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小艾從縣城逛廟回來,耐下心來等著雙喜,可是,一直沒有見到他的影子。她確實生氣了,心里罵道:“好你個挨千刀的!躲在家里只顧看小火夫啃處女,連我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不擂折你的腰,踹斷你的腿,抽出你的筋,揭開你的皮!”唱歌中的“漸強”,一不留神用在了這里,罵著罵著,漸次罵出了聲。
小艾的媽媽連湯嘴,正拿著燒火棍,在院子里折騰爛棒秸。聽到女兒的罵聲,不知又被傷了哪根筋,趕緊跑進來,叫嚷道:“我的寶貝疙瘩,又咋啦?是神招你了,還是鬼惹你啦?媽拿燒火棍找他家去,饒得了蝎子媽,也饒不了他,敢欺負到我閨女身上來了。問問他,是不是吃了豹子膽!”
小艾說:“媽,別添亂?!?/p>
連湯嘴見閨女并不領(lǐng)情,心里老大的不高興,“噔噔”,顛著一雙白薯腳,把手里的燒火棍隨手一丟,早躥到院子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語道:“讓人欺負去,誰愛欺負誰欺負,讓人踩鼓成爛茄子,我都不管了。勞那神,操那心,有那閑工夫,我還找個地方?jīng)隹烊ツ兀 ?/p>
媽媽究竟都說了些什么,本無關(guān)緊要。小艾最擔心的并不是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她最擔心的是雙喜,整天扎在屋子里,他的魂兒叫旁人勾了去,把她忘得一干二凈。
小艾在屋子里,的確再也無法繼續(xù)悶下去了,她把手里的書,鉚足勁往桌子上一摔,“啪”,聲音極響,傳出老遠。
連湯嘴聽到了,再也不敢大聲言語,回過頭來望望屋里,并沒有見到異常,這才放了心。
小艾“噌噌”出了屋,丟下一句話:“媽,我出去了!”
連湯嘴見女兒氣囔囔的,咋敢問,只好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睜睜看著女兒消失在老槐樹的后面。
小艾徑直去了雙喜家,剛要推柵欄門,王發(fā)扛著鋤頭走了過來。
小艾趕緊搭言:“大伯,耪地去?”
王發(fā)說:“葦坑邊兒那一鞋盒子地,該上二遍了。你找雙喜?他在屋里呢!”
小艾說:“我找他,原本也沒有什么事,我就是問他書里的幾個字。”
王發(fā)說:“去吧,找他吧!”他朝屋里努努嘴,扛著鋤頭扭臉走了。
小艾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撩開門簾的一道縫兒,瞇起一只眼睛,朝里偷窺。
雙喜正在讀書,很精心,很專注。
小艾看到雙喜那姿態(tài),很是感動,有心悄悄退回來,不舍離去;有心慢慢探進去,居心不忍。是進亦憂,退亦憂。正在她猶豫不決時,雙喜“啪”地合上書,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抬頭,看到門縫兒露出的一只眼睛,嚇了一大跳,“啊”的一聲,向后倒去。
小艾“呼啦”甩開門簾,躥了進來,說:“咋,雙喜哥?”幸虧她從身后攬住,要不,準得摔個仰面朝天。
待雙喜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是小艾,驚喜萬分。不過,雙喜很會做戲,他依然仿佛受到驚嚇,有意做作,軟綿綿地倒在小艾的懷里。
小艾自知闖了大禍,心里怦怦亂跳,想嚷,嚷不出;想叫,又害羞。她輕輕地拍打著雙喜,輕聲地呼喚:“雙喜哥,雙喜哥,你醒醒,別嚇我,好不好?”聲音里已經(jīng)帶有哭腔了。
小艾看著被嚇壞的雙喜哥,盈滿眼窩的淚水“噗嗒噗嗒”砸在雙喜哥的臉上,“哧溜溜”地滾下。
雙喜知道小艾哭了,然而,又不好意思立即做出反省,他得慢慢地假意蘇醒,只有做得天衣無縫,才不會引起小艾的反感。
雙喜假裝蘇醒,慢慢地睜開眼睛,假意認不出小艾,支支吾吾地說:“我在哪兒,你是誰?”
小艾見雙喜哥醒來了,一陣驚喜,連連說:“雙喜哥,是我,小艾!”
雙喜喃喃地說:“怎么是你,小艾?”
小艾顛顛雙喜的頭,說:“是我小艾,雙喜哥,你咋啦?”
一個戲,要是過分地夸張,就失去了真實性。雙喜讀過那么多書,難道不懂這個?于是,慢慢坐起來,說:“我剛才到哪里去了?仿佛去了一趟俄羅斯,到頓河轉(zhuǎn)了一遭?!?/p>
小艾驚奇地問:“俄羅斯頓河,哪里是俄羅斯頓河?”
