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石橋

焦朝發(fā)，男，重慶市忠縣人，9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級作家，深圳市大鵬新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大鵬文學(xué)》主編。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飛天》《安徽文學(xué)》《散文百家》《百花洲》《滿族文學(xué)》《芒種》《青年作家》等全國六十余家國家、省市級文學(xué)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各類文學(xué)選集多部，獲得國家、省、市級文學(xué)大賽獎三十余次，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流逝的深情》、中篇小說集《飄走的河流》、散文集《眷戀這一方水土》等。

故鄉(xiāng)盛產(chǎn)石橋，有河流的地方，就會有大大小小的石橋。狹窄的河溝，前輩人直接將一塊材質(zhì)堅硬的大板石搭在河的兩岸，就成了石橋。若是石板連接不到的寬河面，就在河中間壘筑石墩，石墩兩邊再連接寬大的石板。幾座厚重的橋墩，幾塊寬闊的長石板，筑起一座百年春秋的石橋，承接著兩岸人們往來的腳步，印下祖輩的串串足跡，記錄下世世代代追求希望的歷程。而石拱橋則是歷史進(jìn)程的產(chǎn)物，是夾溝河邊修起公路時才開始修建的，成弓形，用打磨精細(xì)的石頭和水泥砌成。那時，故鄉(xiāng)的石橋多是小石橋。

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故鄉(xiāng)的四座石橋，這四座橋記載著我成長的歷程。上小學(xué)時每日路過的石橋叫矮橋，橋中有兩個石墩，位于村東，與和平村相連；上初中時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石橋叫渣子場橋，橋中有四個橋墩，位于村北，與石泉村相連。這兩座石板橋由大塊規(guī)整而寬大厚重的條石相銜相接而成，每逢漲水月份，橋經(jīng)常會被掩埋，我們只能繞道很遠(yuǎn)去上學(xué)。而伴隨我走過童年時光，留下太多爛漫記憶的是夾溝河上的反帝橋和陳家溝的反修橋。

夾溝河是離家最近的一條小河。從我家往西下一道溝，是一片錯落相連的水田，走十多條長長的田埂，過一片竹林，順偏頗的山溝隨小溪而下，不久便看到淙淙流淌的夾溝河了。夾溝河河水很文弱，依偎在村西南邊，一河隔成了兩個村，也是兩個公社的界河。夾溝河起源于十余里外的木方村，沿著田邊的溝壑一路裊裊娜娜，越往下游河面越寬，山越高。途經(jīng)黑溝、陳家溝、遼灣、夾溝，潺潺地自北向南流淌，最終流入村外最大的河流——回龍河。

記憶里，夾溝河上早期是祖輩們用兩塊線條粗勒，厚達(dá)尺許，跨度一丈余的石板構(gòu)成的石板橋。70年代中期，夾溝河邊通了公路，與本村相連的河段上的兩座石板橋改建成了石拱橋。石拱橋是用線條較細(xì)的方形石頭和水泥砌成，弓形頂部，石頭呈倒日狀。下面是半圓形橋洞，跨度兩丈有余，橋面用碎石鋪路，橋兩邊立了石柱欄。夾溝河的石拱橋叫反帝橋，上游陳家溝段的石拱橋叫反修橋，橋的命名以那個時期反帝反修戰(zhàn)略而定，具有宣傳意義。

那時，看車是件很新鮮的事情，村子里是看不到車的，只有到街上才能看到貨車和手扶拖拉機，偶爾也許碰到一輛三輪吉普駛過。這樣一來，夾溝河邊要通公路通車的消息就讓村子沸騰了幾個月。祖祖輩輩在山路上跋涉的鄉(xiāng)親們，可以踏著寬闊的公路去趕馬灌、金雞場，還可以在夾溝河直接趕車去縣城，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可惜我沒看到通車當(dāng)天的熱鬧情景，父母不準(zhǔn)我們小孩子去夾溝河邊，擔(dān)心玩水出事。為這事，至今我仍感遺憾。幾天后母親和姐姐去夾溝河崖上自家柴山砍柴時，我纏著姐姐趁機帶我去看車，又磨了母親許久，母親才同意。

