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吉離開病房,她沖我微笑著擺了擺手。她是專程從西安趕到北京來看我的。半個月前,吉吉還和我通過電話,她說她要參加西部歌手大賽。她問我跟其中的哪幾個評委熟悉。我當(dāng)時告訴她,至少和其中的四五個評委有些交往。不過,我明確表示,參加比賽,一定不要找關(guān)系,有時候找了關(guān)系,效果可能比實際更糟糕。
我和吉吉相識在西安的一家陜北飯店。老板娘是延安人,曾在一家文化事業(yè)單位工作,九十年代末去日本工作學(xué)習(xí)兩年,接受了一些養(yǎng)生理念。回到西安后,她便開了一家陜北特色的飯店。飯店的服務(wù)員也大都來自延安、榆林。我去這家飯店吃飯,是西安的幾個作家朋友特意安排的。飯前,老板娘和我見面,簡單地聊了一會兒。她問我喜歡吃陜北的什么飯食,我說,只要不太辣,什么都可以。于是,幾個作家朋友拿著食譜,向我推薦了洋芋擦擦、水盆羊肉、蕎麥饸饹、蜜汁南瓜和碗砣、抿節(jié)兒等七八種特色菜品。
約莫七八分鐘,飯食陸續(xù)擺滿了餐桌。我剛要動筷子,忽地從隔壁房間傳來了音樂的伴奏聲,接著有人唱起了陜北民歌。我喜歡陜北民歌,對其中的《走西口》《趕牲靈》《五哥放羊》《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等歌曲相當(dāng)熟悉。我的一些陜西朋友,只要大家聚會,經(jīng)常會聽到他們情不自禁地唱。當(dāng)然,我們非陜西人也常常跟著哼幾句,詞雖然對了,但始終找不到地道的陜北味兒。我問老板娘,你們這里還有駐店歌手嗎?老板娘說,她從創(chuàng)辦這個飯店之初,就一直安排一些陜北的歌手在這里唱歌,有的給開工資,有的是助唱,他們不單純?yōu)榱藪赍X,更多的是想通過為客人唱歌,鍛煉自己的舞臺經(jīng)驗。
老板娘當(dāng)然會讓歌手給我們來助興。樂隊共四個人,一個鍵盤手,一個鼓手,還有一男一女兩個歌手。女孩自報家門,說她叫吉吉,來自榆林。當(dāng)老板娘告訴他們,我就是寫出《東渡東渡》那篇散文的作者時,吉吉高興地說,她就是吳堡人,他們家距離1948年3月23日毛主席率領(lǐng)中央前委機關(guān)東渡黃河的川口渡口很近。我聽罷,問,你們家也在黃河邊上嗎?吉吉說,他們家在山里,離黃河有十幾里呢。
吉吉說話的聲音很像王二妮。不過,她比王二妮長得要高一頭,皮膚也很白凈。吉吉先唱了一首《走西口》,我聽得如泣如訴,仿佛真的回到那個艱難的時代。接下來,吉吉問我想聽什么歌,我說,唱《趕牲靈》吧。記得在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一個文學(xué)筆會上,由蕭軍先生的女兒蕭云和女婿王建中共同演唱的。后來,在我的婚禮上,他們二人又演唱了這首歌。我去吳堡采風(fēng)時,曾專門到陜北民歌大王張?zhí)於鞯墓示訁⒂^。這首歌就是由張?zhí)於骶幥莩?。那次采風(fēng),我的朋友朱佩君女士回來,專門寫了散文《叫一聲趕牲靈的哥哥我來了》。也就是說,在過去的二十多年,我與陜北民歌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與吉吉組合的男歌手叫二娃,是個殘疾人。他是吉吉的哥哥,多年前,在上山砍柴時,不慎掉到了懸崖下邊,多虧被一棵棗樹給攔了一下,即便這樣,也弄成了骨折。本來家里就窮,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治療了幾次也不見好,便造成了腿部殘疾。好在兄妹兩人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他們每天對著錄音機、電視機模仿別人唱陜北民歌,漸漸地,他們在十里八村就有了小名氣。鎮(zhèn)上的幾家飯店紛紛請他們唱歌,唱一中午給50塊錢。吉吉想,只要每天可以唱歌,她就能攢下錢為哥哥娶上媳婦。這樣的日子,過上能有一年多。一天,西安的陜北飯店老板娘回吳堡老家探親,無意中在飯店聽到吉吉兄妹倆的歌聲,她就問吉吉愿不愿意到西安,她可以安排食宿,每個月還發(fā)工資,每人3000元。吉吉跟哥哥商量后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他們就高興地跟女老板來到了日思夜想的西安。
