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
1879年,西裝革履、留著中分頭,時年22歲的湯生(辜鴻銘)回到了蘇格蘭義父布朗家中。數(shù)年間穿梭般求學(xué)于愛丁堡、伯明翰、萊比錫、柏林、巴黎等著名學(xué)府,他憑著自己的天才和勤奮,獲得了包括文、理、工、哲等多科的十余項學(xué)位,已成為一名學(xué)識淵博、筆走飛鴻、大器早成的青年學(xué)者。
布朗家人萬分欣慰地迎接他,也不無沉痛地告訴他:在他求學(xué)期間,他的父母,還有義父,不幸先后去世。如同晴天霹靂,湯生痛哭失聲,邊哭邊問為何不早告訴他。布朗家人解釋,之所以隱瞞,都是按他父母和義父的要求,主要是擔(dān)心耽誤他的學(xué)業(yè)。他們還讓湯生看了布朗當時立下的,經(jīng)英國—威爾士親王島—新加坡—馬六甲之間來回傳遞的司法法院蓋章的遺囑。
湯生的名字出現(xiàn)在遺囑里,跟布朗的親生子女列在一起,明確他每年領(lǐng)取150英鎊,直到成年為止,還可以在布朗死后一次性獲得400英鎊。這個金額,可以讓湯生過得相當不錯,因為布朗的親生兒子一次性獲得的遺產(chǎn)不過3000英鎊,女兒則每年只能領(lǐng)取70英鎊。這筆慷慨的饋贈,無疑超越了普通贊助人的關(guān)系。最后的正式遺囑,明確要求遺囑執(zhí)行人務(wù)須保證湯生的所有費用。布朗極不尋常的愛,何其不是羅斯金說的“上帝所賜予的人類情感”,讓湯生感動莫名。他含淚把出國前父親讓帶的針線恭恭敬敬地放在父母合葬的墓地,連磕數(shù)個響頭,算是理解了“子欲孝而親不待”的悲愴。他向義父布朗遺像獻花。誰也沒料到,布朗從英國返回檳榔嶼一年多后,積勞成疾,生了一場重病,醫(yī)治無效而逝。1875年5月30日,《檳城日報》還大篇幅刊登了葬禮情形,稱:“我們在此宣布福布斯·司各特·布朗先生于星期四逝世的噩耗,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沉痛的職責(zé)。他的去世是檳榔嶼不可彌補的損失。眼下檳榔嶼正在悲悼它失去了它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領(lǐng)袖。昨天海灘路所有商行均閉門歇業(yè),領(lǐng)事館頂上的旗幟及港口里不同國家的旗幟均下半旗向這位可敬的已故紳士致意。檳榔嶼共同體所有階層的人們參加了昨晚舉行的葬禮。”
布朗家人告訴湯生,布朗自知大限將至?xí)r,還和家人商議要如何幫助湯生完成學(xué)業(yè)之事,并口述了一封給湯生的信。信是這樣寫的:“湯生,我的孩子,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已經(jīng)學(xué)成回到了檳榔嶼,我深感欣慰。你在英國學(xué)的是文史哲學(xué)及社會學(xué),按照我和你爺爺?shù)囊?guī)劃,你在德國學(xué)的該是科學(xué),如此,歐洲之學(xué)可謂已通。你還是要找機會回到你的祖國去,回去后,再把中國的經(jīng)典著作學(xué)深學(xué)透,然后,將中西文明融匯貫通,給人類指出一條光明的大道,讓人能過人的生活。湯生,你要知道,現(xiàn)在歐洲各國和美國都已經(jīng)變成野獸國家,他們仗恃輪船、火車、槍炮,殺人放火,瘋狂侵略他國。你的祖國中國,正被放到砧板上,惡狠狠的侵略者正操起屠刀,準備分而食之。我有你的聰明,甘愿做一個學(xué)者,拯救人類,不做一個百萬富翁,只造福自己。約翰遜博士說過,卓絕的智慧稟賦,才是至高無上的福祉。每一個國家的聲譽,都建筑在國內(nèi)學(xué)者的成就與尊嚴上面?!?/p>
湯生這才知道義父讓他到歐洲求學(xué)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安上一副具有透視能力的西洋鏡,會通中西,日后擔(dān)起強化中國、教化歐美的重任。他不但是自己的義父,還是自己的恩公與啟蒙老師!湯生情真意切地剛道出一句“尊敬的義父大人”,就已熱淚盈眶,哽咽難語。他按中國風(fēng)俗連磕幾個響頭,直把頭皮磕出血來。
