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真 殷慧敏
21世紀是我國兒童教育題材電影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眾多作品開始投放現實目光,將對于兒童情感關愛的呼吁訴諸于鏡頭,精英視角的獨占歲月逐漸淡去,鄉(xiāng)村逐漸成為兒童教育題材的主舞臺。與此同時,國產電影的市場競爭也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大量影片因受眾面積狹窄而無緣院線平臺,更無法邁入眾多國際電影節(jié)的門檻。低幼化與同質化的弊端,使得我國的兒童教育電影始終被束縛在逼仄的角落,面對上映率不足百分之一的嚴峻現實,票房與受眾群體成為該題材創(chuàng)作的壓力來源,許多質量上乘的作品難以躋身全年齡市場,題材的內在創(chuàng)新勢在必行。反觀印度兒童教育題材電影在中國的火爆盛況,僅阿米爾·汗的系列作品便已引起全世界熱議,眾多泛文化的主題引入,觸及了東西方眾多兒童與父母的內心痛點,強烈的精神共鳴引導著人們正視當下教育市場的不公之處,電影作為戲劇藝術與大眾傳媒的雙重價值在此處找到了交點。可見,國產同類題材并非缺乏話題度,而是欠缺了對于兒童心靈世界的客觀描繪。國產兒童教育電影過于夢幻真純的演繹,削弱了人性反思的冷峻嚴酷。而印度同題材電影對現實一角的披露,以及真實視角的恰當引入,則成為敲響觀眾心扉的扣門金磚,使之得以強勢進駐國際市場。
鄭歡歡借鑒兒童文學的分類研究,按照影片是否將少年兒童放在觀看人群的主體這一標準,將兒童電影分為“兒童本位的兒童電影”與“非兒童本位的兒童電影”。[1]實際上,二者間的界限相當模糊,非兒童本位的電影不一定超出兒童的理解范疇。以《看上去很美》(2005)為例,在這部充斥著黑色幽默的電影中,兒童看到的是游戲與人際關系,是剛上幼兒園的方槍槍對于家庭以外環(huán)境的反叛與新奇,盡管電影中充滿了成人諱莫如深的隱喻,兒童觀眾的審美偏好會在下意識中過濾掉龐雜的深層信息,重現個體所經歷過的好奇心理。成年觀眾則更為關注“小紅花”這一符號的象征意義,從方槍槍每一朵小紅花的得與復失中,思索個體學會屈從于規(guī)則的開端,在追溯童年記憶的過程中對比當下。兒童與成人因思維方式的不同,對于同一部作品可能獲得截然不同的觀感。因此,兒童教育電影也并非專為兒童所生,筆者認為其定義應涉及以下兩方面:其一,影片具備一定的教育意義,觀眾能從中獲取正確的精神引導;其二,影片真實地反映了特定時期的兒童教育問題,以探索或反思教育為主題。真正意義上的兒童教育電影應具備導向性、客觀性與前沿性,而非一味脫離實際,構筑缺乏現實參照的虛擬王國,尤其要避免對兒童膚淺的低幼化描寫,積極開掘兒童的內心世界。
早期的國產兒童教育電影多以戰(zhàn)爭年代為故事背景,如我國第一部獲得國際大獎的兒童電影《雞毛信》(1953),以及家喻戶曉的《小兵張嘎》(1963),這些充滿紅色年代符號的作品,塑造出海娃、嘎子等英勇機智的兒童形象,銀幕上的小英雄喚起了觀眾的愛國情懷與使命感,與兒童內心的英雄情結相契合。《小英雄雨來》(2009)、《小小飛虎隊》(2013)等新世紀以來的兒童片也完全繼承了英雄情結,同時融入了當代兒童所喜愛的喜劇元素,使主人公的神態(tài)動作更加接近于現實中的孩童形象,活潑好動而又聰慧機智。鑒于孩子的模仿天性,榜樣的確立是早期兒童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對現實生活中的啟蒙教育有著重要的指引作用。這類以小英雄為主人公的影片,基本屬于兒童本位電影,其觀眾群體卻又不完全局限于少年兒童,它們不僅對于培養(yǎng)兒童家國情懷具有重要意義,更是成人觀眾回溯紅色記憶必不可少的媒介,側面反映出“兒童本位”與“非兒童本位”電影之間的情感交互。