初到西安的日子,吉吉哥兄妹還是有些膽怯。他們唱歌時,沒有了往日的自由,也缺乏基本的自信。特別是有一天,幾個企業(yè)老板聚會,在吉吉為他們演唱時,有個老板仗著酒勁,非要強行摟抱親吻她,吉吉不干,那老板惱羞成怒,居然拿出一千塊錢扔在吉吉的臉上,吉吉當(dāng)時就氣哭了。哥哥見狀,上前去質(zhì)問老板為什么如此無禮,哪想,那個老板非但不道歉,反而和另一個老板上去給二娃暴打一通。老板娘聽到動靜前來制止,并大聲譴責(zé)幾個老板。打人的老板怕把事情惹大了,趕忙扔下2000塊錢溜走了。老板娘把那幾千塊錢塞給吉吉,讓她帶哥哥去醫(yī)院看病。
哥哥的傷并不重,他所不理解的是,在西安這個大城市里,幾個衣冠楚楚的企業(yè)家咋能這么野蠻呢!哥哥對吉吉說,咱們不唱了,回陜北老家吧。吉吉說,回陜北老家雖然人熟不受人欺負(fù),可那里畢竟沒有西安的收入多。她勸哥哥最好忍了,再干上幾年,就可以掙夠哥哥娶媳婦的錢了。哥哥抱著吉吉哭著說,好妹妹,哥就是一輩子不娶媳婦,咱也不受有錢人的氣!
吉吉沒有聽哥哥的話。她留在西安,除了能多掙點錢,她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夢想,她希望自己某一天也能像王二妮那樣在全國成名。那樣,她就可以徹底改變她自己和家人的命運。
吉吉是個有心人。當(dāng)她聽說我在北京,對文藝單位很熟悉,在為我唱了幾首歌后,她就讓老板娘求我,讓我給她當(dāng)老師。我對女老板說,我雖然在國家文化部門工作,但我并不懂聲樂,我只擅長寫作。老板娘說,您就別謝絕了,您看娃多可憐呀,您就給她一點希望吧。我見老板娘言辭懇切,再看看吉吉兄妹祈求的目光,我只好答應(yīng)。但我不能確定,我究竟能幫他們什么忙。
從那以后,吉吉真的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老師。她幾乎每天都給我發(fā)短信,報告她正在唱什么歌,她想?yún)⒓邮裁创筚?。到了年?jié),她還給我快遞一些家鄉(xiāng)的紅棗、小米、掛面。我在北京也多次和藝術(shù)界的名家、領(lǐng)導(dǎo)聯(lián)系,希望他們能具體地幫助一下吉吉兄妹。有個民營文化公司,說可以讓吉吉他們到北京試唱,如果確實唱得跟王二妮似的,公司就和他們兄妹簽約。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吉吉,吉吉開始很興奮,很想到北京試一把??墒牵瑤滋旌笏肿冐粤?。我問她為什么,吉吉支支吾吾不肯說。后來,我問飯店老板娘,老板娘告訴我,吉吉在一次唱歌時,被一個老板相中了。他提出要娶吉吉,如果吉吉答應(yīng)了,他不但要出錢包裝吉吉,還可以給他家一大筆錢。這個老板雖然年齡比吉吉大個十幾歲,但言談舉止倒也顯得真誠。吉吉便半推半就地跟那個老板相處起來。
我本來想提醒吉吉,對那個所謂的老板交往要審慎,千萬不要輕信??晌乙幌?,既然吉吉沒有跟我說,我也就不好多說什么,一切都順其自然吧。在吉吉和男友相處的日子,她和我的聯(lián)絡(luò)明顯少了許多。我希望吉吉真的能夠找到自己的歸宿。
幾個月后,飯店老板娘打電話告訴我,吉吉失戀了。那個所謂的老板男友,實際就是個騙子,他利用代開增值稅發(fā)票,獲得一些手續(xù)費,結(jié)果被經(jīng)查部門給抓了。據(jù)說至少判五六年。吉吉感到很丟臉,一直不敢跟你聯(lián)系,現(xiàn)在連在飯店唱歌都成問題了。我打電話給吉吉,她在那邊哭得說不出話來。我勸她振作起來,人生就是這樣,什么事都會遇到。我建議她可以選擇到其他地方發(fā)展。吉吉說,她不想當(dāng)歌手了,她想和哥哥開個小超市什么的。我說,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只要你開心就行。
在飯店老板娘的幫助下,吉吉兄妹開了一家超市,規(guī)模不大,但也干得紅紅火火。我到西安,也曾到那個超市去過兩回,看到吉吉兄妹一臉幸福的樣子,我感到心里釋然了許多。
