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麗華
一
我的家鄉(xiāng)圖們,地處長白山東麓,是一座風(fēng)景秀麗的邊境口岸城市。它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江,所環(huán)的山幾乎全都被森林覆蓋著,而所臨的江,則將這座邊城與朝鮮咸鏡北道的南陽市溫柔地隔開,于是,圖們便有了“祖國東大門”的美稱。
我之所以出生在邊城的一個鐵路世家,全都因祖父的緣故。祖父從山東菏澤闖關(guān)東過來的最初落腳點是奉天,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沈陽,他在奉天驛,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沈陽站找了個換軌枕的活兒,沒黑沒白地出著苦力養(yǎng)活自己。如果歲月靜好的話,如果祖父干這活兒不出意外的話,他肯定會在奉天成家立業(yè)并扎下根來的??商煊胁粶y風(fēng)云,“九·一八”事變來了,小日本把從東北各處掠來的戰(zhàn)略物資塞滿了奉天驛周邊的各個倉庫,然后裝上火車拉到大連港,再倒到輪船上漂洋過海運往他們的島國。這一切被祖父看在眼里恨在心頭,他常常這樣想:憑什么我們的東西被你們小日本搶去,連個合理的說法都不給。有一天,祖父跟幾個工友在一個庫房前換軌枕,其中一個工友換軌枕的速度或許是慢了點,便遭到了日本監(jiān)工的一頓踢踹,因為不解氣,這個日本監(jiān)工還將手中的丁字錘舉起來狠狠地朝倒在地上的工友的腦袋刨去,一聲敲碎顱骨的悶響過后,工友連哼一聲都沒來得及就一動不動了,祖父被眼前的這一切驚呆了。四天后,祖父和他的工友們瞧準了一個機會,一頓撬棍齊下,就把這個日本監(jiān)工給敲死了。
如此這般,祖父在奉天驛換軌枕的活兒便丟了,他接下來的經(jīng)歷在我眼里變得模糊起來。而在我眼里又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候,他已成為了第一批抗美援朝的鐵道兵,他在朝鮮的清川江大橋上堅持了十七個晝夜,最終因左腿嚴重受傷從朝鮮撤回到了沈陽。
20世紀50年代初期,國家百廢待興,各行各業(yè)都需要建設(shè)者,修復(fù)遭戰(zhàn)爭破壞的鐵道線,更是需要大量的專業(yè)人員。于是,傷好后的祖父舉胳膊要求到最艱苦的邊遠地方去。
悶罐車載著包括祖父在內(nèi)的兩百多號人從沈陽站出發(fā),一路向北到長春,一部分人下了悶罐車,而祖父沒有下;然后向東到吉林,一部分人下了悶罐車,而祖父沒有下;然后到了敦化,一部分人下了悶罐車,而祖父沒有下。直到到了圖們,前方被一條圖們江攔住了,祖父才從悶罐車上下來。此時的悶罐車一點都不悶,圖們江捧著浪花唱著歌在熱烈歡迎著祖父的到來。
記得很多年以前,我曾問過父親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當(dāng)時爺爺不留在沈陽而非要來圖們呢?”父親看了我一眼后平靜地說:“因為他是組織上的人,又是個老鐵路,所以他心甘情愿要做一塊邊城鐵?!?/p>
現(xiàn)實是終于有一天,父親接了祖父的班,也做了一塊邊城鐵。而祖父,就被埋在了離我家不遠的鐵道邊。
父親在換了三年軌枕之后,轉(zhuǎn)行成了圖們機務(wù)段的一名司爐。而到我有了自己可以確切觸摸的記憶之后,父親已經(jīng)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火車司機了。就是現(xiàn)在,如果一搜索我的記憶庫,便會出現(xiàn)父親開著蒸汽機車行駛在邊城土地上的影像:一條鐵道線傍依著圖們江水,父親開著火車,從圖們站出發(fā),向郁郁蔥蔥的遠方駛?cè)?。他的蒸汽機車吐著云朵一樣的白煙,鏗鏘有力的聲音不絕于耳。父親開著火車每每駛過我家門前,我都會揮舞著一方小手帕向父親打招呼,那時的父親便會在司機樓子里探出頭沖我揮手不止。
而今,從祖父來到圖們的那年算起,我們這支血脈已經(jīng)在這座邊城里居住快七十年了。這七十年來,邊城的變化真是日新月異,就說我們家吧,曾住了幾十年的窄巴巴的連脊鐵路居宅,突然在一年的夏季扒掉了,緊接著在原址上拔地而起了兩棟寬敞明亮的高樓。而就在那一年的夏季,我也跟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一樣,成了一個鐵路人,成了一塊他們經(jīng)常說的邊城鐵。
