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天的一天,王小融突然在電話里對陳尚龍說:“非典一結(jié)束我們就領(lǐng)證吧。”感覺到陳尚龍不激動,王小融補充說:“這樣我畢業(yè)時就比同學(xué)多一個證件?!彼坪踹@才是關(guān)鍵所在,陳尚龍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了。他總是心不在焉,其實是憂心忡忡,拿什么結(jié)婚呢。王小融很開心,讓陳尚龍以實際行動來證明。具體就是,每天送菜給她。她們被隔離在校園里出不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校園越來越小,更為重要的是,口腹之欲難以滿足。
陳尚龍答應(yīng)下來,開始買菜做菜,坐公交車到郊區(qū),等候開往大學(xué)城的班車,最后走到師范大學(xué)的鐵柵欄前,把菜遞給王小融。五天后,陳尚龍就感覺到難以招架,每天花在這件事上的時間有四個多小時,從下午六點左右忙起,十點左右才返回住處,整個過程沒有任何激動和刺激,沒有愛?;丶液蠛屯跣∪谕娫?,猶如很久沒見面一樣互相傾訴。掛了電話之后,再用短信交流幾句,把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用文字傳達一下:“今天你看上去特別漂亮,有一種想沖破柵欄抱抱你的沖動”,“真希望快點解禁,不然連親一下都不行”,“我愛你,做個好夢”。其中有一天陳尚龍加班,同時又下大雨,想不去送菜,王小融聲色俱厲地讓他克服困難,多想想她,想想她的處境,想想他們的未來。那幾天陳尚龍總是覺得狼狽不堪,覺得道路太漫長,恨自己沒有更多的手來拿各種物品、沒有特異功能可以瞬間來回,當然也恨自己沒有錢。陳尚龍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堅持下去,但確定了不要輕易承諾。
周六上午九點左右,陳尚龍做好菜匆匆送過去,讓王小融在午飯時就可以吃到。一道冬筍燒肉,一道韭菜炒地皮菜,家常,又是食堂里不會提供的。陳尚龍嘗了幾口,深感滿意,這讓他出門時步履輕松,狀態(tài)尚佳??芍苣┑墓卉嚇O為擁擠,陳尚龍長時間側(cè)身或者彎腰站立,在別扭的姿態(tài)中感受著家庭生活的絕望??纯窜嚿夏切榱思彝ガ嵤麻L時間喋喋不休的人吧,他們的嘴像機器一樣高頻工作,他們的臉不該是人類之臉。陳尚龍決定今天和王小融說不再送菜了,自己要出差半年。這么夸張的措辭其實就是分手的意思。
王小融早早等著,十點鐘的太陽讓她拖著長長的身影。和陳尚龍一樣的人大約有二十個。天黑之后人數(shù)更多,柵欄圍墻兩側(cè)有幾百人面對面站立,伸出胳膊摸摸對方的臉頰或者頭發(fā),猶如生離死別,而圍欄也在伸直的胳膊的襯托下,越發(fā)顯得堅固乃至邪惡。電視臺等報道說,患難見真情。
和王小融聊了幾句,陳尚龍拿出相機說,“我來拍幾張照片貼到論壇上?!蓖跣∪诒硎局С?,理了理頭發(fā),把兩個毫無美感的飯盒嬰兒似的抱在胸前,瞪大眼睛看著鏡頭。陳尚龍微微皺眉,拍了一張,這引來了輕微的圍觀。“我再拍拍其他人”,拍一個大場面才是陳尚龍的真實意圖,他把鏡頭對準左手邊的一對男女及其背景,按了幾下快門。他們相隔不過三米,男的在里面,和陳尚龍并排的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陳尚龍收起相機,和王小融繼續(xù)說話,抱怨送菜過程太辛苦,能不能一周一次。王小融立刻不高興了:“一周一次你送幾次我們就解禁了,這么好的機會你為什么不珍惜。你到底愛不愛我,你連這個都嫌煩,今后怎么辦,我們要在一起過幾十年,怎么相信你啊。你為什么不能堅持到解禁,開始的時候沒送菜我特別后悔,但一定要送到結(jié)束,我們這輩子大概只有這樣一個機會了。自己承諾的事情都做不到,你還是不是男人……”陳尚龍呆在那里,知道王小融會反對,只是沒想到這么快速而工整,像一出多次上演的話劇。出差半年這種話絕對不能說了,陳尚龍含糊其辭地說了句明天見,和王小融告別。
沒走幾步,被陳尚龍拍進照片的女人追過來喊,“同學(xué),你剛才是不是拍到我們了?!标惿旋垷o言以對。
那女人說,“麻煩你把照片刪了?!?/p>
“我的相機是膠卷的,刪不掉。”
“那就把膠卷剪掉?!蹦桥瞬蝗葜靡傻卣f。陳尚龍仔細看了看這個女的,大約有一米七,非常成熟,也很漂亮,濃妝之下的神情有一種陌生感,似乎背后有一片光怪陸離的生活在支撐著。那些奪目的光線幾乎要沖破皮膚,直奔陳尚龍而來。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說:“拍你的那幾張可以剪掉,其他的不能剪,到哪里找洗照片的地方呢?都是數(shù)碼沖洗店?!?/p>
女的也抬頭看了看,確實,大學(xué)城對面寥寥無幾的店鋪一望可見,沒有照相館,連數(shù)碼沖洗店都沒有,最顯目的是“中國移動”“中國聯(lián)通”和賓館。
“我知道城里有一家洗照片的地方,在王府大街那里,我們進城去處理?!标惿旋埜械揭魂嚐┰辍,F(xiàn)在是十一點整,一天里最好的時光,但這個女的卻像烏云一樣壓在頭上。“我不會把這個照片貼出來的,算了吧。”
“不行,我不相信你?!?/p>
陳尚龍對她的坦白感到敬佩,問道,“你怎么稱呼?”
