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火車有關的青春

羅放

有時候，回憶像是一壇深埋地下的陳年老酒，多年后被人挖掘出土，酒香彌漫，一些往事便歷歷在目了。比如，居住在幸福街10號的“周大車”，也曾青春年少，也曾熾熱如火，喜歡看夕陽余暉里奔跑的蒸汽火車，將升騰的氣體想象成為轉瞬即逝的“云朵”，抑或在人群里嘶吼著的無名民歌;比如，土生土長在春天里9號的“姜列檢”，喜好中華武術，又沉迷于望聞問切的中醫(yī)理論，突發(fā)奇想將兩者合二為一，在揣摩間著書立傳，引起不小的轟動;比如，在東方里12號居住的“徐網(wǎng)工”，在接觸線編織的接觸網(wǎng)上，用腳尖丈量著鐵路日新月異的變化，用赤誠溫焗著每個旅人的心房;比如，由南方遷于光明街16號的“陳動姐”，鐘情于夜晚的白月光，凝神于午后爬滿陽光的花格子床，在日夜穿梭間追逐自己的夢想;再比如……

蒸汽火車：熾熱的青春有時也很文藝

在我的故鄉(xiāng)有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河的兩岸居住著一些與火車有關的人們，他們大多是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身上染著相同氣味的油漬，腳踏著自行車，嗓門有時很像蒸汽火車的汽笛，在黃昏里叫嚷著一些粗俗的話題，笑聲便如河流一般順流而下，流經(jīng)的地方總會引起人們的觀望，即便是那么尋常。“周大車”也是在黃昏的時候混跡于這些人的隊伍中，只不過他顯得有些靦腆，畢竟那時候的他還青春年少，心中的一腔熱血如晚霞一般，凝望著呼嘯而過的蒸汽火車，他覺得這才是他的理想和歸宿。

“周大車”是我的鄰居，雖然年長我?guī)讱q，卻喜歡整天與我廝混在一起，如果說我們在一起玩，純粹是因為臭味相投的話，那么他連潛藏在心中的秘密都能不加修飾講給我聽，那絕對是鐵哥們關系了，對了，“周大車”說這叫真正的友誼。

原本“周大車”對火車是毫無興趣的，更別提開火車了。他說是一個夏天的午后，陽光格外耀眼，一個人在河邊聽蛙鳴，雖然是雜亂無章的聒噪之聲，他卻獨享其中。此時，在河對岸不遠處的鐵軌上卻傳來有些憤怒的汽笛聲，緊跟著的火車轟鳴之聲又此起彼伏，連接在火車頭轱轆上的一柄鋼鐵有節(jié)奏的上下轉動，他覺得此刻火車頭的四個轱轆很像胖墩墩的四小天鵝。一瞬間，蛙鳴聲、汽笛聲、火車呼嘯的轟鳴聲、略過耳際的風聲、自己心臟的砰砰聲，像是一場不期而至的音樂會，在刺眼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熠熠生輝。那一刻，他還看見了他的父親，半個身子從火車頭里伸出來，用手指向遠方，卻來不及揩一下臉上的汗水。

在那個可以接班的年代，“周大車”順理成章成為一名火車司機，準確地說，開始的他還只是“伺候”真正“大車”的司爐工，但“周大車”卻無怨無悔，他覺得每一鍬煤都像是哺育蒸汽火車的乳汁，滋養(yǎng)和關愛著。看著火箱里熊熊燃燒的火焰，“周大車”覺得很像自己不服輸且執(zhí)著的青春。有時，他的臉上也會掛著和父親一樣的汗水，揩一下，便會留下煤灰的印記，他覺得這煤灰一點都不臟，涂在臉上就和京劇臉譜一樣，演繹著不同尋常的酸甜苦辣。后來，“周大車”成為真正的“周大車”，每次開著蒸汽火車途徑改變他一生的那條小河流的時候，他都會對身邊的徒弟說，你仔細聽，有多少種悅耳的聲音??？她們改變了我的一生……