痛定思痛,湯生想著回到遙遠的中國,選擇福建作為他與故土初識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兄長、唯一在世的親人辜鴻德。
比他大14歲的兄長很有個性。記得1864年,他才7歲,兄長就在大批福建人下南洋的風(fēng)潮中,逆向而行回到故國,并很快就在家鄉(xiāng)省城福州創(chuàng)立了怡興洋行。1879年底,兄弟倆再見時,兄長在福州已經(jīng)營了15年之久,曾參與東南亞著名佛剎涌泉寺與西禪寺的修葺捐建,留下“檳榔嶼弟子”“檳榔嶼信士辜鴻德”之名。
怡興洋行與福州城三山之一的烏山石相去不遠,與孔子在歷史的天空中相互輝映的宋代大儒朱熹曾來此講學(xué),以虎門銷煙掀開中國近代史一頁的林則徐也在故鄉(xiāng)這座名山流連忘返過,文人雅士多有題刻,使其成為中國一處有名的碑林。但讓湯生記下這次福州之行的,并非名山古剎,而是清末一聲歷史的浩嘆。
一年前,這里爆發(fā)過轟動一時的烏石山教案。英國傳教士擅自在烏石山筑室傳教,與福州紳民產(chǎn)生矛盾,最終釀成紳民焚毀英國神學(xué)書院的沖突,惹起一場涉外官司。湯生來福州時,烏石山教案已接近尾聲,耳聞目睹讓他備感震驚。如果說,從踏上五口通商口岸占其二的福建這片土地開始,湯生身為中國人的意識就開始覺醒的話,那么,烏石山教案引發(fā)的這次中英沖突,更是刺激了這位看起來更像是一位英國紳士的海歸華人,對自身文化歸屬的反思。
憤怒出詩人,一時還不會說中國官話的海歸赤子,很快就寫了一首英文詩,宣泄憤怒,痛斥傳教士不符合基督徒身份的種種作為,最后說:To sweep you from our land as whirlwind sweepeth dust(將你們驅(qū)逐出我們的國土,猛如旋風(fēng)掃塵土)。
尚不清楚母國和母文化究竟如何的湯生,卻也決心像胞兄那樣“返祖歸宗”,對自己英國人的身份來個自我驅(qū)逐,尋找一切機會擁抱中國身份,讓自己變回中國人。
他把詩寄給了《HongKong Daily Express》(《香港日報》)。這是他第一次投稿,署名:A Young Chinese(一個年輕的中國人)。很快,香港的這家報紙發(fā)表了他為祖國吶喊的處女作。
重回南洋后,湯生在已成檳城巨商、工部局委員的族兄辜尚達勸說下,接受了英國殖民政府的任命,前往新加坡,任職輔政司。
父親的希望,義父恩公的教誨,大師卡萊爾深邃的言論,以及大不列顛和法蘭西圖書館里名人學(xué)者的大部頭著作,雖然都曾伴隨著辜湯生的成長,滋潤著他的思想,但卻似乎還缺一根能燃起他立即做中國人的導(dǎo)火線,或者還少一個為他開啟入中華故國大門的向?qū)АK诘却龣C會,等待命運之神那沉重而有力的“咚咚”叩門聲。
1881年秋天,大清帝國派往南洋與英國殖民當局辦交涉的官員到了新加坡。湯生得知消息,懷著好奇之心,立即前去該官員下榻的Strand Hotel(海濱賓館)拜訪,看個究竟。沒想到這一去,改變了他日后的生活和命運。
兩人對視間,竟都有些傻眼。原來這位官員正是辜鴻銘在法國巴黎大學(xué)時有過一面之緣的馬建忠。
馬建忠不是個等閑人物。他幼年曾隨兄長馬相伯就讀于上海天主教辦的徐匯公學(xué),受西方影響,拋棄科舉道路,致力于西學(xué)研究。入修道院后,卻以中外修士待遇不平而憤然退出。1876年,他被李鴻章選派赴法留學(xué),兼任駐法公使郭嵩燾的翻譯。在法期間,有以白種人自傲者,馬建忠必折之使服。他事事都要超過白人,不但學(xué)業(yè)要爭第一,連付房租之類小事,都要同白人爭個高低。這雖使他的房東太太氣得發(fā)昏,卻使國內(nèi)的中堂大人樂得拍手,認為馬建忠替華人掙足了面子。僅用三年時間,馬建忠就獲得了巴黎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貒笕肜铠櫿履?,很快成其肱股心腹,幫辦洋務(wù),清廷將其列名為二品銜的駐外使館候選人。這次奉派出訪印度,領(lǐng)負勸說英印政府阻止鴉片走私的秘密外交使命,于回國途中經(jīng)新加坡調(diào)查馬六甲海峽一線鴉片運轉(zhuǎn)加工情形??粗R建忠身穿大清官服,氣宇軒昂,舉手投足儼然正宗的中國學(xué)者派頭,湯生驟然間感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震懾力。