“我叫曲洪波,曲折的曲,洪水的洪,波濤的波?!贝_認這三個字之后,陳尚龍看了看曲洪波本人,想將兩者對應(yīng)。曲洪波穿著高跟靴,腿上是深藍色的緊身牛仔褲,上身一件氣勢磅礴的皮風衣,風衣開口很大,里面是厚重的高領(lǐng)毛衣,整個人看上去氣勢逼人,確實有種波浪滔天的意味?!班牛椴?。”
曲洪波攔了一輛出租車說,“上車吧,你坐前面。應(yīng)該你付車錢的,不過我本來就要打車去新街口吃飯,車錢我付。”
在車上,兩個人都一言不發(fā)。因為速度,塵土飛揚的道路和兩邊始終保持廢墟狀態(tài)的建筑有了一種滄桑感。陳尚龍有種說不出的別扭,不時擺弄相機,又不好意思對著窗外熟悉的景物拍照,擔心這會刺激到曲洪波。他不愛拍照,相機是王小融堅持買的,作為他們戀愛的見證。當時王小融細聲細氣地說:“你就買一個相機啦,拍一些照片,以后看看多好。”陳尚龍覺得惡心,只能答應(yīng),并且答應(yīng)王小融不買“猥瑣的數(shù)碼相機”。
曲洪波突然問:“你是來看你女朋友???”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p>
“你女朋友挺好看的,像個洋娃娃一樣。”
“你也挺好看的,像個演員?!?/p>
“不是吧”,曲洪波笑了起來,笑聲剛從她嘴里冒出來,馬上又被她吸了回去。陳尚龍真想扭頭把這一幕拍下來。司機變道,后面一輛車狠狠撞了上來,伴隨著凄厲的剎車聲,陳尚龍感覺到了強大的沖擊,在尖銳的剎車聲中他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碰撞聲,后背也感覺到曲洪波撞上座椅的力量。扭頭一看,曲洪波正快速地梳理她的頭發(fā),讓散亂的長發(fā)恢復(fù)成兩扇大門那么規(guī)整。隨后又是一次撞擊,連環(huán)追尾。幾個人下車查看情況,互相指責,進而彼此辱罵起來。陳尚龍和曲洪波也下了車,和吵架的現(xiàn)場保持距離,以免被惡毒的詞匯傷到。陳尚龍建議往前走,邊走邊打車?!叭思視詾槲覀冇忻?,居然在高架上走路?!蹦敲淳椭荒艿戎?,一邊揮手攔車一邊看幾個司機吵架、打電話。曲洪波還要忙另外兩件事,補妝,抱怨,她頻繁把小鏡子舉到眼前,陳尚龍忍不住安慰她說:“不要再看了,你很漂亮?!鼻椴ɡ淅涞卣f,“謝謝?!标惿旋埍鞠朐賳枂査懿荒懿灰裟z卷了,突然又覺得,可以和曲洪波多待一會兒。大學(xué)畢業(yè)不到兩年,此刻的陳尚龍方方面面還留在學(xué)生時代,不知道汽車的好壞和車禍的責任,沒有錢,沒有坐過飛機,住在月租金五百的單室套里,那里除了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之外什么都很破舊,甚至殘缺匱乏。認識的都是同學(xué)或者師妹,完全沒有曲洪波這樣的。有了女朋友,但王小融不是解決而是引發(fā)了他對異性的興趣。
來了一輛空車,曲洪波昂首走過去,鉆進后座,陳尚龍跟著。如果陳尚龍朝相反的方向跑開,穿高跟鞋的曲洪波是無論如何追不上的,這也是一種樂趣。只是,更大的樂趣是跟曲洪波待在一起。突然扭頭跑開,最好是用在熟人,比如王小融身上。出租車快速朝高架下的隧道沖去,在車速帶來的隱蔽的興奮中,陳尚龍問曲洪波:“你是去看你男朋友的?”
