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湘簾半掩門

莫友

孫犁認為，所謂含蓄，就是不要一瀉無遺，不要節(jié)外生枝，不要累贅瑣碎，要有剪裁，要給讀者留有思考的余地。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難以啟齒、不宜直說的對話，戀人需要委婉表達的情感，往往需要作者采用含蓄的修辭方式。讀者在潛移默化中，接受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審美過程，也需要有一定的想象、思考空間。由此，含蓄表達就成為一些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共同的美感特征和美學(xué)境界，成就了含蓄之美。

含蓄美是眾多審美藝術(shù)中的一種形式。即含而不放，不直露、不直說，含蓄不是不表達，而是一種巧妙的藝術(shù)表達。含蓄美重在讓讀者自己體會。讀者在感知這種意味的同時，可以發(fā)揮自身的想象力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領(lǐng)會作品蘊含的深層含義。由于理解能力的差別，不同層次的讀者，體會的意思也就不盡相同。俗話說，一萬個讀者，就有一萬個哈姆雷特。這種閱讀差異，讓文學(xué)作品的意義變得豐富多彩起來。說到底，含蓄美是一種寫作修養(yǎng)，一種寫作韻味，一種寫作情趣。

《紅樓夢》表現(xiàn)出了多種藝術(shù)特色，其中含蓄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使之別具特色。小說主題的指向，男女情感的對白，詩詞賦文的寄意，內(nèi)含豐富，優(yōu)美雋永，意在言外，耐人品味，本就是一種含蓄美的享受。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中，林黛玉的《詠白海棠》詩首句：“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币馑际?，看花人半卷湘簾半掩門地望去，看到的是白海棠的高潔白凈。隱喻之意是，當(dāng)看花人與花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就享有了想象的空間。這既是一種審美現(xiàn)象，也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含蓄藝術(shù)。

《紅樓夢》是一方浩淼的文學(xué)藝術(shù)之海，值得讀者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閱讀。對于小說含蓄婉轉(zhuǎn)的藝術(shù)特色，只有心思細膩的人，才會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收獲。善于閱讀，勤于思考，才能領(lǐng)略這其中的奧妙。那些大大咧咧的讀者，很容易與“含蓄”失之交臂，也就無法領(lǐng)會和把握小說的精髓與特質(zhì)。

曹雪芹十分善于處理虛實關(guān)系，它實寫而不淺露，虛寫而不晦暗，有虛有實，虛實相互照應(yīng)、相互補充，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含蓄深沉的藝術(shù)境界。《紅樓夢》的含蓄藝術(shù)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即思想含意，情節(jié)暗示，手法含蓄。

思想內(nèi)容上，含蓄深隱，意在言外，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言在此卻意在彼，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作者的思想和理想

長期以來，對《紅樓夢》所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人們爭論不休，意見不一，見解各異。探究原因，正是由于曹雪芹采取了婉轉(zhuǎn)含蓄的表達方式，讓人覺得深諱莫測。顯然，這種風(fēng)格的形成，與當(dāng)時所處的時代背景分不開的。曹雪芹不能把自己的好惡很直白地說出來，否則就會遭禍丟命。

《紅樓夢》的思想表達含意深隱，意在言外，有內(nèi)涵，有隱喻，言在此卻意在彼，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運用“春秋”筆法，恰如其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理想。

（1）“文字獄”的背景

《紅樓夢》創(chuàng)作于清乾隆年間，正是大興文字獄之時。一字相牽，百口莫辯，一人獲罪，九族株連。這很讓有志之士望而生畏，即便心生怨憤，也不敢直接抒發(fā)。于是，只能靠在文學(xué)作品中隱喻表達自己的不滿，抒發(fā)自己的人生和社會理想。曹雪芹要批判君權(quán)，要表達對封建社會制度的憎恨，也就只能用委婉含蓄的手法。他夢幻般地描寫石頭神話、“還淚”神話、太虛幻境，為《紅樓夢》抹上一層神秘的神話和迷信色彩。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愛與恨，從而使這部作品不致夭折，并流傳千古。

《紅樓夢》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書？歷來學(xué)者看法分歧最大。魯迅先生說過;“讀《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官闈秘事……”

