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振
那是2004年秋天,我到青島大學中文系讀書,剛一入學,文學院就給每位學生發(fā)了一本書,書名叫《挑戰(zhàn)自我——與大學生談怎樣學習》(馮光廉講述、叢桂芹整理)。我翻開封面,看到頭發(fā)花白的馮先生的照片,非常慈祥,看簡介知道他曾任青島大學中文系主任,是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知名專家。我是農(nóng)村來的孩子,父母沒有多少文化,自己本來就對知識分子有一種崇敬感,又因為剛?cè)雽W時的迷茫無助,促使我比較認真地看了這本書,覺得會對自己的大學生活有所幫助。正是這本書,開啟了我和馮先生的師生緣。
兩個月后,我們接到輔導員的通知,說第二天下午在圖書館有一場專門針對大一新生的講座,主講人正是馮光廉先生。聽到消息我很激動,第二天,我拿著筆和本子提前半小時到報告廳占座。快三點的時候,馮先生走進了會場,那天他穿著一件灰色的休閑裝,戴著一頂帽子,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名教授,倒有點像鄉(xiāng)村教師或退休工人,這是先生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先生講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沒有鼓動性的豪言壯語,只是把他的教學經(jīng)驗和人生智慧娓娓道來,但容量豐富,許多觀點極具啟發(fā)性。
聽完講座后,我又投入了緊張的學習中。在課余時間,我加入了校刊《青大園》,負責編輯“第一文化視點”欄目,這個欄目主要是采訪一些專家學者,或者分析文化熱點現(xiàn)象。我剛?cè)雽W,只認識文學院的幾位老師,在這其中,資歷最老、名望最高的,就首推馮先生了。于是我想,能不能寫一篇關于先生的專訪,既能提高這個欄目的品位,還能進一步從先生這里獲得教益。我先找輔導員要了馮先生家里的電話號碼,然后抱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給先生打電話,那天是馮先生本人接的電話,我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向先生表達了想訪問他的訴求,先生在電話里說非常歡迎,但這幾日感冒比較嚴重,過幾天身體恢復了再約,我遺憾地掛了電話,心中那股朝圣般的熱情,頓時涼了大半截。我首先想到的是名人架子大,我一個普通學生,怎么可能隨隨便便登堂入室,與著名學者促膝對談呢?是我異想天開了。過了一周,當這種沮喪感逐漸散去后,我還是不死心,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我錯怪了先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先生可能確實身體不適,于是我再次撥打了先生的電話,這次先生在電話中很痛快,說感冒好了,歡迎我周末到家里聊聊。打完電話,我非常開心,覺得事情成功了一半,我開始認真準備采訪提綱。
記得那天晴空萬里,當我和同學房琳叩開學校西北角山坡上4號樓馮先生的家門時,先生和老伴非常熱情地把我們引進書房,端出水果和糕點,說邊吃邊聊。訪問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主要談了先生的生活經(jīng)歷和治學感受。那天,給先生帶去的水果和牛奶,先生執(zhí)意不留,讓我們帶回去,說你們學生沒有錢,以后再來千萬不要買東西了。那時節(jié)雖是寒冬,但從先生家里出來,覺得心里溫暖如春。
回到宿舍,我用了幾天時間,寫出了《俯首甘為孺子?!惺芪膶W院教授馮光廉先生》。在文章發(fā)表之前,我修改了三遍,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送給先生看,這是我第二次拜訪先生。先生看完稿子,基本沒有提什么修改意見,同意發(fā)表,并且說,“你文章寫得很快嘛!水平不錯!”先生的鼓勵給了我很大的勇氣,我把文章交給《青大園》主編杜娟,她很快就在最新一期的顯著位置發(fā)了出來。我再次登門,把新出版的雜志給先生送去了5冊,這樣一來二去,就和先生熟絡了。
