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是19世紀西方文學中開風氣之先、具有“革命性”意義的文學思潮,對我國五四新文學也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然而,由于社會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等多方面的原因,相比于浪漫主義在西方流行時的聲勢浩大及日后的深遠影響,它在我國的傳播與影響顯得十分微弱,對其研究也尚嫌偏狹與浮泛。
可以說,19世紀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在中國百余年的譯介、傳播與接受、研究,總體上沉浮于社會政治風雨的坎坷之旅,從學術(shù)研究的角度看,至今依然是遠遠不夠深入的,許多方面有待拓展。
浪漫派接納了啟蒙思想中個性主義和世俗化觀念,但是,與啟蒙運動標準化、簡單化的機械論相反,浪漫主義的基本特征是生成性、多樣性的有機論,即欣賞并追求獨特和個別而不是普遍及一般。浪漫派的這種反啟蒙主義的思想立場使其在“平等”與“自由”兩個選項中更強調(diào)“自由”。啟蒙學派曾以理性的懷疑精神與批判精神消解了官方神學的文化專制,最終卻因喪失了對自身的質(zhì)疑與批判又建立了唯理主義的話語霸權(quán),從而走向一種偏頗與偏狹:“理性的神格化使人的天性中很大一部分受到了蒙蔽?!倍寺蓜t反對理性主義,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感性生命才是自由之最實在可靠的載體與源泉,而經(jīng)由理性對必然性認識所達成的自由在本質(zhì)上卻是對自由的取締。啟蒙主義倡導一元論的、抽象的群體自由,且往往從社會公正、群體秩序、政治正義的層面將自由歸諸以平等、民主為主題的社會政治運動,因而它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傾向于革命的哲學;浪漫主義則更關(guān)注活生生的個體的人之自由,且將這種自由本身界定為終極價值。
在浪漫派思想的先驅(qū)康德、費希特、謝林等前后相續(xù)的詩化哲學中,個人自由被提到了空前高度,且康德等人均重視通過審美來達成自由??档侣暦Q作為主體的個人是自由的,個人永遠是目的而不是工具,個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能動地為自然界立法。在讓藝術(shù)成為獨立領(lǐng)域這一點上,康德美學為浪漫派開啟了大門。作為現(xiàn)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浪漫主義反對工業(yè)文明;在其拯救被機器喧囂所淹沒了的個體的人之內(nèi)在靈性的悲壯努力中,被束縛在整體中成為“零件”或“斷片”的人之自由得以敞開。浪漫派蔑視以快樂主義“幸福追求”為目標之粗鄙平庸的物質(zhì)主義倫理,指斥從洛克到邊沁的功利主義價值觀以及人與人之間冷冰冰的金錢關(guān)系現(xiàn)實。對工業(yè)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否定,使浪漫派作家傾向于到大自然或遠古異域?qū)で髠€體的人的靈魂寧靜、精神超越與情感自由,詩性的文學實現(xiàn)了人對現(xiàn)實存在的超越。因此,浪漫派使“西方文化從一個將理性奉若神明的極端,躍到將激情奉若神明的另一個極端”,與崇尚理性的啟蒙思想構(gòu)成了沖突?!皢⒚蛇\動對人的動機,對社會,對政治等的解釋其實都是相當狹窄、天真的,總是危險地為自己設置內(nèi)在的路障,將自己封鎖在一個沉悶而抽象的知性主義世界里。而且在他的早期就從內(nèi)部的行列中產(chǎn)生了第一股對抗自己的勢力——浪漫主義(Romanticism)?!痹谶@方面,德國浪漫派與啟蒙理性的抵牾及其對文學之詩性境界的追求是極具代表性的。