雙喜坐直了身子,這才慢慢地說:“俄羅斯頓河,那里的格列妙奇村,正開展農(nóng)業(yè)集體化運動。達維多夫奉命來到頓河格列妙奇村,組織那里的農(nóng)民建立集體農(nóng)莊。在與舊勢力的反復斗爭中,格列妙奇村的集體農(nóng)莊終于沖破重重困難和阻礙,逐步得到了穩(wěn)固和發(fā)展,使原本貧苦的農(nóng)民在被開墾的處女地上建設(shè)起自己的新家園?!?/p>
小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雙喜哥,你說了半天,就是你從楊來順那里借的‘小火夫啃處女’那本書嗎?”
雙喜“咯咯”地笑起來,說:“什么呀,那是一本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qū)懙拈L篇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哪里會是小火夫啃處女呀,真露怯!”
小艾恍然大悟,說:“呀,我早要知道,何必總盯著你,就是擔心人家把你的魂兒勾走!”
雙喜重新打開《被開墾的處女地》這部長篇小說,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想,不久的將來,新中國的農(nóng)村,也要跟蘇聯(lián)一樣,開展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組織農(nóng)民建立集體農(nóng)莊?!?/p>
小艾說:“你咋知道呀?”
雙喜說:“把肖洛霍夫的長篇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介紹到中國,這是什么?”
小艾說:“是什么?”
雙喜說:“是信號。凡是要搞運動,總要先造輿論。肖洛霍夫的這部《被開墾的處女地》,主題是宣傳開展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組織農(nóng)民建立集體農(nóng)莊,這說明在中國也將要開展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小艾笑道:“啊呀呀,雙喜哥,你成了預言家了!”
雙喜故意高聲吟詠道:“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小艾被雙喜這豪邁的聲音感染了,激動萬分,久久地望著雙喜,忘情地擁到雙喜的身旁,激動地說:“雙喜哥,你行,你真行!”
雙喜聰明得很,他是不肯放過一切機會的。也許,一縷春風,一句閑言,一絲愁容,在旁人一閃而過,毫不介意??稍陔p喜,極盡借題發(fā)揮之能事,興許會掀起令人驚愕的軒然大波。他見小艾擁到他的身旁,趁機將小艾緊緊地抱在懷里。
不料,小艾卻掙脫了雙喜:“雙喜哥,別這樣,千萬不能這樣。我們河南村的姑娘,是不可以這樣的!”
雙喜將小艾緊緊地抱在懷里,雖然僅僅一瞬間,可是,這切切實實是雙喜的第一次人生體驗。小艾那肉肉乎乎的雙肩,那高高聳聳的胸脯,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氣息,使他陶醉了。他幾乎不能自已,但是,當他真真切切聽到小艾叫嚷,他突然醒悟了,趕緊把雙手松開,歉意地望著小艾,可憐巴巴的,像是犯了大錯的小孩子,虔誠地等待大人的發(fā)落。
小艾鉚足勁兒剜了雙喜一眼,說:“雙喜哥,你除了看肖洛霍夫的這部《被開墾的處女地》,還看了什么書?”
雙喜見小艾的臉上分明有了笑容,而且開口說話了,這意味著小艾原諒了他。雙喜緊繃著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了,高興地說:“除了看肖洛霍夫的這部《被開墾的處女地》,還讀了這本書?!彼幻嬲f,一面拉開抽屜,從里面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繼續(xù)說:“山西作家趙樹理寫的《李有才板話》?!?/p>
小艾說:“拿過來,給我看看?!?/p>
雙喜趕緊把書遞給小艾,說:“這是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小說集,特別適合農(nóng)村的年輕人看?!?/p>
小艾把書拿在手上,并未一篇一篇地看,而是隨意翻弄。突然,無意中翻到《小二黑結(jié)婚》這一頁。她從頭到尾把標題有板有眼地讀了一遍:“小二黑結(jié)婚?!比缓螅⒅p喜的眼睛,“小二黑跟誰結(jié)婚?”
雙喜笑笑說:“跟小芹唄!”
小艾說:“我知道小二黑跟誰結(jié)婚,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天天不下地干活,凈看這種書。人家結(jié)人家的婚,礙你什么了?你非得從頭到尾弄清楚,有用嗎?”
雙喜支支吾吾半晌,無言以對,此刻,他有一種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通的感覺,只得說,“我主要看《李有才板話》這部中篇小說?!?/p>
小艾說:“《李有才板話》,也寫李有才結(jié)婚嗎?”