“你不是也看到了嗎?!鼻椴ㄕf完笑了笑。
“你男朋友比你小很多啊?!?/p>
“我看上去很老嗎?”
“你多大了,哪一年的?”
曲洪波激動地靠近前排說:“女生的年齡是秘密,你不知道嗎?”她清新的口氣和香水的味道都朝陳尚龍臉上涌過來,這讓他有些蕩漾,只是他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了。廣播里一直在說著戰(zhàn)勝非典的豐功偉業(yè)、英雄模范,車子發(fā)出的轟鳴聲讓沉默變得異常喧囂。駛出隧道往左拐時,一個騎著電動車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車子前方,出租車無情地將他推倒在地。在悲哀的剎車聲中,那個人翻滾了兩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沒有血,沒有哀嚎。司機下車看了看,臉色慘痛地對陳尚龍說:“要送他去醫(yī)院,你們下車吧,錢不要了?!?/p>
“特殊情況,你們要原諒?!蹦贻p的司機補充了一句。這些話他是對著陳尚龍說的,曲洪波大聲說,“你應(yīng)該賠我們錢,耽誤我時間了?!彼緳C掏出一張一百塊遞了過來,眼神帶著憤怒和敵意。陳尚龍趕緊擋在司機前面,拉起曲洪波的手,朝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臺走去。站在站臺上面對馬路時,陳尚龍才把手松開。他們朝馬路對面的事故現(xiàn)場看去,被撞倒的人已經(jīng)被幾個人抬進了出租車里,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到他還能坐著。陳尚龍說:“看來還好?!?/p>
曲洪波臉色陰沉地說,“怎么這么倒霉?!?/p>
陳尚龍看了看手機,十二點,干巴巴地問了句:“你吃飯會不會耽誤?”
“沒什么好耽誤的,我一個人吃飯。”曲洪波解釋說,“有一家日本壽司店,我一直想去,今天有時間的,結(jié)果,唉……”
“今天的事怪我,我請你吃飯吧?!标惿旋堈f完就后悔了,期待著曲洪波拒絕,但她答應(yīng)了。
上車后,陳尚龍照例坐前排,他對司機說,師傅你開慢一點,我們打了兩輛車都遇到車禍了。師傅的臉色變得厭煩而緊張,陳尚龍也緊張,他沒有錢,身上大概有兩百塊錢,一張工資卡里一千塊錢不到,另外一張大學(xué)時家里匯錢用的銀行卡,里面只剩下八十塊錢左右,自己從來沒想過把錢取出來把卡銷掉,那是一個紀念。此外,家里一個被用作零錢罐的筆筒里大約有幾十塊硬幣,準確數(shù)字不得而知。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總數(shù)在一千三百塊左右。
到了王府大街中段,停車,陳尚龍付錢。曲洪波來回看了幾眼,走了幾步,嘟囔著說:“怎么找不著那家店?!标惿旋埜诤竺妫硎苤南阄逗蜕聿?。他們來回走了好幾遍,期間曲洪波還打了兩個電話予以確認,還是沒有找到壽司店。陳尚龍指著一家正在裝修的店鋪說:“就是這家,馬上要改成其他的了。”
“你怎么不早說?”
“我猜的。你就當是這樣吧,我們換一家。”曲洪波笑了,想了想說,“去附近的一家漢堡店吧,那家店里的漢堡非常好?!?/p>
坐下來后,曲洪波問陳尚龍:“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認識的?”
