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電影《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的多維關系

劉宗元 劉玥辰

電影《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沒有巨額的投資，也沒有龐大的明星陣容，上映期間在其他影片的夾擊下，加之不高的排片量、觀影人數(shù)少等因素造成票房慘淡。然而，它卻獲得了極好的口碑，成為當年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入圍的唯一華語片，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斬獲大大小小14個獎項，得到了觀眾與業(yè)內人士的一致好評。本文從影片中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歷史等多重關系的透視中，解讀影片如何展示兄弟二人在未知的旅程里遭遇的困境和沖突，以及如何折射出了遼闊自然的雄奇與悠久歷史的興衰。

一、人與人：兄弟間的對峙和沖突

愛作為人類歌頌的永恒主題，在眾多影視作品中皆有體現(xiàn)，此片中著重強調父母之愛，血濃于水的兄弟之情，并通過兄弟之間的對峙與沖突來描繪這一主題。哥哥阿迪克爾出生不久后母親再次懷有身孕，因為游牧生活的漂泊與生活的困難，父親將其送往爺爺生活的城鎮(zhèn)和因奶奶去世不久而倍顯孤獨的爺爺做伴。父母的做法，在阿迪克爾看來卻是一種拋棄，弟弟巴特爾則成為此事的根源，從而與其產(chǎn)生隔閡并在內心埋下了怨恨的種子，這也造成了他冷漠傲視的性格。弟弟自小便跟隨父母在草原放牧，只是上學以后才來到鎮(zhèn)上哥哥就讀的學校，二人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卻形同陌路，兄弟情誼一直處于緊張的氣氛當中。

阿迪克爾和巴特爾矛盾的根源正是對父母愛的一種貪婪，雙方都想得到父母更多的關注和愛，但是因對方的存在而感覺這種愛被無情地瓜分了。父親來鎮(zhèn)上看爺爺時，在路上撿到的玩具盒子是給哥哥的，即便后來帶著他們兄弟倆前往集市，父親也只給哥哥買新衣服，并告訴弟弟可以等哥哥替換下來再穿；弟弟就算通過哭鬧摔東西來反抗也無濟于事。這些舉動其實是父母對哥哥阿迪克爾愛的一種彌補，但對弟弟巴特爾而言卻是難以理解的，而哥哥也將所有的矛頭指向了弟弟。爺爺去世后，暑假來臨，父親沒來接他們，哥哥就一直住在爺爺生活的房子里，弟弟去找他一起回家看生病的母親卻被晾在了門外。最后哥哥雖然和弟弟一起踏上了尋鄉(xiāng)之路，但大部分時間卻處在對峙和沖突中，甚至拒絕弟弟的關心和幫助。當有著長期跋涉旅途經(jīng)驗的弟弟告訴哥哥少喝水時—一來多喝也無計無事，二來旅途漫長需要節(jié)約用水—哥哥卻不以為然，甚至發(fā)脾氣質問弟弟憑什么要聽他的，故而導致了旅途中兄弟二人的一場爭吵和打斗。極度憤怒后得以冷靜的哥哥來到一座寺廟，寺廟中的老喇嘛指給他看那幅以宣揚儒家的孝親思想為題材的《報父母恩重經(jīng)變圖》畫軸，告訴他父母含辛茹苦的養(yǎng)育之恩。父母對子女的愛，沒有偏心之說，只有無私奉獻，“恐依門庭望，歸來莫太遲”，而做子女的卻未必能完全理解。哥哥因寺廟喇嘛的言語開始為生病的母親祈福，并擔心弟弟的安全。隨著旅途的繼續(xù)，弟弟告訴哥哥雖然他不在父母身邊，但是母親卻時時刻刻惦念著他，家里什么東西總是給哥哥留一份。母親說她接生的每一頭小羊都是阿迪克爾的，父親接生的都是巴特爾的，最終兄弟二人冰釋前嫌，心漸漸走到了一起。

