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崇拜是一種情緒的鼓舞,一種熱烈的盲目,一種在意識到個人渺小之后恐慌的投射。
大學英語課本里有一句話:要是一件事聽起來好得簡直不像真的,這事多半兒就不是真的。(When something sounds too good to be true, it probably is.)比如圣誕老人,比如財務自由,又比如,超級英雄。
從天而降的完美英雄把世界拯救,故事從小聽到大,習以為常,難免陳濫。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議論,牧歌總是寫草如何柔順且綠,牧羊女如何美麗乖巧,有人讀得膩了,就說這種詩里漏掉了一樣東西——狼。就像孩子看到氣球忍不住要戳一戳,這種俏皮話帶著惡作劇特有的促狹和生動。亞馬遜新劇《黑袍糾察隊》(The Boys)就扣住題材審美疲勞,翻新出“如果超級英雄并不是英雄會怎樣”,立意活潑,先行加分。
有很多評論說這部劇是反英雄的,類比指向《守望者》。不過看完整部劇集,倒覺得跟超級英雄主旨越發(fā)接近;全劇呈現(xiàn)的仍然是正義和邪惡的對壘,只是公認為善的那一面實際是惡;別忘了在超級英雄故事里,反面大Boss往往也以萬人愛戴的正面人物形象出場。漫改作品的天然屬性,決定世界永遠劃分為光明和黑暗的兩極,永遠涇渭分明。真的要說反英雄,恐怕應該舉出一些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畢竟“英雄并不是真正的英雄”和“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還是很不一樣的。
所以與其說《黑袍糾察隊》是反英雄,倒不如說它是反崇拜,在不打破原有二元對立的前提下,盡力強調人的意義。崇拜是一種情緒的鼓舞,一種熱烈的盲目,一種在意識到個人渺小之后恐慌的投射。關于崇拜感如何產(chǎn)生,偉大的王夫之有過精彩闡述:“ ……媚者匍伏以請命,非必服膺于其教也,莊麗動之耳。”人們心甘情愿拜服偶像,未必真的是洞徹教義才五體投地,只是那堂皇富麗、金碧輝煌的外表足以驚心動魄,由審美生出的震撼平移向神秘主義的超驗感覺。而諷刺的可貴意義就在于適時地指出(或者說戳穿),巍峨是可以營造的,莊嚴可以是一門生意,仁慈和厚可以掩蓋狡詐兇險,璀璨奪目可以包裹丑陋污濁——并非一定如此,但是永遠有這種可能。這就是理智的力量。
人生脆弱,芥子須彌,是每個人遲早領悟的道理?!队钪姹M頭的餐館》里贊法德被處極刑,刑罰就是和整個宇宙一起被關進一個狹小電話亭;當意識到自己和宇宙相比是如何渺小、如何不值一提,沒有哪個生物不徹底崩潰,可說是最殘忍的折磨。不為所動的只有贊法德這位自我觀念爆棚的前銀河系大總統(tǒng),他毫發(fā)無傷地從電話亭里出來,滿不在乎地說,整個宇宙我最大,這我早就知道啊。如果不是贊大總統(tǒng)一般的自大狂,我等凡人在意識到自身渺小之后,不至于當場崩盤,也難免面臨何去何從的抉擇。固然盡有比我們偉大的存在,但對這種存在能投注多少信任,是否要完全聽憑自己的感覺或者順從他人的意見?又或者,盡管我們是這樣渺小、愚蠢、脆弱,還是寧可相信自己,而不是聽起來看上去比我們更美好更崇高的東西?
不要那么心甘情愿地讓渡理智,即使這能立竿見影地平復痛苦,這是包括《黑袍糾察隊》在內許多漫改作品的意義。還是在已經(jīng)遠去的大學英語課上,回響著來自托馬斯·杰弗遜的箴言:人有明辨是非的心智。別浪費。(Heaved has given you a mind for judging truth and error. Use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