“去年畢業(yè)時,我有很多磁帶打算處理掉,就和一個同學(xué)到幾個大學(xué)里去賣。一直賣不掉,我打算處理掉磁帶是因為我想把它們?nèi)继鎿Q成CD,但是人家也可以直接買CD,不會買已經(jīng)要淘汰的磁帶。我跟那個同學(xué)像兩個白癡一樣在各個學(xué)校的宿舍樓前擺小攤子,坐在那里。有人看看就走了。有人還說,自己不想要的磁帶還拿出來賣,有病。但我們只賣兩塊錢一盒啊?!鼻椴ü恍φf,“磁帶的音質(zhì)聽起來其實很好的,跟電腦里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标惿旋埨^續(xù)說:“一直賣不掉,后來我們只能灰溜溜地打包走人了。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有那么多正版的磁帶都沒人要。一共有五百多盒磁帶,一半都是正版的,十塊錢一盒買的。魔巖三杰、王杰、達明一派、張雨生,都很全……”曲洪波說:“你現(xiàn)在還有幾百盒磁帶?”“都在家里,不過現(xiàn)在沒有錄音機了。我畢業(yè)到現(xiàn)在花錢最多的一次就是買了一套飛利浦音箱,五千多塊錢,差不多半年時間才緩過來?!鼻椴ㄐπΓ惿旋埥又f:“你說磁帶音質(zhì)很特別,我也一直想著用CD和磁帶聽同一張專輯,對比一下,一直沒找到錄音機。”“我還有一臺索尼收音機,可以放磁帶,哪天借給你用?!薄澳翘昧?,我去拿也行。你住在哪兒?”曲洪波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認識的?”“我也不知道你跟你男朋友怎么認識的啊?!鼻椴ㄓ行┦?,臉色變得很猶豫,陳尚龍也不知道說什么。
漢堡很夸張,兩片面包之間夾著的不像是一片肉餅,更像一只動物。配以飲料、薯條、水果沙拉、不銹鋼餐具和餐巾紙等等,猶如一個戰(zhàn)場被端到眼前。這些事物對陳尚龍而言非常新鮮,他始終心存惶恐。對曲洪波,他也覺得有些惶恐。手機響了,王小融打來的。陳尚龍不確定她有沒有看到自己和曲洪波一起離開?,F(xiàn)在是下午一點,如果王小融看到那一幕,她不會等兩個小時才有所反應(yīng)。陳尚龍不打算接電話,對著電話生氣,認為王小融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在午休時間打電話?!澳阍趺床唤与娫??”陳尚龍找不到理由,只能沉默。電話不響了,隨即又響起來。陳尚龍還是沒有動。鈴聲結(jié)束后,他飛快地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王小融又打過來,手機在桌子上嗡嗡嗡地響著,因為震動而輕微滑動。陳尚龍對王小融總是一口氣打上無數(shù)個電話表示過憤怒,他解釋過,手機總有不在身邊或者不便接聽的時候,踢球,洗澡,開會,放在厚衣服的口袋里,滑到廁所里了……一個不通可以再打,但不能十個八個地打,而且還一邊打一邊想著“你根本不愛我” “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從來沒有對我好過”之類。曲洪波見陳尚龍執(zhí)意不接電話,笑著低頭吃東西。他們在沉默中互相打量,又看了看周圍其他的人。一對男女,男的是個白人老外;兩個女孩,大概是周末加班,選擇到此來過癮;還有一對情侶,女的一直感嘆這家的漢堡非常厲害,下次還要來;一大家人,老奶奶看上去有七十歲了,吃面食也很合適。這家店真是老少咸宜。陳尚龍突然感到一陣慚愧,進來已經(jīng)快一小時了,自己從未有過一絲帶王小融到這里的念頭?!澳氵€沒跟我說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認識的。”“你為什么對我們怎么認識的這么感興趣,問了好幾次了?!鼻椴]有說話,伸出雙手理了理頭發(fā),陳尚龍得以看清她蒼白的鬢角,她的臉從這里開始,或者從這里結(jié)束,無論怎么看,她都算是漂亮的。他突然對曲洪波說:“下午你沒事吧,我們?nèi)タ措娪鞍?。?/p>
電影院的黑暗掩蓋了兩人在外貌尤其是衣著上的巨大差距,陳尚龍對此感到安心。他抓住了曲洪波的手,沒有遭到反對。當他企圖摟住曲洪波時,遭到了反對,但反對非常輕微,像是鼓勵。陳尚龍用一個傾斜的、別扭的姿勢摟著曲洪波,其中毫無樂趣可言。好在曲洪波身上的香水味很迷人,陳尚龍幾乎想一頭靠在曲洪波懷里。過了一會,曲洪波把陳尚龍推開。陳尚龍對此幾乎心存感激,他正不知所措。電影在繼續(xù),陳尚龍扭頭看看曲洪波,她也看著他,兩個人對電影顯然都沒有興趣。陳尚龍鼓足勇氣,捧起她的臉吻她,曲洪波笑著推開說:“不行,這里不行。”曲洪波問:“你喜歡我?”