先生的家在青島大學中心校區(qū)西北角的一片山坡上,是位于二樓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其中靠南的一間是書房。這里北靠浮山,南臨黃海,先生將書房命名為“山海居”。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山海居門口遠眺,能看見波光粼粼的大海,海面上的點點白帆,令人心曠神怡,心情舒暢。先生在房子周圍還栽種了果樹、蔬菜和花草,打理這個小菜園,既鍛煉了身體,還能吃上綠色果蔬,是一種休閑的好方式。先生的書房里,有東西兩面墻的書,南窗下的寫字臺,是先生伏案讀書寫作的地方。北墻上懸掛著一幅傳神的魯迅木刻像,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先生參加《魯迅全集》注釋組的時候,與魯迅扶持過的著名木刻家劉峴建立了聯(lián)系,劉峴親自贈送先生的作品。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大學四年,我不知光顧過多少次山海居。一般情況下,我一個月左右就會到先生家一趟,有時請教學術問題,有時隨便拉拉家常,氣氛輕松愉快,如果聊得太盡興,中午就在先生家里吃頓便飯。雖然我入學時先生已退休,沒有在課堂上正式教過我,但先生在書房中給我開的“小灶”,比大學期間任課老師給我的“營養(yǎng)”都多,我們的關系比一般意義上的師生關系更為親密。我覺得大學期間和先生成為忘年交,是一種相互受益的關系。先生渴望和青年學生交流,借以了解青年人的想法,了解學校和學院的狀況,了解社會上的新鮮事物,不讓自己落伍。當然,我從先生這里收獲更大,從大處說,在我人生還未定型的年紀,先生培養(yǎng)了我的專業(yè)興趣,激發(fā)了我的學術熱情,引導我走上了做人和求學的正途;從小處說,正因為隔段時間就要向先生匯報我的讀書學習情況,這種隱形的監(jiān)督,使我在心里時刻提醒自己,要有理想,要努力學習,不能虛度光陰碌碌無為,不能對不起先生的關愛,所以大學四年我過得非常充實。
大三那年,有一次聊天,先生問我未來的規(guī)劃,我說想考研究生,先生表示贊同,說現(xiàn)在畢業(yè)生就業(yè)競爭很激烈,用人單位也提高了要求,長遠看應該考研。那年秋天,我正在圖書館學習,先生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復習得怎么樣,說天冷了,一定要注意保暖,補充好營養(yǎng),另外,還說幫我聯(lián)系了一位外語學院的英語老師,請她指導我補習一下英語。我心里非常感動,覺得自己何德何能,竟受先生如此關愛,如果不好好努力,實在枉費了先生的一片良苦用心。
成績出來后,我卻傻了眼,我的專業(yè)課成績非常高,但英語卻差兩分沒到分數(shù)線。我自己一個人在操場上坐了半天,情緒平復以后,給先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結(jié)果。先生安慰我說,不要太著急,大不了再復習一年,來年還有機會,當然,也可以看看還有什么工作機會,不要放棄。于是我也加入了求職大軍,參加各種招聘會,到處投簡歷,參加筆試面試。當年五月,我被青島日報社錄用了,我在第一時間給先生打了電話,先生很高興,說努力付出總會有收獲,青島日報社不錯,讓我好好干。
2008年夏天,我剛?cè)肼毑痪?,先生給我來電話,問我工作忙不忙,周末是否需要加班,我說還比較規(guī)律,不太忙,于是先生跟我說起一件事。原來,每年大一新生入學后,學校都會請先生去給新生作報告,已經(jīng)堅持了好幾年,但今年先生因白內(nèi)障做了手術,近期無法出門,不能給學生作報告了,于是他想給大一新生寫點文章,幫助他們走出困惑,這樣可能比作一場報告受眾面更大。先生問我是否有時間,請我一起來做這件事。我感念于先生對學生的關愛之情,也想借這個機會再跟先生請教一些問題,于是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每個周末都到先生家中,確定主題后,先由先生講,我再錄音整理,整理的過程中融合進我自己的思考,最后再由先生修改定稿,我們用這種合作方式,共寫成十篇文章,三萬多字,總題名為《與大一學生談心》,在《青島大學報》上連載。文章發(fā)表后反響很好,許多老師和學生都跟先生說,看了之后收獲很大。和先生一起撰寫文章收到了一千多元稿費,先生分文未取悉數(shù)給我,我用這筆稿費購買了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魯迅全集》。