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若迪基詩歌印象：用文字撞開一條精神的通道
——以《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為例

◎周文英（納西族）

魯若迪基詩歌印象：用文字撞開一條精神的通道
——以《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為例

◎周文英（納西族）

對麗江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我心里始終充滿了崇拜和敬意，這與他獲得的豐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就無關(guān)，也與他攀登到了什么程度的文學(xué)高峰無關(guān)，僅僅與他行走的生命狀態(tài)與有關(guān)，與他的執(zhí)著的心，他的熱愛有關(guān)。他愛文學(xué)，愛詩歌，用了整個生命在愛著，專心致志，一心一意，心無旁騖，虔誠而莊嚴(yán)，充滿了敬意的寫作。他用詩歌撞開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通道，用自己的文字撞開了一條路，一條銜接小涼山與外面浩大世界的生命隧道。魯若迪基，一個人，從此無怨無悔地行走在他與這個世界斗爭的羊腸小道上。他始終追在問生命的意義，尋找我們的來路和去向，從而超越了生存的困境。魯若迪基的詩歌，都在作無問之答或無果之行，但他始終去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生命的根本處境，發(fā)現(xiàn)生命的種種狀態(tài)，發(fā)現(xiàn)歷史所曾顯現(xiàn)的奇異或者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去看一個亙古不變的題目：我們的心靈前途和我們生命的終極價值是什么。在物欲的時代，魯若迪基用歌留下了信仰；在渾濁的文壇，魯若迪基用歌留下了通澄；在思想貧乏的當(dāng)下，魯若迪基用詩歌留下了生命力的證明。

詩歌帶來的鮮花和掌聲的背后，應(yīng)該是詩人對這個世界更加深刻和豐富的感知，注定詩人更加孤獨、寂寞、迷茫、無助、感傷、絕望、糾結(jié)、脆弱、撕裂、郁悶和痛苦，最后的最后，自己的內(nèi)心和感情都被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失落撞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但詩人還要自己舔干凈傷口，精神抖擻繼續(xù)前行！這就是魯若迪基詩歌的價值和意義，它給我們一種信仰以及信仰的力量，同時，也給了我們一種警醒！

一、嵌入生命記憶的童年山村經(jīng)驗

一個人的童年其實已經(jīng)規(guī)定了他整個一生，這有點像種子，種子里有枝有葉有花有果，有了這棵植物后來的一切。所以說，這更像是一種宿命。魯若迪基生在山村，中國西南高寒山區(qū)，云南省麗江市的寧蒗縣，神奇而美麗的小涼山。在山區(qū)生活了三十多年年，鄉(xiāng)村的一切已經(jīng)在魯若迪基的生命中刻上了深深的印記。他的底色就是高寒山區(qū)的鄉(xiāng)村，即使詩人后來的城市生活如何漫長、如何繁復(fù)，它都是在這底色之上的。無論寫作還是研究都需要興趣的驅(qū)動，他的興趣點就是鄉(xiāng)村和鄉(xiāng)土，它們連接著詩人魯若迪基的記憶和情感。

我們的一生其實就是一次向童年的回歸。是一次從起點到終點的輪回。童年是我們的原點，然后我們長大、離開，但這種離開是一次漫長的返回，當(dāng)然，這種返回往往是隱性的，路徑也是不同的。還比如飲食，人的胃口是有記憶的，我們心中最美味的東西，往往是小時候認(rèn)為最好吃的，我們心里很美麗的歌曲，也是小時候認(rèn)為最好聽的母親的歌謠。這些都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決定我們的興趣和判斷，而最根本的經(jīng)驗，深潛在我們意識深處的經(jīng)驗，就是童年的經(jīng)驗或情結(jié)。所以說，人的一生是有內(nèi)在限制的，而限制的一部分就來自于我們擁有過什么樣的童年生活。魯若迪基的詩歌不是簡單可以用“鄉(xiāng)愁”來解讀的，“鄉(xiāng)愁”滋生的淵源還是童年的經(jīng)驗，而詩人童年的經(jīng)驗是源源不斷的，鮮活而豐厚的。

