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我們要去訪問的這所Tikkala學校是一所鄉(xiāng)村學校,距離于韋斯屈萊市大概有半小時的車程。
這所學校就是一棟黃色的木屋,周圍被森林環(huán)抱著??蓜e小看這所學校,它已經(jīng)有121年的歷史了。接待我們的是Tiina老師。她把我們引進學校最大的教室,就開始說起學校周圍能看到熊的事情,說到前幾天還看到熊媽媽帶著三只熊寶寶出現(xiàn)在學校的周圍——“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們就要把每個孩子都護送到家”。她說了不少關于熊和森林的事情才忽然收回了話題,“我跑題了吧,哈哈,見到你們我太興奮了……”Tiina老師哈哈笑著說,我們大家都笑了,教室里是一種溫暖和美的氣氛。而我則將眼光投向了教室窗外的森林,白得發(fā)亮的白樺、油綠高聳的冷杉、蒼青色的松樹們,染著初秋色彩的小草們,還有我并不能看見的熊媽媽和熊寶寶們。Tiina老師和她的同事們真的有一種魔力,她們將一般可能演變?yōu)楸閯钪镜泥l(xiāng)村艱苦辦學故事變成了一個童話。
70個學生、5個老師、3個助教,這是他們?nèi)康娜藛T了。而他們展示給我們看的2019—2020學校工作重點,則更讓我感到驚訝:
——集體與共同學習
——幸福學習:享受美食
——促進協(xié)作學習與工作
享受美食?這是什么主題?不過我注意到幾乎所有教室的黑板上都有孩子們畫的蘑菇、漿果和蔬菜,這讓我想起學校進門一個小小的門廳里,也同樣很溫馨地布置了一張小桌子,紅色的桌布上擺放著鮮花、洋蔥、蘋果和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而桌后的窗子上則張貼著孩子們畫的食物們。——現(xiàn)在是秋季,是芬蘭人采摘食物最好的時節(jié),我們在湖邊林地里漫步的時候,隨處可以看見成熟的漿果,碩大的蘑菇,它們在北歐和煦的陽光下閃閃地發(fā)著光,用最直觀與真切的言語告訴著所有的人們,大自然對于人類的溫情。如果你沒有到芬蘭的湖邊漫步過,你真的很難懂得大自然對于人類有多么溫存。
我還想起我參觀過的一個幼兒園,一進門就是他們的食堂,而在食堂的櫥柜上則擺放著小朋友們用彩色紙做成的可愛的胡蘿卜。是的,讓孩子們享受食物,其實是讓孩子們用更加虔誠的心去感受周圍的世界,去體會尋常生活中的美好。如果說有最高意義的德育,那么懂得愛,不是最高意義的德育嗎?我們常常培養(yǎng)恨,恨那些我們覺得不好的人或者事,但為什么不反過來想一想,感受愛是不是比培養(yǎng)恨更有力量呢?
在兩節(jié)課之間的茶歇時間,可愛的老師們?yōu)槲覀儨蕚淞丝Х群团渖媳鶝鰶龅臉漭娘灨伞@蠋焸兏嬖V我們,這些樹莓果都是孩子們在森林里采摘的——我承認自己真的被感動到了,我承認這是也將會是我所品嘗過的所有咖啡甜點中最美味的。我所領受的不僅是真正來自自然的饋贈,更是來自如此熱愛著自然的孩子們的饋贈。這些小小的果子,是甜甜的,也是酸酸的,還有來自泥土中自然生長所特有的澀味與苦味。所有這些味道在我們的口腔里形成了對于自然最虔誠的歌頌與贊美。我們或許品嘗過更甜美、更醇厚的食物,那是人類為了追求自身的欲望而通過篩選和淘汰,形成的“人類的食物”,它有太多的優(yōu)勝劣汰、阿諛奉承、委曲求全,卻缺少了大自然在賦予我們食物的同時,給予我們關于植物在與惡劣的環(huán)境抗爭中盡力生長的尊嚴的啟示,以及自然生長的植物帶給我們原生的感動。從這一點上說,我們這些教育工作者自身所受的教育中恰恰欠缺了Tikkala學校給予孩子們的這一課。
充滿虔誠地熱愛著自然,同樣也體現(xiàn)在他們的教學方式里。他們將那種從人類氏族與部落時代就存在的教學方式轉化為更為開放也更為有效的新型的教學方式:協(xié)作學習。在Tiina老師的報告里稱,這種教學方式是向“古老的榜樣學習法”致敬。在這里年長的孩子與年幼的孩子構成小組,成為他們在學校里最基本的社會單位:年長的孩子要與年幼的孩子一同生活與學習,要照顧年幼的孩子。我親眼看見一個女孩子背著腿受傷的小妹妹樓上樓下地跑,而老師們卻熟視無睹,并沒有大驚小怪地表揚她,在全校師生們看來這樣的行為大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對于每一位小孩來說,快點長大,也成為一名這樣的小組長,去照顧比他們小的孩子是他們最大的愿望。Tiina老師將一位小朋友這樣表達的視頻放給我們看的時候,臉上寫滿了自豪。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這是杜甫對于春雨的描繪。我們也將這樣的詩句用來形容教育,我們希望教育也應該是與我們的生活無縫對接的,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的??p紉課上,孩子們忽然問起:針穿過布料和穿過紙張為什么感覺那么不一樣?于是老師們的教學就從這里開始了?!澳Σ亮?,”老師們說“這一切都是摩擦力造成的……”。接下來小孩子們就滿世界地去找“摩擦力”了。熱心的家長給學校送來了一本繪本,是關于“勇敢”的,于是圍繞這個繪本,就有了整整一個學年關于“勇敢”的學習?!坝赂业亟Y識新朋友”“勇敢地認識周圍的世界”“勇敢地向別人承認自己的錯誤”……每個孩子都擁有一塊象征“勇敢”的石頭,這是他們自己在森林里尋找到的,他們可以用各種方式裝飾這塊石頭,并且好好地保管這塊石頭,就如同保護好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勇敢”。