游生活中,甚至成為巴西公路上的一道景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一群體被學術研究、政府和非政府組織、宗教機構和慈善機構所忽視,既沒有針對性的研究也沒有針對性的公共政策。在Justo等(2012)的努力下,道路漫游者群體的生活方式及導致這種生活方式的原因得到了關注。道路漫游可能存在多種決定因素,包括貧窮、失業(yè)、婚姻沖突、喪失親情后的痛苦,追求冒險和自由的欲望,以及與旅游、遷移、出走相關的因素等,道路漫游因此被視為反抗社會禁錮的最激進的表達之一(Nascimento et al.,2014a)。Nascimento等(2014b)的研究還關注到與道路漫游者相關的社會服務與制度實踐。雖然上述研究并未放置于旅游語境中,但它們對道路旅行者行為動機、模式等問題的探討或多或少與旅行文化存在關聯(lián),因此相關研究對于分析道路旅行者同樣具有借鑒意義。
本文所關注的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者是發(fā)生在典型的旅游語境中,且在道路空間中的特殊旅游者,既不同于西方社會早期中產(chǎn)階級青年漫游,更不同于脫離了旅游語境的道路漫游者,也并非一般的背包客,對這一典型群體的探討是一種彌合道路與旅游雙重視角的嘗試,亦是對以往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拓展。
本文中所指川藏公路為G318國道的成都至拉薩段(見圖1),又稱川藏南線,東起四川省成都市的衣冠廟,西至西藏首府拉薩市川藏公路紀念碑,全長2155公里(孫九霞 等,2017),路況艱險但自然景觀壯麗,藏地人文風情獨特。2006年《中國國家地理》第10期以“中國人的景觀大道”為主題推出系列文章和攝影作品,全面呈現(xiàn)G318國道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特質,評價其為“帶狀的世界級景觀長廊”,而川藏公路是這條景觀大道上景觀品質最高的一部分。不吝溢美之詞的推薦使得這條連接漢藏地區(qū)的戰(zhàn)略交通要道迅速進入旅游視野,“最美國道”等一系列符號內化為道路本身的象征,并逐漸進入媒體視野。川藏公路的道路旅行開始不斷進入各類圖書雜志中,相關的電影(如《轉山》《完美的旅程》等)、音樂等以更加藝術化和有感染力的方式出現(xiàn)在大眾生活中。
圖1 川藏公路區(qū)位及重要節(jié)點示意圖注:示意圖使用國家測繪地理信息局制圖比對制作,原圖審圖號為GS(2016)2923號。
伴隨著國內旅游的繁榮和川藏地區(qū)旅游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一時間,騎行、背包及自駕游客紛至沓來,川藏公路從最初的交通要道,實現(xiàn)角色的多元化轉型,成為名副其實的旅游景觀道(孫九霞 等,2017)。如今,川藏公路旅行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多人尤其是青年群體的選擇(張朝枝 等,2017)。根據(jù)517318接待站?聯(lián)盟(1)川藏線83家旅舍于2011年聯(lián)合成立了“517318接待站?聯(lián)盟”(數(shù)字諧音“我要騎318”),統(tǒng)一懸掛白底紅色“517318接待站”牌匾,為自駕、徒步、騎行、摩旅等旅行者提供住宿、餐飲、咨詢和救援等服務,并運營517318.com網(wǎng)站。的初步統(tǒng)計,每年在川藏公路徒步和騎行的旅行者已超過5萬人次,被譽為川藏旅行圣經(jīng)寶典的“波爾攻略”自2008年發(fā)布以來單是在517318官網(wǎng)閱讀量就已超過百萬人次。
我們于2014年4月至2018年9月四次前往川藏公路沿線調研,其中2016年7月至9月為正式調研,共計79天,主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出發(fā)前在起點成都的調研階段(7月1日—7月7日);第二階段為成都到拉薩的途中調研階段(7月8日—8月13日);第三階段為到達拉薩后的調研階段(8月14日—9月18日)。采用自我民族志和流動民族志為主要研究方法,即一方面以摩旅、徒搭等方式自我體驗川藏公路旅行全程,另一方面跟隨研究對象一起流動,圍繞不同類型旅行者的旅行動機與行為特征、路上的旅游流動過程及旅行后的感悟與收獲等內容展開觀察和訪談。在調研中,我們盡可能地借助主位視角挖掘道路旅行中豐富的故事、情境、關系、情感、體驗等內容,同時借助客位視角觀察和思考田野調查中與研究相關的現(xiàn)象、事件與問題,從而獲得既豐富又可靠的調研數(shù)據(jù)和民族志文本。
