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園散文的“理性化”傾向

■侯 悅 孫淑芹 /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

在中國浩如星海的文學長河之中，散文作為一種獨特的文體，從殷商時期便開始萌芽。從先秦諸子散文到漢大賦，從唐宋八大家散文到元明清各流派大家散文，從二三十年代的雜文、小品文再到九十年代的學者散文，中國散文的發(fā)展可謂千古不衰，燦爛輝煌。九十年代的學者散文，以其學者的睿智和深刻的精神內涵，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趙園就是一位學者型作家，她身兼學者與散文作家雙重身份，在進行學術研究活動的同時，也從事著一定的文學創(chuàng)作。知名學者孫郁曾說過：“趙園的吸引讀者，首先是她的那種理性直覺，那種冷峻、沉郁的精神個性。讀其文章，可以分享到一種詩化哲學的快感?！壁w園的散文沉靜淑婉，落墨有情，寄予著一位學者與文人的思考，如同一顆璀璨的辰星照亮在學者散文的上空。本文將從人文勝跡中的生命關懷、浮華塵世中的理性思索、凄廖暮年中的溫情關照，來探究趙園散文創(chuàng)作的“理性化”傾向。

一、人文勝跡中的生命關懷

趙園暢游山川河流、名勝古跡，寫下了《三進湘西》《黃河悠久之旅》《走過贛南》《雨中過居庸關》《重游日月潭》《訪岱》等經典散文。她所看到的不只是簡單的自然風景、歷史遺跡，而是在自然風光與歷史建筑中，激起生命的回響，反觀底層人物的歷史命運，飽含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在《雨中過居庸關》中，作者看到了古長城的斷壁殘垣，觸動了她深沉的思緒。作者沒有單純地將歷史悠久的古長城當做詩意的審美對象，而是透過斑駁的歷史遺痕聯(lián)想到古人修筑長城之艱難。對古代底層勞動人民的命運，有著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悲憫情懷。在《訪岱》一文中，作者雖是記錄攀登泰山的見聞，但也寄予了她對當今底層勞動人民的關注與同情，她寫道：“看那批挑伕精瘦的身板，肩上的肉墊，你自然相信，他們才是這山上真正古老、不徒幾十年且歷幾千年未變的東西。我卻不能如沈從文似的莊嚴地想到‘歷史’，只感得一種殘忍意味?！碧羯焦趧悠D苦，卻收入微薄，還要遭受商業(yè)團體的擠壓和盤剝，并無力抗爭延續(xù)千年的歷史命運。深切而又質樸的文字中，滲透著作者對改變底層勞動人民悲苦命運的無力與無奈，略帶悲愴蒼涼的憂患意識，體現(xiàn)出作者的平民意識與民間立場，充盈著濃郁的人道主義情懷。作者在《黃河悠久之旅》中寫道嘶啞喊唱的賣藝農民，“粗糙的手與腳，并無悲戚之色，只在伸直了脖子努力地唱。我寧愿相信這些農民如今已在‘富起來’。他們?yōu)闅v史負載太多，卻無所知覺。這有點殘酷?！边@些小人物為時代的發(fā)展貢獻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卻在時代的洪流中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依舊過著最貧瘠的生活，成為時代的犧牲品。趙園在這里為弱勢群體發(fā)出同情之聲，蘊含著她關懷眾生的博大情懷。

一位作家的真正使命，是以敏銳的目光和悲憫的情懷，去發(fā)現(xiàn)社會發(fā)展進程中暗藏的問題，從而使社會引起療救的注意。趙園的游記散文就蘊含著作者對“以生命為抵押的苦役犯”、“身板精瘦的挑伕”和“嘶啞喊唱的賣藝農民”等許許多多底層人物生存困境的關注。這些散文大多寫于九十年代末，此時正處于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關鍵時期。這些小人物占據著中國人口的大多數(shù)，在這一時代大潮中，他們無法依靠知識改變命運，又不受主流關注，一直處于社會的邊緣地帶，過著精神與物質雙重貧瘠的底層生活。作者由人文勝跡來懷人憶舊，并不熱衷于歌頌少數(shù)的時代精英，而是透過底層民眾的生存掙扎，挖掘社會發(fā)展背后的隱憂，以批判和反思的心態(tài)審視時代和人性。作者面對底層人物的生存掙扎，沒有用一種戲謔的心態(tài)去賞玩他們的生存苦難，而是以理解和平等的姿態(tài)，發(fā)自內心地同情與悲憫，希望喚起社會對他們的關注。作者對底層人物的悲憫意識，體現(xiàn)出作者對中國社會底層人物坦誠而深切的人文關懷。