《紅樓夢》是一部政治小說。它描寫了極為廣闊的社會生活和矛盾，寫了一個有典型意義的貴族之家由興盛到衰亡的必然過程，其中著力寫了三種矛盾：即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統(tǒng)治者之間的內(nèi)部矛盾，叛逆者與封建衛(wèi)道者之間的矛盾。

《紅樓夢》具有強烈的反封建思想。在當(dāng)時，曾一度被列為禁書，曹雪芹之所以運用大量諧音和隱語，除了文學(xué)層面修辭藝術(shù)的需要外，重要的還是為了有效地避開清王朝殘酷的文字獄。曹雪芹借助男女愛情悲劇，巧妙地寄托著他的表達的政治斗爭和政治理想。

曹雪芹出生于沒落的顯貴名門，對自身所處的“康乾盛世”有著深刻的危機意識。家產(chǎn)的衰落，兒子的夭折，對他的打擊很大。有學(xué)者認為，曹雪芹借助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衰敗，表達了自己對家族衰敗的悲哀和憤怒。

表面上看，《紅樓夢》寫了不少有關(guān)婚姻愛情的故事，特別是在寶、黛、釵三人的婚姻愛情糾葛上，寫得特別細膩、生動、形象。因此，很多人認為這是一部主要描述愛情的青春小說。其實，《紅樓夢》作為封建社會偽百科全書，包含著極其豐富的內(nèi)容和重大意義。

事實上，《紅樓夢》匯聚了傳統(tǒng)社會的種種，具有重大的歷史參考價值。寄寓深刻，用意深遠，并不像有的人所認為的只用人物之間的感情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而是一部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的作品，其內(nèi)容也非常敏感。

有脂批為證。《紅樓夢》第一回，在曹雪芹寫到“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又非假擬妄稱”和“因毫本干涉時世”三語時，旁邊都有批語：“要緊句！”脂評這樣評點，正是說明《紅樓夢》是一部非常尖銳的“傷時罵世”“干涉時世”，具有強烈政治內(nèi)容的作品。

（2）意在批判皇權(quán)

對皇權(quán)的深刻批判，是《紅樓夢》的重要主題思想。當(dāng)然，這一重大主題只能是隱藏、含蓄地表達。

《紅樓夢》第一回開篇：“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后又“題一絕云”：“滿紙荒唐畜，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辈苎┣垡辉購娬{(diào)，讀值此書，要“認真玩味”，不能一覽而過。這是因為《紅樓夢》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就是含蓄，即“言在此而意在核”，因為含蓄，所以才有“味”。因為其“味”含蓄于中，所以才須要“細按”“熟思”，才能獲得。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開始時是“當(dāng)今助體萬人之心”“大開方便之恩”“庶可賂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的歌頌皇權(quán)，處處通過小說人物之口，宣揚皇帝的“隆恩”。到具體情節(jié)時，卻是另一番景象：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兒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皇妃省親，應(yīng)該是暢敘骨肉私情、共享天倫之樂，是十分令人高興的事情，可呈現(xiàn)出來的卻都是哭哭啼啼、凄凄慘慘的場面，毫無喜慶氣氛。甚至借元妃之口，說出皇宮是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這是高度凝縮的一句話，包含了無數(shù)酸苦。元妃沒有具體說到她在宮中的日常生活情形，但讀者可以從她的訴苦聲中發(fā)揮自己的想象，理解她那“終無意越”的宮廷生活。皇宮生活里雖然享有榮華富貴、無所不有，但卻處處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臟污之極。

元妃省親，看到大觀園繁華的夜景，燈燭輝煌，自己在轎子里，因默默嘆息奢華過費。這話里分明有著內(nèi)涵，其實就是所指康熙南巡太奢侈靡費了。元妃不能直說皇上南巡奢靡，只能借著省親的場面，嘆息一番。

第五十三回，烏進孝送租。賈珍道：“怎么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睘踹M孝道：“回老爺，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日晴過五日。九月里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并物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

第七十五回，王夫人、尤氏扶持賈母用餐。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nèi)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么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蹦侨说溃骸袄咸娘埑酝炅恕＝袢仗砹艘晃还媚?，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余也不能的?！蓖醴蛉嗣氐溃骸斑@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shù)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guān)去，生恐一進短了，買的不順口?！辟Z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