先生說他1958年剛?cè)ド綎|師范大學工作的時候,節(jié)衣縮食買了第一套《魯迅全集》,那年先生24歲,我用先生的稿費也買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套《魯迅全集》。很巧,那年我也是24歲。另外,和先生的這次合作,還意外催生了我的第一本書。與先生合寫的這十個題目,只是針對大一新生來談的,根據(jù)我自己的體會,還有很多關于大學生活的問題并沒有在這次寫作中提到,于是,我拓寬范圍,精心選取了大學生關心的40多個話題,寫了一本書,名字叫《大學,夢想與青春賽跑》,2011年9月由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出版。
2009年春節(jié)后,我去看望先生,這時我已在青島日報社工作了半年多,我們又聊到了考研的事。先生說,如今工作穩(wěn)定下來了,下一步還有考研的打算嗎?盡量還是要考,了解一下政策,哪怕讀個在職研究生也行,工作學習兩不誤。我說還沒有想好,需要再考慮一下。又過了幾個月,我逐漸感到工作平淡乏味,渾身有勁使不出來,覺得在這里一眼就能夠看到老了的我,這不是我喜歡的樣子,于是我下決心再考一次研究生,再給自己一次選擇命運的機會。那段時間,我晚上值夜班,白天在中國海洋大學自習室復習,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在2010年夏天,我順利考取了山東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查到分數(shù)后,我第一時間與先生分享了這個喜訊。
當年8月底,我即將離開生活了六年的青島,我請先生和老伴一起去甜糖灣酒樓吃了一頓飯。以前都是我在先生家里吃飯,這是我頭一回請先生。飯后我送先生回家,拿出我寫的一幅書法對聯(lián)送給先生留念,上聯(lián)是“六載間傳道授業(yè)”,下聯(lián)是“終身是恩師益友”,先生說,想不到你還會寫毛筆字,“益友”二字寫得好,咱們不但是師生,也是朋友,平等交流,互相幫助。談到要去山大讀書,我信心滿懷,覺得可以到一個新天地充實自己,施展拳腳,覺得只要自己好好發(fā)展,先生就會高興,對于當年的別離,沒有太多傷感,但能明顯感到先生心里有些不舍,他說,在一個城市,周末咱們可以見見面,聊聊天,你去了濟南,想念了就只能打個電話了。我安慰先生說,濟南和青島離得很近,我會經(jīng)?;貋砜茨?。
在山東大學讀研期間,先生經(jīng)常來電關心我的學習和生活。我的碩士畢業(yè)論文研究的魯迅書信,先生是國內(nèi)頗有影響的魯迅研究專家,所以從我畢業(yè)論文題目的選定,提綱的撰寫,一直到答辯前的修改,先生都提出了許多寶貴意見。研究生畢業(yè)前夕,我想把自己多年來寫的八十余篇散文出版一個集子,以紀念美好的青春歲月。我把整理好的書稿呈送先生,請他作序。八十高齡的先生不辭勞苦,認真閱讀了二十多萬字的書稿,并撰寫了四千余字的序言,他在序中不吝溢美之詞,認為這本書體現(xiàn)了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新思維,蘊含了“誠”和“愛”的精神,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幾年后,《馮光廉學術自選集》出版時,我翻到該書第七編“序文評論”,發(fā)現(xiàn)先生僅收錄了三篇序文,一篇是為他的學生譚桂林的著作《轉(zhuǎn)型期中國審美文化批判》寫的序,一篇是為他的學生崔云偉、劉增人的著作《魯迅研究述評》寫的序,另一篇就是為我的散文集《人間情懷》寫的序。我知道這幾十年來,先生給別人的著作寫過的序文不止這三篇,但他僅把這三篇收入文集,可以看出他對這三本書和四位作者的重視。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到中央機關工作。先生知道后非常高興,說這份工作很適合我,在這樣的平臺上,一定可以成長更快,發(fā)揮更大價值。我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面對先生,因為自己從了政,沒有堅持搞學術研究,沒有傳承先生的衣缽。對此先生說,自己的學生可以做學問,也可以搞行政,還可以做企業(yè),什么樣的工作都很好,只要適合自己,好好發(fā)展,能對社會有所貢獻,老師都覺得驕傲。來北京之前,我去看望先生,先生囑咐我,在北京工作壓力大,一定要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工作之余如果有時間,還是要堅持讀書,堅持寫點東西。我一直記著先生的話,工作之余不忘讀書寫作,陸續(xù)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了一些散文和評論,有時我會將這些文章發(fā)給先生看,先生覺得我這幾年進步很快,文筆越來越純熟,思想也越來越深刻了。他說,看到自己學生的成長和進步,是最幸福最快慰的事。