二、浮華塵世中的理性思索

趙園不同于男性作家在散文中追求大敘事，大主題，而是充分利用女性作家的細膩，結合自身的生活經歷，寫下獨特感悟。趙園的散文大多是以“獨語”的方式記錄自己的生命感悟與靈魂掙扎，她不取悅于“他者”，也無需聽眾，更不希望被打擾。在她的散文中，隨處可見作者對苦樂交加的人生富有哲理的思索。趙園散文的題目就是一個個深邃的哲學命題：《代價》《遇合》《經驗》《示眾》《另類》《內外》……這些富于哲理氣息的題目，有一種智性的揮灑。在趙園的散文里，隨處可見的是對生命、智慧、人生感悟的達觀思辨。

比如作者對于“自殺”的體認，她在《夜話（之二）》一文中談到：“人對于自身生命的支配的權利，最完全的，正是死的權利。”“自殺”這一概念，一直受到信仰、政治、世俗力量的一致否認。在我國，就連遭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的患者，也沒有選擇死的權利?！白詺ⅰ背蔀榍О倌陙硪环N生命的禁忌。作者對于“自殺”的認識不同于世俗的感性觀念，而是發(fā)之于心，順之于理，認為個體生命的自主選擇應不受世俗觀念的掣肘。對于名利，作者同樣有著獨到的認識，她在《十年回首》一文中寫到：“這實在是一個制造‘名人’也易得虛名的時期……你有機會在各種場合，看出諸種‘名人病’。而兢兢于對‘名’的保有，則使得人生虛偽，且不說這是件何等累人的事！”趙園通過對追逐名利的現(xiàn)實否定，透露出知足淡泊的人生態(tài)度。對于名利，作者見解精辟，純樸雅致的文字中閃爍著理性的光輝。世事若棋，人生莫測?？嗯c樂只在人的一念之間，選擇一種正確的心態(tài)面對生活，也是一種善待自己的方式。她在《邂逅“學術”》中談到人在面對得失時應該秉持的態(tài)度，她說：“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你只能滿足于你所盡力獲取了的?！痹跉v經了無數(shù)的磨難與挫折之后， 作者已經能以一種豁達的心態(tài)去面對人生的洗禮?？傊髡咴谏⑽闹械那楦辛髀?，真摯而深邃，從容而理智。無論是對生死的態(tài)度，還是對浮華塵世的思索。無論是對社會丑態(tài)的反思，還是對人物命運的關注，字里行間蘊涵著深沉博大的哲學意蘊。

趙園的散文創(chuàng)作，較之于“新學人散文”有其獨到之處，她沒有過分關注宏大敘事，而是在普通的生活瑣事或者歷史遺痕上提取平凡的詩意，充滿著對人性、人情的思考，盡顯沉著睿智、閑適淡雅的“名士風范”。作為一個凡俗人生中的過客，她活得充盈而理性，憶往昔，評今朝，說人談事，信筆成書，營構出一種恬淡自然，閑適深邃的詩意境界。其境界之遼闊，之宏偉，之精深，與她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讀者在她的講述中，可以學到她閱盡千帆之后的處世智慧，使心靈進行一次舒緩從容的詩意漫步，讓人醉其中不知歸路。

三、凄寥暮年中的溫情關照

趙園對老年人生存境遇的溫情眷顧，常常體現(xiàn)在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中，寫下了《鄰翁》《老人》《關于“老年”的筆記》《夢入天國》等經典散文。當作者看到這些老人慘遭子女的“冷遇”，或是重病之時被遺棄在醫(yī)院的墻外，亦或是淪為都市街頭的乞丐之時，感慨于人至暮年，無處依托的凄苦境遇，發(fā)出了“救救老人”的吶喊。同時，作者透過這些子女對老人的“冷遇”、“拋棄”與“利用”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激發(fā)出讀者對人性中的“冷漠”與“自私”的審視與叩問，體現(xiàn)了作者的溫情而理性的人文關懷和身為作家的社會使命。