夾溝河岸邊靠生產(chǎn)隊一側(cè)的山崖，是我家的柴山。秋天里，母親和姐姐只要有空，就背上背簍，帶上鐮刀、砍柴刀、竹篾去砍柴，以備冬天燒火之用。母親在崖邊砍一些黃荊，較小的靑杠樹和一些其它荊棘雜樹，姐姐爬上粗壯的柏樹上砍樹枝。我站在崖邊看剛通車不久的彎彎曲曲的公路。石拱橋在夾溝河上特別顯眼，幾個趕場回來的叔伯走到石拱橋上停了下來，坐到石欄上掏出旱煙袋一邊吸旱煙，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話。一位大叔抬眼看見對面崖上有位婦女在割草，喊著婦女的名字粗獷地嬉笑對罵起來。兩個比我大的小孩子在橋上來回跑著，跑累了，就在橋上撿起石塊砸向河里，河中濺起一團(tuán)水花。我等了很長時間，終于聽到遠(yuǎn)處傳來汽車的轟鳴聲，姐姐在樹上說，車來了。我一時間來了精神，車是從夾溝河下游來的，在遠(yuǎn)處公路上一轉(zhuǎn)彎，不見了，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對面公路上，越近，轟鳴聲越響，聲音回蕩在整個山崖上。姐姐在樹上看得真切，說這是東風(fēng)牌汽車，拉貨的。在橋上歇氣的叔伯站了起來，看著車從石拱橋上驚天動地的飛奔而過，崖上割草的婦女也站直了身子看車奔跑。兩個小孩跟著車緊追一陣，眼看追不上了，才停下來，撿起石子朝遠(yuǎn)去的貨車砸去。那天下午，我看到了兩輛貨車和一輛手扶拖拉機從石拱橋上通過，每過一輛，我都會激動一次。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車，第一次看到石拱橋。

上學(xué)后，村里的孩子就要開始為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了，割草、打豬草、放牛、帶年幼的弟妹是我們放學(xué)后常干的活，父母的約束也松懈了一些。我和村里的娃兒們開始結(jié)伴一起玩，一起割草。童年的天空很單調(diào)，就如河邊的狗尾草，兀自搖曳，兀自凋落，無人將目光縈繞，少了關(guān)愛，也多了空闊。假期是天堂，放下書包我就是快樂的鳥，夾溝河石拱橋成了我們的樂園。一場春雨后，大地被洗刷一新，夾溝河兩岸的青草茂盛的長出來，兩邊山崖被雨水沖刷出一片新綠?；锇閭儬恐笏淼綂A溝河邊的草地上，讓牛吃嫩嫩的青草，我們跑到石拱橋上，看暴漲的河水氣勢洶洶從橋洞奔流而過，旁邊的大哥哥說，要是沒有石拱橋，以前的石板橋早被淹了，上學(xué)的娃兒和趕場的鄉(xiāng)親們要從上游繞道很遠(yuǎn)。

夏日，中午剛過，頭上的太陽像一個大火球烘烤著，曬得人火辣辣地痛。大人們還在家休息，我就背著背簍約了幾個同村的娃兒，來到夾溝河石拱橋邊，三五下就蹬光了衣服，跳進(jìn)了河里。比我大點的豬兒和臘狗性野，膽大，又善游水，在水深處一會兒狗刨，一會兒仰游，一會兒蛙泳，夾溝河里頓時水花飛濺，波浪翻涌。我不識水性，不敢下河，后來豬兒爬上岸來，說要教我游水，猶豫間被他硬生生拉下水去，在水淺的地方教我學(xué)蛙泳。在河里游累了，就跑到岸上來，光著身子，在陰涼的地方打升級或拱豬，輸了學(xué)狗爬。牌打夠了，我們紛紛跑到橋上去，橋面上被驕陽曬得滾燙，且裸露的沙粒和石子燙得腳生痛，我們躡手躡腳了一陣之后，遂依次從橋面上一個倒栽蔥，縱身扎入水中。豬兒和狗娃子閉氣時間最長，入水后，過了約二十秒鐘才從遠(yuǎn)處的河面之上露了頭，頭發(fā)黑濕的幾綹，俏皮地貼在頭上，晶瑩的水珠正從他的頭臉上滴下來。太陽偏西的時候，地面上的熱氣減弱，我們從河里起來穿好衣服，爬到對面崖上開始割草。太陽落山時，我們的背簍里都裝滿了青草，這時，我們迎著晚霞，唱著《洪湖水浪打浪》回家。