影片將兄弟間的對峙與沖突以及對故土的深情眷戀刻畫得如此真實，特別容易讓觀眾產(chǎn)生心靈上的共鳴。導演以阿迪克爾和巴特爾這對血脈相連的親兄弟為視角，通過他們一路駱駝騎行尋找家園為主線，將二人原有的矛盾與沖突以沿途所經(jīng)歷的一切來逐漸化解，親人之間復雜而又溫情的感情羈絆如此質樸感人，以此來歌頌愛—人類之間最真摯的情感基礎。與此同時，兄弟二人的成長環(huán)境也分別被賦予城鎮(zhèn)的浮躁功利和農村的樸實隱忍，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二、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與變遷

隨著工業(yè)的不斷發(fā)展，自然環(huán)境遭到破壞，環(huán)境保護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許多電影也通過鏡頭來記錄環(huán)境污染的真相，環(huán)保成為電影敘述的重要主題。生活在蒙古草原的牧民，家自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然而在該影片的一幅宣傳海報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在黃色荒漠中的一艘孤船，并沒有看見詩歌中所描述的“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因礦產(chǎn)資源的大量開發(fā)、過度放牧與開墾等因素造成草原沙漠面積不斷擴大，沙漠化問題嚴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和變遷，也成為本片所關注的另一大主題。

如果沒有親眼目睹，環(huán)境破壞在我們的腦海里也許僅僅是一個詞語。草原沙漠化到底有多嚴重，片中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予以展示，如兄弟二人路途中所見到的廢棄的村莊，干枯的河流與水井，林立的煙囪等等。在草原生活了一輩子的爺爺則更是深有體會，他既是草原生態(tài)破壞的見證者，也是受害者。影片中，爺爺請來的打井師傅在門前鉆井，師傅說以前鉆幾米就有水冒出來，而現(xiàn)在鉆下20多米卻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水源。打井師傅在嘆息中離去，而爺爺則默默地將打井處用沙土覆蓋上。當爺爺賣掉自己養(yǎng)的羊群，看著汽車遠去的方向，唱起了那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以此懷念草原曾經(jīng)的水草豐茂。弟弟的駱駝在一覺醒來后不知去向，在哥哥駱駝的帶領下，他們在小時候曾經(jīng)放牧生活的黃金牧場夏日勒達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駱駝。在弟弟的記憶里，這里微風拂過綠油油的草地，一家人在草地上平靜地生活，而今，當年的黃金牧場卻早已滿目瘡痍。在寺廟里，哥哥問老喇嘛可不可以給自己的駱駝喂一些水，老喇嘛說廟里的喇嘛每天喝水都是限量的，怎么會有水給牲畜喝呢？他們也正是因為水源的匱乏，明天就搬到鎮(zhèn)上的寺廟，而這座寺廟也將會被廢棄。常言道父母為親，無母不生，無父不養(yǎng)，可是現(xiàn)如今“像母親一樣的河流已經(jīng)干枯了，像父親一樣的草已經(jīng)枯萎了”。

兄弟二人要去水草豐茂的地方尋找游牧的父母，而父母就是因為不愿意在城鎮(zhèn)過定居的生活從而堅持前往遠方尋找茂盛的草原。然而，當兄弟二人歷盡千辛萬苦找到水源，以為水草豐茂的家園就在前方時，看到的卻是在河邊淘金的牧民，他們苦苦尋找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父親那頂紅色的頭巾在人群中是如此扎眼，將兄弟倆的尋鄉(xiāng)之夢碾得粉碎。影片的最后則是父親帶著孩子一前一后朝著煙囪林立的工廠走去，牧民的生活改變了，而等待孩子們的也將會是工業(yè)化的生活。至此，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不過是生活在草原的孩子們的一種天真理想，是現(xiàn)實中的烏托邦。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取代了傳統(tǒng)的游牧文化，帶給兄弟倆的是茫然與不知所措，展現(xiàn)給我們的則是逝去的文明之殤，這份失去的悵然表達得讓人有些措手不及而又寒徹心扉。

三、人與歷史：文化的傳承與消逝

電影的開頭簡述裕固族的興衰演變，作為回鶻人的后裔，裕固族歷史悠久、文化燦爛。歷史上他們的祖先因飽經(jīng)戰(zhàn)亂而流散于河西走廊地區(qū)，聚居在祁連山北麓，這里廣袤無垠且草質優(yōu)良，草原就是他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家園，并以畜牧業(yè)生產(chǎn)為主的裕固族在此長期過著“無邊綠翠憑羊牧”“臥唱敖包待月明”的游牧生活。然而，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蠶食與生活方式的改變，這個世代生活在河西走廊地區(qū)的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地理與人文環(huán)境正在被淹沒，文化的傳承與消逝構成了影片的第三大主題。