雙喜趕緊說:“不是,不是。李有才這人,可有能耐了,他能編快板,見景生情,見著什么,就能用快板編什么?!?/p>
小艾說:“這本書的用處大,你可以好好看看,向人家李有才好好學學。別總學小二黑,整天介不下地干活,總想跟小芹結(jié)婚。其實,結(jié)了婚也得下地干活。農(nóng)民,靠什么?靠的就是土里刨食,臉朝黃土背朝天,不怕風吹日曬。嘴里吃的糧食在哪里?要從地里長出來。怎么才能長出來?要靠農(nóng)民一鍬一鎬地種,沒有農(nóng)民,都得餓死。不能整天不干正經(jīng)的,沒早沒晚地總看《小二黑結(jié)婚》!”
雙喜萬萬沒有想到,區(qū)區(qū)一本小薄書,竟然招出小艾這么多的“諄諄教導”,弄得雙喜哭笑不得。
“喜子哥,你就不像人家楊來順,逛了一趟四月二十八廟會,看得出,有大志氣。人家打算畫一幅大畫,瞄準《清明上河圖》,照貓畫虎,也畫一幅《谷雨大河圖》!”
“《清明上河圖》,那是大畫家張擇端的傳世之作,你個小小楊來順,誰知道你呀,九牛一毛,滄海一粟。你沒見,有人寫出楊二郎擔山趕太陽的故事,立即就有人編出后羿射日的神話,一個比一個神。吹,誰不會呀?”
“依我看,人家楊來順可不是凡人,他逛一個地界,記一個地界。什么景致,安排在哪里,當時就使了記號?!?/p>
“光使記號有什么用,還得有基本功呢!他連寫生、速寫、素描,這些基本功都沒有,不扎扎實實練它三年零一節(jié),就想出師,門兒都沒有!還有,我都不說他。書畫書畫,書在畫前。瞧他寫的那字,蜘蛛爬似的,那叫字嗎?不寫幾萬字、幾十萬字的蠅頭小楷,能把字練好,吹呢!”
“其實,吹與不吹,都不該自我標榜,做出事來叫旁人看。寫字,寫得跟蜘蛛爬似的,畫畫,畫得四不像,再吹,誰信呀?人家當面不說,背地撇嘴。”
雙喜得意地說:“知我者,小艾也!”
小艾說:“雙喜哥,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我不是光說楊來順,你也是,自我膨脹,自以為了不起,讀了幾本書,就不知天高地厚。都說你能寫,在河南村有點兒小名氣。可那算什么,在順義,在河北省,有誰知道你?你連個屁都不算!如果,僅僅在一個村子里剛剛有了一點點小小名氣,就驕傲起來,未免太渺小了!”
雙喜聽到這里,感到這些話,不像是從小艾的嘴里說出來的。在雙喜看來,小艾只是一個農(nóng)村的小丫頭片子而已,這通大道理,她怎么說得出!他想到這里,確確實實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他睜開眼皮,仔細打量了一下小艾:黑黑的頭發(fā)白白的臉,小小的個頭軟軟的肩,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是很典型的農(nóng)村里的黃毛丫頭,她咋會懂得這么多!
雙喜正在癡癡地想,小艾又開腔了:“你說人家楊來順,該寫幾萬字、幾十萬字的蠅頭小楷,作為基本功。你呢,你不會背幾百首唐詩宋詞,不會讀幾十本古今中外名著,沒有這些墊底,也吆三喝四,人五人六的。野貓戴眼鏡,冒充有學問!你就像這種冒充有學問的野貓!”說到這里,小艾“咯咯”地笑起來。
雙喜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說:“小艾,你在笑誰?在笑你自己!”
小艾說:“我跟你不一樣,我將來嫁出去,有個能管飽的丈夫就成。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呢,你不學點兒真本事,連飯都吃不上,誰家的閨女肯嫁給你呀,等著跟你一塊兒喝西北風咋的?”
小艾的一番話,說得雙喜出了一身冷汗。他認真地想想,小艾的每句話,都是說給他聽的。想想自己也是,總是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咋不捫心自問:你都行什么?退一萬步說,人家行不行,礙著你什么啦?再者說,那些實實在在比你行的人,你咋就不看看呢!雙喜正在這里自責,找不出答案。
小艾的小機關(guān)槍“叭叭叭,叭叭叭”地又響開了:“雙喜,你咋就不想想那些比你強的呢?遠的不說,單說近的。通州近不近?一邁腿就到了。通州潞河中學里有個叫劉紹棠的,是個才子,十三歲寫小說。再說,通州有家《前進報》,報社有個年輕記者,名字叫什么,我忘了。那個人東跑西顛滿天飛,報紙上總登他寫的文章。你呢,你總說自己能,你能什么,你寫的文章登過哪里?不錯,在學校時,確實登過幾次壁報,可那算什么?屁都不算!就指望老師夸幾句活著嗎?”