與本文相關的深度訪談樣本共計30個,涉及騎行、徒步和徒搭、摩旅和自駕等各類旅行者。對受訪者進行編號處理,編號由兩部分組成,“-”前面大寫字母代表旅行方式或身份(H代表徒搭,R代表騎行,T代表徒步,M代表摩旅,D代表自駕,O代表其他旅行者),后面的字母為姓名前兩個字的縮寫。此外,撰寫個人旅行日志38篇,獲取受訪者旅行日志25篇,網(wǎng)絡資料包括自駕、騎行與徒步等旅行者撰寫的網(wǎng)絡游記等。調研過程中路上客棧的墻壁、道路上(界碑、里程碑等)大量的涂鴉文字也同樣作為本文研究的重要素材。
川藏公路的旅行者是一群怎樣的人?在崇尚安居樂業(y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在路上”曾被理解為一種離家的不穩(wěn)定、不安全、不正常狀態(tài),意味著將暫時或長期變成“游民”。今日之旅游者,為何會追求成為“游民”?杰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被奉為西方“后現(xiàn)代旅游的宣言書”(曹國新,2006)。主人公薩爾和狄安橫穿美國大陸,對路抱有沖動和向往,路上的流動賦予他們前行的激情和生存的快感,而“在路上”是他們的生存之道。然而,該小說的故事和時代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美國,主人翁被視為“垮掉的一代”(凱魯亞克,2001),他們與今日中國“在路上”的旅行者又存在著怎樣的關聯(lián)?
“在路上”出現(xiàn)在當下的中國語境中時,不再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負面消極形象,同時也剔除了美國文化中的瘋狂性和無法言說性,轉而成為褒義的指認(方長安,2006)。越來越多的都市年輕人將此奉為圭臬,帶著“旅程的終點并不重要,旅程本身便是目的”的道路旅行哲學,開始了“在路上”的旅程,漫長而伸向偏遠地方的道路成為都市人想要逃離現(xiàn)實生活時一個可行的去處。川藏公路上的道路旅行在某種程度上便是激發(fā)于這樣的旅行文化,塑造著中國本土化的“在路上”的旅行方式。
對于道路旅行者而言,旅行往往被視為一種生活方式,而他們熱衷于追求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旅行本身能夠打破瑣碎而平庸生活的束縛,但旅行的方式同樣需要求新求異。如同受訪者M-JL(男,22歲)所說:“無聊是人的通病,人對一成不變的東西很容易感到無聊,抵抗無聊就得去面對新事物。不管是一道菜,一部電影,還是一次旅行,盡可能去嘗試新的。拿旅行來說,騎摩托車走完一條路,邊走邊玩兒,這種方式以前沒試過,所以想嘗試?!边@種“新”旅行方式的新穎之處就在于路上的流動體驗。道路旅行者以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體驗著路上的風景,旅行是在走與停的交替中進行的,以一種開放的、隨心所欲的心態(tài)對待旅行中的經(jīng)歷,無論是自駕、騎行抑或是徒步的旅行者,都是在道路空間中的旅行,充滿了后現(xiàn)代的開放與自由,表征著后現(xiàn)代旅游流動美學和風格(馬凌 等,2017)。
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者在社會背景上是多元異質的群體,以青年群體為主,如追求刺激的年輕大學生,面臨就業(yè)調整的青年人,但也有身處生活危機的中年人,享受退休生活的老年人,以及以教育為目的帶著子女的父母,等等。人口統(tǒng)計特征上差異較大、社會背景多元的群體,卻在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實踐中呈現(xiàn)出特殊的一致性,他們是當下中國社會中旅游語境下的“新游民”,旅行中“在路上”的流動狀態(tài)是他們所追求的最根本的體驗,也是達成其道路旅行目的的根本途徑。那么,道路旅行者所踐行的是一種怎樣的流動實踐?