陳尚龍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說女人的臉龐就是女人的靈魂,他確實喜歡曲洪波,但他知道不是,曲洪波是一個未知的事物?!澳悴幌矚g我,就是覺得我好看,是吧?”“你很漂亮?!标惿旋堓p輕說了一句?!澳阌X得我很隨便?”陳尚龍沒辦法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鼻椴ㄕf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陳尚龍有些不安。他們把臉轉(zhuǎn)向屏幕,陳尚龍的手一直在曲洪波的身上四處游走,很溫柔,像一個丈夫自然而然地安撫著妻子。幾分鐘后,曲洪波抓住陳尚龍的手輕聲說:“換一個地方吧,電影一點也不好玩?!薄叭ノ壹野伞!薄安蝗?,你有女朋友?!薄八辉诎?。”陳尚龍辯解。“肯定有她的東西,我不想去有女人的男人家里。”陳尚龍回味著這句話,好半天才說:“那找個酒店?!鼻椴c點頭。在黑暗中,看著曲洪波充滿鼓勵意味的點頭,聞著她散發(fā)出的香味,陳尚龍覺得自己有一股沖動。這是一股對她好一點的沖動,比如承認并且證明喜歡她。只是還有王小融,看電影期間電話響了至少十次。此情此景他第一次遇到,很茫然。真正讓他茫然的是錢。午飯兩百一十八塊,只得刷卡付錢,這樣工資卡里大約剩七百左右,準確數(shù)字不清楚,加上學(xué)生時代的卡,應(yīng)該有八百塊。打車、看電影和買礦泉水花掉了八十八元,現(xiàn)金只剩下了七十七塊錢,他在廁所里清點過。這就是即將出去開房時的全部財產(chǎn)。當然,家里還有幾十塊錢的硬幣,堆在客廳一角的報紙雜志大概可以賣二十塊錢,幾百盒磁帶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再賣出去,或許可以在網(wǎng)上賣掉。只是,每一盒磁帶都可以讓他想起自己過去六七年的行跡,陳尚龍舍不得。
出了放映廳后,曲洪波說,“還是去你家吧,去外面沒意思?!标惿旋埡芨吲d省下了開房的錢,又疑惑起來,因為到家里去意味著更多。
他們在下午四點左右來到陳尚龍家,坐在陽臺上閑聊。拉開架勢的閑聊對陳尚龍而言是陌生的方式,曲洪波是陌生人,雙重的陌生感讓他有些興奮。他不停起身端茶倒水,不停起身換音樂,從音速青年到斯特拉文斯基,從大門到勞李德。這些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音樂成為了真實生活的背景,而曲洪波作為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人來到了自己的家里,目睹了自己的卑賤而又多愁善感的生活,這是欣賞還是好奇,抑或是窺伺?到了晚飯時間,曲洪波說她晚上吃得很少,一般就吃點水果沙拉,陳尚龍下樓炒兩個蔬菜。飯后曲洪波沒有走的意思,也沒有做其他事的意思,就這么待著,似乎陳尚龍家有種避難或者遺忘的功能。陳尚龍擁抱、撫摸和接吻都可以,但只限于此,他的手始終沒有辦法深入到曲洪波的衣服里。后來他們并排坐在電腦前看了一部《摩托日記》,整個過程中陳尚龍沒有再碰曲洪波一下,此前的努力已經(jīng)消耗掉他全部的力氣和自尊。
九點左右,曲洪波接到一個電話后說要走了,執(zhí)意不要陳尚龍送出門。陳尚龍答應(yīng)不送,曲洪波走了不到三分鐘,他拿起鑰匙出門,想要追上曲洪波——哪怕只是追上她的背影。下樓后,陳尚龍覺得非常茫然。他所在的小區(qū)樓梯口全部朝北,出了樓道左拐再左拐,就出了小區(qū)朝南的大門。站在小區(qū)門口,往左還是往右就無法決定了。往右,燈光漸漸黯淡下來,不過那里有一個公交車站,三四班公交車會在那里停留,往左幾十米就是一個十字路口,每一條路都通往大路,可以去打車,或者去附近車站。陳尚龍決定往左,他在漸漸安靜下來的巷子里拼命奔跑,夜色被身體沖向兩邊,但前面的夜色還是那么濃厚,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才可以跑出去。燈光靜靜地照著漸行漸遠的行人車輛,落在緊閉的鐵拉門上,落在靜默的樹葉上。沒看到曲洪波,陳尚龍有些失望。更為失望的是,他覺得自己實際上已經(jīng)追上了曲洪波,但是她的背影對他而言是陌生的,自己錯過了,曲洪波就此不見了。在附近轉(zhuǎn)了幾圈后,陳尚龍慢慢走回家。他走得緩慢,像一陣奔跑之后就進入了老年。
