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8日,鄭璇在重慶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聽到的聲音被瞬間放大了上萬倍,這是普通人戴助聽器的感覺。
11月8日,在重慶師范大學勵志樓的教室里,記者旁聽了一堂聾生的人際溝通課。這是教育科學院特殊教育系的大一聾生班,有四成學生佩戴助聽器或人工耳蝸。教育科學院教授鄭璇正用手語講課,為了照顧有殘余聽力的學生,她也用清晰響亮的普通話給這些學生講課。課堂笑聲不斷。此前一周,鄭璇因教課生動活潑上了微博熱搜,引發(fā)關注。
根據(jù)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的調(diào)查,2010年中國殘疾人達8502萬人,2020年將超過1億人,其中聽力殘疾者占將近1/4。在課堂上,有個女孩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她個子不高,不太起眼,卻是班上的學霸,去年單考單招考上7所學校,但想當鄭璇的學生,就選擇了重慶師大。10年前,這所學校是中國西部唯一一所招收聾人大學生的高等院校,博士剛畢業(yè)的鄭璇來到這里,“當時想,能教一個是一個”,就這樣開啟了特教生涯。
“‘聾啞人這個稱呼是錯誤的,把我們這個群體污名化了。我們更喜歡自稱為聾人或聽障人?!焙芏嗝@人好像不會說話、只會咿咿呀呀,是因為他聽不見,不知道怎么發(fā)出正確的音。實際上,他們的發(fā)音器官正常,經(jīng)過早期干預和康復訓練,是可以開口說話的。
講一口流利普通話的鄭璇佩戴助聽器已經(jīng)超過35年了。兩歲半時,鄭璇發(fā)燒,醫(yī)生給她打了卡那霉素。這是種對聽神經(jīng)具有毒性的抗生素,對兒童本應減半劑量,粗心的醫(yī)生卻連打了幾天。鄭璇就這樣損失了聽力。父母花幾個月的工資買了臺香港產(chǎn)的助聽器,給3歲的鄭璇戴上?!爱敃r的助聽器是個紅色的小匣子,有根線連到耳朵?!蓖馄庞眉t色燈芯絨布縫了個布袋子裝助聽器,讓鄭璇把它掛在脖子上?!白咴诼飞?,別人看我掛著個東西,都用怪異的眼光看我?!?/p>
盡管戴著助聽器,聽到的聲音仍不夠清晰,父母為了教鄭璇說話,一遍遍在她耳邊大喊,不小心常把口水噴到她臉上。父母希望她到普通學校接受教育,找到了一所小學。報名時,老師問鄭璇問題,她沒聽清,回答不出來,老師瞥了一眼:“這種聾孩子來我們這里干什么?為什么不去聾啞學校?”父親沒吭聲,回到家繼續(xù)訓練她說話。第二年,她的交流能力提高了,通過了面試,成為一名普通學校的學生。
教室里,聲音嘈雜,助聽器會同時放大所有聲音,很影響鄭璇聽課,“小聾女”因此常鬧笑話。比如,老師教大家唱歌,鄭璇聽不清,回家后模仿嘴形問:“爸爸,‘抱我是什么?”父親笑著解釋:“那是國歌,‘冒著敵人的炮火”。她學習每個音的發(fā)音部位和發(fā)音方法,用隨身聽錄下自己說的話,反復聽、矯正,這個習慣保持到她上大學。
1998年,不滿17歲的鄭璇考入武漢大學,盒式助聽器換成了能直接掛在耳廓上的耳背式助聽器。它成了鄭璇的“好伙伴”,陪她一路考上復旦大學研究生,鄭璇成為中國首位聾人語言學博士。
畢業(yè)后,鄭璇到重慶師大任教,但她發(fā)現(xiàn)不少聾人學生深受溝通障礙困擾,甚至患上抑郁癥,試圖自殺,“有時你甚至覺得他們有輕生念頭的起因匪夷所思,比如,有個男孩嫌自己的皮膚不夠白”。鄭璇知道,自卑心理是一個根本原因,但更讓她擔心的是,長久以來的聾?;A教育沒有給予人際溝通足夠的重視,“許多老師甚至把溝通與交往課上成了手語課”。
鄭璇決定開“人際溝通”課,讓聾人學生敞開心扉。這次記者旁聽的,正是這門課,也是中國首門為聾大學生量身定制的溝通課。課上,有諸如“聾人如何交朋友”的實用討論,還有馬克思關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的哲思話題。最熱鬧的還是情景劇。鄭璇事先編寫了兩套劇本,一套是積極主動的溝通,另一套是消極被動的應付,請聾生上臺演對手戲,臺上憨態(tài)可掬,臺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待笑聲停止,鄭璇又是比劃手語,又是說話,向?qū)W生解釋這兩種溝通模式的區(qū)別。
10年間,這堂課已經(jīng)成為重慶師大特教系聾生的必修課,鄭璇教出了291名聾生,加上普通生,超過700名。去年她被評為全國自強模范、全國最美教師。媒體紛紛報道她的事跡,加上口耳相傳,許多聾生為了上鄭璇的課,報考了這所學校。
不過,鄭璇很清楚,社會對自己的關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身為聾人,卻能流利地講話、與人交流”。這些年,常有聾生家長找到鄭璇,希望給出出主意,讓孩子能和她一樣。家長的信任,讓鄭璇倍感欣喜,但也讓她多了份擔憂?!岸鄶?shù)聾生家長對成功的標準就是希望孩子會說話,但越這樣想,教育就容易走偏?!?/p>