德國浪漫派張揚的恰恰是啟蒙思想家所忽略的感性自我與人的心靈世界,他們更關(guān)注人的感性世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因此,德國早期浪漫派從諾瓦里斯到蒂克、施萊格爾、霍夫曼、沙米索、維爾納到克萊斯特,幾乎都是內(nèi)心敏感、善于體悟人的情緒與心理狀態(tài),熱衷于描寫離奇怪誕充滿神秘色彩事物的作家。他們對人的感性自我的關(guān)注遠遠勝過對理性自我的張揚。他們熱衷于表現(xiàn)的怪誕、夢幻、瘋狂、神秘、恐怖等,恰恰是人的理性觸角所難以指涉的感性內(nèi)容。對此,以往我國學界簡單地用政治與歷史標準去評判是失之偏頗的,還應該從人文傳承和藝術(shù)自身發(fā)展的角度作深入的解讀。
與上述問題相類的是,我國學界通常認為“浪漫主義是法國大革命的產(chǎn)物”;“浪漫主義思潮是法國大革命催生的社會思潮的產(chǎn)物”。其實,法國大革命一方面是啟蒙理念正面價值的總釋放,另一方面也是啟蒙運動和大革命本身之負面效應的大暴露。而浪漫派對法國大革命以暴力手段與集體狂熱扼殺個人自由的反思,強化和凸顯了“自由”在其價值觀念中的核心地位,也拓展了“自由”概念之內(nèi)涵。因此,認定浪漫主義是法國大革命的直接產(chǎn)物,未免過于簡單進而失之偏頗。事實上,18世紀后期英國感傷主義、德國狂飆運動以及法國盧梭等人的創(chuàng)作早已在文學內(nèi)部透出了浪漫主義自由精神之先聲,突破了古典主義之理性戒律,但大革命所招致的歐洲社會對啟蒙運動之政治理性的反思與清算,直接導出了19世紀初葉之自由主義文化風潮,這對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之精神集聚和勃興無疑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既不是理性主義的絕對理性,也不是黑格爾的世界精神,浪漫派的最高境界是具體存在的個人;所有的范疇都出自個體的心靈,因而其唯一重要的東西即個體的自由,而“精神自由”無疑乃這一自由中的首要命題,主觀性因此成為浪漫主義的基本特征。“浪漫派竭力崇尚個體的人之價值,個性主義也成了浪漫主義的顯著特點。”浪漫派對個人自由意志的高度推崇,決定了自由意志極度膨脹的自我必然是孤獨的。既然自由與孤獨相伴相生這一悖論成為人生不可逃脫的命運,那么“世紀病”之憂郁癥候也就在浪漫主義文學中蔓延開來。較早的有“法國浪漫主義之父”之稱的夏多布里昂,其小說《勒內(nèi)》(1802)中“年輕的主人公將自己淹沒在厭倦憂郁中,與其說是在被動地忍受孤獨,不如說是在孤獨中孵育培植心靈的虛空”。小說刊行后旋即風靡法國,并迅速彌漫整個歐洲文壇,儼然成為世紀之交新舊文學交替的標志。于是,追隨著憂傷、孤獨的少年維特之足跡,夏多布里昂筆下的勒內(nèi)、龔斯當筆下的阿道爾夫、繆塞筆下的奧克塔夫、拜倫筆下的哈羅爾德,等等,一系列滿臉憂郁的主人公便在浪漫派文學中魚貫而出,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孤獨”主題即由此濫觴。
從西方文學史演變的角度看,此前的古典主義文學致力于傳播的理性主義之共同理念,乃是一種社會人的“人學”表達,而浪漫主義則強調(diào)對個人情感、心理的發(fā)掘,確立了一種個體“人學”的新文學;由此,關(guān)于自我發(fā)現(xiàn)和自我成長的教育小說也應運而生并成了一種延續(xù)到當代的浪漫派文體。局外人、厭世者、怪人在古典主義那里通常會遭遇嘲笑,而在浪漫派這里則會得到肯定乃至贊美;人群中的“孤獨”這一現(xiàn)代人的命運不僅在其間得到最初的正面表達,而且,個人與社會、精英與庸眾的沖突從此也延展成了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主題。所有這一切,都原發(fā)于浪漫派“個體自由與本體孤獨”這一關(guān)于自由的延伸內(nèi)涵。
浪漫派的宗教觀經(jīng)由自由精神的催發(fā)顯得多姿多彩,其共同點在于:用內(nèi)心情感體驗作為衡量信仰的標準,使宗教變成熱烈而富有個人意義的東西;這不僅使浪漫派神學與福音派和虔敬派為代表的基督教復興相互呼應,而且使宗教信仰自由觀念也成了浪漫派之自由價值觀體系中十分重要的命題之一。于是,上帝不再是“自然神論”或理性宗教中的機械師,而是一樁令人陶醉的神秘事物;中世紀也被浪漫派從啟蒙學派的譏諷中解救出來,成為作家反復吟唱謳歌的精神與心靈憧憬。對此,我們顯然不宜簡單地將其一概定性為社會政治立場上的復古與反動。這方面,最典型的也是德國浪漫派。
