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葉,西班牙學界圍繞如何看待中世紀西班牙歷史發(fā)展進程等問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雙方分別是阿梅里科·卡斯特羅(1885—1972)和克勞迪·桑切斯—阿爾伯諾斯(1893—1984)??ㄋ固亓_認為,西班牙文化并非亙古存在、永不改變,它在8—13世紀的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猶太人的互動中才慢慢融合而成的,而桑切斯—阿爾伯諾斯明確主張,一種根深蒂固的西班牙文化轉化了進入伊比利亞的多數(shù)外來文化元素,包括伊斯蘭文化和猶太文化。這場爭論被后代學者稱為“西班牙史論戰(zhàn)”。
要認清這場論戰(zhàn)的歷史地位,必須把它放到西班牙史學史的發(fā)展脈絡中,從長時段的視角審視中世紀西班牙史敘事模式的發(fā)展與演變,剖析史學發(fā)展與現(xiàn)實社會的辯證關系,厘清中世紀西班牙史學發(fā)展的內在邏輯與機理。
近年來,國際學術界也的確有一些學者從史學史的角度關注中世紀西班牙史的研究。但深入研讀可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只關注近期中世紀西班牙史學的發(fā)展,并未將史學演變與社會發(fā)展有機結合起來。鑒于此,本文將長時段地勾勒中世紀西班牙史敘事模式的發(fā)展與演變,分析其與西班牙社會發(fā)展乃至與國際形勢變化之間的關系。試圖說明,自中世紀至今,存在著兩種中世紀西班牙史敘事模式,其一為“哥特神話”,即認為中世紀西班牙史就是作為西哥特人后裔的基督教徒趕走穆斯林、猶太人等宗教異端,實現(xiàn)“西班牙復興”的歷史;其二從穆斯林、猶太人和基督教徒彼此依傍、互相交流、共棲伊比利亞半島的角度來理解這段歷史進程,卡斯特羅將其概括提升為“互動共生”。20世紀下半葉以來,在“西班牙史論戰(zhàn)”的影響下,伴隨著全球化進程,“互動共生”逐漸成為中世紀西班牙史研究的主流。
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約570—636年)是西哥特王國最著名的學者、歷史學家。西哥特政權穩(wěn)固后,特別是國王里卡里德于589年皈依羅馬基督教之后,學者們面臨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為西哥特人恢復名譽,重寫西哥特人祖先的歷史。在《哥特人史》中,關于哥特人的輝煌歷史,伊西多爾從諾亞時代一直講到哥特人與西班牙—羅馬人的“聯(lián)姻”。這樣,伊西多爾給那個時代及后來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歷史觀”,即征服伊比利亞半島的哥特人是被上帝選中來繼承羅馬人的。該歷史觀影響了711年穆斯林征服后一代又一代的編年史家,并被不斷發(fā)展、完善,是為“哥特神話”之思想源頭。
在持續(xù)了近8個世紀的“再征服運動”期間(711—1492年),北方基督教王國面臨的首要任務是收復穆斯林手中的南方失地,由官方意志控制的歷史書寫由此變成營造宗教對立情緒、調動再征服力量的政治工具。13世紀的托萊多大主教羅德里戈· 希門尼斯· 德· 拉達撰寫的《西班牙或哥特人史》、阿方索十世(1252—1284年在位)時期成書的《西班牙編年通史》以及15世紀羅德里戈· 桑切斯· 德·阿雷瓦洛撰寫的《西班牙簡史》都是此類作品的典型代表。它們繼承了始自伊西多爾的歷史觀,并把“哥特神話”發(fā)展為一種官方意識形態(tài)。
1492年再征服運動結束,西班牙王國統(tǒng)一。統(tǒng)一后的西班牙王國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卡洛斯一世(1516—1555年在位,也被稱為卡洛斯五世)和菲利普二世(1556—1598年在位)統(tǒng)治時期海外領土極度擴張,勢力達至鼎盛。在海外殖民的過程中,西班牙始終以天主教為旗幟,軍事征服的同時也伴隨著“精神征服”。隨著16世紀西班牙在歐洲乃至世界霸權地位的建立,以天主教認同為基礎的民族主義情緒在這一時期的西班牙極度高漲,折射在史學領域的表現(xiàn)是史學家從“西班牙在西哥特王國后期衰落,自佩拉約以后開始復興”,即從“西班牙復興”的視角書寫711—1492年的歷史。由此,“哥特神話”的撰史模式得以確立,并在16—17世紀得到廣泛推廣。其中,托萊多的歷史學家胡安·德·馬里亞納(1536—1624)歷經卡洛斯一世、菲利普二世、菲利普三世和菲利普四世執(zhí)政時期,是16、17世紀西班牙成就最高的編年史學家。