鄭璇告訴記者,聾教非常提倡給孩子樹立成年聾人的榜樣?!霸谠S多國家,聾人在各行各業(yè)都有成功的典范,比如美國的聾人有大學校長、白宮秘書、醫(yī)生、律師、飛行員?!钡嶈J為,目前國內(nèi)的聾人榜樣太單一,公眾熟知的屈指可數(shù),且多為口語康復明星,比如中國第一位少年聾人大學畢業(yè)生、被稱為中國“海倫·凱勒”的周婷婷?!坝卸嗌倜@人能讀到博士、做大學老師呢?我的道路是難以被大批量復制的?!痹卩嶈睦?,聾人融入主流社會,不是非得會說話,“而是與聾人身份和解”。
鄭璇在復旦大學讀博士時,雖然會手語,但總覺得口語更有優(yōu)勢,跟聾人朋友用手語聊天,有陌生人經(jīng)過,她就刻意出聲說話,“讓別人覺得我是聾人老師或手語翻譯”。那段時間,她是上海殘疾人藝術(shù)團的成員,教練和許多演員都是聾人。一次排練,大家用手語交流,健聽老師進來了,鄭璇移開了視線,和他們打招呼、聊天,但忘了打手語。一些聾人朋友生氣了,后來比劃著質(zhì)問她:你不是會手語嗎?是不是看不起我們?
那段日子,鄭璇過得很痛苦。“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在健聽人圈子里很孤獨,又融不進聾人圈子?!边@一切,鄭璇的導師、著名手語語言學家龔群虎都看在眼里。龔群虎自2000年開始研究聾人的語言文化。在老師的幫助下,鄭璇開始思考:或許完全放棄健聽人的身份,才能真正進入無聲世界,也才能擺脫對助聽器的依賴。
于是,她寫了一封郵件問龔群虎:“我可不可以不說話,只用手語表達自己?”龔群虎回答:“當然可以,你可以選擇讓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比起拿博士學位,我更希望你活得幸福?!本瓦@樣,鄭璇接納了自己的聾人身份,也體悟到導師所堅持的“手語是一門獨立的語言”的含義。
鄭璇的辦公室書架上擺著一套今年10月剛問世的《國家通用手語詞典》。鄭璇告訴記者,相比于以前的方案,它調(diào)整了很多詞匯的手語打法,“更尊重聾人語言的本來面目,尊重聾人自己的‘打法”。鄭璇回憶,以前編委會成員大多是健聽人,后來吸納了聾人參與詞典的編寫。當時,項目負責人、國家手語和盲文研究中心主任顧定倩教授專門到上海,向龔群虎請教手語語言學。
上世紀60年代,美國語言學家威廉·斯多基首次從語言學的角度研究手語,提出“手語是一種語言”,啟發(fā)了許多國家的語言學家投身手語研究。中國的手語語言學起步較晚,許多聾校老師是健聽人,沒有受過專業(yè)的手語語言學訓練,按照漢字逐字轉(zhuǎn)譯成手語,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與聾生的溝通障礙。鄭璇的手語則是從聾人朋友那學來的,龔群虎則首次把西方手語語言學知識引進中國,2000年就提出中國手語是獨立的語言。
“手語是獨立的,這是什么意思?”記者問。鄭璇用“你叫什么名字”這個問句為例向記者解釋。如果跟隨漢語語序,逐字翻譯成手語,是這樣的:食指(你)、把手掌放在嘴邊(叫);食指豎起搖一搖(什么);食指在另一只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上劃一下(名字)?!斑@樣的比劃方式不符合聾孩子的認知特點,他們會很疑惑,‘叫是在叫喊些什么嗎?”如果遵循手語自身的邏輯和語法,應該將疑問詞后置,還可省去“叫”,這樣比劃:你——名字——什么。
鄭璇讓兩名聾生表演情景劇,教學生區(qū)別兩種不同的溝通模式。(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鄭璇和聾人相處了30多年,做過漢語手語的研究,也去過西藏,研究藏語手語。她發(fā)現(xiàn),無論哪個民族,手語就像冰山在海面上的那個部分,下面很大一塊則是聾人的文化?!懊@孩子上學之前,在家庭內(nèi)部使用自發(fā)創(chuàng)造的手勢。比如‘餓了,有的指著嘴巴,有的拍下肚子,之后進學校、出社會,遇見其他聾人,才逐漸形成約定俗成的手語?!?/p>
講到這里,鄭璇笑了笑,“有時候,要表達‘你時,甚至不必用食指指向?qū)Ψ?,只要看著他,他就知道了。聾人一直用眼睛觀察世界,他們的視覺非常靈敏。”鄭璇的手語甚至包含了表情。向記者用手語表達“可以嗎”時,鄭璇時而皺眉且身體前傾、時而微笑且睜大眼睛,分別表達擔心和開心時說出的請求。
這幾年,令鄭璇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聾人和健聽人開始意識到手語的重要性。這段時間,《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修訂草案)》正在征求意見,鄭璇興奮地告訴記者:“一些征求意見稿提到國家通用手語和盲文是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補充。如果之后真的寫入法律,相當于確認了手語這門語言的地位!”
