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樺
我坦言,我對王奇志新近創(chuàng)作的《無盡》系列心懷歡喜。它以豐富而不失純粹、微妙,荒誕而又真實、合理的圖象,與萬物相對而直面生命本質的詩意闡釋,顯示出了王奇志創(chuàng)作之不可遏制的活力。
在王奇志《無盡》系列的創(chuàng)作手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兩個月前看了一部美國科幻電影,叫《湮滅》,好萊塢套路,情節(jié)簡單,片中外星物種(或者說生命)入侵,大有湮滅地球之勢,地球人進入覆蓋區(qū)域,消失了,但并未死,而是轉化為另一類生命存在,而湮滅區(qū)域內的花兒、樹兒則長成人形,動物頭上的角則長成樹形,電影情節(jié)并未讓我感動,但這些物種的異化刺激了我,便萌生此系列的創(chuàng)作念頭,即所謂的靈感吧……
顯而易見,《無盡》是以“生命叩問”為內核的作品。在這個系列中,有著王奇志對生命開端的冥想、時間對生命持久的塑造,以及對人類迷失的本真的尋找,從而體味生命的形態(tài)和可能,進而對人類命運進行反思與探究,由茲而顯示出畫家的內心在向萬物突然敞開時對生命的醒悟,人與世界得以或直接或幽曲的關聯(lián)。作品不但聚焦瞬息的體驗與易逝的情景,并憑藉突然的遷想為一些平常的事物和人賦予新的意味。在王奇志的筆下,生命是能夠“喊著生死”的崇高存在,也能像秋日的螞蟻手持秋天的羽毛化身為換季間“最后的王者”。由于王奇志在創(chuàng)作這個系列的過程中,對所描繪的對象——無盡的生命體保持著貼切的溫情,并調動繽紛爛漫的詩意想象力,由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點一線一個墨團一個畫面的組構而集中自己的耽思懸想,使混沌的生命世界重新充滿魅力,讓我們品讀這些作品時,感到其背后有著隱秘的存在,在用難以抗拒的力量搖曳著生命的延展。
我毫不隱諱我很欣賞流淌于奇志筆下那些細微而綿密的情感體驗,也是隱藏于沉靜之下的情感躁動。雖然他的作品中沒有傾瀉而下的感情洪流,但是細小的筆致針芒足以激活人們的感知神經(jīng)。奇志在寫繪中,所選取的都是地道、樸實的水墨語言,但讓人清晰地看到他的觀念是簇新的,與自我的內心世界、與對生命的感悟之間的種種微妙的關聯(lián)是緊密的。他在技術和媒材上并沒有使用什么特別的手段,但卻帶來了一種語調和圖式的驚喜,他用富有包容性的詩意想象和構成意識將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但卻并未切斷感觸間的相連性。你看見草葉揚起了頭顱,葵、榴在孩童一樣舞蹈,你聽見了花朵的笑聲,人面樹柯在陽光下奔跑……這些情景我們如此陌生,卻又感覺如此熟悉,不禁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又讓人沉思默想。畫家的這種敏感,顯然來自于內心的一種洞察力,察覺到事物之間、生命之間的相似性。拓寬事物、生命之間的鏈條,也正是在豐富人們對無盡生命的認知。
無疑,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是另外一個世界,是他們自己的世界。但我相信,這個世界并不像許多人所說的,與我們生活的世界無關,只是藝術家向壁虛造、閉門臆想出來的世界。這種將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秘密秩序隨意化,其實是在懷疑一個藝術家源發(fā)的素樸的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命名的能力。要理解藝術家的世界,必須修正我們的世界觀,必須賦予藝術家破壞、粉碎、變形我們僵化秩序世界的權力,必須重新認知生命和生命之間的不透明、不可知、不理解,承認藝術家再造世界的能力,再造之后世界成為另外一個世界。藝術家創(chuàng)造世界,其實是他們“看到了”一個早已存在的世界,然后施展再造的幻術。只是我們對我們日日相處的世界習焉不察、熟視無睹——但這個世界一直就在著。在我看來,藝術家確實和我們同處一個世界,但他們卻看到了我們這些非藝術家所看不見的那個隱匿的世界。藝術家是幽暗未明世界的敞開者、澄明者、命名者和言說者。對藝術而言,這是一個古老的觀點,但我認為今天依然適用。我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說,王奇志創(chuàng)作的《無盡》系列“有如神跡”(在此處,神只是相對于機械真實而存在的。)