馬建忠見這位和自己曾同在法國巴黎大學(xué)留學(xué)的青年滿腹洋學(xué)問,思維敏捷,辯才通達,內(nèi)心已有惺惺相惜之意,又見他求教態(tài)度懇切,遂也不謙讓,給他指點起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的門徑來。有限的漢語水平,使湯生說話不僅發(fā)音不正確,而且文法欠通,一整句話經(jīng)常說錯,于是兩人干脆一半英語一半法語地談?wù)撈饋怼?/p>
漸入正題后,馬建忠即以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多方引導(dǎo)湯生。他說:“中華文化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積淀,精深博大,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其巍巍乎高山、汪汪乎海洋,然鑄就其精髓的,不外儒道兩家,是故得首先抓住這兩大經(jīng)脈,弄通了之后,就能觸類旁通。最切實的辦法,還是直接生活在中國人當中,做一名中國百姓。只要化作民眾海洋中的一滴水,你便是中華文化的一分子。中國人的生活本身便是生動鮮活的文化表現(xiàn)?!?/p>
1877年,辜鴻銘獲得愛丁堡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之后,又赴德國萊比錫大學(xué)繼續(xù)求學(xué)
湯生端正身子聽得入迷,猶如迷途已久的旅人在茫?;哪幸姷搅司G洲。他把馬建忠的話盡皆裝入耳里:春秋戰(zhàn)國時的諸子百家就不要說了,二千年來,他們個個炳如日月星辰,光彩照人。在彌爾頓出世前,我們已經(jīng)有過屈原,也有過李白、杜甫、韓愈、蘇東坡;在莎士比亞時代,我們也可以找出關(guān)漢卿、湯顯祖來與他比肩;至于卡萊爾,我們的司馬遷哪點遜色于他!
論說西洋文學(xué),湯生旁征博引,口若懸河,絕不落后于人,但中國文學(xué)的知識于他卻幾近為零。在這之前,他實際上只讀過英國漢學(xué)家翟理斯博士翻譯的《聊齋志異》??神R建忠卻點評《聊齋》只是純粹的文學(xué)故事,并不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才是上品呢!他一點也不玄虛,更不夸夸其談,那如數(shù)家珍的介紹,使湯生更了解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比起閱讀大不列顛和法蘭西圖書館的收藏,和在卡萊爾門下耳食膚受的皮毛來,不知要精彩多少。
悠然間,天色暗了下來,不遠處的海風(fēng)把星星掛上了窗簾。想想以前,湯生幾時感覺時間這般緊促,就是當初傾聽卡萊爾也不過如此。禮貌使他起身告退,眼神里卻蘊含著不舍的成分,馬建忠看在眼里,莞爾一笑道:“沒關(guān)系,你可在旅館跟我一道用膳,晚上再談?!?/p>
馬建忠的禮遇,使湯生感動之余,迅速引用了卡萊爾《中央王國》的一段話:“禮是中國人所有思想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在我看來,中國可以貢獻給世界的最合適、最完美的專著就是《禮記》。中國人的感情靠禮來滿足,他們的職責(zé)靠禮來實現(xiàn),他們的善惡靠禮來評判,人與人之間自然的關(guān)系靠禮來維系——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由禮來控制的民族,每個人都作為道德的、政治的和宗教的人而存在,受家庭、社會和宗教等等多重關(guān)系的制約?!?/p>