獨居的爺爺與寺廟的喇嘛在片中雖然鏡頭不多，卻被賦予裕固族文化傳承者與守護者的身份，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堅守著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爺爺在草原生活了一輩子，目睹了幾十年來草原的發(fā)展變化，為環(huán)境的破壞感到無奈和惋惜。他懂得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天性，堅信萬物都是有靈性的，知道駱駝臨死之時會回到出生的地方，篤信“牧民的家應該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在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爺爺做著最后的堅守，賣掉羊群后留下一撮羊毛，與孫子講著本民族的語言……在他的影響下，孫子歷盡千辛萬苦也要找尋回家的路，回到那水草豐茂的家園。寺廟的喇嘛在孩子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最真誠的幫助，告訴他們要尊重選擇在草原上繼續(xù)游牧的父親，提醒哥哥為生病的母親祈?！瓲敔斉c喇嘛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人，是荒漠中的指南針，也是傳統(tǒng)文明對現(xiàn)代化社會的一種抗爭。爺爺?shù)碾x世與喇嘛的遷移更像是老一輩人最后堅守的分崩離析，暗示著傳統(tǒng)文化的消逝與原本生活的坍塌。

千百年來文化作為人類文明進步的結晶，隨著王朝的更替幾經(jīng)興起與衰落，最終通過書籍中的記載和石壁上的壁畫得以直接地延續(xù)。在旅途中哥哥因為好奇進入一個破舊的山洞，這里曾經(jīng)是一座繁盛的寺廟，如今已經(jīng)破敗不堪。導演借助哥哥手電筒的微弱之光，通過墻上殘存的壁畫為我們展示了河西走廊輝煌的過往，無數(shù)歷史的碎片猶如一面面鏡子將我們帶入曾經(jīng)的歷史現(xiàn)場。縱使身在荒涼的沙漠，殘舊的壁畫，斑駁的光影還是讓人感受到昔日絲綢之路的繁華與壯美。自漢武帝時期張騫出使西域到蘇武牧羊，再到北宋時期的“澶淵之盟”以及清代與科爾沁部聯(lián)姻的歷史，這些史實細節(jié)都通過一幅幅的壁畫予以重現(xiàn)，似乎在一個孩子的面前訴說著遠古文明的輝煌與燦爛。它們承載歷史的同時也在暗諷著當今時代的瘋狂與悲愴，一個民族的孤獨感和憂郁感隨著壁畫迎面撲來。哥哥在壁畫前的凝視與弟弟的多次不知方向的遠望相互輝映，使得哥哥在殘埂斷壁中看見曾經(jīng)璀璨的歷史，而弟弟在漫無目的眺望中憧憬過往的美好以及對未來的迷茫。透過爺爺和喇嘛的堅守以及阿迪克爾和巴特爾兄弟二人的目光，導演將文化的傳承與消逝這一沉重的主題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這種傳達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焦慮。

結語

《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整部影片因親情、環(huán)保、傳統(tǒng)文化等多重主題的映現(xiàn)而略顯壓抑，巴特爾失去家園之苦與裕固族文化難以傳承之苦，讓人心生痛惜的同時卻感受到影片所蘊含著的某種凄涼的美感。導演希望通過兩個孩子的視角來看待工業(yè)化進程對西北游牧民族生活的改變，以此揭示當今社會的眾多問題。雖然兩個小演員的表演略帶生澀，寺廟喇嘛的對話也有生硬之感，且兒童視角的直觀性與客觀性使得許多問題不能有更為深刻的認識與見解，但導演卻將成人思考的問題通過兩個兒童的旅行經(jīng)歷予以展現(xiàn)，充滿現(xiàn)實氣息的言語對白與波瀾壯闊的鏡頭畫面相互交叉，在濃烈的失落感之中夾雜著對自然與文化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