當陳尚龍在黑暗中準備開門時,一道突然亮起來的光芒讓他失聲尖叫,心口難受。王小融站在光線背后冷冷地看著陳尚龍,陳尚龍脫口而出,“你怎么在這里?”隨即,兩個人就吵了起來。王小融大喊:“我從中午到現(xiàn)在給你打了至少五十個電話,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不方便接電話?你知道我在學(xué)校里就去找其他女人,就算找其他女人你也接我一下電話啊,打了這么多電話你一個都不接,我都以為你出事了你知不知道?!睂τ谶@些指責,陳尚龍覺得沒有問題。自己不接電話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確實不打算跟王小融繼續(xù)下去了,這個想法最近越來越清晰,曲洪波的出現(xiàn)讓他覺得可以付諸行動??措娪啊⒌郊依锪奶炜吹?,簡直帶有夢想成真的意味,起碼陳尚龍從中看到了沒有王小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上У氖?,隨著十幾個小時的流逝和剛才的追逐奔跑,曲洪波還是陌生人,所有人都是陌生的,除了王小融。他以沉默表示自己歉意,也在編一個可以能夠解釋長達八個小時不接電話的理由,王小融大喊起來,“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對你那么好,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你怎么這么狠心”……陳尚龍害怕引起鄰居的關(guān)注或者憤慨,打開門讓她進去說話。王小融隨著陳尚龍走到家里,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兩盤剩菜,兩副碗筷。
這一下,吵架才算真正開始。王小融大喊大鬧,她氣得幾乎要爆炸,要升空,如果她能飛向太空的話,她肯定嗖的一聲飛走了。陳尚龍的臉在她的注視下始終保持著冤屈、憤怒和扭曲,但他什么都不說,這讓王小融氣急敗壞,她沖上去拳打腳踢。這是陳尚龍沒想到的,原以為等待他的是王小融怪叫一聲然后跑開,這至少可以換來兩個人幾個小時的安靜啊——在安靜之中,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解決,或者不再解決??赏跣∪趨s像走火入魔一樣,掄起挎包沒頭沒腦地打起來,只見她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抓陳尚龍的手腕,同時,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點向陳尚龍的雙目……陳尚龍一時間無所適從,只得兩只胳膊胡亂揮舞。王小融沒有徹底失去理智,起碼,她沒有拿起水瓶茶杯之類的砸向陳尚龍,謹慎地把武器控制在自己的雙手和拎包的范疇之內(nèi)。陳尚龍本想怒吼一聲,或者反擊,但是他覺得被打一頓是應(yīng)該的,自己對任何事都心猿意馬,這樣不對。他安靜下來,不反擊不躲閃。沒幾分鐘,王小融連打帶踢,擊中陳尚龍十多下,好幾下打在關(guān)鍵部位,陳尚龍痛得連連怪叫,王小融下手之重、擊打次數(shù)之多逐漸超出了陳尚龍的想象和忍耐。在疼痛之中,陳尚龍大吼一聲:“我?guī)嘶丶页燥埩?,就是同學(xué),借幾本書看看,根本沒有其他事情,不信你去檢查,我連飯桌都沒收。”
“你沒收是因為你知道我不會來。”
“那你為什么要來?”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都驚呆了。陳尚龍喊出了心里話,而王小融終于聽到了陳尚龍的心聲。她收手了,沉默下來,筆直地站在那里。
這下,吵架才算真的開始。王小融突然崩潰了,滑到地上,靠著墻,大哭起來,在一片混沌的哭聲中反復(fù)說著,“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到底當我是什么人”“你從來沒有真正對我好過”“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陳尚龍還是無言以對,他要等到王小融冷靜之后,再跟她好好說,實在不行就把下午的事情和盤托出。只是,讓王小融冷靜下來需要一個極其激烈的過程。王小融哭著哭著又站了起來,逼近陳尚龍,陳尚龍不自覺地舉起雙手護住要害。他以為王小融又要動武,但沒有,王小融開始詛咒,她冷靜甚至陰森地對陳尚龍喊著:“陳尚龍你太沒良心了,你到底是不是人,我要去你們單位,告訴所有人你不是人,我要找你父母,告訴他們你們?nèi)叶疾皇侨?,你這算什么,知道我不會到這里來就帶人到家里來吃飯,你為什么不留她過夜呢反正我也不會來,最多打電話問你到家沒有,你接電話的時候小心一點就可以。你真不是人,我要讓每個人知道……”陳尚龍覺得這實在太過分了,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隨后反手又是一個耳光,王小融哀號起來,整個人癱倒在地上,眼神里流露出恐懼和驚詫。陳尚龍感到很后悔,王小融可以動手自己不可以,這是說好的規(guī)矩,也是必須遵守的底線?,F(xiàn)在自己摧毀了這個約定和底線,他想把王小融攙扶起來坐到沙發(fā)上,可他還是覺得,不這樣不足以和她徹底分開。