馬建忠說:“卡萊爾將禮譯為ceremony,我認為不很準確,ceremony的意義太過貧乏,而禮不僅指人的外在品行,還包括支配所有真正的禮儀和禮貌的正確原則?!?/p>
第二天,談話還未休止。望著中國仆人把中國的茶葉倒在中國的茶杯里,湯生于味覺、嗅覺、視覺、感覺、幻覺交混中,只覺一縷遠非咖啡豆的清香里漂浮起東方古國,想著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里煮,到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的笑話,湯生便覺夠玩味,心想,不一樣的茶葉片長出不一樣的文化。他那略具洋人風(fēng)采的鼻子聞著清香的茶味,而內(nèi)心深處那滋味,卻比茶水更為釅醇,沉在一把被稱作China的瓷壺里。眼前這位大清官員的話,凝固成一塊巨大的磁鐵,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這個大活人給吸引了過來。在他的思想餐桌上,新端上來的這碟中國菜,最是色香味四溢,也最合自己的口味,遠勝所有的洋菜洋湯和洋點心。
馬建忠想湯生在歐洲成長,對洋人社會定有深刻認識,而在中國,社會組織建立于一種平靜與和諧的特性之上,不論是孔孟思想、道家思想或佛教思想,還是中國書法、繪畫、戲劇、建筑、庭園、服飾、飲食等藝術(shù),無一不在闡釋這種和諧平靜的美感,并且它們本身就是人們陶遣性情、修身養(yǎng)心的娛樂。于是他開宗明義,旁征博引地大談中國人的心靈、理想、德行、社會、政治、藝術(shù)、文學(xué),句句撥動了湯生那待撥的心弦。一時間,湯生蘊于心房內(nèi)的中國情,前所未有地被馬建忠美妙的談?wù)搯拘蚜恕?/p>
愛才心切的馬建忠,有感于國內(nèi)通洋文者不達漢文,通漢文者又不達洋文的窘境,欲為國求精通洋文兼善華文者,如今見眼前這位青年堪稱俊秀,自然不想放過,少不了動用一番簧舌巧言,以徹底打動說服他:“自鴉片戰(zhàn)爭后,西歐諸國仗著先進的兵器對我國大肆侵略,為所欲為,肆意摧毀。我們留洋,就是要看西洋人憑什么可以到處橫行,從一個新的角度,看看中國人到底什么地方落后了,然后再設(shè)法療治,使我們的民族老而彌壯,使我們的國家自立于世。我們要像慈母保護愛子一樣守護著中國。你也是中國人,像你這樣的人才,與其楚材晉用,倒不如楚弓楚得,將所學(xué)獻給祖國??赡銥楹芜€要保留一個an imitation western man(假洋鬼子樣)?”
這個詞如當頭棒喝,令湯生羞愧難當。是啊,盡管從歐洲回來已近三年,他還是西裝革履,滿口洋話,喜歡保留一個假洋鬼子樣,不僅不曾進入中國的思想和觀念世界,現(xiàn)在還在為英國殖民者服務(wù)。雖然父輩們與英國人打交道已經(jīng)游刃有余,但他是越來越不認同也不習(xí)慣他們的做法了。要知道,自己的祖國和同胞,此刻正在遭受包括英國在內(nèi)的西方列強的侵略和掠奪,飽嘗著水深火熱之難,自己既生為炎黃子孫,就不可無動于衷、袖手旁觀,任意放卸作為一個中國人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猛然間,湯生久閉的心扉被馬建忠強有力的言詞給撞開了!
第三個晚上,兩人促膝傾談中,仍有相見恨晚之慨。馬建忠說著說著,情緒激昂起來,站起身潑墨揮毫,筆走蛇游,立時在桌上原就鋪好的宣紙上落下宋代詩人陸游的著名愛國詩句“位卑未敢忘憂國”。
馬建忠詮釋了詩句的來由后,指著自己這幅墨跡未干的即興之作,面向意趣盎然站在近旁觀賞的湯生道:“我們中國數(shù)千年燦爛文化得以流傳,全賴這精妙絕倫的方塊字。單就文字載體來說,我們中國文化就與西方文化根本不同。辜先生,你別小看這些由點橫豎撇捺組成的方塊字,雖然從單個筆畫看起來,似乎七歪八扭不成個樣子。但一旦有機地組合起來,它們的美妙韻致難道不足使人心動嗎?”
