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好接地氣、有個性的“平常人”

曹津源

落筆于“尋常巷陌”中的普通人，只要敘述接地氣、描寫見個性，就能以小見大，讓讀者感受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從中發(fā)現(xiàn)本真生活中的美點與亮色。

【名家示范】

濠北修鎖人

顧亞紅

護(hù)城河旁，有條不甚開闊的路，名濠北路。路北，有一修鎖攤。攤無名，修鎖人卻算得上是個老風(fēng)流。

修鎖人一頭黑發(fā)，茂盛，恣肆，不摻雜色。不修剪，蓄著，蓄到一定程度，還是不剪，尋根橡皮筋，于腦后一攏。

這根馬尾，足夠招搖。修鎖人似乎還覺不夠拉風(fēng)，時不時地從塞滿刷鉤、撞槍、鑰匙串的修理臺前抬起頭，望風(fēng)一甩。別說，這一甩還真甩出點劉歡的味道來。不過，他可沒少惹來老派人的白眼。

修鎖人的老婆在離修鎖攤旁不足10米的地方支一輛破三輪，賣水果。老婆心直口快：“我家老鬼扎馬尾是趕時髦？屁！舍不得花幾個理發(fā)的錢！我命苦哦，嫁這么個摳門老鬼，真是眼睛挨屁打瞎了！”

修鎖人嘿嘿地笑。只要老婆在，修鎖人定然低眉順眼，就連放屁，都恨不能調(diào)成振動模式，哪還敢甩馬尾？

但，這并不妨礙修鎖人晚間華麗變身，成為人人爭搶的舞搭子！

暮色降臨，不管有沒有生意，修鎖人都會收攤，回家對付兩口飯菜，對鏡，抹水，梳馬尾。再細(xì)細(xì)剔凈指甲縫里黑色的油泥。

修鎖人的夜生活主場，在社區(qū)廣場。那里，只要不刮風(fēng)下雨，每晚都有廣場舞。我曾看過修鎖人帶著舞伴跳探戈。表情嚴(yán)肅，左臂打開，腰背挺直，頸部向上延展，像極了一只驕傲的老天鵝。舞步沉穩(wěn)，欲進(jìn)還退，快慢錯落。一招一式，還真有點舞場老王子的范兒！

單靠修鎖，是賺不了幾個錢的。不過，別擔(dān)心，這個拉風(fēng)的修鎖人，其實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斜杠青年”，他會的手藝多著呢：開鎖修鎖、配鑰匙、修拉鏈、釘牛仔扣子、打皮帶眼兒……如果哪天看到他蹲在別的攤位上幫忙客串修鞋的或者補(bǔ)胎的，我們可真的一點都不吃驚。

如此，修鎖人幾乎成了濠北第一忙人。修鎖攤支在那，修鎖人通常卻在其他地方忙活。不過，真有生意，也誤不了。攤位前，有塊紙板，在風(fēng)中歡快地招搖：“人在附近，有需求，打手機(jī)……”

有一回，我把鑰匙鎖在了屋里，情急之下，打了110。110派來的“專家”正動員我換鎖呢，修鎖人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也來了。不說話，他抱臂，站一旁，聽。

我這鎖用了才不到兩年，真沒必要換。加之鎖的售價與上門服務(wù)費(fèi)，要好幾百呢。正為難，修鎖人開口了：“換個鎖芯，不就成了？”“專家”翻了翻白眼，一副不屑于搭理的神情。修鎖人上前半步，一字一頓：“換個鎖芯，還真能成！”“專家”走了，我向修鎖人很真誠地道謝。修鎖人卻不領(lǐng)情，語氣咄咄逼人：“都這么熟，妹子你遇到這種事，不找我，是不相信我的手藝呢，還是不相信我的職業(yè)操守？”

這修鎖人！連幫人忙，也幫得如此別扭！這事之后沒多久，我搬離了濠北路。再見到修鎖人，已是十年后。那天我在電臺里聽到一組老歌，心念一轉(zhuǎn)，決定去濠北路懷懷舊。修鎖攤還在。紙板上的手機(jī)號碼也還在風(fēng)中飄搖。站在攤前，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以為見不到修鎖人的。扭頭一看，笑了：修鎖人騎一輛電動車來了！

