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采的水晶雪花

李劼

無論是在兩岸三地還是整個海外的華語文壇，這都是個非常陌生的名字，戴文采。盡管她出版過小說，散文，甚至得過《聯(lián)合報》的小說獎，但她從來不曾被所謂的文壇所關(guān)注。她在臺灣文壇上留下的痕跡，竟然是因側(cè)寫張愛玲而招致的種種非難和嘲笑。仿佛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xué)青年誤入了大師殿堂。事實上，她的文字根底和人文素養(yǎng)遠(yuǎn)在張愛玲之上。她的才學(xué)足以睥睨制造了張愛玲神話的夏志清，更不用說臺灣文壇上的諸多庸庸碌碌之輩。流落在臺灣的才女蘇雪林之于魯迅的不屑，完全可以轉(zhuǎn)換為戴文采之于張愛玲的不以為然。但這位臺灣絕無僅有的才女，竟然為了采訪那位女作家，不惜比鄰而居，甚至從垃圾箱里翻找張氏文字，寫就了那篇掀起軒然大波的《我的鄰居張愛玲》，因此受盡臺灣文壇庸人們的白眼。須知，以戴文采的才力和學(xué)識，足以與一千年前的日本經(jīng)典女作家紫式部相談甚歡。謂予不信，不妨翻開戴文采譯作《源氏物語》領(lǐng)略些許。

殘葉颯颯，轉(zhuǎn)眼桐壺更衣的娘家就成故人的故里了。江楓緋緋，水光湛湛，皇上比往常更思念亡妃，派了名喚韌負(fù)的命婦到桐壺故里去。命婦乘著無生滅相臨照下土的月光啟程。不寤的皇上陷入了邃遠(yuǎn)沉思。回想當(dāng)年，月出東方，蘭湯沐浴，他和桐壺春殿食桑，夜秉魚燈，她那種鳳棲冷桐般的姿儀，插花花未歇，熏衣衣已香的意態(tài)，如此別具一格，與眾不同。如今雖仍記憶猶新，卻真?zhèn)€是所謂：“暗中相契約，怎得夢里晤?！苯K究縹緲而不可把握了。

《源氏物語》至今大約有三種漢譯，一是林文月譯本，一是豐子愷譯本，還有就是僅面世一帖的錢稻孫譯作。三者之中，林文月學(xué)究氣較重，雖然忠實原作，卻平庸乏味。豐子愷生動是生動了，卻生動得有如講說水泊梁山故事，硬邦邦地仿佛扛著一根毛竹在弄堂里行走。惟錢譯頗有韻味，用木心的話來說有如水磨糯米。但這離紫式部的原作風(fēng)致還是相距甚遠(yuǎn)。江南風(fēng)味的水磨糯米畢竟不及平安時代的皇室貴胄那般高雅。這樣的空白，是由戴文采的譯筆填補的。

倘若說林文月的譯作是在“信”字上下了功夫，那么可以說戴譯得了“達(dá)”和“雅”。遣字造句的精巧，敘事鋪陳的天然，仿佛是大觀園里的林妹妹筆墨。林妹妹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戴譯有“江楓緋緋，水光湛湛”，悠悠然渲染出相思氛圍。然后更是一番“春殿食桑，夜秉魚燈”的情景，典雅幽靜得足以令人屏聲息氣。最后，“插花花未歇，熏衣衣已香”兩句，將桐壺皇后那種難以言說的美人意態(tài)，刻畫得風(fēng)情萬種。過去有說，“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殊不知，戴譯恰好就是在這畫不成之處別出心裁。據(jù)說，戴文采一直揣測《紅樓夢》并非曹雪芹一人所著，而有曹氏身邊些許才女添香。且不言此說真假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戴譯的玲瓏剔透，直抵紫式部的絕世才華。這相隔一千多年的相知和相遇，乃是冥冥之中的文學(xué)緣份。

遺憾的是，戴文采未能完成此譯，僅在博客上留下了八帖文字。宛如一串晶瑩透亮的遺珠，散落一地。這樣的破碎，恍如戴文采人生的隱喻，也有如其作品的象征。戴文采的文字，珠圓玉潤，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筆鋒所至，點鐵成金。比如在她這篇獲獎短制《邊城雙俠》里：

生果攤上牙買加橘倒聊勝于無，就缺酸而不寒，一種“潤”酸。防風(fēng)堤盡頭一大片甘蔗田，一同梳著綠葉——發(fā)出裂帛般的聲響，無風(fēng)的間歇，卻有水袖翩飛的狂態(tài)，黃沙在葉袖間襲來掩去，然后一路刮上天，消失在干亮的晴空藍(lán)里。防風(fēng)堤那頭等偷渡的人堆中，跑過來一個墨西哥孩子，俞家君掏了一枚五分錢放入他棕黃的掌心，孩子踢著“史替達(dá)”走了。