欣賞著眼前這幅剛勁有力、濃淡有致的書法作品,湯生不禁胸臆開張,大為傾倒,嘴里由衷地稱善。
看他像小學(xué)生上課般聽得津津入迷,馬建忠不免越發(fā)地神情飛躍,口中更是滔滔不絕起來:“辜先生,你說,這樣的書法藝術(shù),不論就其外在形式,還是內(nèi)在蘊含而言,可是法語、英語或其他西方文字能夠書寫出來的?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表現(xiàn)。在中國文化的世界里,雖有地域和方言的差異,卻改變不了中國人共同的文化信仰,正是這種共同的文化信仰,把整個中國文化融成一體,方塊字使他們不分地域、方言、種族地聚合在一起,成就‘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佳話。中國文化之能傲立于世,垂數(shù)千年而不衰,端在于其真正的人文主義精神?!瘪R建忠的高談闊論,就像一股強大的無以復(fù)加的電流,把湯生骨髓里的弦都撥動了。精深博大的中國文化,才是自己的歸宿呀!馬建忠精心烹制的這道精神大餐,正對了湯生的胃口。仿佛一泡茶的功夫,湯生對回到中國人群之中、報效祖國、擁抱中國文化急不可待,大有刻不容緩之勢。
送別馬建忠的翌日,湯生即向殖民當局提出辭呈。還沒等到答復(fù),也不想提前拿點薪水,就乘坐第一班汽船回到了檳榔嶼老家。
辜鴻銘致盛宣懷信
無巧不成書。不久后,一支由英國人組成的探險隊,途經(jīng)檳榔嶼,準備到中國,前往緬甸曼德勒,要在這里招一名中文譯員隨行。湯生躍躍欲試,這樣既能重回祖國懷抱,游歷華南山川,還可在探險中走近并深入了解中國,當即不惜屈就。受聘后即來辜家“宗祠”所在地愛丁堡廈,上香告知列祖列宗。
1882年初夏,這支探險隊進入云貴交界腹地投宿官府驛館時,被稱要先稟報知州再作定奪。一位為防沿途民眾敵視而特意身著中式官袍的副領(lǐng)隊,聽罷勃然大怒,揪住館主長長的辮子繞柱一圈綁了起來。報官后,一群差役簇擁著身穿官服的知州匆匆趕來。
不待知州問話,那位副領(lǐng)隊語態(tài)倨傲地說:“你們干涉了我們大英帝國旅行者的權(quán)利,這種權(quán)利是受大清帝國惠予保護的?!敝莸弥辔谎髥T竟無護照可驗,威嚴地說:“不經(jīng)向我總理衙門申請護照而擅自深入我國內(nèi)地旅游,已違反中英條約。”副領(lǐng)隊連打兩個噴嚏后,神情不屑:“你該知道七年前那個云南事件吧,我大英帝國駐華使館翻譯馬嘉理‘旅行’途中被當?shù)乇┩揭u擊身亡后,貴國能怎樣收場,不是得和大英帝國簽訂《煙臺條約》,不是還要發(fā)表皇帝詔曰!你們得記住,你們的任何不友好行為,都極有可能引起國際糾紛?!?/p>
知州臉上波瀾不驚,語氣不冷不熱:“馬嘉理私闖云南不說,還開槍打死我國居民,死于非命,實屬罪有應(yīng)得。你們西方基督教說:‘你們要別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他們?!袊褰桃灿蓄愃频木x: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我在此提醒閣下,友好是雙方間的?!币贿呎f,一邊示意手下人等把館主給解救出來。
知州的舉止讓這幫洋人面面相覷,他們此番乘船從廣州出發(fā),每每登陸實地考察,所到之處,中國官員何曾有此氣節(jié)。湯生看得更是雙眸生輝。
探險隊因有人員淋雨后生病,只好在這里多滯留兩日。湯生問領(lǐng)隊柯樂洪,為何那么多隨員都沒護照,就敢成行??聵泛槁柭柤?,只道:“如果走從北京申請護照的正規(guī)程序,難免引人注目,遭人懷疑,我們憑著一張英國人的臉和槍,有哪里能限定禁區(qū)?”
這支英國旅行隊,最終目的是前往緬甸曼德勒。湯生志不在探險,起初也并不知道柯樂洪的秘密身份及此次探險動機——他們對舉凡山川、險要、城鎮(zhèn)、街門、駐軍、民族、物產(chǎn)(特別是鴉片)等等,無不一一記錄,并繪制詳細地圖,哪里是什么探險家?湯生見探險隊目無華人,人人一副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嘴臉,面對中法戰(zhàn)爭隨時可能爆發(fā),竟眾口狂呼“必須教訓(xùn)中國人”,情緒不覺從這段時間的心冷齒寒向激憤難平升騰,遂向探險隊辭行,自許這也是作為中國人第一次向洋人廢約!