近幾年,由于慢性病纏繞,我去西安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偶爾從吉吉發(fā)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的一些信息。去年年底,我明顯感到食欲不振,吃什么都不香,整夜地失眠。我開始以為是疲勞引起,連續(xù)吃了幾天安眠藥,也不見起色。在元旦那天晚上,我被迫撥了120。到醫(yī)院急診科一化驗,說我心臟、胸腔嚴(yán)重積水,已經(jīng)出現(xiàn)心衰,必須透析治療。
本來,我生病住院的消息只告訴了幾個人,特意囑咐他們不要聲張。但幾天后,很多朋友還是從各種渠道知道我生病的消息。一時間,我的病房每天都要來好幾撥人。人們看到我一下子消瘦了十幾斤,面部蒼白,都心疼得長吁短嘆。我告訴他們,這只是暫時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一定能吃能睡,很快就能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大家見我很是樂觀,很是為我高興。有幾個朋友說,聽說你透析了,不由想到作家史鐵生。我笑道,只是我沒坐著輪椅。
吉吉的到來出乎我的意料。我說你那么老遠(yuǎn),店里就你們倆人,你還要親自跑來?吉吉說,坐高鐵很快,也就四個多小時。她是聽飯店老板娘說我生了大病的。我說,你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就行,病情沒你想得那么嚴(yán)重。吉吉說,那可不行,您是我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生病我要是不來,那成什么人了?
吉吉坐在我的旁邊,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給我剝香蕉、揉背,那感覺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我問了吉吉一些店里的情況,吉吉說,小店雖然不大,但效益挺好,估計再干一年,就能為哥哥張羅個媳婦了。我又問吉吉,你參加西部歌手大賽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吉吉說,她想通了,參加比賽如果能取得好的名次固然好,實在取不上也沒關(guān)系,反正現(xiàn)在有個超市兜底,生活有保障。我見吉吉現(xiàn)在心態(tài)如此放松,就說,這世界的事就這樣,屬于你的終究是你的,不屬于你的,強求也沒有用。
不知不覺,吉吉在病房待了一個多小時。這時,護(hù)士來通知我,馬上要做檢查。我知道,這是護(hù)士在用這種方法有意攆人,人家肯定嫌看我的人太多,怕影響我休息。吉吉問我,要不要陪我去檢查,我告訴她,讓護(hù)工陪著就可以,不知要多長時間。吉吉見狀,只好告辭,她說她明天還來。我說不行,你在北京待個兩三天,趕緊回家,要不你哥哥該不放心了。
吉吉和我擁抱了一下,擺擺手走了。我拉過被子,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大約過了個把小時,吉吉給我發(fā)來微信:紅老師,我來的時候想象你肯定身心疲憊,甚至對人生很悲觀的樣子。原想一進(jìn)門就抱著您哭一通。但一看您對生活如此樂觀,我怎么也哭不出來。從醫(yī)院走到地鐵口,想著您生病的樣子,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音。您這么善良的好人,怎么會生這個病呢?假如有可能,我都想替您生病。我祈求蒼天,保佑紅老師,趕快好起來吧!
吉吉的話讓我眼含熱淚。我沒給她回任何一個字,只給她發(fā)了一個表情包:加油!
責(zé)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紅孩,1984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愛情脊背》,中短篇小說集《城市的海綿》,散文集《東渡東渡》《運河的槳聲》,散文理論集《紅孩談散文》《鐵凝散文賞析》等十余部?,F(xiàn)擔(dān)任中國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中國文化報文學(xué)副刊主編。文藝評論獲得第二十二屆中國新聞獎,散文獲得第五屆全國報人散文獎、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