二
記憶中的祖父,是一個清瘦而和善的老人,他有一張極安詳白凈的面容,一頭整齊的短發(fā)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地泛著些許灰白,這反倒為他平添了幾分慈祥,只是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樣子,讓我怎么都無法將他與朝鮮戰(zhàn)場上的功臣聯(lián)系在一起。而當(dāng)我捧著祖父二等功的立功證書時,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從他骨子里透出來的那股子威武勁兒。
祖父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修鐵路時的更多細節(jié),因他不怎么愿意提及,所以我無法做一些感觀上的情景再現(xiàn),而一旦祖父扛不住我的磨,說起了他的這段歷史,都會令我興奮異常。在我童年記憶里有關(guān)祖父的部分,總是離不開纏著他講故事的情節(jié)。祖父是個記憶力相當(dāng)好的人,像《三國》《水滸》這樣的經(jīng)典,他能大段大段地背出來,而我最喜歡聽的卻還是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真實故事,或許這樣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是祖父的緣故吧,因此他只要講起來,總會給我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且硝煙味十足。比如有一次夜行軍,怕舉著火把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后面的人拽著前面人的后衣襟,一個拽著一個地走,因為幾天幾夜都沒睡個好覺,走著走著祖父就睡著了,他說他當(dāng)時還做了個夢,夢見勝利了,回家了,他高興地笑出了聲,直到身邊的戰(zhàn)友喊他,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著路時竟做起了夢。
當(dāng)時的我還很小,還不能透徹理解祖父對祖國的感情,他說他當(dāng)夠了亡國奴,“小日本吃大米飯,你看一眼大米飯都是罪過。”所以他對岳飛的《滿江紅》非常有感覺?!芭l(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祖父聲音嘹亮吐字鏗鏘,他常常面對墻上的這幅書法,把自己讀得淚流滿面。我記得他對當(dāng)時小小的我曾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孫女,我們的祖國就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家,只有把這個家保護好了,我們才能過上好日子。爺爺雖然左腿不好使,里面還嵌著彈片,可爺爺卻從不后悔自己選擇的路?!?/p>
而當(dāng)時祖父對我的這番講述,并不是我那個年齡段的人所能體會得了的,我只是喜歡追隨著他的經(jīng)歷,去感受我所不了解的那個時代,然后把我們各自不同的時代放到一起,探究出屬于我的幸福和優(yōu)越。比如有一次我很隨意地將吃剩的面包丟到地上,祖父竟然撿起來毫不猶豫地放到了自己嘴里,他說:“浪費糧食有罪。要是在饑荒年代,這塊面包或許就能救活一條命呢,人可不能忘本呀?!笨粗荒樥J真的祖父,從此后,我再也沒有隨隨便便浪費過食物。
等到我去外地讀書時,祖父已經(jīng)很老了,如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當(dāng)年送我去火車站的情景。他在站臺上指著鐵道線對我說:“孫女,這條鐵道線爺爺修過,不管你在哪兒,記住,只要有鐵道線連著你,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等火車開時,看著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路服的祖父,以及他越來越彎曲的身影,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沒想到,這竟是我與祖父的最后一面,待我再次趕回家時,祖父已在父親的懷中安詳?shù)刈吡?,并且變成了一捧骨灰。而在父親的掌心里,我看到了小指甲蓋見方的一塊銳鐵,它泛著一種被烈火淬過的天藍色的光,干凈到近乎透明狀態(tài)。我知道這塊銳鐵的出處,它是嵌在祖父腿骨上的那塊彈片。我從父親手里接過這塊銳鐵,攥在了掌心,輕微的刺痛感,輕微的大地傾斜,輕微的天空塌陷,輕微的呼喚里有邊城鐵。