柯樂洪感到吃驚,一開始他就把這位愛丁堡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當作“大英子民”——地位次于真正的英國人、高于真正的中國人。當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安排領(lǐng)事館一位華人聽差給他當助理翻譯時,他還滿意地談到自己物色到的這位翻譯:他是位有文化的紳士,曾在歐洲多處留學(xué)并廣為游歷,熟稔歐洲文學(xué),對中國經(jīng)典及歷史也涉獵甚廣,他還不止這些,舉凡今日中國佬所缺乏的教養(yǎng),全集中于他,最可貴的是,他對將與我們一起從事的這個工作感到真正的興趣。在漫長的旅途中,他們幾乎無話不談,他完全有信心改造這位中國佬為他所用,豈料人家不合作了,而且是半途廢約!他陰沉著臉,話中有話地說:“我本指望在你身上看到一個新的‘歐洲人’,沒想到你其實還是個‘中國佬’,如果你廢約,你只能獲得預(yù)付給你的那一百美元?!?/p>
湯生不亢不卑:“這不是錢的問題,要是為了錢,我也不會辭去新加坡輔政司的職位,正如我跟你提起過的那樣,我關(guān)心自己的民族?!?/p>
柯樂洪想想又說:“辜,請不要認為我們這樣做,有失紳士身份?!?/p>
“如果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肯定你的紳士風(fēng)度。”
“你說吧?!?/p>
“今后絕不要向人提及我的這段翻譯經(jīng)歷,怎么樣,來個君子約定吧!”
最奇的是,湯生在英文洋洋灑灑寫就的“辭行書”中,一再規(guī)勸英國旅行隊該如何尊重中國,如何不犯華民,省得將來良心發(fā)現(xiàn)而把這次探險作為永志難忘的羞恥深埋于心。信末還不厭其煩地編了個《圣經(jīng)》一般的小辭典。在他所列一大堆其稱之為的“金規(guī)則”中,除知州所云基督教和中國儒教兩條,依次記有:
猶太教說:你不愿施諸自己的,就不要施諸別人。
伊斯蘭教說:你自己喜歡什么,就該喜歡別人得什么;你自己覺得什么是痛苦,就該想到了別的所有人來說,它也是痛苦。
儒教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佛教說 :如是,彼亦如是,彼如是,我亦如是。
湯生半途毀約后,轉(zhuǎn)赴香港而居。
向英殖民當局辭職之后,為何還來華洋雜處的香港?只因胞兄辜鴻德已從福州遷居香港。
湯生曾問兄長,為什么要放棄他在福州經(jīng)營了二十余年的事業(yè)呢?卻原來另有隱情。
有很長一段時間,清政府對海外華人不太信任,天朝的這些“海外棄民”,雖然對中華文明有著天生且強烈的認同,卻對清政府沒有天生且熱烈的忠誠,時不時就搞“反清復(fù)明”。但導(dǎo)致辜鴻德命運發(fā)生改變的,卻不是“反清復(fù)明”,而是一場關(guān)于穿衣戴帽的爭論。辜鴻德回國后未肯棄置中國服色,這本是好事,可福州地方官卻看得不夠舒服,有一次正而八經(jīng)地要他改著西方服飾,否則就不給予英人待遇,不得依英商章程進入租地程序。這個易服改裝的要求,遭到了辜鴻德的激烈反對,他在內(nèi)心深處一直把自己當成是個中國人,改穿洋裝于他而言,那就等同于放棄了華人身份。他在爭執(zhí)中不無尖銳地指出,如果當局要堅持改裝的規(guī)定,那么英籍華人應(yīng)當被允許像太平天國一樣穿明代服裝。
這個輕率的言論,觸犯了當局的忌諱,于是開始變著法子為難他的一切正當生意。他不得不在1882年離開福州,將怡興洋行遷至香港,并將商號改為“怡興”,去掉了他著實不喜歡的洋行之稱。
洋行也是湯生所不喜歡的,兄長在故國待了二十余年還沒能扎根,這使他多少有點遺憾,渴望能早日為國做事,為中國的強大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但回國謀職,希望和失望載沉載浮。
此時的香港,經(jīng)英國殖民當局多年統(tǒng)治,已成為英國人經(jīng)營東方的根據(jù)地,英國人在中國收集的資料和情報,都在這個彈丸之地匯集。這里的居民仍以中國人為主,同檳榔嶼的環(huán)境相似,精通英文的湯生在這里如魚得水、兩面收弓,既有利于研究中國文化,也有利于關(guān)注中國局勢和世界動向。在港期間,湯生一面補習(xí)傳統(tǒng)語文,苦讀儒家經(jīng)典,一面大量瀏覽西方漢學(xué)著作,很快寫就平生第一篇有關(guān)中國的論文《中國學(xué)》,在概述西方19世紀以來的漢學(xué)發(fā)展情況后,也嚴厲批評西方漢學(xué)家們的治學(xué)態(tài)度和學(xué)術(shù)不足。
