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百家南洋企業(yè)家：有根的人才有體面

牛皮明明

一

20世紀50年代，在新加坡一家餐館里，飯菜上齊后，一個中年男人友好地和在座的朋友碰杯。忽然，他端著一盤菜起身走出門去，在座的人很詫異，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只見他緩緩走向馬路對面的一名乞丐，然后蹲下身去，雙手將菜擺到乞丐面前。

這個中年人叫陳六使，留著中國南方人常見的平頭，穿著西裝，皮鞋擦得很干凈。他真實的身份是新加坡樹膠公會主席，是當(dāng)時整個東南亞的行業(yè)領(lǐng)袖?？稍谒劾?，每個人都應(yīng)該被尊重。

我們一直在講修為，殊不知，尊重比自己命苦的人就是修為。生活中，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爬到財富的那一面，大多數(shù)是在夾縫里茍延殘喘的人。陳六使知道自己是幸運的那類人，有幸在高處立腳，但他并不欺負下面受苦的人，也不嘲笑受苦人的懶惰。相反，對于在下面受苦的人，他給予更多的是幫助和悲憫。

當(dāng)年，每一個從大陸來到南洋逃難的人，陳六使都會親自接待，并奉上一份“茶錢”，安排一份工作，讓他們有一份安穩(wěn)。有人統(tǒng)計說陳六使一生幫助過幾萬人，上至富商巨賈，下至三輪車夫、理發(fā)師。在新加坡，幾乎每一個華人都得到過陳六使的幫助。

二

1897年，陳六使出生在福建一個一貧如洗的捕魚之家。陳六使6歲時，父母就去世了，他上了幾年小學(xué)，因為家貧，也退學(xué)了。

19歲那年，陳六使跟著哥哥到南洋謀生，在企業(yè)家陳嘉庚的橡膠園當(dāng)學(xué)徒。別人做事偷工減料，他卻非常賣命，每月工資4元，他很儉省，每月只花一元多，其他都存起來。陳嘉庚賞識他，派他到新加坡橡膠廠當(dāng)工頭。

陳嘉庚剛開始對他并不放心，當(dāng)時的新加坡治安很亂，員工卷著老板的錢跑路的事很常見。有一次，為了試探陳六使，陳嘉庚給了他很多錢讓他去采購原料。陳嘉庚說：如果他拿著錢跑了，說明他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如果他從中吃回扣，說明他沒有大出息，不能委以重任。

陳嘉庚看錯了，陳六使不但沒有攜款跑路，而且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采購到了最好的原料。辦完事后，他把結(jié)余的錢如數(shù)上繳。陳嘉庚很驚嘆，和身邊的人說：這個年輕人必定會成為南洋非常體面的華人。

他說對了，短短幾年，陳六使就成立了“益和樹膠公司”，成為新加坡橡膠老大，還當(dāng)上了新加坡樹膠公會主席，成為整個東南亞膠業(yè)團體領(lǐng)袖。

橡膠是期貨，一天一個價格。今天約定價格3元一桶，明天就有可能100元一桶。但遇到價格飛漲，陳六使絕不提價一分;遇到價格暴跌，陳六使就算虧損，也認了。和他做過生意的人都知道，陳先生一言九鼎。

在整個東南亞，每個商人都愛說一句話：“做生意要找陳先生。”

三

陳六使沒有讀過幾年書，文化程度不高。但在新加坡的英國人、法國人、馬來人的眼里，他卻是體面的人，得到了幾乎所有東南亞人的尊重！

20世紀50年代，每天都有記者采訪他，他的每個決定都關(guān)乎著新加坡的經(jīng)濟走向。大家排著隊采訪他，希望得到獨家消息。陳六使沒有架子，喜歡這些晚輩叫自己“六使伯”，而不是叫主席或者董事長。

有一次到了7點開飯，一個年輕記者不知道何故沒有到。大家都說別等了，陳六使卻執(zhí)意再等一會兒，到了8點，有些人餓得不耐煩了，陳六使說再等等，到了8點35分，這位年輕人才一臉歉意到達，陳六使并不生氣。

陳六使常常愛說一句話：“金錢如肥料，散播方有用！”意思是，掙的錢再多都不是自己的，花出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才叫錢。

有一次，一個理發(fā)師的妻子病了，沒錢看病，再耽誤下去，恐怕就沒命了。理發(fā)師傷心落淚，可他覺得自己混得差，沒有臉面去找陳六使，就打發(fā)兒子去找。陳六使派人把理發(fā)師的妻子送到醫(yī)院，把她的病治好了。聽說理發(fā)師的兒子沒有讀書，陳六使又安排他到華文中學(xué)讀書。以后，每到逢年過節(jié)，陳六使還安排人去送點心、零食。

有一個華人銀行家被英國人擠兌得厲害，眼看快要破產(chǎn)，當(dāng)?shù)鼐用癫幻髡嫦?，爭著要把錢取出來，每天取錢的人恨不得把銀行的門踏破。那個走投無路的華人銀行家便來找陳六使求助，陳六使沒有說太多，而是一大早就帶著1000萬元存入銀行。大家一看，陳六使把錢存進去了，都吃了一顆定心丸，再也不說取錢的事了。

四

文化是打斷骨頭，還連著的那根筋。為了給幾十萬華人找到一個中國文化的根，他號召整個東南亞華人建了一所中文大學(xué)。

那時的新加坡，政府規(guī)定華人的孩子必須讀英文學(xué)校。大家很擔(dān)心，都說：“如果連中文都不會說了，那我們就真成沒根的人了?！币恍┥探缇拶Z坐在一起，每次說起這事都長吁短嘆、唉聲嘆氣。陳六使對此也痛惜不已，說了句：“我們能不能自己辦一所中文大學(xué)！”