道路旅行中,旅途不再是一種旅行成本,而是旅行中最重要的審美體驗來源。正因如此,具有高密度、高質量景觀的川藏公路成為道路旅行者的理想流動空間。道路本身就是通道型的旅游吸引物,自然和人文景觀交相呼應,點綴在公路兩旁,在神圣與世俗交織的空間中,共同構成了道路整體的景觀系統(tǒng)。旅游語境下,道路的景觀功能得以凸顯。盡管也存在局部的同質化景觀,但川藏公路景觀系統(tǒng)具有高度的流動性、開放性和多變性,川藏公路無愧于“最美國道”之名,旅行者能夠在旅途中獲得審美享受。如騎行者R-WX(女,27歲)在旅行日記中描繪的:“一路上遇見靜謐的湖泊,路過巍峨雪山,與洶涌的帕隆藏布江并行,穿越原始森林,真是美景不斷,路上時??匆娨蝗喝盒『谪i仔,還有一只把自己頭套在了油桶里的笨狗,一路行一路拍照,這樣的視覺享受可以說是為前一天煎熬的補償了?!痹颈灰暈槁眯谐杀镜穆猛?轉變?yōu)槁眯姓咛厥獾氖找?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因此是一種審美導向而非效率導向的旅行方式。
審美并不是唯一的,川藏公路道路旅行還被視為一次類似“朝圣”的旅游實踐。川藏公路是虔誠的藏傳佛教朝圣者通往圣城拉薩的朝圣之路,而對于懷揣著西藏夢想的旅行者而言也是通往西藏圣境的“旅游朝圣之路”。川藏公路連接內地與西藏,雪域高原上的西藏在漢文化的認知中總伴隨著神圣高遠和異域獨特的想象,如騎行者R-JW(男,25歲)在談到騎行川藏公路的原因時所說:“應該跟很多人一樣吧,很早之前就對西藏非常好奇,非常向往,總覺得很神秘。聽別人講述多了,就更加想來,就當是圓自己一個夢想。”在他的表達中,“好奇”“向往”“神秘”“傳奇”“夢想”等關鍵詞交織在一起來描述對川藏公路和藏地的認知,而通過這條路上的旅行去藏地就變成了一次屬于自己追求夢想之地的“朝圣之旅”。名為“封面”的馬蜂窩游記作者在2014年與妻子自駕川藏公路,他在自駕游記的開頭這樣寫道:“西藏是我內心深處一個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走川藏公路更是很多旅行者一生之中最想有的一次探尋之旅。西藏是世界上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也因此可以稱為世界最為極致的地方。”
道路旅行者的流動實踐經(jīng)常伴隨著艱苦與挑戰(zhàn),因此在大眾旅游視野中被視為“自討苦吃”。川藏公路是一條充滿挑戰(zhàn)的苦行之路:其一,路途遙遠且路況艱難。漫長的道路上需要翻越14座高山埡口,盤山路的曲折迂回與爬山的反復對旅行者的精神和身體都是巨大的考驗,很多地方因修路或地質災害造成的糟糕路況更讓旅行者遭受顛簸之苦。其二,惡劣的高原天氣使得旅途充滿艱辛。高原上的天氣總是“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任何一種非正常的天氣對旅行者而言都是極端惡劣的。其三,高原反應增加了旅行的難度。在旅行中,疲勞的身體狀態(tài)下高原反應更容易導致頭痛、胸悶等身體不適,遭受高反成了旅行者巨大的身體挑戰(zhàn)。其四,危險和意外時常發(fā)生。旅行旺季里,公路沿線同時進入雨季,路上隨時可能會遇到暴雨導致的滑坡、泥石流及道路塌方。調研期間我們便多次遇到因強降雨導致的泥石流沖毀路基或山體滑坡阻塞道路。其五,空間轉換下的物質匱乏。地區(qū)發(fā)展差異的情況下,川藏公路連接內地與西藏實際上構成了“發(fā)達與欠發(fā)達”甚至是“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的連接,從內地到西藏的空間轉換,意味著物質層面生活方式和條件的轉換,這種轉換是一種不均質的,或連續(xù)或斷裂式的差異轉換,在路上旅行更多時候需要經(jīng)受物質的匱乏和生活條件的惡劣。