文章在上海英文報紙《字林西報》連載后,一位法國留學(xué)時的學(xué)友、受聘為上海輪船招商局做事的非洲黑人向湯生傳話,該局監(jiān)督馬建忠曾談及他,并極想見他。他乃興沖沖地趕到上海,按約造訪馬建忠。不巧,馬建忠正忙于商務(wù)談判,讓人轉(zhuǎn)告在外等了多時的湯生改天再來。湯生失落中頓時有了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在蘇格蘭受到某種驕傲熏染的他,告訴門房,如果馬先生想見我,就請他到我住的旅館來。
等了兩天,馬建忠仍沒來,湯生失望中不免少年氣傲,干脆轉(zhuǎn)赴福建,尋蹤祭祖。這段小住,讓他了解到包括納妾在內(nèi)中國不同于他國的風(fēng)俗習(xí)慣,進而產(chǎn)生了寫作《中國人的家庭生活》向洋人介紹并辯護的沖動。在這篇署名“Kaw,Hong Beng”,在著名英文報紙《北華捷報》1884年1月分上下篇連載的文章中,湯生奉勸歐美人須善意地了解和認知中國人的社會生活、婚姻制度、歷史文化和婦人地位,切勿魯莽輕率地對一個民族和文化下道德判斷。
在福建期間,他還隨處旁聽私塾課。《大學(xué)》里有段話吸引了他:“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边@是商湯王刻在澡盆上的銘文,意思是說如果能夠做到一天新,就應(yīng)該保持天天新,新了還要更新。本是說洗澡問題的話,給湯生留下至深印象,他進一步悟道:精神上的洗禮,品德上的修煉,思想上的改造,又何嘗不是要除舊更新,不間斷地更新再更新?聯(lián)想基督的每日懺悔,湯生決意要使自己廢舊圖新,追求中國精神,并使之完美。有感于此,他依自己名字的閩南發(fā)音正式選中了兩個漢字:鴻銘。鴻者,大之意,胞兄鴻德大名中亦有此字;銘者,乃盤銘也。商湯王在澡盆上刻寫的警句銘文,湯生將之放大,刻在心中,成為座右銘。對照這個中國新名,湯生又定好了自己今后決心常用的西文名字:Ku Hung Ming。
這之后,湯生這個名字就成了親朋好友間的昵稱,他像脫胎換骨般,慢慢就以字行世了。
1884年,辜鴻銘去了趟家鄉(xiāng)福建,沒找到事干,旋又復(fù)折回香港,在輪船上用流利的英、法、德文,舌戰(zhàn)幾位惡意詆毀中國的洋人,為晚清重臣、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幕僚楊玉書所奇,推薦給張之洞。
《字林西報》
張之洞第一面,對辜鴻銘的穿著有幾分不悅,道:“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如果是中國人,趕快脫了這身衣服,穿起長袍馬褂,講官話,留辮子,做個純粹的中國人?!?/p>
辜鴻銘回房后馬上脫下西服,改穿起長袍馬褂,戴上紅頂瓜皮小帽,腳上換上一雙正宗的雙梁布鞋,還走上廣州街頭,削發(fā)留辮。
面對辜鴻銘的中分頭,剃頭匠一邊在布上蹭刀具一邊樂開了,問這怎么削,怎么留?辜鴻銘不假思索地比劃著說:“只留顱后頭發(fā),其余全剃光?!庇泻檬抡弑銌?,你不像中國人,為何要削發(fā)留辮?辜鴻銘大大咧咧地說:“誰說不像?我根在福建,生在南洋,長在西洋,在兩廣總督府做事,就是要做徹頭徹尾的中國人!”
辜鴻銘一身新裝,再次前往總督府見過張之洞。張之洞開心而笑,委任他擔(dān)任洋文案,幫交諸務(wù)。
辜鴻銘第一天到文案房上班,差人送來公文,囑總督大人交辦。辜鴻銘接過,見是份英文訂單,閱不數(shù)行,頓時將之扔于桌上,右手對著桌子“砰”然一聲擂下,大罵:“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文案房其他幕僚嚇了一跳,紛紛轉(zhuǎn)頭注目相處不到半天的辜師爺。差人更是受嚇:“辜師爺,怎么了?”辜鴻銘厲聲道:“這些洋鬼子,用這么便宜的價訂了咱們的貨物!”
辜鴻銘揮手招差人過來,指著訂單里“貨物來源”一項所填英文單詞問:“native-goods,你懂嗎?”這差人是專職送西文的,略知些簡單常見的洋文,點點頭,低聲說:“土貨?!币晃荒涣乓慌岳溲岳湔Z道:“別看人家是跑腿的,幾個常見的豆芽菜可難不倒他?!惫鉴欍懸膊焕聿?,一臉怒氣面對差人:“你還點頭,我看你根本不懂,你倒說為什么稱‘土貨’?”
