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近代題詠珍妃詩詞看“今典”的形成與固化"/>
石任之
(揚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揚州 225009)
在研究近代詩歌的過程中,今典是繞不開的話題。陳寅恪在1939年《讀哀江南賦》一文中最早提出古典、今典的概念:“解釋詞句,征引故實,必有時代限斷。然時代劃分,于古典甚易,于‘今典’則難。蓋所謂‘今典’者,即作者當(dāng)日之時事也?!辈⒄J為釋今典有“二難”:一是考證事在作文之前,二是作者聞見的可能。陳氏所謂今典概指本事的典故。了解近代詩歌作者所處之時空的本事,相當(dāng)于掌握一類關(guān)鍵詞,于此可準確判斷出大量比興寄托作品緣起于何事何人。但典故隨詩人的使用,其所指愈固化,其能指帶來的文學(xué)力量則反而有削減的趨勢。1900年發(fā)生的庚子事變對士人心理影響巨大,而其中珍妃之死既寓家國興衰之痛,又有身世飄零之慨,吟詠珍妃的作品形成了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疾祛}詠珍妃之死的諸“今典”,略可梳理近代詩歌典故使用的優(yōu)劣,以及“今典”固化后的技術(shù)難度和文學(xué)性的雙重降低。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兩宮西狩之前,珍妃沉井而死。《清史稿·后妃列傳》記述簡略:“恪順皇貴妃,他他拉氏,端康皇貴妃女弟。同選,為珍嬪。進珍妃。以忤太后,諭責(zé)其習(xí)尚奢華,屢有乞請,降貴人。逾年,仍封珍妃。二十六年,太后出巡,沉于井。二十七年,上還京師。追進皇貴妃。葬西直門外,移祔崇陵。追進尊封?!闭溴辣桓黝愇膶W(xué)藝術(shù)作品塑造為皇家愛情悲劇,末代皇帝溥儀接受人民民主專政思想改造后,認為珍妃是封建專制制度下為黑暗勢力奪去年輕生命的犧牲者。范當(dāng)世詩中的“賢妃”與溥儀眼中的犧牲者形象,頗可代表一般人對珍妃及這段歷史的認識。雖然珍妃自盡或是被殺眾說紛紜,其人也并不等同于文學(xué)史、藝術(shù)史中的“珍妃”形象,但帝妃愛情本為傳統(tǒng)文學(xué)題材中的一大母題,而光緒與珍妃故事又是帝制終結(jié)前夕最具傳奇色彩的事件,因而庚子變起后題詠珍妃的詩詞與描述珍妃行跡的筆記不可勝數(shù)。如范當(dāng)世《敬題婁賢妃所書屏翰二字》詩:“婁妃不與寧王逝,大字輝輝在戟門。想見扶攜宮婢日,暗思采掇圣人言。于今朱氏無炊火,何處青天著墨痕。女德萬年看不厭,撫膺百感淚渾渾?!奔礊楦姓溴露?,成詩距珍妃殞命不過一月。
比如與珍妃關(guān)系密切的文廷式,其沉浮起落均與珍妃相關(guān),感慨也較他人為深。錢仲聯(lián)《文廷式年譜》于光緒三年丁丑(1877)記文廷式二十二歲時在廣州游歷,結(jié)交了志銳等滿人。志銳、志鈞為珍妃從兄,因此文廷式在甲午年(1894)翰詹大考中擢拔一等第一,時人于此頗有微詞。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錢仲聯(lián)認為《擬古宮詞》“藏珠通內(nèi)憶當(dāng)年”即吊珍妃墮井事?!痘S人圣庵摭憶》等也認為文廷式庚子年的《落花》八首是為珍妃事而作。