雙喜聽得真真切切,感到小艾說得實實在在,句句在理。雙喜又能說什么呢?
小艾說:“大風不是嘴吹的,羅鍋不是手揻的。人,不能跟啄木鳥似的,靠嘴支著不行!得練真功夫,得有真本事。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只能蒙人一時,不能騙人一世。”
早些時候,在雙喜的眼里,說小艾成,也就是說她能唱幾句歌。旁的,她還會啥?一忽沒一忽,一哈沒一哈。聽她這么一大串話,雙喜對小艾的的確確得刮目相看了。雙喜在心里說:果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小艾說:“雙喜哥,我不是瞧不起你,就是怕讓旁人把你給落下。這叫什么,你知道嗎?這叫恨鐵不成鋼。”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雙喜聰明絕頂,難道好話賴話還聽不出來嗎?此刻,誰遠誰近,誰親誰疏,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還用得著掰開揉碎地解釋嘛!雙喜想到這里,心里激動得了不得,十分沖動,他簡直不能自已,真想一下子沖上去,把小艾那嬌小的身軀,緊緊地抱在懷里。心被壓得亂砰砰地跳,臉憋得熱辣辣地燒,他控制,再控制,反反復復地在心里叮囑自己:不可造次,不能造次,終于控制住了自己。
小艾對雙喜心理上的這么多彎彎繞,一時間怎么會感知到呢?
高桂珍自從逛廟會回來,這幾天一直日思夜想,吃不香,睡不著。她想,志愿軍在朝鮮前線,該是個什么樣子呀?他們還在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嗎?他們還在蹲潮濕的防空洞嗎?他們還是連棉鞋也穿不上嗎?所有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揪著她的心。
她想啊想,她把深深埋在心底的話,向誰傾訴呢?在睡夢里,她與成子哥坐在一塊兒,有說有笑,滔滔不絕,聊得十分開心。笑醒了,是個夢!最實際的還是得找個人,把心里的話都掏出來,掏干凈。可是,和誰說呢?爸爸媽媽知心是知心,可是,跟他們能說什么呢?說莊稼地里那點事還行,說旁的就不靈了。于是,她想到了小艾,這個黃毛丫頭,頂頂有心計了,另有就是楊來順和雙喜,他們各有所長,可這倆貨不捏眼兒,說不到一塊兒。那就單個兒聊。先找誰呢?還是先找楊來順。這個楊來順有抱負,有夢想,從不渾渾噩噩混日子,總想出人頭地,一步登天。唉,哪里會有十全十美的人呀!總得從實際出發(fā)。于是,高桂珍稀里糊涂吃過晚飯,急急匆匆地奔楊來順家里去。
楊二嫂正在縫補衣服,聽見院子里有腳步聲,漸行漸近,天還沒有黑透,她抬起頭來一看,不是旁人,是高桂珍。心里說:呀,難得高桂珍能到咱家來。于是,趕緊扔下手里的針線活,匆匆忙忙奔出來,險些在堂屋撞個滿懷。
高桂珍笑笑說:“到您家串個門。”
楊二嫂說:“來吧,來吧,請都請不到呢!”
高桂珍笑笑說:“您是長輩,您坐?!?/p>
楊二嫂說:“趁著這幾天地里的活兒不累,抓緊工夫洗洗涮涮。你就說,這些破破爛爛的,好歹連巴連巴,還能穿。俗話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窮家破業(yè)的,好好歹歹瞎湊合!”
高桂珍開誠布公地說:“順子不在家?”
“他吃過晌午飯,后晌兒一直沒在家。”
“上哪去了,沒留下話?”
“說了說了,說是到潮白河看看擺船的,擺船的都是光著身子圍一塊布,寒磣死了,叫我看我都不看!”
“是嗎?”
“你要是忙,你就待會兒再來。你要是不忙呢,咱們娘兒倆就說會兒子話,順子出去多半天了,也快回來了。”
“好吧,我也沒多少事,您要騰得出工夫,那我就再坐坐?”
“你一個大姑娘家家,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提這事?!?/p>
“吞吞吐吐,那可不像您。您是心快,嘴快。有什么值得掖著瞞著的,大姑娘家家咋了?又沒有干見不得人的事兒!”
楊二嫂嘀嘀咕咕地說:“你知道順子的舅媽是咋來的?”
高桂珍哈哈大笑,說:“這還用問,是順子的舅舅娶來的唄!”
楊二嫂說:“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是順子舅舅從水里撈出來的!”
高桂珍吃驚地問:“這就奇怪了,咋會是從水里撈出來的?”