隨著時代變遷,進入“10”年代后,我國更多的兒童電影將視角轉入了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城市,通過教育的“缺位”反襯社會的滄桑巨變,“非兒童本位”的影片占據了主流,它們像是一場遲到了半個世紀的童年獻禮,為大工廠時代成長起來的父輩找到了回首望鄉(xiāng)的理由?!暗诹睂а菰谄渲邪缪葜鵁o可替代的位置,例如王小帥《我11》(2012)中貪玩的子弟校男孩們,廠院大喇叭、二八自行車等符號勾勒出若有若無的年代感,西南三線建設給予幾代人命運的遷流變化,被隱藏在男孩歡笑的面孔背后。片中三個11歲的男孩,在一個個意識還沒有充分覺醒的年歲,“玩”便是幾個伙伴最大的共性,為了領操要穿的新襯衣,王憨遭遇了母親的懷疑甚至體罰,白襯衣被河水沖走的意外,演化為了同學的嫉妒和伺機報復,直到為保護妹妹而失手殺人的謝覺強搶去了襯衣,王憨才從一件至愛之物的失去中學會了成長。震驚新光廠的命案,隱藏在白襯衣這一意象之下的爭斗,在西南深山的一角悄然而過?!段?1》用鏡頭記錄下的驚悚懸疑,是少年眼中成人世界的累累傷痕??嚯y敘事是這類電影的常態(tài),好似悶熱車間的一場苦雨,酸澀的涼意讓觀者按捺不住心底的壓抑,張大磊的《八月》(2017)亦是如此。一部描寫國營工廠下崗潮的作品,本是屬于父輩的失意,導演卻選擇用孩子的敏銳天性去傾聽曇花開放的聲音。這類電影被打上了不可磨滅的中國烙印。今天,見證改革開放的孩子們早已為人父母,那個年代兒童無憂無慮、精力過剩的表象下,隱含著教育的迷失與一個時代的迷茫。為探索“教育”命題而生的電影,卻恰好表現了教育的缺席,在犬吠蟬鳴之中盡情揮灑童年的孩子們,在人群洪流之間錯愕掙扎的父母,大工廠時代必然的錯位,都能觸發(fā)當下回憶中久違的歸屬感,這是專屬于中國兒童教育電影的歷史烙印。那些用盡全部精力去惡作劇的頑童,或是廢寢忘食等待曇花開放的孩子,這份失落的純粹恰恰能夠觸發(fā)觀者的反思與自檢,從而勾起成年觀眾心底塵封的記憶。
脫離城鎮(zhèn)的束縛而走向更廣闊的鄉(xiāng)村舞臺,是兒童教育電影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的發(fā)展趨向。鑒于我國城鎮(zhèn)化建設不斷推進的現實國情,廣大農村孩子的教育資源難題,以及衍生出的留守兒童問題、師資問題、地區(qū)差異問題,已然成為大眾傳媒關注的焦點。從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1999)到楊亞洲的《美麗的大腳》(2003),片中執(zhí)拗的魏敏芝、善良的“孩子王”張美麗、質樸真誠的夏雨等人物,無不從師生與社會關系出發(fā)探討農村教育。這些廣為流傳的作品,奠定了現今階段兒童教育電影的發(fā)展基礎,同時也為農村孩子打上了吃苦耐勞、懂事早熟的群體標簽,它們中的很大一部分由真實事件改編而成,在國內乃至海外電影市場造就了一定的規(guī)模效應,對現實國情的真實塑造,進一步推動了全社會對于鄉(xiāng)村教育問題的強烈關注。
早期兒童教育主要可分為家庭教育、社會教育、自我教育,前兩者涉及到父母、教師、長輩等多重人物關系,在電影領域已探討得較為徹底。而農村兒童的自我教育問題,即包含諸多不確定因素的成長歷程,卻常常被大眾忽視。父母外出打工,祖輩只照顧孩子飲食起居,農村孩子缺乏情感疏導與心靈關愛,這是我國廣大農村的普遍現象,近十年來許多以留守兒童為主題的電影也應運而生。原生態(tài)的風土人情、濃厚的地域特征,是這類影片的藝術共性?!哆b望南方的童年》(2008)用地道的宜春腔調敘述出易明堂與家庭幼兒園的故事;《走路上學》(2009)記錄下怒江邊一對傈僳族姐弟每天溜索道的上學路;《天使的聲音》(2018)以侗歌大賽為線索抒寫了侗家女孩楊小吉的音樂夢想。這些作品保留了各地鄉(xiāng)村原汁原味的地域風貌,而且多與民族特色文化相融合,從而增強了影片觀賞性,然而在人物塑造上,依然沒有突破標簽化與泛道德化的雙重阻礙。片中農家子弟的群像塑造存在同質化現象,很難使充滿個性的人物站立起來,并且,客觀視角在不同層次上的欠缺,普遍造成了作品對農村真實教育環(huán)境的刻畫力度不足。