2014年夏天,我回青島看望先生,告知先生我和女友將在國慶期間舉辦婚禮。先生之前就認識我的女友,看到我們的愛情長跑結(jié)出碩果,他和老伴都為我們高興。先生到另一個房間拿出厚厚的一個紅包,說這是給你們的賀禮,我執(zhí)意不收,說這么多年您給我許多幫助,我已經(jīng)心存感激,怎么還能收您的錢呢?先生和老伴卻堅持要給我,說這是一番心意,拗不過先生,我只好收下。那天中午,先生在酒店訂了一個房間,我們一起聚餐,我要去買單,先生堅決不肯,說你回青島來看我,哪有讓你請客的道理,最后還是先生結(jié)的賬。飯后送先生回家,我知道先生年事已高,不敢奢望他能出席我們的婚禮,于是提出一個請求,希望能給先生錄一段視頻在婚禮上播放,先生欣然應允,換上一件新衣服,坐在書桌前,講了四五分鐘祝福的話,婚禮當天我首先播放了這段視頻,出席婚禮的客人看了以后都很感動,覺得這種師生情誼無比珍貴。
2016年新年剛過,我收到一個從青島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是先生寄來的新著《馮光廉學術自選集》,該書80萬字,非常精美厚重,收錄了先生一生的治學精華。翻開封面,看到扉頁上先生花白的頭發(fā),慈祥的笑容,回憶起在美麗的海濱跟隨先生求學的快樂時光,內(nèi)心暖意融融。我把自己的閱讀感受寫成一篇書評,題目是《學術與人格的師承》,刊發(fā)在《文藝報》上,指出先生的學問和人格,無形中滋養(yǎng)著眾多學子,成為我們?nèi)松飞系木裰}、力量之源。
2017年夏天,我的另一位恩師,暨南大學賀仲明教授給我來電話,說他現(xiàn)在兼任中國新文學學會會刊《新文學評論》的副主編,該刊有個“新文學史家訪談”欄目,曾發(fā)表過著名文學史家黃修己、溫儒敏等先生的訪談,編輯部的同仁覺得馮光廉先生治學成果豐碩,在現(xiàn)代文學界威望高,希望能約一篇馮先生的訪談。賀老師知道我和馮先生相熟,希望我能促成此事。我覺得這是個好事,于是就給先生打電話,征求先生意見,先生說自己沒有多大成就,再加上年老體衰,就不做專訪了。后來還有《文化學刊》(遼寧)、《中國詩界》(重慶)等雜志也約先生撰寫治學經(jīng)驗,先生也婉拒了。
談到治學體會,先生常常說,自己這一輩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上學時已經(jīng)沒了私塾,古典文學的底子沒有打好,后來也沒學好外語,對西方現(xiàn)代文化缺乏系統(tǒng)了解,中學時喜歡物理化學,保送大學時服從分配,改行學了文學,一干就是一輩子,雖然治學態(tài)度也算是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但做出的成果并不突出,究竟價值有多大,自己也不知道,還是讓后人去評說吧。
其實,先生是過于謙虛,他的學術成果業(yè)內(nèi)有目共睹。在文學史領域,他在八十年代執(zhí)教山師的時候,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程》的主持者和重要撰稿人(該書已被韓國學者翻譯成韓文出版),九十年代他和劉增人主編的《中國新文學發(fā)展史》,用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建構(gòu)文學史框架,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文學史編撰新體例,他主編的《中國近百年文學體式流變史》,從小說、詩歌、戲劇、散文、文學批評五種文體系統(tǒng)論述百年中國文學體式的流變,填補了學術空白,他和譚桂林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概論》,是較早的一部現(xiàn)代文學史學研究專著,提出了許多值得關注的學術問題,被一些院校中文系推薦為研究生考試參考書目。