由此,徒步、騎行、摩旅及自駕等公路上任何一種旅行方式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體力和注意力,因此充滿挑戰(zhàn),猶如一場苦行主義的修行,對徒步和騎行的旅行者而言更是如此。正如全程徒步旅行的T-YX(男,26歲)所說:“走在路上的時候也會覺得是自討苦吃,因為真的很苦,有時候那種累啊,負重四十斤,你沒走過無法想象的。但是走完的時候,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倍@樣的苦行卻有其意義和價值,在八宿客棧的墻上寫著:“有些路很遠,走下去會很累。但是,不走,會后悔!——石英(湘)”。道路的山體墻壁上隨處可見類似的文字:“痛苦的信仰,即便是痛苦也無法阻止我們仰起的頭顱?!?/p>
旅游語境中,西藏的地景和人景因為“極致”而被賦予了神圣的意象,串聯(lián)著這些景觀的川藏公路成為旅行者對西藏高原圣境和“最美國道”等多重想象的載體,沿著川藏公路去往西藏,在路上感受景觀、文化和信仰的極致便是“朝圣”,而川藏公路獨特的自然地理特征(高原、崇山、崎嶇、自然災害等)使得旅途充滿挑戰(zhàn)和不確定性,塑造了道路旅行區(qū)別于大眾旅行追求效率與舒適的特色。公路獨特的自然地理特征為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成為一種別具一格的旅行方式提供了物質和想象基礎,審美、朝圣與苦行互相交融,構成道路旅行者流動實踐的主要內容。
意義是個體或群體為其行動的目的所做的象征性確認(王毅杰 等,2005)。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者的訴求和目的可謂多種多樣,當動機得到滿足時便可以認為旅行的意義產(chǎn)生,道路旅行的意義也因此是多樣化的。然而,就行動之于主體的意義而言,無非像麥金泰爾(1995)在談論實踐概念時提出的“內在惠益”和“外在惠益”兩個方面。王寧(2017)對麥金泰爾的觀點進行了梳理和分析,指出對于一種行動的意義和價值而言,其所認為的外在惠益比如聲望、地位和金錢等可以通過某種可替代的方式獲得,而內在惠益只能通過某種具體的實踐獲得,內在惠益是內在性的,通過對實踐的參與性體驗才能被識別。兩者可以共存于某種實踐的動機和結果之中,但往往有一種會占據(jù)支配性地位(McMylor et al.,1994)。對此,王寧(2017)認為,“外在惠益”可以對應到行動的工具性意義,所謂工具性是指行動作為獲得金錢、權力、聲譽或地位等某種功利性目標的手段或工具。而“內在惠益”可對應到行動或實踐的自目的性,意指行動者的行動或實踐本身就是目的,不是某個或某些外在功利性目的的手段或工具。這意味著實踐的意義和價值內嵌于實踐活動本身,“做這件事情本身對自己很重要,因此愿意持續(xù)做下去”(Csikszentmihalyi et al.,1995),從事這些實踐活動能夠引發(fā)心理學家Csikszentmihalyi所謂的“心流”(flow)或者“暢快感”。本文所探討的道路旅行流動實踐,對旅行者而言同樣有著工具性和自目的性的意義與價值。需要強調的是,同一實踐(道路旅行)對于不同的人而言,工具性和自目的性的意義可以并存,但哪個占有主導性地位可能因人而異。這種差異也解釋了人們?yōu)槭裁磳Υú毓返缆仿眯杏薪厝徊煌挠^點。
首先,旅行者借由道路旅行實現(xiàn)對自我的標榜性展演與向外證明。川藏公路道路旅行作為一種苦行式的流動實踐,旅行者所經(jīng)歷的困難和艱辛對其自身的磨煉不言自明,而這種克服困難完成的旅行自然能夠賦予旅行者一種“成就感”。這種獲得感對于有些旅行者而言便是自我標榜和炫耀的資本,在背包客群體中是地位的象征(S?rensen,2003)。如受訪者R-XJ(男,28歲)所說:“我們出發(fā)前的時候有個隊友就說,要是這次能順利把川藏公路騎完,那回去就可以吹一輩子的牛了。我感覺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一樣。”“感覺好像每個走過川藏公路的人回來后都會樂此不疲地侃侃而談,不管是出于炫耀也好,還是分享也好,都很自豪的樣子,那些帶回來的小物件也跟寶貝一樣?!笔茉L者O-DD(男,26歲)說。道路旅行成為旅行者獲取自我炫耀資本的手段,這正是其工具性意義的體現(xiàn)。