電影《米花之味》(2017)可以說是近年來反思農村教育問題的優(yōu)秀之作,不僅在國內市場取得了不俗口碑,更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嶄露頭角。這部基本由當地百姓本色出演的電影,正是憑借對少年兒童的個性化塑造打動了觀眾。它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鄉(xiāng)村兒童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形象,轉而描寫一個早熟而叛逆的傣族少女喃杭。她從未感受過父愛,母親又不得不進城打工,家庭教育的缺失與放任,導致喃杭做出偷母親手機、偷寺廟的錢去網吧、藏班主任鑰匙等行為。看似反叛的行動下包裹著一顆敏感的童心,當媽媽葉喃重回寨子想補償缺席的陪伴時,喃杭卻冰冷地拒絕,甚至表明自己要一輩子跟爺爺待在傣寨。母女之間的思維碰撞甚至語言沖突,推動著影片節(jié)奏不斷節(jié)節(jié)加快。兒童認為自身已然成熟的慣常錯誤,導致喃杭總是以抗拒的形式表達自身對母愛的渴求,極端矛盾的內心世界,使得介于兒童與少年之間的主人公形象格外新穎,而這種反類型化的情節(jié)也更能觸發(fā)觀眾的現實反思。電影并不局限于對喃杭的個體書寫,喃湘露、大嘴、光頭,這些行為頑劣而又向往著關懷的孩子給人以深深感觸,然而,當葉喃問起為什么只有部分同學有禮物時,孩子們若無其事地回答:“因為我們是留守兒童”,語氣中卻摻雜著自卑與酸楚。兒童作為一個獨立生命體的自尊,卻被社會簡單地貼上了群體標簽。簡潔的對白卻表露出這一群體的復雜心緒,在孩子們對“留守兒童”的身份認知中,混雜著自卑、抵觸、麻木甚至習慣,為觀眾留下一個同情或是改變的選擇題。片尾喃杭與媽媽在山洞中的舞蹈代表著和解與成長,最終的她并非無法抗拒,而是自主選擇了長大,其中原因有好友喃湘露的死,更有對母親信仰的理解。片中還創(chuàng)新地安插了社工元素,讓母愛與社會成為兒童自我教育共同的引路人。喃杭的蛻變在這部清新無華、充滿了歡笑與眼淚的影片中悄然展開,《米花之味》真實細膩的敘事,為我國兒童教育電影的創(chuàng)作,留下了一個有著客觀價值的參照。
電影自誕生之初,便必然要面對市場反復地篩查、挑選與檢驗,國產兒童教育電影迎來創(chuàng)作高峰,一度成為學界理論研究的熱點,卻是電影市場化競爭的弱者,巨大的落差使得少數影片在票房的倒戈中走向自守,將兒童教育題材自詡為“小眾佳片”的天堂。近期印度兒童電影的現象化成功值得關注,將社會癥結與兒童成長議題相結合,是眾多印度兒童教育電影的重要特征,強大的普世性或可指引該題材走出市場困境。
阿米爾·汗導演的《地球上的星星》(2007)讓印度兒童教育電影映入了國際眼簾。影片借伊夏與尼克兩個人物,暢想師生關系間的無限可能。電影開篇,患有讀寫障礙癥的男孩伊夏顫抖著走上天臺,想要結束自己被同學、老師貶低的生命,卻意外遇上“另類”老師尼克,在他的鼓勵與肯定下,這顆蒙塵的“星星”重新煥發(fā)光彩。電影直面印度教育制度,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應試教育只重視成績、忽略兒童心理關懷的事實。片中“沒有壞孩子、笨孩子,只是缺乏讀懂星星的眼睛”的觀點一石激起千層浪。普適性的主題觸發(fā)了各國觀眾對兒童教育的思考,更為印度兒童教育電影打開了國際視野?!兜厍蛏系男切恰返某晒碓从谟捌瑢χ黧w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結合,伊夏代表著讀寫障礙癥兒童的特殊群體,而尼克代表著老師這一普遍身份,當二者相遇,碰撞出的必然是一部兼具戲劇看點與社會價值的佳作。