這些對話，看似家常，卻都是在暗示國家災(zāi)荒不斷，民不聊生。既然賈府都是按人頭做帽子，何況普通民眾家，只能是受苦挨餓了。

第十六回中，曹雪芹借趙嬤嬤之口，把江南甄家?guī)状未笠?guī)模的接駕譏之為“虛熱鬧”，也是含蓄地表達了對皇權(quán)的批判。

（3）伏筆家族悲劇

賈府由一個上百年的封建貴族走向衰落，有外界因素的影響，也有賈府內(nèi)部的種種隱患?！都t樓夢》多方面、多角度，無時不在地暗示家族的悲劇命運。賈府是封建社會的縮影，暗示著封建時代由盛至衰的自然規(guī)律。

第五回中，幻境茶名“千紅一窟”，酒名“萬艷同杯”，預(yù)示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不僅是女子個體的命運，亦是這個賈府這個封建大家族的“一哭、同悲”的命運。

第二十二回，賈府元宵節(jié)猜燈謎。賈母出的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元妃出的燈謎：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蛞活B物。謎底分別是荔枝和爆竹，暗示了賈府最終“樹倒猢猻散”，大勢已去的結(jié)局。

第四十四回，賈母給鳳姐過生日。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后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盅罷?！兵P姐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盅。脂硯齋評點道，此話“閑閑一語伏下后文，令人可傷，所謂‘盛筵難再。”這種層層設(shè)置的含蓄密碼，無疑增添了《紅樓夢》的悲劇色彩。

第三十九回，大觀園里“螃蟹詠”后，劉姥姥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边@還只是賈府日常起居，遇到婚喪嫁娶更是奢華無度。俗話說祖宗打天下，兒孫享天下。賈府日常的一頓宴席，寓意賈府后代如此貪圖享受，就不可能繼承好賈府的這份基業(yè)。

第六十六回，柳湘蓮悔婚。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睎|府的掌門人賈敬，一心煉丹修道，落得清閑，不過問府里事務(wù)，早早地交給了賈珍管理。可惜賈珍、賈蓉父子都是好色濫賭之徒，好好地寧府名聲，被他們敗壞了。

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鴛鴦聽了，忙答道：“噯喲！你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逼絻好艘豢?，又悄笑道：“你女孩兒家，這是怎么說的，倒會咒人呢?！甭?lián)想到第五回中王熙鳳的判詞：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寓意鳳姐站在冰山上。冰山就是雪山，太陽出來就會融化，自然就是“雪山崩了”。眼下王熙鳳“血山崩了”，暗示著賈府就要“雪山崩了”。

第七十五回，賈珍居喪期間，公然斗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澳翘鞂⒂腥鼤r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咤，問：‘誰在那里？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yīng)?！庇屑t學(xué)家認為，這是秦可卿的嘆息聲，也有的說是寧國公的嘆息聲。哀嘆不肖子孫的不恥，感嘆賈府的淪落。

誠然，《紅樓夢》的思想性，是復(fù)雜而客觀的。賈家的敗落，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是百年旺族不可逆轉(zhuǎn)的衰敗趨勢。曹雪芹并沒有把賈府的敗落全歸罪于政治方面的因素，他只是部分地、含蓄地表達了他對社會和朝廷的不滿。

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隱藏細節(jié)，烘托表象，增強韻味，多側(cè)面描繪人物特征，暗示情節(jié)走向，積極推進小說故事向縱深發(fā)展

《紅樓夢》人物對話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領(lǐng)略了些滋味”“蘊籍含蓄”“有滋味耐人細嚼”“含蓄渾厚”等詞語。實際上，這是曹雪芹在追求語言上的“含蓄有味”境界。通過含蓄的表達方式，隱藏細節(jié)，烘托表象，多側(cè)面地描繪人物形象，暗示情節(jié)走向，積極推進小說故事的深入發(fā)展。同時，讓讀者在閱讀小說時能夠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和思考力，體會小說中的故事內(nèi)含和藝術(shù)境界。

曹雪芹巧妙地將細節(jié)隱藏在表面現(xiàn)象之中。包括人物活動的細節(jié)、事件始末的細節(jié)。或含蓄地說，或曲線表達，意在追求懸念和出其不意的效果。讓讀者品味領(lǐng)悟，從中讀出奧妙。