而旅途中的涂鴉文字也可見這種意義呈現(xiàn),如在覺巴山山頂?shù)淖o欄上寫著,“哥也是一口氣爬完覺巴山的人(重慶 紅領巾)”“一路上來秒殺12個,加油(西安 野狼)”。這意味著旅行是可以被炫耀和稱贊的,甚至是優(yōu)于他人的;路邊的護欄上寫著,“仙游縣楓亭鎮(zhèn)騎行川藏第一人。QQ:7475522XX(大奔)”,“第一人”的稱號成為旅行者對此次旅行的一種價值確認和意義定位。盡管有人對這種標榜和炫耀持負面態(tài)度,但受訪者O-LW(男,30歲)認為:“無可厚非,畢竟徒步也好,騎行也好,走完川藏公路都是非常有難度的,對那些完成的人來說的確是值得驕傲的。”川藏公路道路旅行的工具性意義,既來自旅行者自身主觀性和情感性的價值判斷和認同,同時也來自外界所賦予的物質性證明,如旅行者在完成全線旅行后可以領取帶有榮譽和贊賞性質的證書和獎牌,即川藏旅行“英雄帖”和“通關文牒”。旅行者也將此次旅行視作面向他人的“自我證明”,“我這一路有好幾次都差點放棄,但最后拼命堅持到最后就是想向別人證明我可以,那些曾經(jīng)不認可我的人,還有覺得我完不成的人”(R-WX,女,27歲),這種向外尋求認同也是旅行的工具性意義所在。當下社會,無論是出于自我認同的需要作為推力,還是越來越多的能夠展演和標榜自我平臺的出現(xiàn)作為拉力,人們有著充分展現(xiàn)自我的欲望和途徑,而在旅行中分享定位、分享照片、分享旅行經(jīng)歷等,都成為對自我生活品質及能力的一種炫耀性展演和證明。
其次,旅行者試圖借助道路旅行實踐來構建審美的區(qū)隔?,F(xiàn)代社會,旅行方式被視作生活方式和生活風格的重要部分(吉登斯,1998),因此從事道路旅行的人便與從事標準化大眾旅游的游客形成了一種生活品位上的區(qū)分。當旅行被視作對美的追求,那么兩者之間也就形成了一種審美的區(qū)隔,進而成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布爾迪厄,2015)。就像受訪者H-AJ(女,20歲)所說:“這肯定跟那些跟團不一樣,反正我是不會跟團來川藏公路,那些年齡比較大的人可能才會那樣,我就喜歡這樣自由的方式?!痹谶@段話中,H-AJ想要區(qū)隔的對象是老年人,而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對身體構成的挑戰(zhàn)證明了H-AJ的年輕、健康與活力,證明了其在人力資本上的優(yōu)勢地位。
最后,旅行者借助川藏公路旅行實現(xiàn)面向日常生活的反抗與反思。正如“粥粥的足跡”在川藏公路游記中寫道:“2014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壓抑和煩躁中……毫無激情可言!每一天都未曾改變,每一天都感覺煩悶……那些世俗的紛擾,生活的瑣碎已讓我筋疲力盡……我想逃離這周圍被鋼筋混凝土堆架的城市,停止每日在車水馬龍的市井里忙碌穿梭……我決定冒一次險,獨自上路遠行。”旅行者將自己的生活焦慮寄居于道路旅行的屋檐下,通過時間、空間和情感的位移,來獲得生活壓力的釋放,這種工具性意義便存在于流動的過程之中?!疤与x”不是川藏公路旅行唯一的敘事模式,但“逃離日常生活”卻是不可忽視的主題,而這也對應著川藏公路旅行實踐之于旅行者的意義,即旅行本身便是對平凡和無趣的日常生活的反抗(解佳 等,2019),道路旅行中的流動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幻想和激情,對穩(wěn)定、切實而狹隘的日常生活構成了傾軋性的挑戰(zhàn)。