差人一時答不上,卻有這位幕僚幫腔:“不叫土貨叫什么?這土貨乃是區(qū)別于洋貨而言?!惫鉴欍懕銌柡沃^洋、何謂土,答曰:“凡物之極貴重皆謂之洋,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莫不以洋為時尚,洋房洋車,洋服洋布,洋燈洋油,洋槍洋炮,洋人洋妞……”辜鴻銘打斷他:“還有洋腔洋調(diào)、洋奴才,這就不多說了,在你眼里,何謂土呢?”
該幕僚洋洋得意道:“與洋相反皆為土,山里長的東西叫土產(chǎn),地方出的東西叫土貨,鄉(xiāng)下織的布叫土布,咱們自己造的槍炮叫土槍土炮,頭腦愚笨叫土頭土腦,見聞不廣叫土包子。”辜鴻銘重重地捶了一下書案:“這native一字,在英文里頭是含有生番野蠻不化之意,如非洲、美洲、澳洲的土人一般,堂堂中華、泱泱大國所產(chǎn)之貨物,應(yīng)為Chinese-goods,這幫洋鬼子卻賤稱為native-goods!”
原來是這等事,該幕僚語氣冷冷:“洋人惱人的事多著呢,何況這區(qū)區(qū)稱謂?!惫鉴欍懱ь^迅速白了對方一眼,道:“西方列國蒙我天朝開恩,準許往來,不僅沒有崇尚中國文明的虔敬態(tài)度,反而板起面孔教訓(xùn)天朝,要求對他們放尊重一些,不得再使用‘夷’‘番’等字樣,卻以此來呼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
該幕僚鼻子里“哼哼”兩聲,道:“你是張飛搖起鵝毛扇,想充孔明?告訴你,這個詞在與洋人交往中使用很久了?!惫鉴欍懙溃骸笆褂迷倬?,也得改過來,改成Chinese-goods——中國貨!”邊說邊提起毛筆,沾了濃墨,對著英文native-goods就要劃過去。
差人吃了一驚,忙撲上前用手護住公文,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辜師爺,不能改,這個訂單雙方早已簽訂,如果擅自更改,會惹大禍的?!惫鉴欍懘舐暤溃骸耙磺杏晌覔?dān)當,請你讓開,在我來之前,洋鬼子怎樣使用我管不著,今后卻休要想從我這里占便宜!”那位幕僚嘴里“嘖嘖”兩聲后,陰陽怪氣地說:“好大的擔(dān)當,真是孫猴子封了個弼馬溫,自個不知道是多大的官?!惫鉴欍懗坏裳郏骸吧頌槟挥?,亦食官之祿,理應(yīng)盡心盡言,有弊當革,卻不料堂堂天朝,冒出這么多畏洋如虎的洋奴?!”
文案房的同僚們紛紛前來看熱鬧。這個好心地勸,辜師爺萬萬不可,你才來,可能還不知這里的規(guī)矩,更改公文須經(jīng)總督準許;那個說,這個訂單雙方早已簽訂,如果擅自更改,你這一筆下去,恐怕不光帶來生意上的損失,弄不好要惹來外交上的麻煩。辜鴻銘哪里肯依,怒斥:“就是督撫把它定為native,落我手上交我審定,我也照樣再把它改成Chinese,豈能為守規(guī)矩,就讓天朝長期蒙羞受辱?”說罷用力撇開差人,大筆一揮,按頁涂了起來,然后在涂掉的地方一概加上Chinese-goods,改畢,將筆一擲,指與差人道:“拿去,別怕,大帥怪罪下來,我頂著!”
辜鴻銘擅改公文、破壞規(guī)矩、理當嚴懲的議論傳到張之洞耳里,倒教他嗟嘆有加,多少年來,舉國被洋人矮化,堂堂中華被視為野蠻之邦,自己身為總督,居然也麻木不仁,熟視無睹,直到被這個改字風(fēng)波驚醒!在晚清政壇,張之洞不懼洋也是出了名的。他細細探究這一字之改,直呼改出了志氣,改出了形象,維護了尊嚴,無疑是驚天壯舉,當即二話沒說即行批閱通過公文。
新來的辜師爺這一舉動顯現(xiàn)了鋒芒,樹立了傲骨風(fēng)采,使自己的地位和形象在總督府上下,在張之洞的心中立時高大起來。
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廷滿朝上下,畏洋成風(fēng),江湖民間則莫不以洋為尚,辜鴻銘以孤傲狂放的個性色彩,不能容忍洋人的歧視,勇于沖破不對等的樊籠,在中國對外貿(mào)易史上寫下了自尊自重的一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