也正是品讀王奇志的《無盡》系列時,我?guī)缀醺械竭@是一組我期待用水墨來寫繪而迄未看見有人寫繪的作品。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象過一個人頭頂向下倒栽入天國,或者人頭草木身的奇情異景,但這注定不是專注于承襲傳統(tǒng)的水墨畫家所樂意為之和陳陳相因而能寫繪出來的作品。是的,生命是永恒的藝術命題,但更多的藝術家都是在凝望每一個閃光事物的人。其實,任何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在某種意義上至少是古老的萬物有靈論者,而在有生有死的世界里,持萬物有靈論不啻是幸福的,因為在那里死亡被取消,生命無止盡。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的人,其體內無疑流淌著古老的源遠流長的詩性智慧。正是這一普世詩性智慧,使王奇志獲得了《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應該說,這是他對最高存在的禮贊。一個藝術家的頭腦能夠進行這樣的運轉時,我體內那個“天生的好讀者”通常會一口咬定,這是一個可以寄予期待的藝術家。
生命的確神秘。而被感知到它的人的感知,是一個靈魂漾起漣漪的時刻。藝術家在一個配得上“神秘”這個詞的有神秘主義感的瞬時沖動中,一眼瞥見了生命與神秘之奇特關系的漩渦——“神秘”便具有了不可言說然而又似乎觸手可及性。也恰恰是“神秘”的奇譎,引來了像王奇志這樣一種一探究竟的矚瞻和蝶翅翩躚的冥想。所以說,王奇志的《無盡》系列,看似寫繪的是他冥思庫房里某個瞬間的靈光一閃,但一幅幅地看下來,它們便不再只是幾個片羽吉光的呈顯,而是在一種詩意的言說方式中,“神秘”“遙望”“無盡”三個詞均在發(fā)光。我至今記得,當我第一眼看見他這個系列的開始幾幅,便感到一根內指的神秘主義的火柴,即刻點亮了我心中最內在的那個有同樣傾向的磷石。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命題,沉潛于那些復雜的已知與未知,畫出你靈魂里的冥思吧,畫出你久蓄于心的神秘輝芒的騰躍吧,如果你看到新的創(chuàng)造在向你招手的話。
讀著王奇志的《無盡》系列,我真心感到,如果你是一個好畫家,哪怕你畫得再陌生,都能讓我享受到品讀的樂趣。這也使我有時思索一下“藝術何為”的問題。一個藝術家的個性當然是在寫繪中建立起來的,而不是憑空建立的,如果你成天畫來畫去,畫的都是相對凌亂、糾結、自己仍昏昏然搞不清楚自己的東西,那么,你的內心、靈魂就還沒有進入一個有效寫繪的狀態(tài)中,還沒有能力達到心靈“創(chuàng)造”的程度。能夠進行“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形象延續(xù)的可是造物主的創(chuàng)世余業(yè))的,從來都是一個非一統(tǒng)的靈魂之主動。只有非一統(tǒng)的靈魂才有能力寫繪出內心的隱憂、痛楚、深度黑暗和思想的閃光,否則無能去創(chuàng)造出什么有活力、有生命的作品來。好的作品,能夠在藝術的創(chuàng)造中做到對“至微”和“大全”的精細兼容。藝術家們啊,請讓我看到你們真正地挺立在你們獨有的藝術家的位置上吧。
堅持著對美和純粹的不息求索,憑著對人類的感同身受的能力和對世界的同情,藝術家有時也以預言家的聲調,在手能觸及、目力所至、靈犀相通的各種事物當中,并不顯得自大地力圖為生命代言。從有盡到無盡,這是王奇志從事水墨創(chuàng)作以來躦程的履跡,亦即生命行走的履跡。我無須掩飾我的欣悅:《無盡》系列,讓我依稀看到了當代水墨創(chuàng)造的又一種可能,以及可能呈現(xiàn)的N種可能。
(作者系知名作家、文藝評論家、湘潭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