在《鄰翁》一文中，作者記錄了一位孤獨可憐的老人，他的子女將他丟棄在一間簡陋的小房里，除了每天提供給他粗惡的飯食，幾乎忘記他的存在。在生命的最后幾日，老人重病咳血，他的子女并沒有為其醫(yī)治，也沒有給他額外的關懷，最終凄廖而孤寂地死去。在《老人》一文中，作者記錄了鄉(xiāng)村老人流落在都市街頭行乞的現(xiàn)象。那些皺紋縱橫的臉上，寫滿了凄苦、驚懼與畏怯。作者在文中說：“我猜想其中的有些，是被其子女遺棄，另有些則是由其親人弄進都市的，為了讓他們以其老衰，為家庭作最后的‘貢獻’?！壁w園在《關于“老年”的筆記》一文中談到“壽則多辱”，她認為這“辱”的最極端的例子，就是讓老人流落在都市的街頭行乞。她在這篇散文中談到：“正是有關家庭倫理的詩意描述，使社會輕松地放棄了應為老人承擔的義務，于是老人成為供奉在‘發(fā)展’祭壇上的頭一批犧牲?！弊髡吖P下呈現(xiàn)的老人，進入暮年之時，沒有得到來自社會與子女的物質保障與精神關懷，經營一生的尊嚴卻要遭遇無情地踐踏，激發(fā)出讀者對于“人性”與“孝道”的理性自審。子女的“薄情寡恩”與養(yǎng)老制度的有待完善，共同促使這些老年人陷入“暮年危機”。

這些散文大多寫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時中國的經濟發(fā)展正處于全力復蘇的關鍵時期，社會養(yǎng)老制度還不健全，個體素質有待提高。在這一百廢待興的歷史進程中，作者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社會深層的現(xiàn)實問題。新世紀以來，社會養(yǎng)老制度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日益完善，個體素質也在不斷提高。雖然，社會保障與個體素質取得了可喜的進展，但是，依然任重而道遠。因此，趙園的散文依舊具有綿韌的歷史穿透力。時至今日，現(xiàn)代社會的“老齡化”問題日益加劇，趙園在散文中呈現(xiàn)出對“暮年危機”的關注，給她的散文賦予了寶貴的時代價值。同時，也為社會與個體敲響警鐘。敬親愛民，莫善于孝。身為子女應該以一顆仁愛之心奉養(yǎng)父母，給予父母物質保障的同時，更要給予父母心靈上的關懷，使父母享受到天倫之樂。社會也應該加強完善養(yǎng)老制度，大力弘揚中華民族孝敬父母的優(yōu)良品德，使社會與個人共同承擔起對老年人的贍養(yǎng)義務，共同建立起“老有所養(yǎng)”的美好家園。

四、結語

趙園的散文，蘊藏著深厚的古典哲學，尤其與道家思想在精神上達到了高度契合。她寄情自然，獨抒性靈，在山川與歷史中，游目騁懷，自在而行。她坦誠、率真，而又節(jié)制，看透生死、看破功名，不為形役，不為物累，努力尋求一種遠離塵世紛擾的生命情調。作者對自然的喜愛，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是受道家思想濡染之后的典型表現(xiàn)。趙園的處世哲學對其散文文風產生了深刻影響?？v觀趙園的創(chuàng)作，沉郁克制，冷靜從容。她以敏銳關注著現(xiàn)實，以理性梳理著情感，以一支妙筆和一顆誠心，用詩化的語言將古典情懷與現(xiàn)代體悟完美融合，正如著名學者孫郁在《近代三十年的散文》中說所說：“趙園的文字就有五四氣與明人小品味兒。她的清純與悲憫交織著一個遠遠的苦夢，唱的是知識群落的夜曲?！边@些跳躍在紙間的文字，啟發(fā)讀者對底層命運、自我價值、暮年危機進行哲學反思，滋潤養(yǎng)護著每一個閱讀者的靈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趙園的散文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