玩其詞義,天醉、荊棘、華表鶴歸、銅仙熱淚等,均為大時代之動蕩哀感。而“況感西風(fēng)落葉蟬”,“西風(fēng)”“落葉”意象比擬珍妃之受外力催迫,與墜井時飄搖零落之態(tài),哀蟬則是《樂府補題》發(fā)現(xiàn)后,詠后妃身后事的重要典故?!盁o用樓東十斛珠”句,用石崇故實,綠珠是為金谷墜樓人,身份比擬自是不倫,但在緊扣墜字的動態(tài)。除了飄零之態(tài),“莫隨流水終歸海”,“駐顏無奈水千波”,“莫隨”“無奈”俱是無可奈何之口吻,而井波為珍妃葬身之所,與井水相關(guān)的意象,在其他詠珍妃的詩作中頗為常見,哀蟬、缺月等意象也是。文廷式有“月缺尚應(yīng)憐顧兔”,鄭文焯有《楊柳枝詞》“雨洗風(fēng)梳碧可憐,秋涼猶咽五更蟬。誰家殘月滄波苑,夜夜?jié)O燈網(wǎng)碎鈿”。
陳詩《江介雋談錄》謂:“萍鄉(xiāng)文道希學(xué)士庚子之秋,有詠月絕句云:‘藏珠通內(nèi)憶當(dāng)年,風(fēng)露青冥忽上仙。重詠景陽宮井句,菱乾月蝕吊嬋娟?!砸怀龂@,寄托遙深,可謂善于比興者矣?!边@首絕句實為《擬古宮詞二十四首》第十首。陳詩引文氏此詩后自注:“李義山《景陽宮井雙桐》詩:‘秋港菱花乾,玉盤明月蝕?!薄稊M古宮詞二十四首》婉麗深沉,不僅用典,風(fēng)格亦有李商隱詠史遺韻,但并非盡詠珍妃事。
文廷式詠珍妃事之《落花》八首,及《擬古宮詞二十四首》,從構(gòu)思、框架、手法、風(fēng)格等方面均有李商隱七言近體特別是詠史詩的痕跡,即借古喻今、托物寄慨等。而詠珍妃本事取法義山,并非文氏一人。
如《詩史閣詩話》引王乃徵《落葉詞》曰:“王蘋珊前輩乃徵有《落葉詞》四首,情韻蒼涼,足當(dāng)詩史。同時和者甚多,莫能及也。詩云……此四詩都下傳鈔殆遍,一時有‘王落葉’之稱?!蓖魢豆庑詠碓妷杂洝贰巴跄酸纭睏l云:“病山有《落葉》四首,詠庚子事也。狄平子云:‘此詩婉而摯,沉而佻,哀音激楚,有類變雅?!嘀^清末京朝,頗多哀楚綿邈之音,皆從玉溪、冬郎而出。如李亦元、曾蟄庵、丁叔雅皆工此體。病山則不時作。此亦因珍妃之死,感而為此。事既哀怨,題亦凄婉,遂不覺偶入此派耳。實則病山其他諸詩,皆骨力堅蒼,而游山之什尤工,亦不全似此種也。”
王乃徵四首《落葉詞》頗有義山風(fēng)調(diào):
秋撼三山奈別何,流光激箭下庭柯。
金仙掌畔荒荒影,玉女池邊瑟瑟波。
此日韶華隨水逝,舊時庭院得春多。
嬌姿一種芳菲色,不信冰霜意有頗。
亭亭珠樹植名園,黃蝶西風(fēng)又幾翻。
濃翠自迎朝旭彩,清鐘忽墜曉霜痕。
一庭衰草爭憐影,百尺寒枝不庇根。
吹到師涓商調(diào)急,《玉階》哀怨向誰論。
自拂荊塵判玉條,雪埋冰冱幾經(jīng)朝。
歌翻《獨漉》傷泥濁,曲寫《哀蟬》感翠凋。
銅輦再過秋似夢,碧溝一曲怨難消。
白楊路斷鵑聲急,誰向荒郊慰寂寥?
