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育燁
【摘 要】曹禺《北京人》中的北京人,不僅僅只包含那個充滿著符號意味的,宛如自天而降的巨靈一樣的,返祖且孔武有力、野而可怖的北京人。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豐沛充滿的生命力與人類日后無窮的力量。但是,即使這樣,那種無所不能也太單薄,太具有政治化的隱喻了。結(jié)合劇作家為這部戲定下的整體氣質(zhì),《北京人》里更加重要的主角是曾皓、曾文清與曾霆,甚至江泰這樣衰而不死的北京人。曹禺的筆力,這種人物雖然以功能性為主,但是并不單薄,反而是戲劇結(jié)構(gòu)的直觀體現(xiàn)。所以文章主要結(jié)合戲劇的整體悲劇結(jié)構(gòu)和曾皓的成長、作為,以及悲劇性結(jié)構(gòu)對人物的影響進行分析。
【關(guān)鍵詞】功能型人物;敘事結(jié)構(gòu);悲劇性;曹禺;曾皓
中圖分類號:J805?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28-0012-02
曾皓是《北京人》中的人物線索的牽系者,是他的存在完成了這個舊宅子的人物組合。但他在劇中主要作為一個功能性的人物出現(xiàn),他是構(gòu)成主要人物生存環(huán)境的一個“情境”,只是他在功能性的基礎(chǔ)上又逐漸被豐富到有了一定的主動性,而這種豐富性又是有緣由可循的,并且沒有被完全顯現(xiàn)。所以本文從對他成長的隱形書寫及行動中,挖掘曹禺賦予曾皓的情境功能,以及他的命運對整體悲劇性的具體體現(xiàn)。
一、時運不濟者
(一)暗場戲。曾皓是家里的大長輩,他小時候也經(jīng)歷過家庭的繁榮,陳奶媽所描述的“整萬整萬的銀子經(jīng)過手”“這門口……不是個藍帽子,正三品都進不來”的生活,他是絕對的見證者。幼年的他一定與他的兒子一樣,“北京的書香門第長大,下棋賦詩作畫,很自然地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時間。北平的歲月是悠閑的,春天放風箏,夏天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紅葉,冬天早晨在霽雪時的窗下作畫……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過?!彼械男量嗖贿^是讀《昭明文選》到三更。只是我們通過瑞貞,大致可以推算出他所經(jīng)歷的年代與時代事件,時代動蕩不安,軍閥、民主、資本爆發(fā)。面對這種時局他并不是沒有過反抗,江泰出場時,在江泰與曾文彩的兩人場面里曾經(jīng)提到過一段往事?!盎熨~!借我錢,買田產(chǎn)的時候,你問問他們還記不記得?我叫他們累的丟了官,下了臺,你問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昨天我跟老頭通融三千塊錢,你看老頭——”我們大致可以了解到,曾皓是曾經(jīng)嘗試過對這個日漸衰敗的家庭給予補救的。但是由于童年并沒有受過可以適用于時勢技能的訓練,所以不可避免,他并不知道做這些事情的竅門,毫無懸念地在角逐中敗下陣來。
(二)人物關(guān)系。在外頭的生活并不如意,于是開始想著要回歸家庭。但是不幸,妻子早亡,于是他的身邊再也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來依托。第一幕出場時,他所處的情境是大兒子不爭氣,小女兒懦弱。兒媳曾思懿誤以為他還有些錢;但是他并不能捅破兒媳的這種“誤以為”,為著這種誤解其實可以在關(guān)系上給予性格有些咄咄逼人的兒媳一點制約,這種誤解也可以幫自己維持尊嚴與做一家之主的底氣;他對女婿江泰則是一直有些膽怯,江泰這個直言直語的留學生,在“縱情歡樂”中可以想見他在國外是受到的怎樣解放天性的教育,他自稱是“北京人”的后代,于是從不偽裝自己的情緒。兩人每次見面必要揭開曾皓傷疤一樣的偽裝,并且又由于那段“借錢買田產(chǎn)”過往,江泰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能力的不足。
