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類、流行曲調與世相洞察
——讀90后作家孫鵬飛近作

鄭潤良

90后作家作為代際寫作現(xiàn)象依然在引發(fā)持續(xù)的關注。2016年下半年以來，我開始接觸和關注9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之后，由于在一些報刊及微信公眾號主持90后作家專欄，我對他們的了解日益增加。和前輩作家相比，90后作家在同樣的年齡段總體而言物質環(huán)境更優(yōu)越、教育程度更高、知識面更開闊，但社會接觸面較少，歷史感較弱。在閱讀趣味上他們更接近注重想象力、注重作品象征意味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作品，在創(chuàng)作上也著意模仿這個路數(shù)，以發(fā)揮創(chuàng)作主體的優(yōu)勢、彌補自身在社會現(xiàn)實經(jīng)驗方面的不足。他們中的佼佼者或者將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風格較好地融合起來，通過象征、變形等手法表達當下生活的一些深層次感受，或者以類自敘傳的方式書寫這個時代的青年故事，總體上都葆有一種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另外一些作者則容易走極端，要么墜入云里霧里的敘事實驗，要么跟隨一些常見的現(xiàn)實題材照貓畫虎。這與寫作者個體的悟性、努力當然是息息相關的。我一向認為，對于作家而言，感受力是第一位的，對于個體、他人以及時代總體狀態(tài)的感受力，決定了一個作家的未來。正如學者南帆在《這一代文學的表述》中所言，“中國當代文學的首要事情仍然是，孜孜不倦地表述這一代人，緊張地與周圍的歷史進行全方位對話。”對于90后作家而言，他們的獨特優(yōu)勢顯然不在于寫作技巧或寫作經(jīng)驗，但在對于同齡人也就是對于90后、00后等“新人類”的情感經(jīng)驗的觀察和表達方面，他們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們可以從自身的經(jīng)驗出發(fā)，先為自己的同代人代言，而后將觀察的視角逐漸延伸到更為廣闊的人群與區(qū)域。并不是每一個90后作家都有從自身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同代人情感困境進而發(fā)現(xiàn)時代癥候的能力，這也是我看到孫鵬飛作品為之眼前一亮的原因。

在這兩年涌現(xiàn)的一大批90后作家中，孫鵬飛是佼佼者之一。出生于1991年的孫鵬飛迄今為止已經(jīng)在《解放軍文藝》《上海文學》《香港文學》等幾十家純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并獲得了馮夢龍優(yōu)秀作品獎、長征文藝獎、莽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在剛出道的90后作家中，孫鵬飛的寫作算是比較勤奮的，并且已經(jīng)得到了相當?shù)恼J可。正如《莽原》主編李靜宜在評述孫鵬飛的作品時所說，“《其實并沒有后來》身體迫不及待發(fā)育的日子里，戀愛已蔚然成風，懵懂的情感，仿如把含在嘴里化掉大半的棒棒糖，突然插進對方嘴里。九〇后孫鵬飛的小說，率性的寫作，頗見新銳之氣。外部的敘事，多以涌動的內在感覺，抵達對事物的描摹，細微、到位地感知捕捉人物的特質特點，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頻頻打動讀者，擊中了最柔軟的地方?！?/p>

孫鵬飛的作品主要有兩種類型，一類是比較現(xiàn)代主義的、寫意的，比如帶有寓言色彩的《不來也不去》和帶有“復調敘述”色彩的《花木蘭》。一類是比較樸實的寫實風格。相對而言，我更喜歡他寫實風格的作品。尤其是他寫實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的敏銳地捕捉時代典型場景與細節(jié)的能力，是孫鵬飛小說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地方，顯示了年青作家特異的寫作天分與扎實的寫實功底。這些場景與細節(jié)往往給人以巨大的閱讀沖擊感。比如在其近作短篇小說《阿貓阿狗》中有一段場景，描寫剛見面的兩個原本陌生的青年男女，男的是小說主人公“我”，一個在醋廠工作的年青人，女的是“我”女友彭小琳的同事兼好友小冉，兩人第一次見面。按照我這樣一個70后讀者的閱讀期待，這兩個初次見面的年青人應該是進行彬彬有禮地互相問好等一系列社交常見程序，但孫鵬飛的小說完全顛覆了我的這一想象。女青年小冉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況下，一再用情色玩笑語言調侃“我”和彭小琳。這還不足以令人稱奇，當“我”坐在小冉的電動車后面前往彭小琳另一個好友牛姐的生日聚會時，令人意想不到的場景出現(xiàn)了，“到了路燈下，小冉一只手扶把騰出手捏了捏我小雞雞，問我彭小琳剛才吃醋沒有。我說不知道，她說姐姐今晚帶你玩吧?！边@一場景與細節(jié)的意味極為豐富，傳統(tǒng)情愛交往中的男女角色在新的時代場景中似乎發(fā)生了逆轉，并且，“性愛”以及與之相關的身體的私密性、神圣性似乎也消失了，完全日?；?。