依舊空庭碧蘚枝,凄清日色冷燕支。
重來金谷飄煙地,又到銀瓶合凍時。
南雁叫群千里斷,夜烏啼夢一秋悲。
長空愿止回風(fēng)舞,為惜飄零最后枝。
王氏《落葉詞》中,金仙、玉女,濃翠、清鐘之偶,銅輦、碧溝,南雁、夜烏之屬,物象縹緲無托、悲惻綺麗;荒荒影、瑟瑟波,自迎、忽墜,朝旭彩、曉霜痕,白楊路斷鵑聲急,金谷飄煙、銀瓶合凍等,并有色調(diào)、動靜、聲響、冷暖的變化,可謂深得義山家法。落葉、哀蟬等意象,隱與文廷式“況感西風(fēng)落葉蟬”消息相通,都以哀蟬之感寓寄托傳統(tǒng)切后妃之身份,以落葉之飄墜無依姿態(tài)況死日之情境。題詠珍妃的詩詞中,以落葉為題者占相當(dāng)大比重。而這些作品中與珍妃本事黏合最為人稱道的典故,確屬“落葉”。
曾國藩之孫曾廣鈞,也有七古《落葉詞》詩風(fēng)靡一時。序云:“客有自燕避亂歸者,道珍妃死事狀甚悉,并述諸名流紀哀之作。輒仿香山《長恨歌》,梅村《永和宮詞》,為作落葉詞,比諸白發(fā)宮人話開元遺事,黃臺詩句閔房陵幽廢云爾?!痹娨赃^長不錄。曾氏另有七律《落葉詞》十二首。錄其三、其六:
銀床玉露冷金鋪,碧化長虹轉(zhuǎn)鹿盧。
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guī)夜夜叫蒼梧。
破家叵耐云昭訓(xùn),殉國爭憐李寶符。
料得珮環(huán)歸月下,滿身星斗泣紅蕖。
王母轉(zhuǎn)籌擁桂旗,闔門宣敕肯教遲。
漢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
十宅少人簪白奈,六宮同日策青驢。
昆明池上粘天草,只托微波訴卷葹。
《詩史閣詩話》評《落葉詞》七律十二首云:“重伯此詩,可作珍妃小傳讀,惟于‘落葉’字面絕不縈拂映帶,為與蘋珊京兆作異耳?!脨郝暵曁淇嘀?,子規(guī)夜夜叫蒼梧’十四字,允稱絕唱?!`謂重伯此十四字,倘珍妃地下有靈,亦當(dāng)肅環(huán)佩以申感謝也?!彪m然孫雄想象珍妃“亦當(dāng)肅環(huán)佩以申感謝也”之語不脫文人習(xí)氣,但“惟于‘落葉’字面絕不縈拂映帶,為與蘋珊京兆作異耳”之論,的確看出了二者《落葉詞》筆法的不同。無論是王乃徵《落葉詞》四首或是文廷式《落花詩》八首,俱緊扣詩題因物賦形,極力渲染落葉、落花的情態(tài),用典切合,渾融愜當(dāng)。
但曾氏《落葉詞》并未句句扣題,且多用仙人意象,用筆跳脫于幻象幻境中,初讀之似乎文不對題。然而曾詩每首雖離題,卻穩(wěn)切珍妃本事,于荒唐無稽之神仙幻境中,勾勒時人眼中政局如畫。如其六“王母轉(zhuǎn)籌擁桂旗”一首,“轉(zhuǎn)籌”為運籌謀算之謂,首聯(lián)以王母喻慈禧之威儀過人,可知珍妃之后至卒死于井,均在慈禧謀劃之中,非為偶然之變故?!皾h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一聯(lián)可稱妙絕,遠勝《詩史閣詩話》所賞“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guī)夜夜叫蒼梧”十四字。
“漢家”一聯(lián)上承“王母轉(zhuǎn)籌擁桂旗,闔門宣敕肯教遲”,慈禧用心深沉前已昭然若揭,此句故用“漢家”,乃唐人以漢喻唐之傳統(tǒng),“天難問”如此隱晦曲折之語委曲道之,特有宛轉(zhuǎn)低回之致。尤可注意,“敵國文明佛不知”句未經(jīng)他人道過,眼光迥出同題作者之上。慈禧固然有其昏昧暴戾的一面,但其能數(shù)十年操縱朝局,無可與之抗衡者,則其工于心計亦非常人所及,而其于庚子年向十一國宣戰(zhàn)乃益發(fā)顯得滑稽。詩人往往以殘忍驕奢目之,卻忽略了庚子之變禍根早種。宮中尊慈禧為“老佛爺”,“敵國文明佛不知”句將慈禧之自大而顢頇、多詐而無知之脾性一語道出,“佛不知”三字更有一種悠謬冷峻的轉(zhuǎn)折與諷刺。而肯以“文明”二字形容列強,曾廣鈞對世界局勢之認識,已是開眼看天下。