魯若迪基詩歌里的一個山村就是一個世界，山村恰恰就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山村這個小社會的靈魂是人，人是活動于世界上的核心。而詩人關(guān)于山村的創(chuàng)作，就是通過山村中的人的故事、人的命運來揭示人性，來揭示社會的變遷，時代的變化， 來傳達作家個人對生命、生活和社會的認(rèn)知的，進一步來表現(xiàn)詩人精神生活的深度的。

魯若迪基童年記憶里的山村，往往是由自己、父親、母親和最親近的大自然構(gòu)成的，偏遠的鄉(xiāng)村，靠天吃飯，壞的東西是進不來的，包括，那些壞掉了的良心。父母親們遠離塵世喧囂，只關(guān)心離自己最近的東西。他們活得很平靜，也很快樂。兒童觀察世界是透明而簡單直接的?！皨雰河盟宄旱难酃饪词澜纭÷缘魪?fù)雜、丑陋、仇恨、惡毒、心機、計謀、傾軋、爾虞我詐。孩子看到的都是善，成人看到的都是惡，兩者都是真實的?！保?］

永遠的孩子

我不是吃水長大的

我是吃奶長大的

母親的孩子

也是夢幻天空的孩子

曾吮吸

月亮和太陽的乳汁

我更是自由大地的孩子

常把山頭

含咂在嘴里

即便有一天老了

只剩下一把骨頭

我也會在大地的子宮

長——眠

——《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

這首詩流淌出的豐富而慘烈的母子之間的感情，生態(tài)而醇香的奶水可以代替甚至抵擋住世界上眼花繚亂的“水”的誘惑，比如，以水為原材料加工出來的五顏六色的飲品和營養(yǎng)品?！澳趟笨梢噪[喻成是母愛的滋養(yǎng)和大地、大山對一個孩子的教育。正如莊子所說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痹谠姼枥?，天空、月亮、太陽、大地、大山就是詩人童年的啟蒙老師和親密的朋友，由于大自然的熏陶，“我”自然成為了山水中的活物，與太陽、與天空、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一個分子。整首詩給人一種質(zhì)樸、豐滿和大氣磅礴的感覺，詩歌里還蘊含了豐富深刻的哲理。

這首詩就是以童年時代“我”的眼光來看世界、感受世界的，顯得很純粹，“我”這個生命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和“人事”沒有關(guān)系，所以這個心靈就特別純凈。 “我”也不是被一系列的正規(guī)的學(xué)校教育出來的大寫的“人”，“我”是跟著自然走的。在所謂“人道主義”的概念中，人是“天地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一切都是圍繞著人轉(zhuǎn)的，而“我”是跟著“自然”走?！拔摇笔且环N生命的現(xiàn)象，是一種生能的和自然融會一體的氣質(zhì)，是跟太陽、月亮，跟風(fēng)、跟日、跟山、跟樹、跟青山綠水、跟小涼山、跟瀘沽湖一樣的一種生命。也就是說，寫作這首詩歌的時刻，魯若迪基是沒有沾染人世間的一切功利是非思想，是與自然界為一體的境界，是不含渣滓、純凈透明的世界?！队肋h的孩子》等于詩人追尋內(nèi)心的一個夢，母親的子宮孕育了詩人的生命，“大地的子宮”將是詩人也是人類最后的歸屬。詩里，上與下，即天與地遙相呼應(yīng)；已知與未知，即詩人的童年與老年也遙相呼應(yīng)；母親與“我”，奶水與“我”的生命成長一方面遙相呼應(yīng)，另一方面又唇齒相依，相濡以沫。在以天以地為底色的詩歌畫卷里，而“我”是靈魂，是主宰世界的核心，“我”是變化無常的，是靈動的：有時候“我”很小很小，是脆弱的需要呵護和慢慢長大的，是偎依在母親懷里吮吸奶水的孩子，有時候“我”又很大很大，可以大到力量無窮的境地，“我”能力非凡，具有了“超人”的無限可能性?！拔摇笨梢浴八蔽铝梁吞柕娜橹?，“常把山頭含咂在嘴里”，可以把整個大自然把玩在手掌上，由“極小”與“極大”的意象而構(gòu)成的強烈反差，形成了深邃而廣袤的夢幻般的意境，有濃烈“開天辟地”傳說的色彩。在這個意境里，詩人強調(diào)的是“大地的自由”，這正是詩人所追求的為文和為人相統(tǒng)一的一種心性和品質(zhì)，是與整個普米族酷愛自由的精神相傳承的。從“吮吸母親的乳汁”到“在大地的子宮長眠”，也就完成了詩人漫長而短暫的一生，完成了從起點到終點的生命輪回，而做一個“永遠的孩子”就是詩人的一個夢?！队肋h的孩子》是以小涼山為背景的一個童話，里面充滿了天籟之音，童年時代的詩人像生活在與現(xiàn)實隔絕的世界里。