對于孫鵬飛來說，同代人情感交往方式的觀察并不是他最終的著力點，從90后的情愛游戲中他更為關心的其實是這種情愛的游戲態(tài)度與虛無態(tài)度所征兆的一種人文精神的蛻變與頹敗。在另一個作品《基努里維斯回信》中，幾乎每一個男生都以“集郵”的心態(tài)“泡妞”，而他們“泡妞”的手段無非炫富或以小零食討好，可悲的是這些手段往往被證明是極為有效的。作品中有兩個備受小女生關注的男生。男生白盛坤喜歡扔手機游戲，“輪渡上的白盛坤穿著花花襯衣，敞著懷，他在跟同伴比誰的手機扔得高。白盛坤是個小齙牙，笑的時候嘴角滿是紋路。同伴不跟他比，便氣急敗壞地沖著同伴的腦袋“哐哐”來了兩下。一輪巨大的落日抵擋在前額，他沖著漫天潮紅的云喊了一嗓子，他就是享受大家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手機高高拋起，又落到甲板上，沉悶的“鈍”了一聲，也只是摔碎了屏?！蹦軌蚝敛恍奶鄣匕烟O果手機往天上扔的白盛坤顯然不會出身于平民家庭。另一個男生千陽家里是開系列服裝店的，喜歡用小零食討好女生，帶女生去網(wǎng)吧，“有個晚上大家吃過飯，千陽帶著一個女孩去了網(wǎng)吧。千陽回來跟大家說，給她扒了個精光?！睂O鵬飛筆下90后新人類兩性交往、情愛交往的物質化、粗鄙化場景比比皆是，再比如，“那個下午凱琪去上廁所，走廊上幾個體育班的男生推推搡搡一個高挑女孩。凱琪像是定了身，一動不動看著高挑女孩。女孩穿著短裙，有個男生問她是不是光著屁股，另一個男生上去摸了一把。女孩叫了一聲，哭著跑回了教室。后來幾個男生進教室道歉，等凱琪反應過來，教室里傳出了說笑聲?！边@樣的場景令人心驚，但仔細回想?yún)s又感覺并不突兀。日常生活中，著校服公然在馬路上摟抱親吻的初中生情侶并不鮮見，關于90后性愛態(tài)度日趨開放的報道也經(jīng)常見諸報刊。開放未必是壞事，從某個角度看也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但如果這種開放中伴隨著兩性對于彼此情感、身體乃至尊嚴的輕佻與漠視，伴隨著人文精神的整體頹敗，那么顯然是必須加以嚴肅地審視與反省的，這也正是孫鵬飛之所以在作品中屢屢不惜筆力、對此類場景深度聚焦的原因所在。

上個世紀90年代伴隨市場經(jīng)濟勃發(fā)而產生的人文精神的失落，曾經(jīng)引起知識界的普遍警惕，從而引發(fā)了影響一時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但現(xiàn)在看來，迄今為止，人文精神的頹敗趨勢依然不可遏止，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青年學者楊慶祥在他的名文《80后，怎么辦？》中憂心忡忡地指出80后青年中普遍存在的對一切事物油滑看待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因為對于歷史存在已經(jīng)失去了信任，索性就徹底放棄了這種歷史的維度，而完全生活在‘生活’之中，這是在80后青年人中更具有普遍性的一種傾向。”這種后現(xiàn)代式的、完全取消深度、完全物質化、功利化的生活方式表征了一種人文精神頹敗的可怖景觀。80后如此，90后更是如此。孫鵬飛在他近期的作品中所要探討的，正是這樣一種頹敗人文景觀的焦慮，或者也可以表述為：90后，怎么辦？這種人文景觀，不僅僅表現(xiàn)在他筆下90后新人類的兩性交往中，更體現(xiàn)在作者所觀察與書寫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他的新作《類似木紋》中，男主人公陳先生到學校接自己被留堂的兒子陳光。當陳光的班長領著陳光出來見陳先生，陳光出于禮貌向父親介紹班長的名字時，居然當場遭到這位班長的訓斥，“哪個允許你直接叫班長名字的？”這位小學生干部的派頭讓我們領會到“官本位”思維的深入骨髓；另一位家長見到班主任的自我介紹是把一家人包括自己七大姑八大姨的官職介紹一遍，“您好，我是陳發(fā)的媽媽王超，在市旅游發(fā)展委員會任辦公室副主任科員，陳發(fā)的爸爸陳麗在市中級人民法院任執(zhí)行綜合處處長，正科級。北區(qū)分管教育的常委是我父親徐秀霞的高中學生又是紀委的同事，我父親在市紀委任副處級紀檢監(jiān)察員，市教育局師資人力科科長薛偉健是我表姐，我表姐夫楊巧巧還和你們校長是老鄉(xiāng)，老師，這學期麻煩您多費費心，謝謝您?！边@段自我介紹用意非常明顯，需要時互相關照。孫鵬飛在書寫這些場景時不動聲色，但這些場景的豐富意味足以引發(fā)讀者深思。