“我娘家窮,窮成啥樣子呢?你要是看過踩高蹺的,就知道了。踩高蹺的人手里拿的鑼鼓鈸,打的那個家伙點兒,聽過嗎?‘家家窮,精光凈,賣了桌子賣板凳,賣了尿盆算干凈。’說的就是老董家。哈,還有呢:‘三間草屋半鋪炕,嘰哩咕嚕一窩羊?!慌履阈υ?,那說的就是我們老楊家,就窮成那樣?!?/p>
高桂珍笑笑說:“真把尿盆兒都給賣了?再說呀,騷氣巴哄的,誰買呀?”
楊二嫂哈哈大笑,說:“都這么說,再說,哪兒有賣尿盆的呀?哈哈……”兩人笑得前仰后合。
高桂珍說:“我說呢,沒那八宗事!”
楊二嫂抹抹笑出的淚水,說:“我的娘家就在河南村的對岸,是河北村的。本來,我們家的日子還算湊合,爹娘和我兄弟,不多不少整整齊齊的四口之家,有房子有地,地不多,夠種;房子不大,夠住。這不挺好的?誰知,河北村鬧起了大刀會。大刀會的頭子,叫王孝三。這家伙人高馬大,天不怕,地不怕,腳一跺,河北村四角亂顫。有一回,他相中了村子當間的一塊地界,要蓋一所大宅子??汕?,我家的房子礙事,非得叫我們把家拆了,我爸爸死活不肯。他暗中使人,把我爸爸裝入麻包,沉到潮白河里了。媽媽哭成了淚人,在夜黑人靜的時候,跳河自盡了……”
高桂珍聽著聽著,也淌出了眼淚,哽哽咽咽地說:“后來呢?”
楊二嫂說:“那年,我才十七,糊涂涂嫁給了河南村的老楊家。這老楊的命也不濟,苦到家了,這不,還沒等兒子降生,他也真狠心,就撒手人寰?!?/p>
高桂珍說:“這么說,順子連他爹的面兒都沒見過?”
楊二嫂說:“可不嘛,照你們文化人說的,這就叫‘遺腹子’。唉,叫啥管什么呀?可憐我的順子,連他爹爹的面都沒見過……”說著說著,又抹開眼淚了。
高桂珍說:“那,您娘家不是還有個弟弟嗎?”
楊二嫂說:“是有個弟弟呀,小名叫可蓮??晌夷堑艿埽任业拿€苦?!?/p>
高桂珍說:“那時,家里就只有他一個人嗎?”
楊二嫂說:“可不就他一個人,上哪兒找倆人去呀?一個僅僅十三歲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好可憐!”
“那他怎么生活呀?”
“這兒沒旁人,不然的話,說出來寒磣?!?/p>
“沒偷,沒搶,沒作賊,沒養(yǎng)漢,寒磣什么呀?”
“你猜,我那十三歲的弟弟,憑什么活著?”
高桂珍探過身子,說:“憑什么?”
楊二嫂說:“擺渡。”
“擺渡,啥擺渡?”
“人家見我那弟弟可憐,就收他當徒弟,叫他跟人家一塊兒擺渡。整天跟大人一塊兒劃船,把上縣城的人,從潮白河東岸,擺到西岸;把出門到河東的人,擺到東岸。一年到頭,天天這樣。啥徒弟呀,就是為給他一口飯吃,湊合活著?!?/p>
“天下窮人是一家,窮不幫窮誰照應(yīng)?!?/p>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常聽人說,沒有吃不了的苦,沒有受不盡的罪。苦日子熬呀熬呀,一直熬到十七歲,總算熬大了,可以獨立生活了。師傅給他一條木船,叫他去單干,自己掙飯吃。”
“太不容易了!”
“擺渡這差事,可不是坐一次船,給一次錢。有人到縣城有急事,又沒帶錢,你就不讓坐船過河,行嗎?有人到河東串親戚,沒錢,就不讓過河,也不行吧?那時候,就時興這個。可是,事有例外。每年的五月初五,就是‘端午節(jié)’。在這天,要是有人坐船,擺渡到對岸。擺船的不必開口要,坐船的便會主動掏。多有多給,少有少給,無論多少,都掏。船頭上豎著一根木桿,上面掛著擺船人的衣褲。有的人把給擺船人的幾枚硬幣,直接塞進那上面的衣褲兜里;有的人嫌費事,叮叮當當,隨手丟在船上。這么多年,沒有人破過這個規(guī)矩?!?/p>
高桂珍驚奇地說:“擺船人的衣褲,干嘛掛在船頭木桿上,難道他們不穿衣服呀!”