三
其實在我心中同樣裝著詩和遠方,只不過從我的童年時代開始,父親總是耳提面命地將我們一家人的坐標(biāo)定位到了鐵路上。當(dāng)時的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機務(wù)段大門口接即將下班的爸爸,而在那些冒著蒸汽的火車頭中尋找到屬于爸爸的那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讓我做起來輕車熟路的有趣游戲了。有時遠遠地瞄見了英俊高大的爸爸,我還會偷偷地藏在庫門的某處,等他走來時再悄悄撲到他身上。每次面對我的小把戲,爸爸都非常配合,總是故意裝出驚訝慌張的表情來躲避我,然后和我笑鬧一陣。當(dāng)然在這個過程中,他總是不忘和我說起火車,其中最令我難忘的一句就是:“你就等著瞧吧,沒準以后的火車會跟剛起飛的飛機一樣快呢。”
而事實上,父親一直是很標(biāo)榜速度的,他所開的蒸汽機車在他那個火紅年代,是創(chuàng)下他那個駕駛區(qū)段的最高速度紀錄的,他是那個火紅時代的一個優(yōu)秀火車司機,他的操縱法都印進了當(dāng)時機務(wù)段里發(fā)的小冊子呢。當(dāng)時父親的每次乘務(wù)都是異常忙碌辛苦的,機車上水、上煤、上沙、上油、檢查、保潔等所有過程,都需要他一一親自打理??墒潜M管如此,對于父親當(dāng)時的辛苦,我卻從沒有刻意去觀察去體會,讓我感興趣的只是蒸汽機車通紅的輪子,清晨霧靄一樣的蒸汽,還有那高高的煤塔和彎彎的水鶴。
當(dāng)我終于明白屬于我的人生,不可能按照父親所期望的那樣走下去時,我已經(jīng)長大了,雖然我知道火車對于父親的重要性以及我對于父親的重要性,可開火車對于我來說,卻是個今生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務(wù),所以我偏離了父親曾經(jīng)的規(guī)劃出的坐標(biāo),到了與鐵路八竿子聯(lián)系不上的幼兒園,做了一名幼教。父親不高興了:“我們家的根在鐵路,你可不能讓老爸失望呀?!倍搅宋议|蜜辦出國勞務(wù)、我又想辭掉幼教工作跟她一起去時,父親終于沖我爆發(fā)了,他連珠炮地質(zhì)問我:“你爺爺一路悶罐車到了這里,做了一塊邊城鐵,而今我也是一塊邊城鐵,你做一塊邊城鐵難道就這么難嗎?你究竟想要逃避什么?”在父親的火爆脾氣面前,我藏起了自己的詩與遠方,收住了一顆好高騖遠的心。
因邊城鐵路的一次大范圍招工機會,我考進了鐵路。也就是從我成為鐵路一員的那年開始,迎來了內(nèi)燃機車時代。我從小到大看慣了的蒸汽機車,不是進了博物館,就是回爐又變成了一錠錠堅硬的鋼鐵。面對新設(shè)備的更新?lián)Q代,我周圍的同事們爭分奪秒地努力學(xué)習(xí),而我卻在自己的整備場上,穿著寬大的工作服,手中攥著棉絲,把曾經(jīng)嫻熟的幼教工作,生硬地轉(zhuǎn)化成了我的機車清潔工作。
枯燥的整備場機車清潔工作,長期地干下來,說心里話,我是埋怨父親的,我甚至于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就被整備場上超負荷的勞動嚇到了。為此我和父親耍脾氣,在他面前哭訴,我甚至威脅他要出國再也不見他了??刹徽撐易鍪裁丛趺醋?,父親依然還是那句:“我們家的根扎在鐵路,是我女兒就要好好地在鐵路上干,別給爺爺和爸爸丟臉。”