閱讀孫鵬飛近期作品會發(fā)現(xiàn)，他的許多作品以流行歌曲的歌名為題。比如之前他創(chuàng)作了“陳奕迅愛情四部曲”，包括《阿貓阿狗》《不來也不去》《無人之境》《人來人往》，用了香港流行歌手陳奕迅的四個歌名。小說《基努里維斯回信》用了香港歌手薛凱琪的曲名，包括小說的女主人公也命名為薛凱琪。他的最新作品短篇小說《類似木紋》也借用了歌手洪卓立的歌名《木紋》。以歌名為小說題目，表面上看來是因為孫鵬飛平時喜歡聽音樂，從中獲取創(chuàng)作靈感。深究起來，或許還有另一重因由。正如孫鵬飛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流行歌曲大都是情歌，表達的無非是“求不得苦”，安慰的方式也無非是“斷舍離”。孫鵬飛這些近期作品大都圍繞青年男女的情愛交往與體驗，其中一些投射個人經(jīng)驗的角色的情感經(jīng)驗，表達的也正是一種“求不得苦”。孫鵬飛的作品喜歡使用第一人稱，帶有自敘傳色彩與散文化的書寫特點，不追求戲劇性的營造，更注重通過生活化的細節(jié)與場景打動人心。從他筆下人物，可以看到作者經(jīng)歷的某些投影。孫鵬飛，出身于山東省壽光市的一個普通家庭，這個市名在他小說中屢屢出現(xiàn)。高中畢業(yè)后入伍，后來以士官身份退伍。因為寫作方面的驕人成績，他得以在一個高校任職教創(chuàng)意寫作。應該說，他還是幸運的，因為自己的寫作天賦。但他在作品中，更關心的是他的同類，那些曾經(jīng)的差生，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社會上混生活，他們將面臨什么樣的生存情景與困境？在創(chuàng)作談《這一秒坐擁晚霞》中，孫鵬飛說：“我常常感慨，男孩子巔峰期真短。我這幾年走江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人看臉了。似乎是達成了這個協(xié)議，二十五或者二十六歲之后，關注的就是你本人有沒有錢。談戀愛也是談物質談生活了。我能刷臉的時代就這樣一去不復返。昔日的靚仔在歲月蹉跎中，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靚仔?！边@個社會是如此現(xiàn)實，如此物質化、格式化，底層青年在都市中面臨怎樣的發(fā)展前景？在階層日益板結化的時代他們如何經(jīng)營自己的生存問題，如何安放自己的情感和心靈？《類似木紋》中的男主人公陳先生空有一副好皮囊和寫作才能，卻也只能終日無所事事，看不到發(fā)展的前景，從而發(fā)出“你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嗎？”的哀嘆，這固然與他個人努力有關，但低學歷和無權無勢的家庭背景無疑也是他發(fā)展受限的重要原因。但孫鵬飛并沒有讓自己筆下人物輕易滑入時下常見的底層青年失敗者的形象譜系中，畢竟時代的發(fā)展情勢與個人的努力依然可以制造種種未知的可能?！额愃颇炯y》中陳先生的那句話既是哀嘆，其實也是一種不甘的表示。《基努里維斯回信》中的女孩薛凱琪的種種努力自然也會有其相應的回報。而對于年輕的寫作者孫鵬飛來說，盡管還面臨閱歷不足、寫作經(jīng)驗不夠豐厚、個別作品總體完成度不夠等問題，但依憑他敏銳的觀察力與豐沛的創(chuàng)作力，未來我們應該可以看到他更為成熟可觀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