萬念俱灰之時,他看見了愫方。愫方作為一個孤女,最開始他一定是存著士大夫的好心,想要給愫方一個護持。但是當愫方對他好,深夜幫他捶腿揉肩,灌好了湯婆子給他放在被窩里面,他漸漸開始對愫方有了依賴心理,如同一個戀母的嬰孩。心里明知道自己的前途是棺材,但是心中還是想要抓著愫方不放。“幾次來提親”,都“坑著人家老姑娘”,左推右阻地攔著。衰老慢慢讓他覺得逐漸枯萎,死期將近。這種枯萎的感覺不只他一個人身上有,他的兒子曾文清也深受這種枯萎感的折磨,這種枯萎讓他在愫方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選擇自殺。
(三)“盡信書”。但曾皓值得挖掘的是,他身上一直有一種荒誕感,即使對自己將死的結(jié)局心知肚明,仍要一遍一遍漆那個死時要睡的壽木。把自己人生中的死亡當成最后一件大事兒來做并不奇怪。畢竟他除了“壽木和補藥”兩點不讓步外,其余他盡量不使得自己成為子孫的累贅。只是壽木本身過分形式主義了,說他是為了體面嗎?漆了這壽木不給匠人錢,比不漆更加不體面。總覺得他只是要一種游戲人間的快感與成就感,像是童年與朋友吹噓自己手里的鴿子是全北京最好的一樣,意義的有無,對這個家庭有沒有幫助,他其實心知肚明。只是這種快感本身比壽木重要,壽木也可以為他制造一種家境殷實的假象。第二幕中大兒子幾個月沒有音訊,女婿即將跟自己撕破臉皮,但是那個壽宴還是要過。家庭的傳統(tǒng),仿佛他行走的慣性。走到后面,理所當然備一副上好的棺材。
他對他的家庭還有什么希冀嗎?所有人都會覺得他也看到自己行將就木,就干脆不管了吧。但是他并不,他的心中腦中,還惦念著這個宅子里可以再添一個重孫。瑞貞給祖先磕頭,他一定要問,心里有沒有說“求老祖宗保佑早點兒有喜?”還要監(jiān)督著曾霆背《昭明文選》;曾霆和袁園兩人潑水玩,他要在鄰居來之前,讓曾霆跪下,“給別人看看我們的家教”;兒子吸鴉片煙,戒了幾次都沒能改成,他盼望著兒子可以出去謀個生路。但是就在所有人都告訴他,兒子已經(jīng)走了的當晚,在臨睡前的驚亂中起身,親眼看見剛吸完鴉片煙正恍惚意亂的兒子,哀慟中竟“突然”給兒子跪下,痛心的說“你是父親,我是兒子。我請你再不要抽,我給你磕響頭,求你不——”
他身上的矛盾是,一邊在江泰準備住房給房錢、吃飯給飯錢的時候說為了讀書人的體面,我們“不談錢的事”,另一邊又在苛責自己的子孫沒有掙錢的本事。這也是為什么他并不能貼近他的兒孫們,情感是共通的,他也必然經(jīng)歷過曾文清、曾霆的成長階段,只是活了這么些年歲,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變革與混亂,經(jīng)歷了自己的家庭從繁華到衰敗,他太明白生活究竟可以與什么息息相關(guān)了。他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最直接決定生活質(zhì)量的是經(jīng)濟與名譽,這的確是成人式的,幾乎可以與理想主義站在對立面的一種衡量方式。老而不可愛之處也在于此。所以他關(guān)切年輕人,但是只是希望站在過來人的角度要求年少者不求甚解地走他所指出的道路。