德國早期浪漫派普遍對現(xiàn)代科學、理性主義以及資本主義新秩序表示不滿。針對18世紀末19世紀初西方社會科學主義、理性主義過于膨脹,針對人們憑借科學而對自我之力量產(chǎn)生的盲目樂觀,德國浪漫派則表現(xiàn)出了憂慮與反叛,其中代表性的是諾瓦利斯。在他那里,浪漫主義的“自由”觀念,經(jīng)由宗教信仰與人的內(nèi)心體驗的渠道得到了體現(xiàn),也為文學表現(xiàn)人的心靈與情感提供了新方法、新途徑。所以,“諾瓦利斯不是保守的僧侶階級的代言人,對他來說,教會的本質(zhì)應是‘真正的自由’”。人的精神、靈魂和感性世界如何從科技理性與功利主義的“物化”壓抑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精神與靈魂如何得以寧靜和棲息?這恰恰是功利主義與工具理性盛行的那個時代為文學與哲學提出的重要命題。諾瓦利斯的理論中隱含著對靈魂與精神的“人”的追求,也代表了當時一部分文化人對人的“自我”與本性的另一種理解與關(guān)注。他雖然推崇中世紀,但真正所要體認的并不是神秘的信仰世界本身,而是現(xiàn)實中人的熾熱而真實的感性世界;他要通過對這感性世界的真實領(lǐng)悟感受生命的存在、個體自由的存在以及生命的意義。
美國著名學者約翰·卡洛爾指出,“浪漫主義和啟蒙運動享有同一個激進的個人主義,崇尚自治,對習俗、傳統(tǒng),尤其是人類團體的束縛充滿敵意”。這里的“浪漫主義”主要就是“摩羅派”或“撒旦派”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式“摩羅派”浪漫主義光大了啟蒙運動的自由批判精神,與大革命后社會政治領(lǐng)域里的自由主義思潮相呼應;他們祭出撒旦的精神反叛之大旗,反對一切目的論、決定論的社會歷史觀,懷疑一切既定的社會、政治、倫理成規(guī),且聲稱“文學自由乃政治自由的新生女兒”。孤獨而決絕、抑郁而傲岸的“拜倫式英雄”,用生命來捍衛(wèi)至高無上的個人自由,而自由的敵人則不但有專制的國家權(quán)威,更有“多數(shù)人的暴政”乃至整個人類文明。憤世嫉俗、天馬行空的拜倫式英雄所體現(xiàn)的無政府主義的自由主義,顯然不同于法國龔斯當?shù)壤寺髁x者所信守的憲政自由主義。自由即反叛,而且反叛一切乃至整個人類文明,拜倫式浪漫派的反叛精神中包含和張揚的英雄崇拜意識及“超人原型”。這意味著他們真正關(guān)注的只是自由意志的恣肆放縱和感性陶醉,而其政治立場則是曖昧模糊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沒有必要把他們拔高為反封建、反階級壓迫的“戰(zhàn)士”——中國當時社會對此類斗士的需要與呼喚,并不等于拜倫式英雄本身便是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自覺的階級“戰(zhàn)士”。
浪漫派高標個體與獨立,否定作為政治實體的國家之權(quán)威,但承認個體的成員接受民族語言、文化遺產(chǎn)的制約,乃至承認自由的個體要通過特定的民族身份來實現(xiàn)自我,因而他們本能地認同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并信守文化多元論。于是,與當時方興未艾的民族主義思潮相呼應,浪漫派作家普遍表現(xiàn)出對異族文化風情的熱切關(guān)注和對民族解放斗爭的堅定支持。在俄國和波蘭等東歐地區(qū),浪漫主義尤其容易與本土民族主義達成默契。密茨凱維支、裴多菲等都是民族獨立與解放的斗士,拜倫則把最后的生命獻給了希臘民族解放運動。這也正是我國對這些浪漫主義詩人格外推崇的重要原因。不過,拜倫式浪漫派所“指歸”的民族解放之“行動”,其實在思想淵源上依然是以個人自由為根基的浪漫主義政治自由觀念,而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無產(chǎn)階級的國際主義精神。