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討論或者做出決定的時候,都會緊緊地握著這塊石頭,仿佛它有著魔力,能夠賜予他們勇敢似的。今天他們的學習任務是學會勇敢道歉。老師會給每一位小組長一份故事大綱、幾張寫著關于表達道歉的句式的紙,還有一張到森林里尋找“金色石頭”的地圖,這是作為勇于承認錯誤的人的最高獎勵,并且要求每一個小組拍攝一段關于道歉的視頻。孩子們要先做好計劃,然后按照計劃進行語言學習、設計拍攝場景、進行排練、拍攝視頻,還要按照地圖到森林里去尋找那塊神奇的“金色石頭”。孩子們就這樣,大的帶著小的,認認真真、開開心心地學習著。更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在這樣學習的時候,整個學校是一個整體,沒有教室、休息室、會議室的分別,也沒有室內(nèi)還是室外的分別,到處可以看到圍成圈的孩子們席地而坐分享討論,排練拍攝。而所有的老師都參與其中,孩子們跑上跑下,嘰嘰喳喳,感染著我們也參與到他們的活動里面……
或許有人會問,這樣子亂哄哄地,學習了什么呢?這也是我在芬蘭感受最深的一點,因為芬蘭的教學直接挑戰(zhàn)了我們固有的關于學習的理解與認識。
在我們看來,學術的訓練,知識的習得才是學習,我們總是將單位時間獲得的知識的量作為衡量學習效率的標準,卻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其實學習的本質(zhì)就是生活態(tài)度的形成,生活技能的獲得。學會用正確的態(tài)度去認識自己、認識他人、認識我們周圍的世界,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了。人類社會的種種災難不正是由于我們無法很好地彼此理解,很好地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而造成的嗎?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學習嗎?更何況使用工具、學習使用語言,組織協(xié)調(diào),相互體察,這些不都是協(xié)作學習中所學習的內(nèi)容嗎?
而讓我們尤為動容的則是他們的老師。我旁聽了他們的一節(jié)芬蘭語課,老師讓孩子們坐得很高,我悄聲問那位老師為什么要讓孩子坐得這么高。老師笑著對我說,這樣我就可以站直了身子和他們說話。在我的觀念里,師生的平等,就是蹲下身去交流,但是這位老師卻讓孩子們與一位站直了的老師交流,這一“蹲”一“升”,其實包含著對于教育理解的差異。我以為的平等,就是要去“湊”學生,要讓老師像一個孩子一樣去思考去理解,這固然是一種尊重學生的態(tài)度,但是將孩子們抬高,讓他們像成年人一樣與人交流,難道不是讓他們更好地社會化的一種有效途徑嗎?我所關注的是途徑,是方式,但是有時候我們是不是因為太過注重途徑與方式,會忘記了我們要到達的目標呢?更何況,我們更多地還是對于孩子的一種威壓。當然,老師們也不是一直“抬高”學生的,在小組討論的時候,老師們坐著、趴著,什么姿勢都有。我看著一位胖胖的老師吃力地趴著和小朋友們交流,真的為他們的敬業(yè)精神而感動。
學校所有的課程,都是老師們自己研究的,包括我們所見的關于“勇敢”的課程。他們一起開會研究,確定主題,落實計劃,制作教具學具,組織學生學習,自始至終五個人都是一起參與一起完成的。正如一位老師告訴我的:“勇敢,就是我們每個人共同的想法。”這些老師并不是當?shù)剜l(xiāng)村的老師,很多都是住在市中心的,每天要開上二十多公里車程,才能來到這里上班,想一想芬蘭極夜的時候,幾乎是摸黑開在不知是雪還是冰的鄉(xiāng)間公路上,那是多么危險的事情,更何況這還是一所真的有熊出沒的學校。我好奇地問一位從市中心主動要求調(diào)到這里來的教師,為什么選擇來這里教書,她笑著說:“我喜歡協(xié)作學習的方式,這種大家一起工作的狀態(tài)太吸引我了,更何況我一路開車來的路上景色還那么美……”
中午的時候,我們在學校餐廳與孩子們一起午餐,坐在明亮溫馨的餐廳里,看著窗外由老師陪伴著在樹林里尋找金色石頭的孩子們,吃著簡樸但是美味的食物,我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感動,就像嘗盡了世上所有的珍饈美味,最后會被最簡單的食物所感動一樣,我在這里,在Tikkala,看到了教育最質(zhì)樸的模樣。我們吃完飯出來的時候,正遇到一組同學前來用餐,一個小妹妹或許是餓了,急急向餐盤和食物奔去,一個漂亮的小姐姐輕聲對她說:“洗手!”那個小妹妹不好意思地望了我們一眼,乖乖地洗手去了。而另一邊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男孩正認認真真地將自己用完的餐具一一擺放到規(guī)定的地方。
臨走的時候,我們再三表達了對于學校的感謝,但是Tiina卻說,我們也要感謝你們的到來,因為與陌生人交朋友,也是孩子們要學習的內(nèi)容,“別忘了,勇敢地與人交朋友,正是他們要學的內(nèi)容啊,哈哈……”她又開心地笑了。
我們推開學校的門走進中午的陽光里,空氣清朗,夾雜著秋天特有的泥土與草木的芬芳……
(摘自“一個教師的行走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