總結中世紀以及16、17世紀西班牙的歷史著述,可發(fā)現(xiàn)其明顯的特點,即源自塞維利亞伊西多爾的歷史觀——5世紀開始征服西班牙的西哥特人是被上帝選中來繼承羅馬的人——經過世代傳承和演變上升為系統(tǒng)化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發(fā)展為“哥特神話”這種主導性的敘事模式。其核心觀念是“唯一的、永久的西班牙”,即認為從西哥特王國到阿斯圖里亞斯、萊昂,再到卡斯蒂利亞和西班牙王國,西班牙歷史存在連續(xù)性和統(tǒng)一性;上帝站在西班牙一邊,中世紀西班牙史就是十字軍的歷史,即作為西哥特人后裔的基督教徒與各種敵手進行抗爭,趕走猶太人和穆斯林,復興西班牙的過程。這種觀念產生了深刻的歷史影響。一方面,它使得統(tǒng)一后的西班牙日益加強中央集權統(tǒng)治,排斥異己,消除文化多樣性,不遺余力地在歐洲捍衛(wèi)羅馬教會的利益,在所征服的新大陸地區(qū)推行天主教化政策。另一方面,它抹殺了穆斯林、猶太人對于西班牙歷史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更為重要的是,它只從斗爭的角度來解讀不同宗教群體間的關系,掩蓋了它們之間互動共生的歷史原貌。
在“哥特神話”形成與發(fā)展的同時,也存在著另一種學術傾向,即客觀公正地對待歷史上和同時代發(fā)生的事情。14世紀卡斯蒂利亞史學家佩德羅·洛佩斯·阿亞拉撰寫的《卡斯蒂利亞列王史》客觀真實,與 “哥特神話”影響下的編年史有著明顯的不同。15世紀末意大利的阿尼奧·德·維泰爾博則是第一位西班牙之外批判“哥特神話”的歷史學家。他們在官方把控歷史撰寫與宗教狂熱情緒泛濫的時代敢于質疑官方史學、嘗試書寫真實的歷史,實為“互動共生”撰史模式的先行者。
菲利普二世的阿拉伯語翻譯米格爾·德·盧納撰寫的《國王羅德里戈信史》開始賦予多宗教群體互動共生的歷史敘事以具體內容。這種撰史風格從17世紀末起逐漸成為一種風尚。1783年問世的加泰羅尼亞歷史學家胡安·弗朗西斯科·馬斯德烏的《對西班牙和西班牙文化的歷史批判》一書代表了18世紀啟蒙思想影響下西班牙史學的最高成就。這種顯著變化的出現(xiàn)主要得益于當時寬松的政治氛圍和啟蒙運動的影響。
1808年,拿破侖大軍入侵,西班牙強烈的近代民族意識和國家認同被激發(fā)。在整個19世紀,西班牙一直處在自由與傳統(tǒng)、復辟與反復辟的較量之中。這種充滿激烈對抗的政治和文化氛圍體現(xiàn)在史學領域是19世紀既有對“哥特神話”這種歷史觀的秉承與弘揚,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從不同的視角來審視歷史。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在這個專業(yè)歷史學誕生的時代,第一批不僅使用拉丁語資料,而且使用阿拉伯語資料的“伊斯蘭西班牙”史問世;西班牙猶太人的歷史開始受到重視;中世紀西班牙史開始受到國際史學界的廣泛關注。西班牙歷史學家弗朗西斯科·哈維爾·西莫內特是19世紀西班牙正統(tǒng)史學的最杰出代表人物。他的獨特貢獻在于利用其語言、檔案的技巧來證明西班牙歷史延續(xù)整個中世紀,其間有著不曾中斷的信仰,從而把西班牙歷史的“哥特神話”在學術上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而何塞·安東尼奧·孔德利用阿拉伯語原始檔案撰寫的三卷本《阿拉伯人占領西班牙史》第一次把711年穆斯林征服和1492年對格拉納達的再征服視為中世紀西班牙史的基本框架,這與“哥特神話”關于中世紀西班牙歷史連貫性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
總之,在以“哥特神話”為特征的官方史學大行其道的同時,從多宗教群體互動共生的角度闡釋中世紀西班牙歷史發(fā)展的敘事方式也在慢慢形成。這些都是卡斯特羅“互動共生”學術思想的重要淵源。19世紀的西班牙在自由與傳統(tǒng)之間徘徊,反映在史學領域:一方面“哥特神話”在學術上發(fā)展到新的高度;另一方面從穆斯林、猶太人與基督教徒互動共存的角度來看待中世紀西班牙史、注重穆斯林和猶太人對西班牙文化貢獻的學術佳作也多有問世,為動搖“哥特神話”奠定了學術基礎。