之前分分合合七八次了,最終雙方還是互相原諒,這次就讓自己不能被原諒吧??粗s在地上的王小融,陳尚龍有些悲從中來,恨不得再踢上一腳,這樣無論王小融多么喜歡自己,多么通融,大家也就徹底沒戲了。陳尚龍不忍心那樣胡來,但也不想安慰王小融,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自己剛剛甩出去的兩個巴掌面前,站在要和王小融徹底了斷的決心面前。眼前這個衣冠不整、毫無美感可言的女人完全就是自己最近兩年多的人生,除此之外自己什么都沒有。王小融見陳尚龍遲遲沒有表示,只得自己站起來,走到洗手間收拾。她脫下外套放在沙發(fā)上,陳尚龍忍不住說了一句:“還是穿上外套吧,家里沒開空調(diào)。”“不冷?!蓖跣∪诨卮?。“你身體真好?!标惿旋埨淅涞氐卣f了句,王小融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或許覺得這樣轉(zhuǎn)折太大,立刻正色道,“你什么意思?”陳尚龍心里一涼,知道自己又要開始和王小融糾纏不清了。王小融站在他對面,憤怒地看著他。兩個人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呼吸都難分彼此。
直到這個時候,陳尚龍才真正絕望起來,讓他絕望的是自己終究不能和王小融一刀兩斷,自己必須面對與之有關(guān)的一切。就算和這個叫王小融的女人沒了關(guān)系,還是會來一個叫馬小融朱小融歐陽小融令狐小融,自己終究不得不和一個女人糾結(jié)到底。
第二天,陳尚龍和王小融十點才起床。陳尚龍睜開眼睛時,王小融正站在陽臺上看著明媚的窗外,她站得筆直,長長的身影斜斜地落在墻上。天氣依然和昨天一樣晴朗,但王小融還是氣呼呼的,她希望陳尚龍針對昨天的事情的道歉,而且能夠激烈、漫長、頻繁和真誠。陳尚龍不斷哄她開心,建議說:“要不我們先去吃飯,下午看電影,你遲點再回學(xué)校?!?/p>
在“藍鳥”吃飯時,王小融一直感嘆:“太厲害了,漢堡這么大,套餐里有這么多水果,薯條這么巨大,一根有平常的四根那么大,沙拉里有這么多沒有見過的蔬菜……”王小融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但確實是第一次來這里。陳尚龍知道,她是在用接連不斷的驚嘆向自己委婉地表達滿意,他謹慎地報以微笑。王小融說:“下次我也請你在這里吃飯,不過不是我們兩人,我父母說要過來看我。我跟他們說了我們被隔離在學(xué)校里,出來一趟要找好幾位老師請假,非常同情我,打算帶一大包零食來看我,到時候我請你們一起到這里來吃飯。” 見王小融父母完全不在他的計劃之中,陳尚龍有一點感動,也有一點緊張。他對王小融說出了自己的緊張:“我沒做好見你父母的準備。”“遲早要見的,難道你不打算見他們,你有了新的女人了就不打算跟我相處了?你昨晚還騙我說了只是女同學(xué)到家里借幾本書啊……”“別說了,”陳尚龍帶著怒氣制止了王小融的調(diào)侃,“我就是害怕,沒其他意思,我是害怕你父母看不上我,你怎么總是瞎扯。”王小融不再多說,看她神情,似乎在暗自得意自己又一次把陳尚龍激怒了。過了一會她揚起臉問:“接著說說你昨天帶回家吃飯的那個女人吧?!?/p>
“這個女的叫曲洪波,因為我把她拍進了照片里,我離開后她就追著我,讓我把照片刪了。不是膠片嗎,她讓我跟她一起進城到照相館里把膠卷剪掉?!蓖跣∪诿鏌o表情,這樣陳尚龍就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那一幕,“然后你就帶她回家了?”王小融挖苦地問?!拔覜]有這么大本事,我答應(yīng)把膠卷剪掉,她說她要打車到新街口,可以帶我一起過來,搞得像監(jiān)督我樣的。路上遇到了車禍,車子追尾了,我覺得非常抱歉,就一個勁地跟她說好話,還主動說請她吃飯,就是希望她別讓我把膠卷剪了。”“你想把她的照片保留下來?珍藏起來?”王小融問。陳尚龍沒有理會,“她答應(yīng)一起吃飯,是在一家日本壽司店,吃飯不能不說話吧,我就問她一些事情。她在鐘山中學(xué)當美術(shù)老師,去學(xué)??匆粋€朋友的兒子,代這個朋友去看看他,送點生活費。不過呢,朋友是委婉的說法,其實是她的情人,以前是她們的校長,后來升官了。更好玩的是,這個兒子也喜歡她,就是喜歡他爸爸的情人,不斷約她出來,不斷說自己喜歡她。她有些不能接受,這次去看他也是因為他一直在求她。”王小融睜大了眼睛,不斷催陳尚龍快說。陳尚龍說:“有什么好說的呢,她當然不接受了,她比他大八歲,更主要的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對他父親,總不能父子通吃吧?!