七十多了啊，還是老風(fēng)流。還是扎馬尾。還是說上幾句，就甩一甩馬尾。不過，馬尾的規(guī)模與氣勢，已遠(yuǎn)不及往日嘍。

“什么都好，就是收不到徒。這年頭，誰愿意花時間學(xué)修鎖？又耗時又耗力的。倒是有人想拜師，可他們只想學(xué)換鎖！換鎖好啊，又省事，來錢又快！”修鎖人嘆口氣，“妹子，你說，我們修鎖人的手藝，會失傳不？”

回答修鎖人這一問的，是離他10米的擺水果攤的老婆：“老鬼，起碼你還在！”

（選自2019年6月18日《揚(yáng)子晚報》）

【點 評】

一、散發(fā)“平常人”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

首先，文章的主人公“修鎖人”及其“老婆”都沒名沒姓，修鎖攤也沒個“攤名”，所處的地段就在“不甚開闊”的路旁，攤位前有一塊在風(fēng)中“歡快招搖”的紙板，上面寫著“人在附近，有需求，打手機(jī)……”讀至此，城鎮(zhèn)底層百姓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其次，“平常人”的語言也接地氣，無論是“修鎖人”說的“都這么熟，妹子你遇到這種事，不找我，是……”，還是他老婆說的“我命苦哦，嫁這么個摳門老鬼……”，都是不加修飾的樸實口語;再次，“修鎖人”夫妻倆的生活狀態(tài)也寫得和真實，“修鎖人”問“我”的一句話——“我們修鎖人的手藝，會失傳不”，回答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修鎖人的“老婆”——“老鬼，起碼你還在”，修鎖人的些許憂慮、迷茫，“老婆”調(diào)侃中的愛意，都讓讀者走進(jìn)“平常人”令人思考的生存狀態(tài)中。

二、凸顯“平常人”活靈活現(xiàn)的“另類”個性

文中的修鎖人看似平常，細(xì)讀則可發(fā)現(xiàn)他是現(xiàn)實生活中頗有個性魅力的多立面綜合體。

他被稱作“老風(fēng)流”，有著標(biāo)志性的“馬尾”和“抬起頭，望風(fēng)一甩”的動作，但在他“老婆”面前總是“低眉順眼”“嘿嘿地笑”，晚上跳廣場舞之前總要進(jìn)行“對鏡，抹水，梳馬尾”這樣的一番“打扮”;

他的主業(yè)是設(shè)攤修鎖，卻又被稱為“不折不扣的斜杠青年”，“蹲在別的攤位上幫忙客串修鞋或者補(bǔ)胎”是常事，于是有了“濠北第一忙人”的美譽(yù);

他會的手藝多，技藝精，卻在晚間“華麗變身，成為人人爭搶的舞搭子”，跳探戈時有“舞場老王子的范兒”，“像極了一只驕傲的老天鵝”;

他修鎖既定點又流動，說話不多但消息靈通，他會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110派來的“專家”面前，“一字一頓”地主張“換鎖芯”，對“我”的真誠道謝，他卻“語氣咄咄逼人”地發(fā)出關(guān)乎“職業(yè)操守”的表白;

他七十多歲還“甩馬尾”，但“規(guī)模與氣勢”已經(jīng)“遠(yuǎn)不及往日”，他不滿意只想“來錢快”的拜師者，他也“嘆氣”，擔(dān)憂“手藝會失傳”……

修鎖人這些帶有“另類”的個性，折射著普通勞動者的生活色彩和精神追求。這就是：樸實勤勞，富有智慧情趣，熱愛生活并享受屬于自己的精神“大餐”，營造和諧活潑的家庭風(fēng)氣和社會氛圍，堅持職業(yè)操守，關(guān)注社會熱點……

很多中學(xué)生作文時常有“缺米為炊”之憂，這篇文章啟示我們：社會生活是個多品種的“富礦”，既有轟轟烈烈，也有平平常常，只要你關(guān)注身邊像修鎖人這樣的普通百姓，走進(jìn)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就能探出“金礦”，寫好接地氣、有個性的“小人物”，反映社會生活絢麗多彩的“大世界”。