20世紀,西班牙一如之前的幾個世紀,處于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激烈紛爭中。1939—1975年弗朗哥獨裁時期,自然不乏秉承“哥特神話”的傳統(tǒng)史學和為獨裁者提供有力的輿論支持的歷史學家,拉蒙·梅嫩德斯·皮達爾是其代表。然而,在弗朗哥時期,以寄居美洲的卡斯特羅為代表,一些學者公開對傳統(tǒng)史學提出質疑,多宗教群體共存互鑒的敘事方式日臻完善。這場學術交鋒即為前文提及的“西班牙史論戰(zhàn)”。
卡斯特羅的史學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1948年出版的專著《一部西班牙史: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猶太人》中。該書1954年被修訂、翻譯為英文,書名為《西班牙歷史的結構》,1971年再次修訂,書名改為《西班牙人:歷史導論》。其中心論點是:所謂固定的、恒久的西班牙文化是一種“泛西班牙主義”的謬論;西班牙文化在以前并不存在,而是在8—13世紀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猶太人的互動中慢慢形成,西班牙文化打上了這種互動進程的烙印。可以看出,他旗幟鮮明地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占主流地位的傳統(tǒng)觀點。為了說明這種互動進程,卡斯特羅從導師皮達爾那里借取“互動共生”(convivencia)的概念,旨在說明中世紀西班牙社會的多宗教性和多種族性。但他賦予該概念以特殊的含義:三個群體的共存,但每個群體都有自覺的、集體的文化意識和文化元素,互相競爭的群體可以把對方的一些文化元素拿來為己所用。除了理論創(chuàng)新之外,卡斯特羅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微觀研究,深入揭示穆斯林和猶太人在西班牙的具體影響。
桑切斯—阿爾伯諾斯于1956年出版兩卷本著作《西班牙:一個歷史謎團》,并于1975年出版該書的英文版。他強烈批判卡斯特羅的文化互動觀,認為卡斯特羅夸大了穆斯林與基督教交往的范圍。在他看來,這種交往是沖突型的,因此無益于形成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交流;西班牙文化由羅馬、哥特和其他因素構成,一種悠久的“西班牙文化一體性”轉化了進入伊比利亞半島的伊斯蘭、猶太等多數(shù)外來文化元素。
從這場爭論不難看出,桑切斯—阿爾伯諾斯繼承了長久以來的西班牙史學中的“哥特神話”,其思想與西莫內特、皮達爾一脈相承。而卡斯特羅的觀點也根植于中世紀以來一代又一代學者從多宗教群體共存互鑒的角度看西班牙歷史的學術傳統(tǒng),并最終發(fā)展為“互動共生”的撰史模式。這場爭論對西班牙史學發(fā)展影響巨大,卡斯特羅的“《西班牙歷史的結構》成為一部分水嶺式的著作”。
1975年西班牙民主化進程啟動以來,民族主義和天主教認同逐漸弱化,“歐洲化”取而代之。與此同時,20世紀下半葉以來興起于美國的“多元文化主義”為解決西班牙長久以來的問題提供了出路。在“多元文化主義”框架下,歷史學家不再把伊斯蘭教在中世紀西班牙的存在視為西班牙加入現(xiàn)代世界的障礙,而開始將其視為半島多元文化存在的必要條件,是西班牙對于中世紀歐洲史的獨特貢獻。另外,在20世紀末多種族全球共同體中錯綜復雜的關系下,中世紀西班牙成為研究宗教間關系、文化共存、社會互動的“沃土”,越來越多的世界各地的學者轉向該領域的研究。自然而然地,在這一時期,卡斯特羅“互動共生”的歷史觀日益成為史學家對中世紀西班牙史主旋律的共識。
第一,“互動共生”的個案研究空前增多。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西班牙的許多地方檔案公開,以卡斯蒂利亞為中心的西班牙歷史研究逐步讓位于關注加泰羅尼亞、阿拉貢、瓦倫西亞等地的區(qū)域性研究。20世紀最后幾十年,越來越多的中世紀史學者涌入地區(qū)檔案館,尋找近八個世紀的時間里西班牙多宗教關系的新線索。
第二,學者們依據(jù)新的資料,運用跨學科方法,對“互動共生”的內涵進行了諸多新的界定。托馬斯·格里克的《中世紀早期的伊斯蘭教和基督教西班牙》等論著把中世紀西班牙史的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首先,他正面回擊了阿爾伯諾斯的觀點。阿爾伯諾斯認為,伊斯蘭西班牙不可能對基督教北方產生任何影響,因為雙方關系的常態(tài)是戰(zhàn)爭,而不是和平。針對這一點,格里克指出,沖突,也就是“抗生”(antibiosis)所帶來的文化適應一點不比“共生”(symbiosis)所帶來的文化適應少,這是因為,“‘抗生’實際上是文化借鑒的一個極為常見的語境,與敵人的競爭可以成為文化革新的強大推動力”。