楊二嫂說:“這可叫你問著了。實話告訴你,擺船的還真是不穿衣服,光光溜溜,一絲不掛,上下無條線?!?/p>
高桂珍接過話說:“坐船的男女都有,多么難為情呀!”
楊二嫂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擺船的身上圍一塊白布,叫‘遮羞布’,遮住下身?!?/p>
“他們干嘛不穿衣服,非得圍一塊白布呀?”
“擺船的整天跟水打交道,來來往往在水上,一天到晚地擺渡,人多的時候有,人少的時候也有,趕風就風,趕雨就雨。一年到頭,哪兒都那么順利?萬一有人掉進河里,擺船的立馬把‘遮羞布’一甩,一個猛子扎下去,就得救人。你想,要是臨時再脫衣服,來得及嗎?”
高桂珍點點頭,不語。
楊二嫂說:“還說呢,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那年五月初五,我那兄弟從河西往河東擺渡。人多,過河時擠,我兄弟一連大聲叫嚷了幾次,別擠別擠,沒用,人還往上擠。無奈,只得開了船。人多,乘船的游客,付錢不方便,就把銅錢隨手丟在腳下。等擺到東岸,人們嘰里咕嚕下了船,結(jié)果,船上丟下不少銅子。我兄弟沒有工夫撿,正要招呼東岸的人們上船時,發(fā)現(xiàn)船尾站著個姑娘還沒有下船,剛要催她,一萬個想不到,那姑娘掉進了河里。”
高桂珍“哎呀”一聲,等聽下文。
楊二嫂說:“當時,救人要緊。我兄弟把‘遮羞布’往下一扯,丟在船上,撲通,跳下河,就朝那落水姑娘游去。岸上的人,有喊的,有叫的,也有連喊帶叫的,亂作一團。你知道,救人這事,最怕什么?最怕被人死死抱住。你猜怎么著?怕什么就來什么,那個姑娘死死地抱緊我兄弟,這下可壞醋了,我那兄弟動不了身。結(jié)果,倆人一起沉入河底。剛才還撲騰撲騰水花四濺,忽然變得十分平靜。岸上的人都嚇壞了,不一會兒,河面上又騰起了水花。原來,我那兄弟急中生智,也是出于無奈,在水中打暈了那個姑娘,才把她拖上船,顧不得找衣裳,圍上‘遮羞布’,就給姑娘控水。好容易有了呼吸,這才向岸上的人群喊道:‘船不開了,救人要緊?!菚r候的人,真叫通情達理,沒有一個人胡攪蠻纏。結(jié)果,我那兄弟把姑娘連背帶扛,好歹弄回了家?!?/p>
高桂珍好奇地問:“后來呢?”
楊二嫂說:“你聽我說啊。等姑娘緩醒過來,一打聽,卻原來也是個苦孩子,從保定府逃難,一路走,一路乞討。當坐船渡河時,餓昏落水,掉進河里,可巧,碰上我弟弟,救她一命?!?/p>
“善有善報,好人好報?!?/p>
“善有善報,好人好報,這話不假。誰知那姑娘死活不走了,發(fā)誓嫁給他。我兄弟說家里窮,死活不敢要??扇兆娱L了,我兄弟的心也動了,到縣城買了些糖果、花生、瓜子,請來了左鄰右舍,作為見證,草草地就算結(jié)婚了。后來,全河北村的人都說我兄弟白撿了一個媳婦。這事鬧的!”
“這事不是鬧得挺好嘛!老人古語: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p>
“可也別說,我弟弟這些年,兩口子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混得一年比一年強?!?/p>
“窮人翻身解放了,往后,會一年比一年好!”
“眼不見,撂一片。這些年,我拉扯著順子,孤兒寡母的,滾著爬著,總算熬過來了?!?/p>
“您不說,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p>
“唉,那些年,連吃穿都顧不上,哪有錢讓孩子上學呀?順子這孩子,還算爭氣要強。人家的孩子在課堂里讀書,我家順子,就蹲在課堂外面聽。日子長了,連教書的先生都給感動了,把他叫到課堂里,給他一個小凳子,湊合著跟人家合看一本書。唉,費勁巴拉地讀完了高小,這苦受的!”
高桂珍說:“您家順子,現(xiàn)在可不簡單,您不知道,他的畫相當了不起?!?/p>
楊二嫂說:“有啥了不起的,能吃呀,還是能穿呀?他的畫,屋里屋外,哪哪兒都是。”她隨手翻騰出一大堆畫稿,“瞧瞧,這里,這里還有?!?/p>
高桂珍說:“別翻騰了,興許順子還有用呢!”
“誰呀,聽聲音好熟。媽,是不是珍子姐在咱們家呢?”