形容甘蔗田里的綠葉被風(fēng)刮出裂帛般的聲響，這在一般作家大概也能抵達(dá)。不同凡響的是這一句，“無風(fēng)的間歇，卻有水袖翩飛的狂態(tài)”，可謂詩意盎然，卻又歷歷在目。好一個文學(xué)精靈！這樣的空靈，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是斷斷乎不曾顯現(xiàn)過的。

倘若說《邊城雙俠》里的小說筆法，頗有些傳奇色彩，那么其散文《那一夜在香港》則是極其日常卻又極為雋永的白描場景：

啟德機場出來，深色玻璃罩著花房般的大廳，張望了好一陣仍然沒有看見你。一個舉牌子的男人朝我笑，揮一揮手上的名字，我搖搖頭，推著行李走出滑門。外頭日色如玉，陽光帶著流質(zhì)的薄荷綠，水意很濃的城市。揀紅磚道的欄桿上勾著腿坐下來，對面是家快餐站，窄樓下張起小小的帆布傘和塑膠椅，也賣冰激淋卡帕奇諾爆米花，也賣鹵肝胗鴨掌龜苓膏。偏過頭，你正穿街跑過來，漫天木棉花與紫荊羊蹄甲，香港對我打了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招呼。

仿佛是很不經(jīng)意的一句“日色如玉”，緊跟著又是一句“陽光帶著流質(zhì)的薄荷綠”，將那一刻的光線描繪得栩栩如生。戴文采通常能將最難名狀的諸如無聲時刻、空氣光線之類，刻畫得輪廓分明，生趣盎然。她的這篇散文《那一夜在香港》雖然不及木心《上海賦》那么的盡興，但于城市景觀的即興抒寫卻與木心那賦異曲同工：

中環(huán)出來天色忽沉，來山雨的氣勢。身后是天星碼頭的渡船，渣打花園前窄身子的雙軌電車，漆著水果面包卡通色彩，滴鈴鈴排著隊，一條啄一條，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般走著電軌道，在那修長的街與高大的樓間。維多利亞廣場邊棲著許多花鼓歌里的人力車，一個人大的車身油著廟門的紅，車夫戴著黃竹笠，穿著同款式藍(lán)布唐衫，檐下小吃店掛著長串黑布罩藤鳥籠，一大溜的精品店輝煌地亮著東方之珠的招攬，熱帶雨林植物下開著山杜鵑。

這里沒有《上海賦》里的世事洞明，卻有著一個小姑娘眼里的琳瑯滿目。一者是發(fā)酵的人世間，一者是五光十色的大都市，皆為美麗的文字。日常的氣息，即便世俗，哪怕發(fā)酵，也是可愛的。怕的是齊刷刷的街道門面，怕的是干巴巴的千篇一律或者千人一面。倘若說戴文采在《邊城雙俠》里寫出了一種荒蠻的野性，那么她在《那一夜在香港》里道出的則是一種都市里的生機勃勃。有必要補充的是，木心《上海賦》是其客居上海多年的體味，而戴文采筆下的香港風(fēng)貌，僅一夜觀感?？梢娢膶W(xué)精靈之靈。

按說，文采一名的接踵之詞，應(yīng)該是風(fēng)流。然而，戴文采此生既無風(fēng)流的運氣，也無美滿婚姻的照拂。也許有一個像紫式部心目中的光源氏那樣的王子深藏于心，但在現(xiàn)實中卻是無緣。似乎是從一開始就被沉重的命運給碾得粉碎，戴文采一生都在情欲和緣份之間打轉(zhuǎn)。盡管從不惶恐，卻始終伶仃。

文字的孤傲也由此而生，一如其小說《在那陌生的城市》所述：

她請了好幾天病假，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她在答錄機里聽見母親說記得保重身體，彭緯一天里留話十來遍，她干脆拔線。好幾回門鈴兼敲門，她疑心是彭緯，把電鈴也摘了。公寓外忽大忽小下驟雨，她想著彭緯即使沒帶傘，到處也能躲雨。這個世界諸事擾攘，怕都是自招自惹。她讓電腦隨機播放百納音樂，忽而霍洛維茨，忽而皇后合唱團(tuán)，忽而黛安娜蘿絲，忽而馬思聰，一直沒停過，音量開得極小，反反覆覆像一巢蜜蜂嗡嗡飛，精神折損者的洗腦。

在一片小小的個人天地里，婉拒著外面大千世界的紛紛攘攘。若說這是在尋找一份安靜，卻又像是焦灼得到了火爆的臨界點?！澳阍絹碓接X得需要買把槍，尤其在你回憶起一切關(guān)于槍的美學(xué)”，在其小說《你想買把槍》里，戴文采如此寫道。這可能是戴氏對自己命運最為憤怒的抗議。此時此刻讓人聯(lián)想起的，無疑是《日瓦戈醫(yī)生》中的拉拉。