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同樣可以被描繪為“身處當代城市之狹窄位置者的英雄式抽離”(Saville,2008)。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旅行方式(尤其是徒步、騎行)具有極限運動的特征,類似于一種“肉體的顛覆政治”(Lewis et al.,2000)。旅行者借助這種流動實踐,通過尋求非凡且極致的體驗來拒絕日常與平凡,實現(xiàn)對自我平凡生命的一種超越,這也是上述“苦行”的另一重要意涵。旅行者從日常生活中來,在道路旅行的過程中,通過流動及與流動的其他主體的互動來塑造旅途故事,可以在其中尋求一次針對“現(xiàn)代性焦慮”的心靈撫慰和想象性解決?!耙宦飞?講不盡的快樂與辛酸!等玩好了,吃好了,睡好了,就該奮斗了。從去年11月開始一直出門在外漂泊,有X有玩樂,痛苦并享受著!爭取明天會更好!”(涂鴉文本),道路旅行者的收獲往往在“旅行之外”,如H-LH(男,22歲) 所說,“這一趟雖然沒有什么凈化心靈,但是確實給了自己更多的對生活的思考”。這便是道路旅行中流動的療愈功能。
并非所有的旅行者在川藏公路旅行中都追求外在的價值和意義,或者將道路旅行視作一種“尋找”“逃離”或者“治療”的方式。還有很多旅行者來到川藏公路旅行“沒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受訪者R-HQ,男,26歲),“就是想體驗這種旅行方式,體驗這種在路上的未知和刺激”(受訪者R-LJ,男,22歲),因為在路上的旅行,“你可能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什么風景,明天和你同行的人來自哪里,明天會不會有美麗的意外收獲,或者會不會要面對困難和不順的無奈,所有這些可能都是在旅行中值得期待的,這是這條兩千多公里的公路帶給旅行者的”(田野筆記,2016年7月30日)。因此,對于很多旅行者來說這次旅行與信仰無關,與他人無關,與成就無關,也不為證明什么,也因此“只是一次屬于自己的經(jīng)歷而已”(受訪者H-CE,男,22歲;H-LD,女,26歲)。就像八宿旅舍墻上的涂鴉所寫,“川藏公路沒有那么高尚,也沒有那么卑微,只是一段經(jīng)歷而已。——上海KEKE”。
崇尚自由的道路旅行者將在路上的流動實踐本身視作其所追求的體驗,道路旅行就是為了在路上。“我是比較喜歡那種在路上自由自在的旅行,自己也好,跟朋友一起也好,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受訪者H-ZF,男,23歲),因此,旅行的意義也只是個體對自由流動的一次實踐,旅行中的流動本身就是意義。他們在流動中享受自由的感覺,享受自我對于流動的支配,“享受在路上的感覺,這就是我們所想要的自由”(路邊涂鴉)。如同Hesse(1972)藝術化的表達一般:“在流浪中,我們并不是尋找某個目標,而只是尋找流浪中的幸福感?!边@是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所獨有的,在時間和空間的共同流動中讓旅行者可以感受到旅行本身的意義,展演屬于自我的自由追求,感受自由流動本身帶來的內心滿足即是道路旅行的自目的性意義。如受訪者R-HG(男,30歲)所說:“可能很多人也都會想,來川藏公路的意義是什么?其實我自己一開始就不太明白為什么非得要有意義。但是每次在路上經(jīng)歷那種苦盡甘來的時候,你的那種內心的幸福感是最真實的,這玩意兒不是假的,所以也就慢慢明白了來這兒旅行的意義是什么?!?/p>
也常有人在路上涂鴉,“在騎行中沉淀自己,在騎行中顛覆自己,在騎行中還原自己,豐富人生,增加閱歷”,“在路上遺忘,在路上微笑,在路上遇見最美好的自己”,而這也是旅行者對川藏公路道路旅行的意義探尋。旅行中流動的狀態(tài)所帶來的關于自我的情感滿足和認識自己成為更加重要的訴求和意義確認。我們在調研中詢問道路旅行對受訪者的意義時,受訪者H-LD(女,26歲)曾引用情感心理作家蘇芩的話來回答:“人生的旅途中,大家都在忙著認識各種人,以為這樣就是在豐富生命,然而最有價值的遇見,是在某個瞬間重遇了自己,那一刻你才會懂得,走遍世界也不過是為了找到一條走回內心的路?!贝ú毓仿眯袑λ员闶菍@句話最貼切的現(xiàn)實寫照,一路上遇見各種人,最重要的或最有幸的是“遇見自己”。