回望曾皓的一生,他深為不會掙錢所累,但是筆者相信他不諳此類事情,與他內(nèi)心最深處其實不好錢財、堅守著讀書人的一點點笨拙氣有關(guān)。只是他并不明白讀書為他帶來的,除了愉悅與知圣賢之理之外的東西。所以他仍要逼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讀《昭明文選》。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落到這種境地,也不明白自己身上的那種呆板、無趣,都是因為“盡信書”所以不能在社會生活中自洽的緣故。所以了無生機的宅院里,他以及他的養(yǎng)育方式成長起來的一家人,甚至遠不如研究人類學的袁園一家的野性與不識規(guī)矩招人喜歡。
二、失倚的哀弱與苦痛
第二幕末無疑是曾皓人生最低落的時刻,前一秒他剛剛跟愫方表露了心意,他甚至放下了所有的自得與驕傲,坦誠說自己是沒有錢了,并以自己的衰老作為要挾,說兒孫煩厭自己,自己的前途就是那副棺材。聲淚俱下地恐嚇威脅愫方……他的一切動作在第二幕的結(jié)束得到了最強烈的展示,“老人的蒼白的手忽然緊緊抓著那門扇,堅不肯放?!?/p>
如果說直到這里曾皓仍然是一個功能性的人物的話,那么他從功能性人物轉(zhuǎn)變成一個主動性人物就是在第三幕。
但是第三幕他從醫(yī)院回來,與死亡照了個面的驚嚇之余,對人生的認識仿佛又上了一個層面。他開始自我檢討,“現(xiàn)在我們家里出了我這種不孝的子孫……這是我對不起我的祖宗,我沒有面目再見我們的祖先敬德公……我不說你,錯誤也是我種的根,錯也不自今日始。”并且終于決定要放下自己那塊形式主義的壽木,面對要倒塌的曾家土墻,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扶一扶,“但愿家運就此轉(zhuǎn)一轉(zhuǎn)?!?/p>
從功能性人物變成一個有主動性、有自我的人物,是因為本來他的情境是規(guī)定好的,將死,并且自己做著要死的萬全準備。但是他的情境在第二幕末尾一下子變成了“差點要死”,并且這個變故是突如其來的。從他對愫方的近乎畸形的依賴,我們可以看出,曾皓是一個非常惜命和怕死的人。所以這個時候,他是必然會發(fā)生變化的,并且這種變化是從他自身的恐懼中發(fā)展出來的。
同時,《北京人》的整體結(jié)構(gòu),所有走不出的人,如果沒有想沖破這個宅子的主動性,這是沒有悲劇性的。悲劇存在于想走出這個宅子但是走不出,比如曾文清,他像一只鴿子一樣想要飛出去,但是他在這個宅子里面養(yǎng)懶了,于是折翅而歸。這種想要飛但是飛不起來,掙扎的過程,以及掙扎之后絕望、痛苦甚至是無力感,才是真正能夠打動人的內(nèi)容。而曾皓,結(jié)合整體的結(jié)構(gòu),這種掙扎,以及由于恐懼所忽然煥發(fā)出的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生命力,是必然要書寫的,也加重了這種悲劇性。
曾皓悲哀的一點在于他對他的兒子與孫子是完全沒有共情能力,他身上不光有讀書人要守的尊嚴,還有自己當年做官做生意,追風逐浪,雖然沒有逐浪成功但是仍然重在參與的硬氣。他對自己當下倏忽而過的平淡生活的勸慰是“這一輩子做牛馬,現(xiàn)在想歇歇了?!钡恢肋@種他自以為的自我和解,與這在家庭范圍內(nèi)的“堅不肯放”為兒孫帶來了多大的痛苦。他的兒子清俊飄逸,懶散自然,從小為母親所溺愛,溫愛可親,像他一樣沒有學習過如何在外頭的風浪里生存,但是就這樣被自己的父親帶著絕望推出門去。
劇作家柔軟又決絕的一點在于,在第三幕結(jié)尾,他會利用曾皓老人的身份。曾皓老而不可愛,但是非??蓱z。曹禺讓有出路的人走了,沒有出路的人還留在家里。由于愫方對于曾皓的重要意義(愫方的出走是由于曾文清的歸來使得她在這個老宅院里生活的意義消失了,走得草率并且有掛礙),劇作家安排了曾文彩安慰他:“爹,別難過了,怎么樣的日子都是要過的。等吧,爹,等到明年開了春,爹的身體也好了,重孫子也抱著了,江泰的脾氣也改過來了,哥哥也回來找著好事兒了——”但是這個安慰同時又包含著多么深刻的絕望,重孫子被打掉了,曾文清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