事實上，戴文采沒有拉拉那樣的強悍，而是極其嬌弱。她沒有力氣反抗命運，一如她沒有心境也沒有能力直面骯臟的文壇。但這恰好是她跟紫式部相通之處，紫式部的寫作，了無文壇背景。這可能也是她跟張愛玲的區(qū)別所在，張愛玲一旦離開了上海，再沒有寫出一篇有份量的保持了原有水準(zhǔn)的文字。自由，對于張愛玲來說是一個特定的年代一個特定的城市。但對于戴文采來說，自由，閃現(xiàn)在她任何一段年齡，倘佯在她所居住過的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方土地。張愛玲是塵世的，世故的，她決絕而去，卻又無法淋漓盡致。門第身份之類通常會讓人作繭自縛。相反，戴文采則秉賦天真，不諳世故，故而得以時不時地文采飛揚。她率性時簡直是目無旁人，可以在公車?yán)镆愿吒?，可以在廣場上清嗓美聲。無論是大自然的花草樹木，還是城市里的嘈雜人群，戴文采都有全身心的體味或者細(xì)致入微的觀察。倘若說張愛玲貴在門第，那么戴文采則貴在天然無飾。終其一生都沒讀明白張愛玲的蘇州小生夏志清，把他心目中的老阿姐張愛玲讀成了一個神話;不惜矮身毗鄰的戴文采，根本毋需標(biāo)榜，天生就比張愛玲更有才情，并且更富才學(xué)，可嘆最后卻又跟張愛玲同樣的孤苦伶仃。

她推開門放下旅行袋，迫不及待打開毛玻璃的雕花窗，黃昏前淡金的天光，飛起一群剪云的鴿子。窗下是條盆栽薄荷和火龍果樹的小巷，斑駁的紅磚墻爬滿了淡紫與淡白的姬顏草。一條藤蔓穿過僅可容身的窄巷，盤纏上對面人家的芒果樹。穿麻紗衫褲的婦人，推著鮮果車彎進(jìn)了巷里，經(jīng)過窗下的時候，她踮起腳尖拉長腰身瞧，認(rèn)出其中長著密紅須毛的紅毛丹。稍遠(yuǎn)處是個印度煎餅鋪的果木柴火銅爐，守爐子戴白帽的店家，正甩著兩張薄餅，橫拉的布條畫著黃咖哩綠辣椒和藍(lán)螃蟹。她忽然覺得心情好起來。清真寺跪拜的頌聲響起，四周霎時斂束起嚴(yán)肅。更遠(yuǎn)些圣喬治教堂的尖頂，彷佛橘樹林間舉起一顆白主教棋子。皮色黝黑的人力車夫們，沿著教堂的白短墻午睡。她決定出去走走。

——《在那陌生的城市》

戴文采總是像個小姑娘一般的好動，靈氣十足;同時又樂善好施，逢到任何一個求教者，全都悉心相授，且誨人不倦。她不懂如何求取功名，一如她從來不知回報。文學(xué)寫作在她不過愛好而已，就像她喜歡美聲唱法?？赡苷沁@樣的天然，她可以隨便進(jìn)出任何一部在世人看來難以企及的文學(xué)經(jīng)典。世故是文學(xué)的天敵。夏志清雖然有些孩子氣，但還不曾孩子氣到透明的地步，進(jìn)而可以輕而易舉地看透張愛玲文字。相比之下，蘇雪林不無透明，故而可以終其一生不喜歡魯迅。戴文采與蘇雪林相近，但她沒有蘇雪林那么幸運，能夠安安靜靜地走完獨立不羈的人生?！对谀悄吧某鞘小防锏呐鳎瑤缀醭闪怂约旱纳鼘懻?不是在寧靜中升華，而是在躁動中燃燒。她仿佛一不小心掉進(jìn)了女主的那個夢里：

城的背后是火山，極遠(yuǎn)極遠(yuǎn)，她赤足在刮著疾風(fēng)的曠野走著。地殼緩緩地震動龜裂，熊熊的黃昏火光，她向著火山的方向奔跑，來不及趕到，火山已經(jīng)爆發(fā)。烈焰騰空，地怒天吼，黑與深紅的熔漿不停地掩蓋空了的城，黑石布滿整座山，燒焦的樹尸，插在失去再生能力的土上，大地的墓碑。天色濁暗，整個城不見了。她穿著藍(lán)罩衫在凄厲的毀滅之城里。

戴文采的這部小說出版后不久便被搬上銀幕，拍成同名影片。

戴文采的雪花品性，不是白茫茫的，而是星星點點、一片一片的。她不擅長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如她不知道如何度過今生今世。她仿佛一出生就是不完整的，更不用說此后被命運碾作一塊塊碎片。那一片片的晶瑩，或許就是她留給人世的一份饋贈。在她病危之際，我希望她能讀到我的這篇文字。我想告訴她說，你這一生并沒有白活，你給予了這個世界非常美好的禮物。你那無心快語般的寫作，宛如深深的祈福，在奉獻(xiàn)給人世的同時也反饋到了你自己的生命之中。

二〇一九年七月十八日寫于美東新州西閑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