詩歌《懸崖邊的母親》、《父親的馬幫》、《想起父親》等詩歌都是詩人抒寫的一個個夢，這些夢，總是那樣和美親切，而又內(nèi)蘊著一種實在的激情。

二、在他與世界的斗爭中，他協(xié)助著世界

與詩人記憶里的童年經(jīng)驗息息相關(guān)，他所寫的小涼山世界只是他功成名就后在外面世界的一種記憶和想象，并非真實世界的本來面目。魯若迪基的詩歌包含了以小涼山世界文化為參照系的對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他以文字的澄明把現(xiàn)實世界的骯臟分開，以原始性的力量，樸素、自然、粗獷、野性、美好的生活樣態(tài)和風(fēng)俗沖擊著現(xiàn)實的虛偽和無力。

詩歌里描寫動物的詩篇的相對豐富些，如《坡上的羊》、《蜂窩》、《羊》、《遠去的馬》等，正如馬紹璽評論魯若迪基的詩歌里所說：“這類詩既是魯若迪基‘在故鄉(xiāng)’中寫作的表現(xiàn)，更傳遞出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沉重思考。”［2］

坡上的羊

一群黑白相間的羊

在坡上

埋頭吃草

它們的一生都這樣

專注地做一件事

——吃草

長出肉來

然后，撞上一把明晃晃的刀現(xiàn)在，太陽照過來了

它們把一寸寸的光陰

連同草一起吃掉

——《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

這首詩歌看成是描寫動物世界的寓言，包含著深刻的哲理。寓言的本質(zhì)在于通過短小精悍的故事挖潛淺顯而深邃的道理。性格溫順，專心致志吃草，安居守法，又處于弱勢的羊群與強悍兇殘的人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里，“在山上吃草”的“羊”與擁有“明晃晃的刀”的“人類”構(gòu)成兩個醒目的對比。這個世界依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羊類與人類的故事像一面鏡子，觀照出當(dāng)下人類社會里的生存悲劇，這里涉及到了弱勢群體的話語權(quán)和人類的命運等問題，這是一個個令人沉思的問題。魯若迪基用平實的敘述，抓住大問題，大矛盾，讓人感同身受，讓人感到不平。詩人的敏感和憂思，對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對國家命運，人民命運的憂思躍然于詩歌的字里行間，從童年山村情懷里蘊藉且流淌出來的社會正義感、公平感。正如魯若迪基2012年在北京參加紀(jì)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70周年的發(fā)言，感人肺腑，一言一句都是從心里流淌出來的。詩人說，自己人在北京，但是心里牽掛著家鄉(xiāng)云南，云南正在遭受嚴(yán)重的干旱，土地龜裂著，莊稼因為干旱都在枯萎，“我的心，比焦渴的土地還要焦渴?！边@些詩歌正根植于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元氣充沛，充滿了濃郁的土地情懷，也充滿了無限的生命力。

魯若迪基的詩歌密切關(guān)注著當(dāng)下，關(guān)注時事，關(guān)注著國家命運和人民命運，關(guān)注著老百姓生活的點點滴滴。

一個山民的話

這個世界真怪

不知不覺

雪山上的雪只有一撮箕了一座座山被掏空了

一條條江被攔腰斬斷了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他們讓地球生病了

我們只是在祖先的土地上用自己的雙手勞動吃飯

可是，天公也不作美啊

還給我們無窮的災(zāi)難

還想渴死我們

這個世界真怪啊

怪得我們好像剛剛來到懵懂的世界

不知該什么時候播種

什么時候收獲了

——《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

這首詩可以與韓東的《山民》進行對比：

小時候，他問父親

“山那邊是什么”

父親說“是山”

“那邊的那邊呢”

“山，還是山”