大家都很震驚，說這太難了，要知道那時候新加坡準(zhǔn)備全盤西化，根本不允許任何人開辦華文大學(xué)，搞不好，還會被剝奪公民權(quán)。

1953年，陳六使叫來商會的朋友們，正式宣布他要辦一所華文大學(xué)?！耙尯⒆觽儾煌浤刚Z，要讓孩子們找到自己的根！”他話音剛落，全場就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這個想法在每個華人心里至少想了30年，只是沒人有勇氣提出來。

“陳先生，你安排吧，你說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沉默幾分鐘后，全場開始爭著出資：“辦華文大學(xué)，我出十萬！”“我出二十萬！”“我出三十萬！”現(xiàn)場慢慢安靜下來，陳六使站起來，擲地有聲地說：“辦華文大學(xué)，我捐500萬，福建會館捐500英畝辦校土地?！比珗鋈A人熱淚盈眶，接著又是雷鳴般的掌聲。

消息傳遍了整個東南亞，一時間萬人空巷。陳六使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登高一呼，整個東南亞的華人沸騰了，萬人響應(yīng)。

從新加坡到馬來西亞，在每一個有華人的地方，上至富商巨賈，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傾囊支援。新加坡一千多名三輪車車夫一起義拉，百樂門舞女義賣，中學(xué)生義演，理發(fā)師義剪。他們把所得的錢全部捐給南洋大學(xué)基金會，都說陳先生辦了件偉大的事……我們地位很低，身份很低，但也要竭盡全力。

還有一個現(xiàn)實問題是，建校一事必須得到當(dāng)?shù)卣耐獠判?。陳六使拜見新加坡總督，得到的回?fù)卻是：“你們創(chuàng)辦華文大學(xué)的用意是好的，不過這需要一筆龐大的經(jīng)費，政府恐怕沒有能力支持你！”陳六使回答：“教育是不分藩籬的，我們要創(chuàng)辦大學(xué)，門戶開放，歡迎各民族子弟前來深造，不需要政府花一分錢，我們自己全部負責(zé)！”

總督被陳六使的凜然大義打動了，答應(yīng)他可以注冊一所華文大學(xué)——南洋大學(xué)，這也是當(dāng)時中國以外地區(qū)第一所華文大學(xué)。大學(xué)是啟蒙之所，是智慧來源。這所大學(xué)的發(fā)起者卻是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陳六使。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民族認同感，文化就是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的那根筋。只是為了給南洋漂泊華人找到民族認同感，找到民族自尊感，陳六使到處奔走，不惜對抗當(dāng)?shù)卣弑M全力！為了南洋大學(xué)，陳六使甚至被新加坡政府取消了公民權(quán)。

陳六使常說：“文化沒了，根沒了，我們掙再多的錢有什么用！”“中國就是我們的根，文化就是我們的筋！”“我們決不能丟！”

五

學(xué)校注冊后，接下來就是籌備校務(wù)等事情。

短短幾個月，陳六使振臂一呼，籌來了教育基金2000萬元，大家商議請林語堂擔(dān)任校長。當(dāng)時的林語堂按照自己的意愿，先是派女婿任行政秘書、女兒任校長室秘書，后來又任命侄兒當(dāng)財務(wù)，南洋大學(xué)因此被大家譏笑為林家大學(xué)。

林語堂還提出教育基金完全由自己支配，南洋大學(xué)執(zhí)委會無權(quán)過問，這下大家徹底怒了：籌款來之不易，怎能有林語堂一人說了算？林語堂得知后惱羞成怒，指著陳六使，破口大罵他背信棄義，還準(zhǔn)備把陳六使告上法庭。

林語堂請來律師代理該案，律師覺得此事復(fù)雜，拒絕代理。林語堂火冒三丈，要求南洋大學(xué)賠償自己30萬元遣散費。如果繼續(xù)僵持下去，南洋大學(xué)恐怕會就此關(guān)門，幾十萬華人的心血也會徹底白費。南洋大學(xué)執(zhí)委會和林語堂吵作一團。

這時，陳六使讓大家安靜下來，說了句：“不動用一分南洋大學(xué)的建?；?，林先生的30萬元遣散費，全部由我個人承擔(dān)。”

“吃虧，我一個人吃虧好了，不能虧整個東南亞的華人，不能用大家的一分血汗錢，更不能涼了整個東南亞華人熱愛母語的心?！标惲故冀K這樣認為。

六

1972年9月，陳六使因心臟病突發(fā)離世，整個華人界悲痛惋惜，9月17日，南洋大學(xué)將校旗覆蓋在陳六使的靈柩上，極盡哀榮，出殯時，新加坡一時萬人空巷。許多人流著淚說：“沒有陳先生，就沒有南洋大學(xué)，是陳先生幫著幾十萬華人找到了文化的根！”

他一生沒當(dāng)過官員，文化程度很低，卻得到了新加坡所有華人的尊重，這就叫體面！體面是哪怕艱難，也要閃著堅毅的目光，哪怕富足，也不曾放棄謙卑的心態(tài)，時刻都是一顆質(zhì)感的心，時刻保持一顆高潔的心。這就是陳先生的體面，也是很多人應(yīng)該敬重的品格！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