在魯迅研究領域,他研究魯迅單篇文章的《魯迅作品教學新探》,小說思想藝術專題研究成果《魯迅小說研究》,格局宏大視野開闊的《多維視野中的魯迅》,是馮先生魯迅研究的“三級跳”,尤其是他領銜主編并設計提綱撰寫導論的一百多萬字的《多維視野中的魯迅》,將許多學術大家吸納進來撰稿,體現(xiàn)了很高的學術水平,被譽為“魯迅研究的世紀性總結(jié)”,如今一些開設魯迅研究課的院校,將其作為閱讀參考書。另外,他和劉增人合編的《葉圣陶研究資料》《王統(tǒng)照研究資料》《臧克家研究資料》,在這三位作家研究方面有篳路藍縷之功,現(xiàn)在的學者再去研究這三位作家,首先要查閱這三本書。還有先生為本科生撰寫的《挑戰(zhàn)自我——與大學生談怎樣學習》,為研究生主編的《文科研究生治學導論》,不知有多少像我這樣的大學生、研究生從中受益,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人生路。
先生在八十高齡的時候,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學術論文《魯迅與孔子研究的另一面》,刊發(fā)在《魯迅研究月刊》上,該文認為應該擺脫二元對立的思想束縛,既要看到魯迅與孔子思想對立的一面,也要看到其通連的一面。并由此深化拓展,闡述全面理解這一問題的重大意義,顯示出先生晚年學術視野的開闊和學術觀念的創(chuàng)新,成為值得關注的一家之言。在論文寫作過程中,他認真聽取了好幾位學生的意見,他認為師生關系是相互的,可以是師生,更多的是朋友,在某些方面,學生也可以是老師的老師,取長補短,互相受益。
為了調(diào)整學術生活節(jié)奏,先生時而嘗試著寫點散文隨筆,他覺得這是一種放松,也是一種感悟生命的好方式。先生說干就干,陸續(xù)寫了二三十篇,其中《我的無花果樹的落葉》《獨立書房的況味》《我的鐘表史》《感恩向?qū)W子》等篇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先生在電話里說,寫散文,我要向你學習哩,我習慣了學術論文的表達方式,文字太硬,寫的散文不美。其實我覺得,散文可以有多種寫法,先生的散文,從身邊小事、自然風景,談到人的命運,引發(fā)生命哲思,雖然沒有多少華麗辭藻,但正是這種樸實無華,才體現(xiàn)出生命積淀的厚重大氣,體現(xiàn)出歷經(jīng)滄桑的返璞歸真,這是一般的寫景抒情散文難以具備的,是先生散文的最大特色。
2017年,對先生來說是多事之秋,那一年,先生的大女兒因病去世了,先生唯一的妹妹也去世了,更重要的是,先生自己也查出癌癥,住院做了手術,后來又做了近一年的化療。先生怕我擔心,當時沒告訴我。后來我聽說后,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老年喪子,本就是人生大苦難,可先生自己又身染重疾,真是禍不單行,這對于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要承受多大的打擊啊!我急忙問先生現(xiàn)在身體如何,先生說不用擔心,正在逐漸康復。我因工作脫不開身,無法去青島看望先生,回家后第一時間給先生寄去了一些營養(yǎng)品,并囑咐先生盡量不要看書寫作了,好好休息是第一要務,只要您身體好,就是我們學生的福分。
2018年夏天,我返校參加大學畢業(yè)十周年聚會,到青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先生。當我走到先生家門口的時候,他正在打理小菜園,看到我來,非常高興,先生握著我的手一起進屋,我感到先生手上有力氣,臉上氣色也不錯,心里就踏實了。我拿出新出版的隨筆集《書人書事》,還有我主編的大學畢業(yè)十周年紀念文集《花開時節(jié)又逢君》,一起送給先生,先生看到這些新書非常欣慰,說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當他得知我喜歡收藏作家學者簽名書的時候,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送給我,是臧克家、陳鳴樹、李衍柱等先生的簽名書,非常珍貴,尤其是臧克家的簽名本實在難得,我心里非常感動。