內(nèi)燃火車：跋山涉水里的俠骨柔情

“姜列檢”在1984年5月1日的日記里這樣寫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今天，不僅僅因為今天是“五一勞動節(jié)”三十五周年，最重要的是在今天，師傅帶著我第一次檢修了內(nèi)燃火車。之前我只是在書中看到過內(nèi)燃機車走行部的構造，有時候充其量在車間練功場摸一摸更換下來的局部設備零件，這么近距離檢修，讓我畢生難忘。尤其是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四等小站，內(nèi)燃火車停留不過短短12分鐘，手中的檢修錘在走行部間也有些激動，看著遠去的火車安全平穩(wěn)駛離車站，我是何等自豪，因為用自己的雙手為內(nèi)燃機車保駕護航了。

“姜列檢”骨子里是有些樂施好善、行俠仗義的，因為少時便喜好舞槍弄棒，便結交了一眾同道朋友，每逢休班時，便會與武術朋友們切磋武藝，什么南拳北腿，什么少林武當，均有所涉獵。一日，在與武友切磋中，見其先使出一招“海底撈月”，而后擺出一式“仙人指路”，便覺得眼熟，猛一想這不正是平日里師傅教我檢修火車走行部的基本動作嗎？“海底撈月”便是用扳手彎腰至火車下，更換機車風管;“仙人指路”便是用檢修錘指點出設備零件故障處。這一來二去，“姜列檢”就將武術中的招式與列檢中的基本動作聯(lián)系起來，嘗試著畫了一個圖譜。這圖譜還沒畫完，消息便不脛而走，先是班組的工友爭相傳看，而后是車間的主任愛不釋手，接著傳到了段機關，“姜列檢”的名氣是越來越大，后來在段領導的要求下在全段進行了推廣，引得一時洛陽紙貴。

“姜列檢”知道這不過是“雕蟲小技”，想要有大的本事，那必須在檢修機車設備上多吃苦、下功夫。“姜列檢”不僅喜好武術，還對中醫(yī)產(chǎn)生過濃厚的興趣，尤其是中醫(yī)的診斷方法：望聞問切。他的師傅曾勸導過他，既然想要提高檢修技術，那么就要用笨招、下苦功，沒有什么捷徑可走?！敖袡z”一方面聽從著師傅的教誨，沿用著幾十年留下的技術，另一方面他想要突破和創(chuàng)新，想用自己的大腦和雙手開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他是這么想的，同時也是這么做的。

“姜列檢”在2004年5月1日的日記里寫道：無論是當年也好，還是現(xiàn)在也罷，機車檢修和看病一樣，也要“望聞問切”。一望，要準確辨別內(nèi)燃火車的故障部位;二聞，要嗅覺靈敏，發(fā)現(xiàn)柴油機管路是否泄漏;三問，要向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傅請教;四切，要由表及里查找走行部故障原因。有時候，即使是少了一顆螺絲，只要是安全隱患，那都是大事兒。

后來，“姜列檢”成為車間副主任，每當他看見車間的列檢員拿著手電掃視著內(nèi)燃火車走行部工作狀態(tài)，更換機油系統(tǒng)濾芯，用手擦拭螺栓，不放過任何一絲隱患。不一會兒，臉上就布滿了油污，在機車頭燈照射下，活脫脫像個“泥猴”時，他就會想到曾經(jīng)青春年少的自己，也是那么認真，也是那么執(zhí)著，甚至有點執(zhí)拗。

電力火車：速度與激情下的冰火纏綿

“徐網(wǎng)工”當兵退伍那年，正好趕上電力火車全線投入使用，他隱隱地感覺到，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時候到了，可是用什么方式去表達和踐行，他還沒有找到突破口。

很快，“徐網(wǎng)工”就有了一次人生重要的抉擇，面對鐵路這么龐大的一部聯(lián)動機，他毅然決然選擇了被人們戲謔成“蜘蛛俠”的供電段，但是他不這么想，他覺得這種戲謔未嘗不是一種挑戰(zhàn)與贊賞。