夾溝河兩岸山崖上的草被割完一茬，新的草還沒長出來，我們就到上游陳家溝。陳家溝河岸邊上是水田和菜地，不遠(yuǎn)處有很多人家，兩邊的山離河較遠(yuǎn)，但山勢比夾溝河的山高，我們要從白崖下一個長長的坡陡，才能走到反修橋。陳家溝的反修橋那時是馬灌、金雞、黃龍三個公社的交界處，故平時來橋邊游耍的，除了我所在的沙坪村人，還有來自另外兩個公社的村民。來者年輕人、小孩居多，往或割草、放牛，或佇足橋上舉目眺望，靠沙坪村一邊的山坡上綠樹掩映，山花爛漫；河對面的兩山山坳里、山崖邊是炊煙裊裊、雞鳴犬吠、房舍錯落的村莊；靠近河邊是油菜花黃、麥苗青青、阡陌縱橫的田野；流連在河畔，望綿延的小河，聽潺潺流水，看水中漣漪，觀游魚及野花，飽攬著村山村水，田園的風(fēng)景，吹著粘裹著泥土氣的鄉(xiāng)野之風(fēng)，令人無限的輕松與愜意，不僅讓你心曠神怡，更會使你浮想聯(lián)翩。

反修橋連接著不同行政區(qū)域三個村的人脈交往，哪家有個紅白喜事，臨界的人家很快就會傳開，到時大家走過反修橋幫忙來了。村里來了電影隊，放電影的人早早就在大壩上把銀幕用兩根竹竿掛上，太陽剛偏西，銀幕旁的高音喇叭就開始唱歌了，這時，就會有人跑到崖邊，向反修橋?qū)γ婧埃骸巴砩蟻砜措娪皢?，片子很好看，打仗的?！币坏酵砩?，河對面的人紛紛走過反修橋來看電影，河對面的村放電影，我們也走過反修橋去看。那時，電影隊每個月到各村放一次電影，走過反修橋，我們一個月可以多看兩次電影，而且不同區(qū)域放的影片都不一樣。

人們交往多了，對各家的情況都知根知底，通婚的年輕人也多了，我姐姐就嫁到了河對面的朱家山。姐姐結(jié)婚那天，長長的迎親隊伍在開心的鑼鼓和悠揚的嗩吶聲帶領(lǐng)下走過反修橋，披紅掛綠的嫁妝讓年輕人肩挑手抬著緊跟其后，走在最后的是我們送親的隊伍。姐姐走在我前面，那天她特別美特別幸福。走過反修橋，就離開本村到另一方土地上了，那里即將有她新的家，新的生活環(huán)境。沿途的人都聚到反修橋上，來看姐姐這新娘子，也有很多本村人來為姐姐送別。迎親隊伍走過橋頭，姐姐回轉(zhuǎn)身來，看著家鄉(xiāng)的山水，看著送別的人群，姐姐哭了。大概是姐姐住在對面村里，我對反修橋特別親切，每次去姐姐家都要從橋上經(jīng)過，在橋上的石欄柱上坐上一會，看河里成群的魚兒在草叢里進(jìn)進(jìn)出出游弋。