在十余年來的發(fā)展歷程中,印度兒童教育電影對社會問題的映射愈發(fā)直觀,前有《摔跤吧!爸爸》(2017)、《神秘巨星》(2018),都從家庭教育問題出發(fā),呼吁社會男女平權,為印度女孩爭取地位而奔走呼號;后有《起跑線》(2018),大膽描寫教育公立與私立之爭,揭露印度教育資源不平等的現實。兒童能夠看到其中的勵志元素,感恩于為下一代命運而不斷抗爭的父母,成人則能夠從電影所展現的教育競爭中產生共鳴,從電影提供的教育案例中檢省自我。印度兒童教育電影與社會議題的結合,充分實現了兒童、成人市場的雙向開掘,從而進一步拓寬了受眾基礎。與中國電影注重時代氛圍的還原不同,印度兒童教育影片在選題上,著重強調了教育案例的普世性。因此,盡管兩國在歷史文化上有著巨大差異,中國觀眾依然能對《起跑線》《地球上的星星》等作品中的故事感同身受,兩國的孩子也會同樣盼望著擁有公平的教育環(huán)境、擁有能夠讀懂自己眼睛的另類老師。印度兒童教育電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創(chuàng)作者對于國際市場偏好的敏銳嗅覺,能夠憑借跨越國界的情感共振,讓各國觀眾的眼光在此駐足。
印度兒童教育電影向來注重作品的“游戲性、明快性、情趣性”[3],慣用喜劇與歌舞元素,將成人世界的尖銳對抗,轉化為兒童視角下溫情脈脈的引導,從而中和影片中強烈的現實批判色彩。兒童具備兩種與成人迥然不同的思維傾向,“一種是‘實在論’,即把心靈物質化;一種是‘泛靈論’,即把死板的物體生命化。這兩種思維傾向正是兒童想象力的心理基礎?!保?]正是因為注意到了兒童心理的特殊性,印度兒童教育電影才能屢次以細膩的人文關懷取勝。當《地球上的星星》中的父親責問伊夏數學不及格時,尼克老師竟笑著回答:“先生,也許你孩子數學不及格,可你看看他的畫是多么生動、多么富有想象力。”尼克春風化雨般的鼓勵融化了伊夏內心的堅冰,導演更發(fā)揮了電影的可視化優(yōu)勢,加入兒童喜愛的動畫元素,讓伊夏的畫作無所拘束地動了起來,觀眾為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驚嘆的同時,更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加深了對于學校教育的理解。此外,印度兒童教育電影大多融入了寶萊塢特色的歌舞元素,活潑動感的音符貫穿始終,淡化了本應屬于現實題材的冷峻基調,使作品既有揭露教育盲點的強大諷刺,也有平凡家庭生活中的嬉笑怒罵,反映出南亞民族開朗樂觀的性格底色。值得一提的是,這一點在我國的《米花之味》中也有體現,影片雖包含主人公父母離異、好友去世的苦難敘事,卻保持著輕靈的整體基調,從模仿鳥語與鈴鐺清越之聲的配樂,到油畫般純凈的空鏡頭,以及村里自創(chuàng)太陽能三輪車的青年、討論著“婚紗改蚊帳”的小伙伴,諸多細節(jié)為這部以清新自然著稱的影片平添了一分喜劇的亮色,沖淡了敘事的婉轉哀傷,使之成為一部更加貼近自然的鄉(xiāng)村電影。
國產兒童教育電影曾經反復探討著苦難,充斥著灰白色調與赤裸裸的悲哀,過于壓抑的悲憫情懷一度使人們忽略了童年原本的明亮。印度同類電影的崛起,充分說明了對貧窮與苦難的書寫不應成為兒童教育電影的主色調,還兒童以快樂本性,還教育題材以溫情樂觀,是國產兒童電影亟待突破的又一處重要關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