記得那是個盛夏時節(jié)的某天,太陽當(dāng)頭照,蔭涼特別小,在內(nèi)燃機車嗡嗡嗡的烘烤之下,身為機車清潔工的我,內(nèi)心卻異常冰冷。我無法理解父親的用意,盡管他開著蒸汽機車的樣子已經(jīng)深深印在我心里,可我依然無法像父親愛他的火車那樣來熱愛自己的崗位,只是這份承于祖父的職業(yè),僅僅有一種親切讓我無法割舍而已。那天,我無精打采地擦著機車輪對,當(dāng)我登上整備臺要擦機車上部的時候,一抬頭,卻看到早已退休了的父親在擦著那盞機車頭燈,父親擦得全神貫注,甚至我來到了他跟前,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就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擦擦擦。我說:“爸你怎么來了?”父親扭頭看了我一眼后說:“把這大燈擦得亮堂堂的,更能照得清前面的路?!蔽乙皇帜弥鍧崉┮皇诌藿z,不知該如何將父親的這句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亟由稀?/p>
若干年后,我可以勇敢地攀爬機車的最高處了,我可以輕易地拎得動男工友們都拎著吃力的機車配件了,我可以一口氣吃得掉滿滿一大盒的飯了,我可以在機車的訇響中喊出我的爆破音,甚至都超過男工友們喊出的了。
若干年后,當(dāng)我在煥然一新的邊城的一家飯店包間,宴請出國務(wù)工回來的閨蜜時,她短短的幾句話打動了我:“真的很羨慕你,不但家好兒子好,工作也好。而我,在外邊飄了這么多年,除了掙下點錢外什么都沒有,最讓我遺憾的是連我媽去世時都沒趕上,她走時連眼睛都沒閉上?!甭犞|蜜的話,我有了些許的驚訝,一下子就想起了父親幫我擦車時的樣子,想起了父親在我懷中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的那個時刻。我想對于父親這塊邊城鐵而言,我并沒有給自己留下絲毫的遺憾。
四
接下來,我必然會寫到我的那個他。他是何時走進我的世界的,其實我并沒有太過留意,讓我耿耿于懷的是我們的初識。當(dāng)我在整備場上工作了近三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地一手拿棉絲一手提水桶了。一天,汗水正順著我的發(fā)梢在我的臉上恣意流淌,兩只手不得空閑的我,下意識地甩了甩頭,臉上的汗水甩掉了,可扎在安全帽后的頭花卻跟著我臉上的汗水一起甩掉了。就在那一刻,他出現(xiàn)了,可是他替我揀頭花的好感卻被他生硬的一句話給懟跑了:“怎么一個女的也干這個活兒?也難怪,長得這么丑也只能是干這個活兒了”“女的怎么了?就你好看呀?”我接過頭花沒好氣地回敬眼前這個不會說話的人??伤麉s極自信地說:“我不好看,可是我?guī)浹剑嘈拍氵€是第一次見過像我這么帥的帥哥吧?!闭f完他竟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時也記住了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
這個被我記住的家伙最后成了我丈夫,這個頗有心機的內(nèi)燃機車司機,用正話反說的方式悄然走向了我,我沒加小心便讓他給套路了。而我們兩個人日子過起來后,在我們經(jīng)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每每有了分歧,這個對我的喜好了如指掌的火車司機,仍會意猶未盡地如此奚落道:“好好對我吧,犧牲了青春和帥氣娶了你,這是多大的恩情呀?!薄斑€真是的呀,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都快謝了頂?shù)那啻簬浉缒亍!蔽疫吇鼐此吶缤谝淮我娒婺菢?,狠狠地瞪起了他。不一會兒,他就沖我做起了鬼臉。而實事上作為火車司機的他,這塊看上去似乎很俏皮的邊城鐵,在繁忙的職業(yè)生涯中,除了我請教他一些有關(guān)機車的業(yè)務(wù)知識跟我說些話之外,其他時間他就是個悶葫蘆而已。不過多年來的磨合,讓我們有了共同的夢想,看著圖們江水,看著沿江伸展開去的鐵道線,我們這兩塊邊城鐵,始終一直保留著彼此初見時的那份美好。
隨著鐵路的高速發(fā)展,幾年前,我的邊城也迎來了高鐵時代,我的那個他也用自身過硬的業(yè)務(wù)素質(zhì)與本領(lǐng),實現(xiàn)了駕駛復(fù)興號動車組的夢想。而我依舊在我的整備場上忙忙碌碌。冬去春來,我愿意聽機車特有的召喚我的語言;夏走秋至,我愿意看一列列火車滿載著希冀由邊城駛往內(nèi)地。
70年來,我看到像祖父和父親一樣的一塊又一塊的邊城鐵,已在圖們江畔壘成了一座豐碑,而我終究會追隨祖父和父親而去。我這塊邊城鐵,在盡享350公里時速的追夢飛翔后,終究會在某一天不負祖輩與父輩,安安靜靜地歸位于這座豐碑基座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