他不作聲了，看著遠處山第一次使他這樣疲倦

《山民》里，韓東用最耐心的父子對話進行細節(jié)描寫，傾述了一代又一代大山的子民渴望走出大山，走向大海的努力和努力的失敗，揭示了大山里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而魯若迪基的這首詩，我們的少數(shù)民族山民已經(jīng)走出的大山，山民生存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被開發(fā)和利用。詩歌揭示了當(dāng)下的整個人類處于一個巨大的霧霾之中，原來的世界的秩序和系統(tǒng)被人類自己打亂和拋棄了，天、地、人的傳統(tǒng)被顛覆和解構(gòu)，人類處于混亂和混沌之中。詩歌抓住一個山民的眼睛所發(fā)現(xiàn)一系列問題，“地球生病了”，“很怪”的荒誕現(xiàn)象，揭示了人類所生存的環(huán)境正在遭遇到的嚴(yán)重破壞。比如今天的麗江旅游品質(zhì)的嚴(yán)重下滑，麗江的玉龍雪山，遠離人類居住的地方，是讓人類敬畏和朝拜敬仰的，不是去征服和游玩的。近十多年來，玉龍雪山大索道的開設(shè)，越來越多的人攀登到雪山上去，原來雪山的保護網(wǎng)被打破，靜謐神圣的環(huán)境消失，雪山上的溫度越來越高，皚皚冰雪消融得越來越迅速和徹底，納西族老祖宗留下給后代的玉龍雪山很快成為玉龍“石山”了。生態(tài)環(huán)境里標(biāo)本的缺位，關(guān)于玉龍雪山的傳說、歌謠和民間故事，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本，變成了遙遠的神秘的記憶。麗江古城黑龍?zhí)端母珊裕瑸o沽湖周圍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的破壞，這些都是在對祖先、對后代犯罪。詩歌里所描寫的“剛剛來到的懵懂的世界”與當(dāng)下的世界又一次構(gòu)成一個輪回。

《老人的山岡》、《大地上裂開了一張嘴》、《批發(fā)站》《也是一種選擇》《打折》等等山岡都是對當(dāng)下社會問題的揭示和反思。這一情感表述的過程可以看成是詩人自己與這個世界斗爭的心理歷程，斗爭的目的和結(jié)果是要協(xié)助我們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美好，只因為詩人深深愛著這個世界。

從這一個角度繼續(xù)分析，魯若迪基詩歌里的“生與死”的問題是潛藏在所有問題的背后的。反抗死亡的背面和過程就是要更加有價值有重量地活著。正如陳思和教授在評析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所說：“他在反復(fù)說著欲望不息（寫作的欲望也就是活著的欲望）。讓整個生命的延續(xù)得到了最充分自明的理由，而這個理由使他對殘酷和傷痛的忍受都成為一種闊大的境界。因為個人已不僅僅是個人，個人的局限也不再成為問題，個人的苦難都已成為全體存在的包容。”［3］魯若迪基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為了證明自己曾經(jīng)來到過這個世界，并且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和聲音。在《沒有比眼淚更干凈的水》序言里，詩人說自己想用詩歌證明家鄉(xiāng)的存在，證明自己的父母的存在，來證明莊稼的存在，來證明普米族的文化，普米族的現(xiàn)在和未來，也要用自己的文字證明詩歌是世界的良心。

《最平均的是死亡》《飛行中響起一場葬禮》、《夢》都寫到死亡，寫到與死亡有關(guān)的風(fēng)俗和習(xí)慣，這些文字都是以普米人的文化作為支撐的。這些詩歌，魯若迪基僅僅想說，生與死不是一刀兩斷的關(guān)系。

魯若迪基用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文字，敘寫了關(guān)于一代人的記憶，是屬于宏大的、集體的敘事?！蹲鎳贰吨心虾５穆曇簟贰独卒h》《哀薩達姆》等詩歌就是這類的典型。詩歌記錄下自己在這個世界行走的所思所感，如《圓明園》《兵馬俑》《自由女神》《曼哈頓》《艾索菲爾塔》《斯圖加特的一只喜鵲》《古羅馬斗獸場》《威尼斯商人》《科隆大教堂》《歐洲路旁的一則廣告》等，詩人沒有停留于“曾經(jīng)到此一游”的層面，而去抓住最感人的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去賦予詩歌生命力。所以說，詩歌的思想構(gòu)成了詩歌的生命力，詩人都是哲學(xué)家。