國家手語和盲文研究中心看到了鄭璇在手語領域的研究成果和潛力,伸出了橄欖枝,希望她也能加盟,為更多聽障人士做出貢獻。
一名社會聾人正在咖啡館制作水果沙拉。(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一名聾生的蠟筆畫《Lonely》。(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11月8日晚上,記者與鄭璇步入學校附近一家咖啡館。店里一名戴著鴨舌帽的小伙子一下就認出了鄭璇,睜著大眼睛向她連連招手。他是一名在此實習的社會聾人。
今年上半年,咖啡館老板經(jīng)由重慶市殘聯(lián)找到身為重慶聾人協(xié)會主席的鄭璇,說明了想為聾人開辦咖啡烘焙公益培訓的計劃,讓他們掌握謀生的一技之長。此后,鄭璇和市殘聯(lián)就業(yè)服務中心合作,聯(lián)合這家咖啡館開展面向聾人的免費培訓。鄭璇常來咖啡館觀摩聾人學習手沖咖啡、制作甜點,有時還幫忙進行手語翻譯。
2016年,鄭璇作為首位公派聾人教師,到美國圣克勞德州立大學孔子學院的麥德龍聾校教中國手語。學校位于美國最北邊的明尼蘇達州,冬天最低溫度有零下40多攝氏度,鄭璇每天從學校和宿舍兩點一線,讀書、學英語手語。
不到3個月,鄭璇已經(jīng)能在中國手語和美國手語之間熟練切換了。她策劃、主持了麥德龍聾校歷史上第一次中國新年慶?;顒?,教美國聾生舞龍舞獅子、打太極拳、扭秧歌……在美國一年,鄭璇發(fā)現(xiàn),在聾校里手語是同行的溝通語言,健聽人聾人都不許出聲,得用手語溝通,目的是給聾孩子創(chuàng)造視覺化的、無障礙的溝通環(huán)境。
有個細節(jié)讓鄭璇印象深刻。一名美國聾人想和健聽人朋友打電話,可以使用遠程手語翻譯服務。聾人朋友撥通電話,屏幕上就會出現(xiàn)手語翻譯幫他實時轉(zhuǎn)接,“翻譯就像個忠實的傳聲筒,連電話‘嘟嘟嘟響了幾次,都會比劃給那名聾人看”。
讓鄭璇欣慰的是,現(xiàn)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有公司研發(fā)遠程手語翻譯服務。重慶師大也有門課,專門介紹針對殘疾人的輔助技術(shù),包括輪椅、支架等硬件,也有手語翻譯、速錄服務等軟件。通過這些課程設置,學校得以讓聾生盡早了解如何給特殊群體提供便利。
去年,鄭璇在期末考試中給學生出了一道題:請你給“掃雷英雄”杜富國一些人際溝通方面的建議。杜富國是2018年感動中國人物,在邊境掃雷行動中,為救戰(zhàn)友,突遇爆炸,失去雙手和雙眼,聽力也有所損失。鄭璇告訴學生,有很多人和杜富國一樣,是多重障礙者,她希望學生能開動腦筋,想想如何更好地幫助這些人。
結(jié)果,鄭璇收到了一系列腦洞大開的答案:訓練用腳打字、用假肢比手語、用意念控制鼠標……回憶起學生的答案,鄭璇望了望天,會心一笑:“只要能想到,說不定有一天真的能做到?!?/p>
鄭璇
1981年生于武漢,中國首位聾人語言學博士,現(xiàn)任重慶師范大學教育科學院特殊教育系教授,是北京殘奧會火炬?zhèn)鬟f手,首位公派出國授課的聾人,2018年獲評全國最美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