（1）情節(jié)暗示人物命運

通過神話故事、人物對話和事件發(fā)展的多類情節(jié)，暗示人物命運，這是曹雪芹的常用手法。

《紅樓夢》開篇就運用木石前盟的神話故事，暗示寶黛的愛情及其結(jié)局。警幻仙子指點賈寶玉查看金陵十二釵判詞，借助判詞暗示小說主要人物的命運。

第五回中，寶玉又去打開了副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后面書云：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

這首詩是在寓意香菱的人生命運?！皟傻亍奔磧蓚€“土”，是“圭”?！肮履尽笔恰澳尽??！皟傻厣履尽笔恰肮稹弊?。曹雪芹用這種含蓄委婉的手法，暗示自從薛蟠娶了夏金桂為妻，香菱的日子就不好過，最后被虐待而死。

曹雪芹還借助一些次要人物命運，來暗示主要人的物命運。如“晴有林風(fēng)，襲乃釵副”之說，意思是晴雯具有林黛玉的風(fēng)格，襲人是薛寶釵第二。晴雯與林黛玉一樣，說話直來直去，“說話夾槍帶棒”，最后的結(jié)局，被逐出賈府，病死家中的命運;襲人的性情溫柔和順。寶釵的性情穩(wěn)重和平，其中都有一個“和”字。寶釵在賈府和各方面的人際關(guān)系融洽，尤其對湘云、黛玉、岫煙等人更是關(guān)懷體貼。寶釵和襲人都是頗具心計的人，只不過寶釵的心計表現(xiàn)在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而襲人的心計表現(xiàn)在人生道路的設(shè)計上。這種含蓄的暗示手法，對于揭示林黛玉、薛寶釵的命運，起到了很強烈的暗示作用。

第二十二回中，寶釵過生日，賈府看戲。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出戲熱鬧不熱鬧?！庇谑?，她給寶玉講起了《點絳唇》中的《寄生草》，稱填得極妙。其中有這樣一段：“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庇纱?，巧妙地暗示了寶玉最后的結(jié)局，而《寄生草》的篇名，也暗示著寶玉“寄生植物”般的生活狀況。

第七十回，放風(fēng)箏。許多讀者都認為那是可有可無的閑筆，其實，各人所放的風(fēng)箏樣式和先后順序都暗伏了書中許多重要人物將來的命運結(jié)局。

大觀園的姑娘都在填柳絮詞，忽然聽到窗外風(fēng)箏掉落的聲音，原來掉下來的蝴蝶風(fēng)箏正是“大老爺那院嬌紅姑娘放的”，這絕非泛筆，暗示賈赦等四大家族即將落敗，像蝴蝶風(fēng)箏一樣墜落，一樣飄落四散。

黛玉的風(fēng)箏是個美人，她笑道：“這一放雖有趣，只是不忍。”這正與她所作的桃花詩中“淚干春盡花憔悴”、柳絮詞中“飄泊亦如人命薄”的意思相通，暗示她將要淚盡而去。有意思的是寶玉的風(fēng)箏也是個美人，黛玉的風(fēng)箏放后，寶玉說：“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個伴兒罷?！庇谑且灿眉糇蛹魯嗔司€，照先放去。這隱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將來黛玉死后，寶玉“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會棄寶釵而去。寶釵的風(fēng)箏是“一連七個大雁”，她的菊花詩里就有“念念心隨歸雁遠”等句，也正暗伏將來金玉成婚后，寶玉會棄家為僧，她只能是年年望雁，傷心無限。寶琴的風(fēng)箏是“大紅蝙蝠”，是吉祥的象征，有“偏福”之意，暗示她后來嫁梅翰林之子，白雪紅梅，命運獨好。

在《紅樓夢》中，還有在許多行酒令的辭令中，也暗示著人物性格、人物命運。

（2）用細節(jié)含蓄表達

一些難于啟口或羞于啟口之事，曹雪芹一般都不會直說。或是通過其他字句替代，或是通過細節(jié)含蓄表達。最終仍然不說，讓讀者猜想和聯(lián)想。

第十一回，王熙鳳探望病重的秦可卿。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婦是怎么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實在沒有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yīng)的后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庇仁系溃骸拔乙步腥税蛋档念A(yù)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地辦罷。”

這里采用的是避諱法，既含蓄，又合常理。此時尤氏不便明說棺材，就用“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代替，讓讀者心知肚明。