科隆大教堂

寫下這個標(biāo)題時

我面對著小涼山的一座座山峰

我無法把這些俊美的山峰

同教堂聯(lián)系起來

潮濕的回憶里

不斷閃現(xiàn)在眼前的

是蜷縮在教堂腳下的一個乞丐

黑布包裹著

她瘦弱的身軀

如果不細看

簡直就像一堆物品

丟棄在那里

從她身旁走過的人

把大把的錢

裝進教士掛在胸前的功德箱里

也不愿給她一枚硬幣

——《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

詩人以一顆善良纖敏的心觀察和捕捉著最能夠打動人的細節(jié)，在蕓蕓眾生中去發(fā)現(xiàn)撕心裂肺的一幕，以文字為鏡頭，把這一畫面定格、放大，渲染，成為永恒，溫暖和打動人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詩歌是文學(xué)中的微量元素。這首詩歌細節(jié)很完整，詩人敘寫得很耐心，因為這首詩有了細節(jié)，才能傳詠下去，能夠進一步來關(guān)心人類的普遍命運。

聞名世界的德國科隆大教堂，集宏偉與細膩于一身，它被稱為哥特式教堂建筑中最完美的典范。詩人沒有記錄大教堂的形狀和風(fēng)貌，歷史和魅力，也沒有著力傾訴詩人從小涼山走到外面大世界的沾沾自喜。詩歌無意中觸摸到了一個龐大而深奧的哲學(xué)問題：異化問題，人的物化問題。

在詩歌的情節(jié)流淌里，無意組成了五組對比鮮明的意象：

第一組：家鄉(xiāng)小涼山與世界聞名的大教堂；偏僻落后貧苦與莊嚴(yán)肅穆的地域的對比；

第二組：大教堂的金碧輝煌與大教堂腳下蜷縮的奄奄一息的乞丐， 物體的高大上與人的低賤卑微的品質(zhì)的對比：物——人；

第三組：大把的錢與一個硬幣，量的多與少的對比；

第四組：乞丐身旁與教士的功德箱，灰色卑微的人生與功德箱所代表的虛偽、虛無的對比；

第五組：瘦弱的身軀與一堆物品，人與物的對比，人的嚴(yán)重物化，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缺失，人類的終極命運的嚴(yán)峻思考。

五組對比的意象，集中渲染把人當(dāng)物寫，人的物化的普遍問題，詩歌因此具有了天下的情懷。強烈的反差凸顯出來的是當(dāng)下人們生存的精神境遇，愛的缺失，同情心的缺失，構(gòu)成了一幅怵目驚心的畫卷。這里，讀者情不自禁想到了歐·亨利《警察與贊美詩》里的蘇比，蘇比的追求和追求的結(jié)果恰恰相反。多少年過去了，蘇比的悲喜劇依然在世界上演，歷史是多么的相似！人們的良心已經(jīng)被虛假的功利蒙蔽得失去了方向。人們在背離了自己的初衷，在離自己建構(gòu)的理想王國的路上越走越遠了。詩人用平平淡淡的敘述文字，真實的描寫，不得不讓我們思考，沒有一點點溫度的社會，冷漠、自私的人類與大教堂教義的背離，詩歌揭露出我們這個社會和時代的?。河⒆?、污穢、丑陋、病態(tài)等不堪，而教堂，是基督教進行宗教儀式的建筑物，是人們尋求心靈安慰和靈魂皈依的地方，教堂里的愛的牧師，是給予每一個人溫暖和平安的；教堂，是人們用來懺悔和鞭撻靈魂的。詩歌里的一幕，不禁讓人們反思：我們是在傳承科隆大教堂的精神還是顛覆大教堂的命運？文化是文明的靈魂，這里涉及到一個道德與情感價值問題，信仰一旦與人的生命、生活和生存相剝離，成為一種純粹的理論一種純粹的建筑，就已經(jīng)蛻化為一種標(biāo)本式的存在了。詩人還寫到了人類的信仰、人類的尊嚴(yán)和自由如何獲得的問題。牽引、提升、照耀、是文學(xué)的品格，牽引著人往高尚、理想的境界走，來反觀人正是詩歌的品格。魯若迪基的這些詩歌，關(guān)心人，關(guān)懷人，讓人的心靈變得柔軟和明凈起來。鞏固人的價值觀，這也是魯若迪基詩歌存在的理由。