楊二嫂把手里的舊書爛紙趕緊往炕上一丟,向院子外面答應(yīng)一聲:“哎,耳朵真好使,就是你珍子姐在咱家待著呢!”
話沒說完,楊來順早進了屋,滿臉洋溢著笑容,說:“珍子姐,你咋來了?”
高桂珍笑笑說:“我咋不能來?你家又不是乾隆爺?shù)慕痂幍?!?/p>
楊來順哈哈大笑:“乾隆爺?shù)慕痂幍?,聽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子。我家三間草屋半鋪炕,嘰里咕嚕一窩羊。哈哈——”
高桂珍說:“那說的是祖上八代的事,現(xiàn)在,早就不是那個老樣子了。瞧瞧你家現(xiàn)在,變化多么大呀!你記著,往后咱們河南村,還會大變樣!”
楊來順說:“珍子姐,你猜我這幾天都到哪兒去了?”
高桂珍笑笑說:“還出得了河北???”
楊來順說:“那倒沒有。我先到潮白河碼頭看了,然后,順著潮白河西岸,往上走,沿線的趙古營、大東莊、小東莊、小孫各莊、馬坡、向陽,啊呀呀,全變了。岸邊的碼頭,可不像原來的樣子啦,船也多了,密密麻麻,有停泊的,有劃行的。往北,能到密云;往南,能到漕運碼頭,入通惠河,能進北京城?!?/p>
高桂珍驚喜地說:“能進北京?這么說,能看到天安門,說不定還能見到毛主席!”
楊來順說:“見到毛主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在工作中,有特殊的貢獻才行!”
高桂珍說:“好吧,明天,我和你一同去,沿著潮白河往南走,這道我熟,我的姥姥家在李家橋。過了李家橋,再往南,就到通州了。咱們在北運河的漕運碼頭,好好看看,再沿著通惠河進京,怎么樣?”
楊來順說:“大運河,北起通州,南至杭州,南北貫通。漕運碼頭就是一個大港口,千帆進發(fā),百舸爭流,必須看一看!”
“那好,那好!”
“好是好,跑這么遠的路,就怕你累,受不了。”
高桂珍笑著說:“累?還沒有什么活兒能累倒我!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楊來順說:“我早跟祥林、雙喜說過,你們見過女中豪杰嗎?珍子姐就是?!?/p>
“豪什么杰呀?天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p>
“天太黑了,我去送你!”
高桂珍說:“不用,就這幾步道,還怕狼吃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高桂珍和楊來順,兩個人步行,從村里出發(fā),經(jīng)李家橋,到蘇莊,再往南,在漕運碼頭上,東張西望了一陣子,又沿著通惠河,一通兒好走。干糧吃完,渾身出汗,口干舌燥,雙腿打顫,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路歪斜地回來了。
兩個人走到葦坑邊,不約而同地站住了。
有個老婦人坐在荒冢旁,絮絮叨叨地數(shù)嘮:“頂至拔麥子,眼看到‘夏至’了,你老東西一撒手,樹蔭里涼快去了,留下我個孤老婆子,這一地的麥子,你叫我怎么拔,怎么往家里弄,怎么把麥粒子摞下來,怎么晾干,怎么搬到屋里去?嗚嗚——”數(shù)嘮到傷心處,竟然抽抽搭搭地哭開了。
這個人不是旁人,正是成子哥的親媽蔡玉明。
朱瑞禮和蔡玉明兩口子,生了五女一男。五個丫頭死了倆,剩下仨丫頭,好好歹歹都嫁了人。唉,雞飛出去了,還有再回窩的時候;姑娘嫁出去了,咋就不能回來一趟兩趟的呢?
蔡玉明倆眼一合,絮絮叨叨,連哭帶嚎:“成子呀,你咋蹦一下子顛兒了,好幾年連個人影也見不著你的。天沒邊,地沒沿。真到了天邊,去了地沿,也該給媽托個夢呀!啊呀呀,我上輩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老天爺這么懲罰我。叫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語呀!”
高桂珍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把老太太攙起來。她費勁巴拉地連抻帶拽,老人還是沒動窩兒。
楊來順趕緊過來幫忙,算是勸住了老太太。
蔡玉明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們說,兩個丫頭,只當是小雞,噗啦啦飛進河里倆,淹死了。唉,死就死了。可這幾個活著的,特兒楞一個飛了,特兒楞一個飛了,咋就不知道回這個窩兒呢?”
楊來順說:“大媽,忘說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出去容易回來難,由她去吧!”
“由她去,就由她去。可這成子,雖是送了人家,給人家當兒子去了,可他總歸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呀,咋也不叫我省心?好幾年啦,是生是死,連個音信也沒有,這可叫我怎么受?。俊?/p>
高桂珍起初還在勸,聽蔡玉明這么嘮叨,心里“咯噔”一下子,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楊來順悄悄地問:“珍子姐,咋?”