眾所周知,浪漫主義是在與古典主義的反復而激烈的爭斗中得以確立的,但是,它由此獲得的藝術(shù)上的“自由”,決不僅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上“掙脫了古典主義‘三一律’的束縛”那種常識性的簡單,而至關(guān)重要的是,在這場爭斗中亦已蔓延開來的浪漫主義“運動”,命里注定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最深刻的文學“革命”!正如英國著名學者以賽亞·伯林所說,“浪漫主義的重要性在于它是近代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運動,改變了西方世界的生活和思想。對我而言,它是發(fā)生在西方意識領(lǐng)域的一次轉(zhuǎn)折。發(fā)生在19、20世紀歷史進程中的其他轉(zhuǎn)折都不及浪漫主義重要,而且他們都受到浪漫主義深刻的影響”。從“藝術(shù)自由”的角度看,浪漫主義以感性和審美的方式對啟蒙理性作了反向抨擊,對啟蒙運動的成果——資本主義的現(xiàn)代文明——發(fā)起了猛烈攻擊,進而開啟了西方現(xiàn)代審美主義(aestheticism)文學思潮之開端。對此,我國學界的理解與研究是嚴重滯后的,由此也長期滯緩了對浪漫主義美學理念與人文內(nèi)涵的深度把握和廣泛傳播。
文學以教育、影響他人為目標,為道德、哲學、宗教、政治和社會等他者服務,這是多少世紀以來在西方文學史中占主導地位的文學觀念;而戈蒂耶等浪漫派作家卻將詩與雄辯術(shù)區(qū)別開來,標舉藝術(shù)的自足地位,倡導“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袄寺髁x運動的特征總的說來是用審美的標準代替功利的標準”,柯勒律治、濟慈與愛倫·坡、戈蒂耶等都倡導文學自律的理論。當然,對絕大多數(shù)的浪漫主義理論家來講,文學自律觀念是隱含在他們的文論當中的,諸如強調(diào)天才、想象、情感、獨創(chuàng),等等,本身都暗含了對于文學獨立性的認同。在文學藝術(shù)的社會功能方面,大多數(shù)浪漫主義批評家盡管并沒有完全放棄傳統(tǒng)的文學功能觀,卻又強調(diào)文學藝術(shù)對人的“善感性”的培養(yǎng),這是一種與傳統(tǒng)文學功能觀念全然不同的新概念?!氨R梭(Rousseau)早在1750年就寫下了‘理性腐蝕著我們’的論斷,認為藝術(shù)和科學敗壞了所有神圣的東西。他所標新立異的神祗是激情,作為對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尖銳還擊:我感覺,因此我在?!痹趩⒚衫硇院唾Y本主義現(xiàn)代文明對個體人的心靈不斷構(gòu)成異化文化環(huán)境里,浪漫派便以感性和審美的方式予以抵制,在他們心目中,美是和諧的個體和國家的表象或顯現(xiàn)。浪漫主義通過與啟蒙理性對抗以及對感性與審美的張揚,在西方文學史上首次實現(xiàn)了情感對理智、文學對現(xiàn)實、審美對功利、天才對庸眾的超越。浪漫詩學與浪漫反諷的確立以及浪漫派的文類創(chuàng)新,均從不同的向度揭示了浪漫主義的“革命性”。
與此同時,隨著文學自律性地位和非功利性觀念的確立,浪漫派還制造了詩人被冷酷無情的社會和“庸眾”所毀滅的悲情傳說;此后將藝術(shù)自由發(fā)揮到極致的唯美主義作家群的出現(xiàn),則標志著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分裂在浪漫主義時代已初現(xiàn)端倪。從浪漫派開始,西方文學幾乎都是在與文學傳統(tǒng)以及“大眾—社會”的激烈沖突中以文學“革命”“運動”的方式展開的。正是在這種激烈的沖突中,文學“運動”和作家的“先鋒性”日益凸顯和強化,這也是文學現(xiàn)代性特質(zhì)的一種表現(xiàn)。而伴隨包括工業(yè)化、城市化、民主化、法制化、理性化等內(nèi)涵的現(xiàn)代化進程在19世紀的急劇提速,西方文學思潮的“運動”形態(tài)亦隨之得到大大強化,直接釀就了更為激進和反叛性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