魯若迪基沒有排斥宏大的歷史敘述，而把自己的私人化的敘述和微妙體驗，感同身受注入到了宏大敘述中，他要用詩歌向世界證明，詩歌也可以書寫歷史，詩歌也可以擁有自己的歷史觀。《深圳》、《圓明園》、《兵馬俑》等詩歌是用才華來復(fù)活歷史的想象與溫度的。因此，這些詩歌可以擁抱，可以親吻，可以超越時空：

兵馬俑

只要說聲“統(tǒng)一”

這些秦的士兵

還會醒來

——《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

簡短的語言勾勒出恢弘的意境，意境出來了，語言就退到意境的背后。最后，語言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甚至可以消失了，這樣的詩歌就是好的詩歌。

三、 請把我的愛人還給我

世界上，男人與女人的關(guān)系是最簡單也是最復(fù)雜的。魯若迪基的詩歌里充滿了戀愛中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也充滿花開的聲音，馬的聲音，樹的聲音。

《給你》《陽光照在你眼睛的一瞬》《有一種恨是不是最深的愛》《當(dāng)你不再愛我》《碎》《愛的背影》等詩篇都是情詩。一般情況下，民間是弱勢，它總被強勢文化道德所覆蓋，所以封建的一套道德標(biāo)準(zhǔn)仍然會在民間起作用。但在真正的民間底層，人的生存是第一性的，其它道德觀念都比較淡漠。在遠離現(xiàn)代化文化傳播的小涼山地區(qū)，情感的表達往往是直接的、濃烈的，在魯若迪基詩歌的小涼山世界里，文化的常數(shù)（小涼山本土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不變的恒定文化因素）與文化變數(shù)（小涼山在朝代轉(zhuǎn)型過程中，自外而來并傳染侵蝕的異質(zhì)文化因素）交織碰撞，規(guī)定“我”的生存方式及本質(zhì)。

如果沒有了你

如果沒有了情

愛又有生命意義

如果沒有了你

我又有什么意義

啊，愛人

不要說我離不開女人

我只是離不開你這個女人

——《一個普米人的心經(jīng)》

這里，詩人刻意強調(diào)和渲染的是女人這個群體中的“你”，普遍概念“女人”與單獨概念“女人中的你”形成鮮明的對照，“女人”的外延是模糊的，不確定的，而“你”的外延是獨一無二的，外延的明晰和確定，內(nèi)涵也就規(guī)定了，變得鮮明而醒目，突出詩人對“你”的感情，如果詩人在“女人”與“你”之間選擇，“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整個世界?！澳恪笔俏业膼廴耍业纳?，我的時間、我的世界。

1958年

1958年

一個美麗的少女

躺在我父親身邊

然而，這個健壯如牛的男人

卻因饑餓

無力看他一眼……

多年后

他對伙伴講起這件事

還耿耿于懷

說那真是個狗日的年代

不用計劃生育

——《沒有比眼淚更干凈的水》

這首詩歌可以看成是1958年，永遠無法抹去的一個時代的烙印。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父親”饑餓的種種，代表了1958年，饑餓年代里饑餓的身體和饑餓的心靈，在火紅的時代，饑餓竟成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這事實本身就是荒誕和離奇的！饑餓是“父親”當(dāng)時最顯著的存在體驗。從詩歌文本來解讀，“饑餓”一詞至少有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即是維持生命機體存在的必要需求——足夠的食物；第二層饑餓是種心靈的渴望，一個普米族壯年人的成長本應(yīng)該健康快樂完整，但在惡劣、貧乏、空虛、窺視、扭曲和恐怖的物質(zhì)精神環(huán)境里遭到創(chuàng)傷和擠壓，以至陷入孤獨、無力、蒼白、絕望、虛無的惡性精神循環(huán)中；第三層含義應(yīng)該是“性”的枯萎，身體的“無力”象征著一個男人生命力的枯萎甚至萎縮。性是促使生命產(chǎn)生新意義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尋求人性中遺失的部分（如激情、原始生命力）的一條途徑。充滿生命力的“健壯如牛的”普米族男子在1958年，“一個美麗的少女”躺在“父親身邊”呈現(xiàn)出來的是“無力”，不僅僅是身體的無力，更是精神的斷裂和枯竭。