【佳作展示】

“甜到心里”麥芽糖

馮青若

早些年讀丁立梅的《灶糖》，看到那“奶黃色的月亮”被切下一點，作者小心翼翼地“用舌舔”“甜到心里去”，不覺神思向往，四處旅行時總不忘麥芽糖，久而久之竟成了癡病，行走在陌生的巷口，只是聽到那撥浪鼓聲，便朝著那晃晃悠悠地掛著“麥芽糖”字牌的小三輪追過去。

人多，嘈雜。跑了大半條路，那人才聽見我的呼聲，忙不迭地拉了剎閘，翻身下車來，在原地搓著一雙黝黑又沾了白粉、顯得對比鮮明的手，有些局促地看著我跑近。

我邊順氣，眼光便投向塑料薄膜下那長條形狀、裹著白粉的東西。

“這是麥芽糖？”我狐疑。

“是啊，是啊，你嘗嘗？”他略顯渾濁的眸里透出亮光來，話音還未落，便殷勤地揭開薄膜，用小刀劃下十厘米長的一段來，在鋪滿了白粉的盤里滾了滾，用小塑料袋包好了遞給我，接著又焦急地搓著手，目光像是帶著些許期待，牢牢地鎖在我手中的糖上。

我被他盯得有些猶豫，只得將注意力集中到手中。與其說是麥芽糖不如說是驢打滾更確切些。質(zhì)感棉柔，在手中顯得小巧，隱隱地從白粉中透出些焦黃的色澤。這是麥芽糖，我確定了。我記起在杭州吃過的糖，那是挑在兩根細(xì)木棒上的，琥珀色，但是吃起來不方便，又有過濃的焦味、苦味，讓人覺得有些掃興。

我回過神來，看見他更加局促地搓著手，順帶著連雙腳也輕微地踮起來，干癟的額頭竟然沁出一層汗來。

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地慌起來，連忙朝著糖咬下一口。不必咀嚼，那糖便在口中融開來了，無味而順滑的面粉中和了麥芽糖的甜膩與粘連，使之變得柔和，夾在糖中的芝麻也讓微弱的焦苦變得香氣四溢起來，甘甜在口腔中蔓延，連北風(fēng)中的四肢百骸也逐漸溫暖，這滋味真是“甜到心里去了”。

我瞇著眼抬頭，卻看見那人不再一副焦急的模樣，反是從眸里沁出笑來，干皺的皮膚因為笑容而褶在一起，顯得蒼老又幸福。

因為一個陌生人而幸福？是的。我輕微地咳了一聲，微笑著將錢遞給他。

“我孫子也愛這個?！彼袷窃卩哉Z，低頭去切他的麥芽糖，笑容溫和而遙遠(yuǎn)。

“苦吧，”我說，“大清早做出來的糖，買的人不多?！?/p>

他搖搖頭，抬起那張因笑容而明朗的臉，將一小袋糖塞進(jìn)我手里，用干枯的手掂了掂：“甜的，我做的糖甜著哩。幾十年一直這樣——心里甜就行?！?/p>

我愣了愣，看著他緩慢地翻身上車，悠悠地在人群中穿行，背影孤獨(dú)卻有幸福，似乎世間的苦與他并無關(guān)聯(lián)，他只是用這一份執(zhí)著與滿足，將生活熬出麥芽糖一般焦甜適中的滋味來。

撥浪鼓聲漸行漸遠(yuǎn)，甘甜的滋味卻在我心中久久蔓延。

【點 評】

作者記敘的是一位淳樸勤勞的賣“麥芽糖”老人，他很平常，但有個性。他的外貌因辛苦而“蒼老”，看重、自信并堅守自己幾十年的“麥芽糖”制作手藝，更為可貴的是他為顧客能享受傳統(tǒng)的甘甜而感到滿足，一句接地氣的真心話“心里甜就行”樸實真切，像“漸行漸遠(yuǎn)的撥浪鼓聲”那樣，給讀者留下慢慢品味的悠長意蘊(yùn)。

[作者通聯(lián)： 江蘇如東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