其次,格里克關于穆斯林西班牙與基督教西班牙關系的觀點也與卡斯特羅形成了區(qū)別。他認為卡斯特羅“沒有提到三個群體間接觸、沖突的社會動力,過于重視大腦的思維過程,沒有認識到這種過程也是由社會動力塑造甚至決定的”,給人的印象是文化進程“發(fā)生在社會真空中,在很大程度上獨立于社會力量”;“……在卡斯特羅看來,這三個群體的人們之間的關系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的,好像這三個群體在人口數(shù)量、政治和軍事力量、文化影響力等方面都差不多,完全不顧通往權力的制度性或法律性機制。卡斯特羅所看重的不是各個群體的物質力量,而是其想取得成功的相應的自覺意識”。在此基礎上,對于卡斯特羅的“互動共生”這一術語,格里克認為,將其進行修改,還是可以利用的。他吸收了其中的一個層面,即承認“文化適應是把‘他者’內在化的過程”,同時增加了這樣一個層面,即認為“文化互動不可避免地折射出現(xiàn)實而復雜的社會動力”。
進入21世紀以來,面對當今全球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從中世紀西班牙多宗教群體“互動共生”的社會機制的角度展開研究,成為重要的學術特色。美國人克里斯·勞尼的《一個消失的世界:中世紀西班牙的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猶太人》可以作為這類著作的代表。該書在“9·11”事件之后的氛圍中撰寫而成,勞尼在序言的結尾處明確表達了寫作意圖:“在中世紀西班牙,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猶太人對于互相間的宗教信仰和風俗既歡迎又排斥,既并肩戰(zhàn)斗又反目為仇,有時能夠寬容近鄰并鑄就了三個宗教群體的黃金時代。他們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同享的社會’應該是什么樣的。他們的輝煌是他們共同努力的結果;而他們的悲劇在于他們沒有認識到更不能保護取得這些成就的條件。他們曾斷斷續(xù)續(xù)地照亮了人類通往寬容和互相尊重的道路,但最終卻陷入宗教仇恨的深淵。人類無路可退,中世紀的西班牙也許可以為人類指出未來的方向?!痹诮裉烊蚧臅r代,人類應當首先認識到自己的共同利益是什么,優(yōu)先考慮什么把他們連接在一起,而不是優(yōu)先考慮什么把他們分開,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不同種族的人類群體友好共處,這就是我們應當從西班牙中世紀史中所感悟到的。
從本文的論述可以看出,從中世紀至今,“哥特神話”和“互動共生”兩種關于中世紀西班牙史的敘事模式在西班牙學界和西方學界是清晰可見的。在20世紀中后期之前的大部分時間里,尤其是在15世紀末的“天主教雙王”時期、16、17世紀的哈布斯堡王朝執(zhí)政時期和20世紀的獨裁政府時期,“哥特神話”占據(jù)主導地位。然而,從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猶太人三大宗教群體互動、交流的角度進行解讀的嘗試一直存在著,到1948年,卡斯特羅把這種觀點概括提升為“互動共生”的歷史觀。經過幾代學者的修正和補充,“互動共生”的內涵日益明確:基督教徒、穆斯林、猶太人在近八個世紀的時間里共棲于伊比利亞半島;這一過程中存在著文化適應,即“把‘他者’內在化”;“文化互動不可避免地折射出現(xiàn)實而復雜的社會動力”,即與社會結構密不可分;在大部分時間里,三個群體間保持著一種相對和平的共生關系,伊比利亞半島形成了一種“寬容文化”;無論是穆斯林當政,還是基督教徒當政,之所以存在寬容,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互相間的現(xiàn)實需要;在再征服運動的高潮時期,存在著宗教和種族間的暴力沖突,這也是互動共生的一種形態(tài),是文化借鑒的一種常見的語境,與敵人的競爭可以成為文化革新的強大推動力。
“哥特神話”敘事模式是在“再征服運動”的特殊歷史氛圍中形成的,在西班牙海外擴張和近代民族國家構建的過程中得到不斷強化。但它并不足以解釋中世紀西班牙史的豐富內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為不同時代的西班牙統(tǒng)治者所利用。在“哥特神話”大行其道的同時,一些學者敢于秉筆直書,從多宗教群體共存互鑒的角度闡釋西班牙中世紀史?!拔靼嘌朗氛搼?zhàn)”是兩種敘事模式的沖突發(fā)展到弗朗哥專制時期的必然產物。20世紀后期以來,在“西班牙史論戰(zhàn)”的推動下,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速,“互動共生”成為中世紀西班牙史的主要敘事模式。