愛和死和自然，是詩歌題材的最高概括。而苦難是人類永遠無法抹平的記憶，《狗日的1958年》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數(shù)民族男子對一個時代苦難的記憶和反思。從父親身上，詩人極力突出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生存資源的匱乏，在及其艱難的存在遭遇里迸發(fā)出一種不屈不撓的生命力的渴望，凸現(xiàn)出一個少數(shù)民族男子生命本身的力度和韌性?！岸嗄旰?，他對伙伴講起這件事，還耿耿于懷，說那真是個狗日的年代。”父親的豁達、幽默和包容，這正代表著歷經(jīng)艱難坎坷而又蘊涵著無窮生命力的偉大的中國母親。“從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描寫世界的荒謬和個人的壓抑，并將世界與個人的不協(xié)調(diào)現(xiàn)象夸大、扭曲、使之顯得荒誕不稽，滑稽可笑，成為帶有悲劇色彩的變形的喜劇?！保?］詩歌里還寫了人的有限性，人的條件性，既合理又非常規(guī)的狀態(tài)，不再有道德擴張，因為生活在世界上不如說生活在觀念里，極度的動蕩，性格的極端性，生命力的擴張，自敘性的生活化的寫作，成為了一種揭示，中國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這樣一種生存，而一個人的成長是很難的，特別是在中國云南高寒山區(qū)。再呈現(xiàn)的意義：排除了個人苦難以后，“1958年”還有什么價值？一個時代的災(zāi)難，受害最深的恰恰是生活在底層的民眾。詩人把情感寫到了極至，人走到絕路之后帶來的燦爛。這首詩，成為是父親心里深處的吶喊和呼吁：“請把我的愛人還給我”！最底層的聲音在沒有自我意識下是沒有辦法表達出來的。生活中的瑣細等是民族原汁的東西，一個人要有一種粗糙的能力，在粗糙的表面上消解痛苦。這首詩的角度獨特而新奇，1958年，因父親的饑餓而引發(fā)的蒼白無力來揭露一個時代的饑餓和蒼白，或者，一個時代的饑餓、恐慌自然而然出現(xiàn)一個特定的具體的人的饑餓和恐慌，兩者互為因果，形成惡性循環(huán)。從這個角度解讀，這是一首很成功的揭露1958年的社會時代的詩歌。

從性別文化來看，男性的寬容度是很低的，包括在遠離政治斗爭和儒家倫理道德影響的云南高寒山區(qū)，詩歌里的“父親”不能等同“母親”角色。換角色思考，“一個美麗的少女躺在父親身邊”不能換位為“一位英俊的小伙子躺在母親身邊”，這樣換位的結(jié)果，暫且不說有辱母的嫌疑，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的詩人和讀者都不能夠接受的。雖然云南寧蒗的瀘沽湖周邊地區(qū)，有摩挲人，有走婚的習(xí)俗，但是，情愛世界的主角依然是男性，女性依然充當(dāng)?shù)倪€是配角，包括“父親”身邊的“美麗的少女”，與“父親”一起生活的“母親”，她的感受和情感與男性相比，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世界待她們?nèi)绮萁?，她們依然綻放如玫瑰。女性的力量不止被男人偷走，也被這個世界偷走?！霸姼枋菦]有常識的，只有它自身的一些基本事實。”［5］這些是從詩歌的空白和縫隙里浮出地表的一些基本常識。

魯若迪基的詩歌，用文字撞開了一條精神的通道。

【注釋】

[1] 曹文軒著：《閱讀是一種宗教·回到嬰兒時代——讀沈從文》安微教育出版社第33頁。

[2] 馬紹璽著：《魯若迪基詩歌論》原載《南方文壇》2009年第4期第112頁。

[3] 陳思和著：《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教程》第342頁，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1999年9月第一版。

[4] 本社編《文學(xué)百科辭典·黑色幽默條》[M] 知識出版社 1991年4月版。

[5] 臧棣著：《詩歌反對常識》選自張艷玲 張萍編《我的批評觀》第134頁，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1月第一版

（作者系麗江師專中文系教授）

責(zé)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