第十三回，可卿淫喪。秦可卿之死，很讓人聯(lián)想到公公和兒媳間的丑事。曹雪芹并沒有用語言直接來描述，而是用了一連串的細節(jié)，進行含蓄表達?！罢l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賈珍哭的淚人一般”。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fā)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后來有“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棺木后“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等等。而賈蓉也沒有什么傷心之處，竟然因禍得福，為了秦可卿的葬禮風(fēng)光，父親用錢買了個防護內(nèi)廷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的五品官。再聯(lián)想到焦大醉罵，其中奧妙不言而喻。曹雪芹通過細節(jié)含蓄，將“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之真相，一步一步展現(xiàn)出來，讓讀者遐思無限。

第七十三回的開頭語：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lǐng)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fā)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這段話，其實是描寫賈政老爺與趙姨娘的夜生活。曹雪芹并沒有一個字是暴露這“夜生活”的情境，只是用“窗屜”塌落的響聲、趙姨娘罵丫頭等細節(jié)，以及“方進來打發(fā)賈政安歇”幾個字，含蓄表達了賈政夜宿趙姨娘房里的情景。特別是“打發(fā)”二字，極其平常，又意味深長。相比于《金瓶梅》不失時機、比比皆是大量赤裸裸的細節(jié)描寫，《紅樓夢》的旨趣，實在不知高出多少倍。

（3）表象隱藏人性

所謂表象，即通過感知而形成的感性形象。這種感性形象，往往是通過人物對話、人物對事件的態(tài)度來獲得的。表象體現(xiàn)人物性格，而人物性格的深處是人性表現(xiàn)。曹雪芹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得益于人性光芒的閃爍。

第五十回，寶玉與姑娘們蘆雪庵聯(lián)句，表現(xiàn)不佳。李紈笑道：“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北娙硕嫉肋@罰的又雅又有趣。

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lián)詩。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兩人悄悄地溜到山坡底下的凹晶館，近水賞月聯(lián)詩。你一句，我一句，相不示弱。湘云方欲聯(lián)時，黛玉突然發(fā)現(xiàn)河里有個黑影，湘云膽大，扔小石片擊打，飛起一個白鶴來。湘云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lián)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黛玉馬上對道：“冷月葬花魂?！边@兩句《紅樓夢》詩詞里絕句，借“鶴影”與“花魂”，隱喻了湘云和黛玉各自的命運，一個單鶴孤寂，一個淚水葬身。這分明是大觀園詩社的絕唱。

（3）指東說西

即指著東邊說西邊。比喻表面上是在說這個人，實際上是在說另外一個人。表面上說這件事，實際上是說另一件事。意在含蓄表達。

曹雪芹從來沒有直接寫賈家對黛玉的冷遇，也從來沒有直接寫王夫人對黛玉的憎惡，但是讀者能夠感覺出來。

第七十回，抄檢大觀園。王夫人聽王善保家的讒言，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后來要問誰，又偏忘了?！彼屓私衼砬琏?，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王夫人如此憎恨晴雯，分明是在指桑罵槐。只要讀者仔細品味，便可意會王夫人言語和行為所潛藏的意思，因為“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這句，就可以自然聯(lián)想到《葬花吟》中，林黛玉自言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它真實地暗示了，林黛玉寄人籬下的險惡環(huán)境，以及她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生存感受。

第十一回，可卿患病?！傍P姐兒聽了，眼圈兒紅了半天，半日方說道：“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么樣了，人還活著有甚么趣兒！”這是鳳姐聽完尤氏介紹秦可卿的病情后說的話。表面上看，鳳姐在可憐秦可卿，細心品味，分明是在責(zé)怪秦可卿干了見不得人的事，遭到老天的報應(yīng)。這是曹雪芹慣用的“指東說西”的含蓄表達。

第五十七回，薛姨媽與黛玉、寶釵閑聊。薛姨媽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yù)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究有機會作了夫婦?！彼€特意透露出：“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事?！?/p>

薛姨媽似乎在講“月下老人”的故事，講寶釵的表妹寶琴的婚事。其實，是在暗示林黛玉，賈母并沒有考慮她和寶玉的婚事。連唯一可幫她的賈母都不愿成全她的心愿，還有誰能幫她呢？含蓄手法的藝術(shù)魅力在于，讀者只有像品茗茶香一樣，細細品讀，才能讀出其中的味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