筆者認為,與“哥特神話”相比較,“互動共生”的敘事模式更為客觀,更符合中世紀西班牙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世紀的西班牙為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猶太人所共享,簡單地從“再征服運動”這種單一的角度予以闡釋并不能揭示其豐富內涵。
當然,也應當看到“互動共生”研究至今尚存在一些缺陷,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互動共生”的歷史觀并沒有徹底擺脫中世紀西班牙是“寬容社會”還是“迫害社會”這種兩極化、簡單化的理論框架和爭論漩渦,且“互動共生”的內涵也需要進一步深入、清晰。20世紀中葉以來,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不斷補充該概念的內涵,但總給人“盲人摸象”之感,尚缺乏總體、宏觀的概括與總結。而且,過分強調“和平”、“合作”、“共生”等也顯然忽視了“宗教迫害”等暴力沖突的歷史事實,很容易被人詬病。其實,如果能擺脫“寬容”還是“迫害”這種過分簡單化的爭論,沿著格里克的研究思路,將“共生”與“抗生”辯證地統(tǒng)一起來,在動態(tài)的語境中考察錯綜復雜的西班牙中世紀史,“哥特神話”和“互動共生”這兩種歷史觀是可以融為一體的。
第二,尚缺乏豐富的個案研究,特別是對11世紀之前“互動共生”的個案研究。711—1492年的西班牙史,可以以11世紀為界分成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是穆斯林埃米爾、哈里發(fā)統(tǒng)治伊比利亞半島大部分地區(qū)的時期,后一階段是穆斯林統(tǒng)一政權分裂、基督教再征服運動不斷推進的時期。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以阿梅里科·卡斯特羅為代表,學者們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后一階段,關注基督教徒南下過程中與當?shù)啬滤沽趾酮q太人的互動共生。而對于以穆斯林為主導的前一階段,相關成果稀少。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狀況,大概與可利用的資料有關。關于后一階段,有豐富的地方檔案保存下來,而關于前一階段的很多阿拉伯文材料在再征服運動中被毀,給研究帶來很大困難。但這種研究并非沒有可能。安· 羅斯瑪麗·克里斯蒂斯在2002年出版的《安德魯斯的基督教徒:711—1000年》一書中充分利用現(xiàn)存的拉丁文資料,“特別關注(基督教徒)自己的話語”,提出了一個全新的觀點:傳統(tǒng)學術及普通民眾都認為穆斯林統(tǒng)治下基督教徒的生活日益變糟,這種觀點必須重新認識。拉格希爾德·約翰斯魯?shù)隆に骷犹釀t依據(jù)大量法律文獻,于2012年出版《中世紀的多元主義:中世紀伊比利亞半島的混雜認同、改宗和混合婚姻》,提出“所有文化都是雜種,……談判桌對面的對手是半個自己”的觀點。這些都是非常好的探索。
第三,跨學科研究亟待推進。中世紀西班牙歷史發(fā)展曲折而復雜,不同文化群體在這里的“互動共生”是一個內涵極其豐富的歷史現(xiàn)象,傳統(tǒng)的歷史學研究恐怕難以給該領域在研究理論和方法上帶來重大突破。筆者認為,沿著美國學者托馬斯·格里克把歷史學、語言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方法結合在一起的研究路徑,組織多學科學者聯(lián)合攻關,跨學科研究有望成為中世紀西班牙史研究的發(fā)展趨勢。
在全球化與多元文化共存的國際形勢下,在不同文化群體、尤其是不同宗教群體的共存問題日益受到重視的今天,從事中世紀西班牙史研究的學者應該盡量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努力解決目前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回歸歷史的本真。倘如此,“互動共生”仍將是中世紀西班牙史研究中占主導地位的歷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