此外,旅行者對于挑戰(zhàn)身心極限的,類似苦行實踐的道路旅行體驗不是簡單的抱怨,更多的是感悟經(jīng)歷并借此實現(xiàn)對自我的認知,道路旅行中所謂的“受虐傾向”可以理解為一種旅行者通過“自我減損”的方式,來追求和獲得一種自“我”在當下的意義的討要。旅行中的“痛楚”變成了通往愉悅和成就感的途徑和手段,痛苦和流動性被包裹在“受虐”的形式之中,因此而獲得的成就感象征著自我的挑戰(zhàn)與成長。正如受訪者H-ZF(男,23歲)所說:“一路上美景和苦澀相伴,讓我知道我是誰?!薄八麄冊诳嘈兄欣斫庾约?就好比魯迅在《野草》的題詞:‘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磉_的一樣?!?田野筆記,2016年8月10日)這便是道路旅行者所倡導和踐行著的政治美學。
旅行者在路上,路過陌生的地方,體驗異質性的文化,感受另一種生活方式,遇見陌生的人群……一路上將所有的“未知”變成“已知”,這對旅行者是流動中的美妙體驗,更是對于自我的豐富和提升。就像H-DS(男,41歲)所說:“對我來說我覺得川藏旅行的意義在于,它能給你一種情懷,給你的生命更多的可能性,讓你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道路旅行賦予自己以故事和經(jīng)歷,進而構建自己的內心世界,在這些經(jīng)歷中不斷使自己變得“內心強大”。正如有特賴布(2016)所說,旅行的意義在于實現(xiàn)精神的冒險或者心靈的擴張。這是一種類似于自我再造式的旅行收獲。旅行中對于地方、空間、族群和文化的感知、體驗、經(jīng)歷和認同,能夠使旅行者的內心變得飽滿,其自目的性的意義與價值便自現(xiàn)其中。
隨著川藏公路由國家戰(zhàn)略公路進入旅游消費視野并成為“中國人的景觀大道”,川藏公路旅行成為近年來國內備受追捧的旅行方式,既有別于大眾旅游追求享樂與休閑,也不同于以往旅游強調旅途的舒適與效率而重視目的地的停留。本文聚焦于這一特殊旅游流動實踐,提出并討論了“道路旅行者”這一新興旅游群體的概念及其特征,分析其旅行過程中的流動性實踐,并進一步解讀道路旅行之于旅行者個體的多元意義。研究主要有以下發(fā)現(xiàn):
首先,道路旅行者是以追求道路空間中的流動體驗為核心特征的旅游者。道路具有旅游通道和旅游目的地的雙重屬性,道路旅行是各類旅行者在道路空間中以多元的流動模式為敘事手段,完成以流動性為基本特征與根本訴求的旅游實踐。他們追求新穎的旅行方式,奉行“在路上”的旅行哲學。
其次,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是融合了審美、朝圣與苦行的流動性實踐。道路對景觀的高密度串聯(lián)使得旅途不再是旅行成本,而是旅行審美體驗最重要的來源,川藏公路聯(lián)結漢藏的空間屬性使其成為旅行者踐行旅行夢想的“朝圣”之路,而道路旅行同時充滿了艱辛與挑戰(zhàn),是一種類似苦行主義的旅行。
最后,道路旅行建構了旅行者個體工具性和自目的性的雙重微觀意義。就工具性而言,道路旅行實現(xiàn)了自我標榜性的展演與審美區(qū)隔的建構,旅行者也試圖借助旅行中非凡和極致體驗來拒絕日常與平凡,將旅途的苦難內化為深度旅行體驗。就自目的性而言,旅行者追求在路上的個體自由實踐與展演,感受自由流動本身帶來的內心滿足,同時將其視作一次精神之旅,旅行本身成為認識與提升自我,進而變得“內心強大”的過程。
當傳統(tǒng)的大眾旅行已經(jīng)不能滿足部分群體對于“表達自我”的需求,也不能實現(xiàn)調試其所處的生活狀態(tài)的作用,充滿了后現(xiàn)代開放與自由意味的道路旅行逐漸成為一種旅行時尚。在無數(shù)道路旅行者的個體實踐中,一種新型旅行文化和一個新型旅行群體誕生,因道路旅行鮮明地區(qū)別于大眾旅行,這種旅行文化可被視為一種“亞文化”。道路旅行通過構建一系列想象性的符號體系,例如自行車、頭盔、旗幟等,塑造和聚集了亞文化群體,進而更加有效地召喚和聚集更廣泛的社會個體成為后現(xiàn)代的“道路旅行者”。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所引導的這種亞文化,是一種關于休閑與審美的“風格化”的表達,是對旅行流動方式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