蓖跣∪诤翢o顧忌地笑了起來,陳尚龍做出沉痛的表情說:“我們就在飯店里說了好幾個小時,我都成了咨詢師了,后來出來隨便走走,她說她哪里都不想去,能不能到我那里坐坐。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不過看她可憐,皺紋都出來了,就答應(yīng)了,我炒了兩個菜帶上樓,胡亂吃了幾口她走了,我怕她有什么想不開的,就一直送到車站?;貋淼臅r候你就來了……”“你們那么長時間沒有做點其他的事情?”“沒有,真的沒有,你非要往那邊想,那你就自己難過去吧,我也沒辦法。我跟她碰到的時候是上午十一點多,到了城里快一點鐘了,說說話,一個下午就過去了。她是不知道去干什么才愿意陪我走走,你說還能干什么?你說我這個樣子她會喜歡上我嗎?”陳尚龍的反問帶著十足的憤怒,王小融有些茫然,既不能說“她確實不會看上你的”,這樣自己看上陳尚龍算什么呢?不過也不能厚顏無恥地說你這么優(yōu)秀她一定會看上你。陳尚龍毫不優(yōu)秀,自己跟他在一起,無非就是可以跟他在一起。
“她后來接了個電話就走了,我估計是那個領(lǐng)導(dǎo)打過來的,因為那個兒子跟你一樣在學(xué)校里出不來。不過也不一定,說不定是那個兒子打來的,他跟你一樣請假出來了,打電話給這個女的?!蓖跣∪谒坪跸嘈帕岁惿旋堈f的一切,嘆了一口氣說:“把你手機給我看看,我看看你有沒有留她的號碼?!标惿旋垱]說什么,把手機遞了過去。
飯后,陳尚龍和王小融在午后燦爛的陽光里慢慢走著,走到昨天剛?cè)ミ^的電影院。牛山特地要看昨天看過的電影。王小融帶著幸福和愜意靠在陳尚龍肩上,把陳尚龍的手抓起來放在自己的小腹一帶,似乎她已經(jīng)身懷六甲,而陳尚龍作為父親正在安撫著自己和腹中的胎兒。相比曲洪波,王小融身上只有常見的洗發(fā)水、香皂的味道,這都是非女人的味道,或者說,是日常生活的味道,不足以讓人心情起伏。陳尚龍對王小融說:“你有次不是說要用什么香水的嗎,你怎么不用?!薄澳阗I給我?!蓖跣∪谡f。陳尚龍嘴上答應(yīng)一聲,心里非常痛苦,因為沒錢,真的沒錢了。沒一會,陳尚龍把手抽出來,他希望能閉上眼睛,雙手空空,讓自己在黑暗、閉嘴和閉眼的多重隔絕中放松一會。
電影散場后,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往車站方向走去,到那里等開往郊區(qū)的公交車,再坐開到師范大學(xué)的班車。陳尚龍走得很慢,不斷跟王小融說話。遇到一些貌似精彩的小店王小融會走進去看看,陳尚龍就陪著,在門外等或者在門口一帶轉(zhuǎn)悠,既表示出耐心,又不主動提出要買什么。他希望王小融不要讓他買什么東西作為禮物,自己實在是沒錢了。到了車站,陳尚龍有些緊張,他一直沒有說是否送王小融回學(xué)校。如果王小融提出來要他送,他只得送,送完她自己得花一個多小時回來。如果不愿意送她,難免又是一次大吵,可能要吵半小時,或者兩三天。
王小融說,你明天還要上班,坐車太慢了,你打車送我吧。從市區(qū)打車到大學(xué)城大約需要八十塊,這還得看司機會不會繞路,陳尚龍有點心慌。不過,王小融已經(jīng)原諒了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還計劃帶上自己跟她父母一起吃飯,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他們坐上出租車往大學(xué)城去是在下午五點多,車子快速沖出隧道沖上高架,在城外的國道上飛馳。因為速度,塵土飛揚的道路和兩邊始終保持廢墟狀態(tài)的建筑有了一種滄桑感,可以拍下來以致紀念?!澳銢]帶相機?”陳尚龍說沒有。王小融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看著兩邊正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建筑以及更遠處的隱隱的群山,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突然司機急剎車,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口氣說,“看來是出事故了……”在緩緩駛過出事的車輛時,陳尚龍看到車窗外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在揮手叫車,胳膊揮個不停,空氣都被他攪動得焦躁起來。這男的不是別人,是自己,而且是獨自一人,這讓陳尚龍開心地笑了起來。笑了不到一秒鐘,他覺得恐懼,自己看到了昨天的自己。他扭頭往外面看去,昨天的自己站在路中間,眼神焦慮地看著自己的方向,看著自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