秋天，雨水較少，河里的水流也小了，挽起褲腳就能下河捉魚了，伙伴們把衣袖和褲筒挽得高高的，沿夾溝河摸索而上。當(dāng)有人摸到魚后就高興地舉起來向大伙炫耀，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在遼灣段河床較寬水深一點的地方，我們就在上游用石頭泥土堆筑起來，把河水堵在上邊，再用背簍一邊把水舀走一邊玩打水仗，很快，活蹦亂跳的魚就暴露出來，大伙七手八腳將魚抓起往岸上扔。摸魚興趣消失時，我們的衣服早濕透了，頭上、臉上、衣服上沾滿了污泥。上岸時，天色已晚，這時才發(fā)現(xiàn)背簍還是空的，馬上又擔(dān)憂回家挨打了。我們哪顧得上扔在岸邊的魚，抓起背簍就跑，秋冬季節(jié)割草都得找田邊地角，崖上的草多已枯干。實在沒辦法了，我們來到石拱橋?qū)γ娴闹窳掷锔钪袢~子壓在背簍下面，上面再割一些干草，很快背簍就滿了?；氐郊遥仪那倪M(jìn)了牛欄，將背簍一放就跑出來和弟妹一起玩。不久，母親從廚房里出來叫我過去，問我下午干嗎去了，我不敢撒謊，就把在河里抓魚的事交代了。母親問魚呢？魚在哪里？我說忘了帶回來。母親說怎么不帶回來，那也是你們辛辛苦苦抓的?。课覜]敢再說話。母親又說以后要先把草割了再去玩，你要吃飯，牛要吃草。母親沒再說什么，也沒打我，她自己去溝下抱了一些稻草回來給牛吃。那天晚上只有臘狗挨打了，他不小心割到了一些有刺的東西放在背簍面上，他媽檢查按他那背簍的草時，被刺狠狠的扎了，流出了血。臘狗媽氣得隨手抓過一根棍子就打，打得臘狗左腳換右腳不停地亂跳。從那以后，我們都改變了方法，先把草割好了再去玩；從那以后，聽說臘狗媽再沒有按過他的背簍。

家鄉(xiāng)的石橋，給我的童年留下許多色彩斑斕的記憶，有快樂的，也有痛感著陰霾的。有一年汛期，有一天，電閃雷鳴，大雨如柱，夾溝河水漫過河床洶涌而下。村里一位少婦在那天冒雨跑過十幾條田埂，跑過崖腳的小溪，跑到夾溝河的石拱橋上，跳進(jìn)了洪流。沿途看見的村民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舉動，后面追趕過來，可還是晚到一步，沒能攔住她。人們拿著竹竿或就地劈下樹枝沿河岸奔跑，妄圖伺機挽回她的性命。兩天后，才在最下游回龍河入口處的勝利橋邊打撈起來。后來聽說，少婦的丈夫是木匠，經(jīng)常外出做木活，村里一個男人經(jīng)常去幫她干些農(nóng)活。有一天被人看到兩人在包谷地里親嘴，很快村里謠言四起，臭罵、白眼，冷嘲熱諷讓她抬不起頭來，最后選擇了跳河。在人們把貞潔、名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年代，人們陳舊的思想，導(dǎo)致少婦輕生的舉動，永遠(yuǎn)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成了永遠(yuǎn)的痛。

畢業(yè)后，我到了千里之外的沿海城市工作，回家鄉(xiāng)的時間少了。這些年，心中總涌動著故鄉(xiāng)的河水，夢中總看到故鄉(xiāng)的石橋，故鄉(xiāng)的橋，早已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而出現(xiàn)了數(shù)質(zhì)的飛躍！一座座公路橋，氣勢磅礴，雄渾壯觀。橋上，汽車呼嘯，摩托笛鳴，大貨車、寶馬車、奧迪車……合奏著一曲曲進(jìn)行交響樂。夾溝河上的公路和石拱橋已經(jīng)擴(kuò)寬了，鋪上了混凝土，連通忠縣和梁平二縣，成了兩縣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大動脈。

故鄉(xiāng)的石橋，見證了故鄉(xiāng)滄?zhèn)麣v史，見證了世代村民的勤勞和智慧；見證了家鄉(xiāng)由窮到富蓬勃發(fā)展的巨變。故鄉(xiāng)的石橋送我走出山村，走進(jìn)了大都市，走向了社會這個廣闊的天地。

故鄉(xiāng)的石橋，我將永遠(yuǎn)記住你！

——選自《陜西文學(xué)》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