一次，“徐網(wǎng)工”與工友參加接觸網(wǎng)集中修作業(yè)，時間短，任務重，他被安排在接觸網(wǎng)上作業(yè)，負責更換環(huán)節(jié)吊弦，工作難度并不大，他憑著日常積累的技術，很快就更換完了規(guī)定的任務量。當他抬起頭看向遠方的峰巒疊嶂時，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豪邁，是一種登高望遠后的氣度使然，是一種居高臨下后的心馳神往，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更是一種責任與擔當。上行線的電力火車在眼前疾馳而過，像奔跑在非洲草原上的獵豹，不，更像是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這道“閃電”有些冰冷，“徐網(wǎng)工”的內(nèi)心卻被熾熱燃燒著，燒著關于青春的燃料，燒著關于驕傲的燃料，冰與火在此刻有了交集，在此刻忽然有了纏綿的契機。那一瞬間，只有“徐網(wǎng)工”懂得這種默契，只有“徐網(wǎng)工”留戀起這份情誼。他清楚地知道，正是因為千千萬萬他這樣的人，才會有“空中綠色通道”的安全暢通，在旅途上來不及辨析面孔的旅人才會平安到達目的地。

有的人說“徐網(wǎng)工”很傻，別人都休息了，他還捧著技術規(guī)章看個沒完沒了;有的人說“徐網(wǎng)工”很怪，工友們都不愿意在節(jié)假日里加班檢修設備，他卻總是自告奮勇;有的人說“徐網(wǎng)工”很犟，因為一個技術難題，他會幾天幾夜不休息，飯也是胡亂吃一口而已。可是“徐網(wǎng)工”卻從不計較、從不去解釋什么，他懂得，自己是中國鐵路工人的一員，既然從事這份工作，就要干一行愛一行，愛一行鉆一行，雖然理想沒有那么遠大和崇高，但是有他微信的人都明白，他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座右銘：不負青春。

高鐵火車：穿梭在青春里的夢想之歌

“陳動姐”原本是南方妮子，卻陰差陽錯一路追隨著夢想駐扎在了北國。都說北國冰封萬里雪飄，“陳動姐”第一次見到北方的雪花，還是在高鐵上，雖然無法看到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但卻看到了被雪花覆蓋的村莊和田野，有時轉瞬即逝的裊裊炊煙，也會勾起她的思鄉(xiāng)之情，當然她也會自欺欺人，在心中說服自己那不過是被風吹散的雪花而已，因為她明白，在高鐵上就要全心全意為旅客服務，帶給旅客家人般的親切與溫暖，那一點點思鄉(xiāng)之情是屬于小我的，只有犧牲千千萬萬個小我，才能圓滿一個大我，這大我大抵就是鐵路的安全運行，旅客的平安出行吧?！瓣悇咏恪泵恳淮纬龀硕紩⑦@一番心境默默地表白給自己聽，末了，便如曲終人散，投入到另一番心境中。

每一個女孩都喜歡幻想，“陳動姐”也不例外，時常在休息的午后時光里，忘掉所有的不快樂，拋開所有的煩心事，什么也不做也好，就慵懶地蜷縮在窗前，看著陽光制造出的光陰，在花格子床單上一寸一寸蔓延，很像易逝的青春，稍不留神便會揮別過往?！瓣悇咏恪彼坪踉谶@樣一個午后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司乘的高鐵居然通往了世界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還是水流湍急的河流之下，都遍布著印有“中國China”字樣的高鐵來往穿梭。貧窮衰敗的部落因為高鐵的到來，變得豐衣足食;戰(zhàn)火硝煙的殘垣斷壁因為高鐵的到來，變得和平且生機勃勃。孩子眼中的淚，變成了沙漠之中一眼又一眼的湖泊，漸漸地，荒漠消失殆盡，綠洲一片一片遍及每一寸土地。

新的一天，太陽照常升起，“陳動姐”拖著皮箱，載著夢想，朝著希望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有時候，青春像是一本紀念冊，當五十年、抑或七十年之后，我們無意中翻閱，回憶便像是一部無聲的電影，循環(huán)播放著我們曾奮斗過的青春，關于你，關于我，關于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