高桂珍搖搖頭,甩出兩串淚水,哽咽著說:“咋也不咋!”
蔡玉明扭過頭來說:“珍子,順子不知道咋,我知道。你倆自小定了‘娃娃親’,照理,你就該是我們家的媳婦??墒?,成子早就給董鳳才家了。再說,你和成子的‘娃娃親’,不已經(jīng)退了嗎,還想他干啥?”
高桂珍聽到這里,一面嗚嗚咽咽地捂住眼睛哭,一面磕磕絆絆地往家里跑。
楊來順為難了,他是繼續(xù)勸說蔡大媽,還是攆勁兒追上珍子姐?
高桂珍跑到老槐樹底下,突然站住了??恐匣睒洌叵?,整整一天沒在家,爹娘不定咋惦記呢,這樣哭哭啼啼地進屋子,不把爹娘嚇壞了才怪。她想到這里,止住了哭,擦干了淚,使自己沉靜下來,這才往家里走去,還沒有進門,先響亮地叫道:“爹,娘!”
高鵬遠和李蘭英兩口子,正坐在炕上等女兒回家,聽到叫聲,竟然一同答應(yīng)道:“哎!”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高桂珍進了門,說:“爹娘,笑得那么響,咋那么高興?”
李蘭英笑著說:“瞧我閨女,這么多年,也沒有爹娘的這么一塊兒叫過。累不累,歇會兒,背背風兒再吃?!?/p>
高桂珍說:“咋沒叫過?天天都叫?!闭f著,拉開長聲,大聲地叫道:“爹,娘——”
李蘭英笑笑說:“這孩子,沒正行兒。吃吧,吃吧,趁熱乎?!比缓?,向里屋叫了一聲,“蘭榮,出來,給珍子盛碗湯去!”
李蘭榮從里屋出來,陰陽怪氣地說:“哪兒來的大小姐?”
高桂珍從大花碗里拿過一塊棒子面餑餑,一面大口大口地吃,一面說:“小姨,你也拿外甥女開涮,是吧?到時候有你好瞧!”
李蘭榮說:“吃吧,這么大的餑餑,還堵不住嘴!”說完掀簾出去了。
李蘭英說:“瞧給餓的,好像八天沒吃飯似的。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
正在這時,李蘭榮端著湯碗進來了,遞給珍子,說:“來,喝幾口湯!”然后,又扎里屋去了。
高桂珍說:“有兒有女真好,沒兒沒女好難!”
李蘭英說:“這話說的,那可不嘛!養(yǎng)兒防老,天經(jīng)地義。”
高桂珍說:“就說咱家,好歹還有我這么個閨女。”
李蘭英瞪了珍子一眼,說:“咋說話呢,什么叫好歹還有個閨女?我閨女,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媽的小棉襖。在我的眼里,天上沒有,地上找不著!”
高桂珍說:“爹娘,我從通州回來,路過月牙河,在葦坑邊,正遇上朱瑞禮家蔡玉明大媽?!?/p>
高鵬遠磕打磕打煙荷包,說:“遇上她咋啦?”
高桂珍說:“蔡玉明大媽正坐在老頭子的墳頭前哭呢,哭得可傷心啦!”
李蘭英撇撇嘴說:“老頭子都死這么多年了,還哭天抹淚的,也不怕人家笑話!”
高桂珍說:“她不是哭老頭子,是哭她那地里的麥子。本來嘛,眼看夏至,麥熟一晌,她一個孤老婆子,又是小腳兒,麥子咋拔,拔下來咋往家背,背到家咋把麥穗變成麥粒入囤?越想越難。您說她該咋辦?”
高鵬遠說:“那,你說該咋辦?”
高桂珍說:“我問您呢!”
高鵬遠說:“那還咋辦?咱家好歹四口人,都能干活,那咱們就幫幫她吧,還能想出別的轍。”
高桂珍說:“爸爸,您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窮幫窮,有照應(yīng)。不幫窮,天不容?!?/p>
高鵬遠哈哈大笑,說:“咋會是天不容,應(yīng)該是理不容。”
李蘭英接過話說:“甭管是天不容,還是理不容。到時候,咱們?nèi)蚁葞屠现旒?,這不齊了嘛!”
高桂珍聽了媽媽的話,正中下懷,忘情地撲到媽媽的懷里,說:“您真是我的好媽媽,天底下最好的媽媽!”
不料,小姨從里屋躥出來,說:“珍子,多大啦?小貨貨兒的!”
李蘭英說:“多大,在爹媽面前,也是孩子!”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