先生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這些年來,先生不僅默默地關愛著我,還以各種方式幫助過許多人。大學期間,我曾帶領兩位關系很好的同學一起去拜訪先生,他們和先生僅有一面之緣,先生便記住了他倆的名字。后來,其中一位同學要報考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去跟先生請教,先生在專業(yè)問題上給予了耐心解答,并立即給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的朋友寫了親筆推薦信。另一位同學,因病在去年不幸離世,先生得到消息后非常心痛,委托我給那位同學的父母轉(zhuǎn)交了一萬元錢,表示對他們的同情和安慰。
先生是一個淡泊名利的人。他一生有兩個摯愛,一是學術,對學術研究孜孜以求不知疲倦,一是學生,對莘莘學子倍加呵護傾囊相授。相反,他對當官卻看得很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因為好友熱誠相邀,他擔任了幾年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主任和青島大學中文系主任,但不久就主動請辭了領導職務,全心全意教書育人。后來,他還婉拒了高校副廳級領導等職務。他曾跟我說,一個人就這么多時間和精力,又當官又搞學問,顧不過來的。先生把學術研究和培養(yǎng)學生看做一件自由快樂的終身大事,自然就遠離了江湖,可每當教師節(jié)和其他節(jié)日,不忘師恩的學子們一波又一波來看望先生,家里的問候電話也響個不停,先生看著自己精心澆灌的一棵棵小苗開花結(jié)果,心里也是由衷地高興。
先生是一個嚴于律己的人。1999年11月,他到了退休時間,便主動去人事部門辦了退休手續(xù),以便組織上做新的人事和工作安排。后來,他還對自己“約法三章”:第一,不要因為自己的私事打擾學科組的同事;第二,因為以后不太熟悉情況了,不要主動向?qū)W科組提批評建議;第三,不要花學科組的集體科研經(jīng)費。2015年,《馮光廉學術自選集》出版后,學科組擬召開一個學術座談會,但先生不愿耽誤大家的時間,所以沒有舉辦。最近他的學生謀劃為先生編一本學術評論集,出于同樣的想法,先生也謝絕了。先生就是這樣,時刻想著大家,決不愿因自己的私事占用中青年學者的時間和精力,以有利于他們自身成長進步,建功立業(yè)。
先生今年已經(jīng)85歲了,老伴王老師比他還大一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幾年,和先生同輩的現(xiàn)代文學學者邵伯周、曾華鵬、范伯群、陳鳴樹、朱德發(fā)等友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有時候先生和我打電話,也會說起,小區(qū)里哪位教授突然就走了。人生老境,面對死亡,是不愿談起但也無法回避的沉重話題。先生跟我說,在他家族的男性里,自己算是最長壽的了,也趕上了社會發(fā)展的好時候,已經(jīng)很知足了,可以坦然面對死亡,但這是從理性上、規(guī)律上來看,如果從感情上講,離開這個世界,肯定有諸多不舍,所以依然要好好活著,多活一天算一天,不但是為自己而活,而且還是為親人活著,為學生活著,為朋友活著,他們都希望我們健康長壽。是啊,我們學生特別希望您健康長壽,您是我們心里的燈,只要那盞燈還亮著,我們就覺得溫暖踏實,就覺得感情有寄托,就敢大步流星的往前闖。
日子緩緩流淌,我和先生也依然常常聯(lián)系著,掛念著。每次和先生打完電話,妻子都會跟我說,你真幸福,還有馮先生這樣的好老師。我自豪地說,是啊,這種師生緣分,可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從小學到大學,教過我的老師上百位,關系好的老師也不少,但馮先生是年齡最大交往最深的一位。先生生于1934年,比我爺爺還大4歲,擁有這種年齡相差半個世紀的忘年交,對我而言真是人生幸事。我18歲以后,走的每一步人生路,先生都是見證者、引導者、參與者。和我的同齡人相比,他們很難直接接觸到像先生這樣民國年間成長起來的學人,只能聽到他們的往事,從書中了解他們的風范。先生這代學人,崇尚思想自由,不慕虛名浮利,有開闊的心胸和高遠的境界,言行舉止盡顯風骨。這十幾年來與先生點點滴滴的交往,匯聚成流淌著人文情懷的幸福河流,滋養(yǎng)著我的精神世界。
衷心希望先生健康長壽,學生想跟您約定,等您百歲壽辰時,我和師兄師姐們,再一起給您敬杯清茶,祝福的茶、感恩的茶、永懷不忘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