文廷式《落花》詩與王乃徵《落葉詞》等詩作,明顯包含“今典”。即當(dāng)代史事、或當(dāng)前故事、當(dāng)事人之間的交涉,以及在詩人造語致意時的特寫使用。其解詩之道,因人及詩、因詩及事,其解詩融古典今事(情)為一,以細密之考證鉤沉發(fā)覆,意在發(fā)皇前人之心曲,通其心于千百年之上,使實證與詮釋相輔相成。凡諱之而不敢語、語焉而不能詳之事,皆可托之古典與今典,極其用心寫己身在政治蛻變中所處之環(huán)境?!敖竦洹敝援a(chǎn)生,乃是因為詩人有不得已者,故刻意搜羅典故意象用以諱飾,對不能直言之事,以意象譬喻,以典故道出。珍妃所處之時世,已不同于一甲子前風(fēng)氣未開之時,作詩哀悼珍妃并無太大風(fēng)險可言。
繼王乃徵、曾廣鈞之《落葉詞》動天下詩人耳目后,以落葉喻珍妃之詩作迭出,惲毓鼎《落葉詞》:
金井一葉墮,凄涼瑤殿旁。
殘枝未零落,映日有輝光。
溝水空流恨,霓裳與斷腸。
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
此詩中正平易,“金井”“瑤殿”美稱其所居之深宮,“未零落”“映日”指妃生前特受恩寵,“溝水”句亦用紅葉題詩典,“霓裳”以楊玉環(huán)作比擬。末句則感嘆澤畔青草,雖無江蘺辟芷之香,也無落葉曾居之高位,反而能善自保全。
庚子事變后第二年,朱祖謀有《聲聲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賦落葉詞見示,感和》云:
鳴螀頹墄,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拼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凄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回風(fēng),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龍榆生評此詞云:“此為德宗還宮后恤珍妃作?!鹁渲^庚子西幸時,那拉后下令推墮珍妃于宮井,致有生離死別之悲也?!薄叭艘庀鄳z”四字點出德宗“恤珍妃”之情,“頹墄”“空枝”極力描摹葉落后景物之蕭瑟,也顯示亂后宮殿之荒蕪。“吹蝶”“飄蓬”皆喻落葉,把落葉之辭柯及其象喻珍妃之墜井寫得迷離凄涼。“香溝舊題紅處,拼禁花憔悴年年”,亦用紅葉題詩典,寫德宗與珍妃舊日之戀情,而此情長期受到慈禧之高壓摧殘,憔悴傷情?!疤礻帯薄耙钩脸痢睒O力渲染氛圍,烘托珍妃一生之悲劇性質(zhì)。此詞中“飄蓬人意相憐”“香溝舊題紅處”“分付哀蟬”“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起舞回風(fēng)”“向空山休問杜鵑”,落葉、題紅、哀蟬、巢鸞、金井、秋風(fēng)、杜鵑等典故意象,均是詠珍妃詩詞出現(xiàn)率較高的幾類。
當(dāng)時賦落葉詞詠珍妃者,還有潘之博《大圣樂·落葉》,西風(fēng)、巢鸞、哀蟬、題紅、杜鵑意象亦見:
病蝶飄黃, 怨蟲蠹碧,寒聲深閉。恨西風(fēng)、一夕飛揚,吹盡綠陰,換了斜陽人世。舊憶女床棲鸞遍,甚今日、殘蟬難覓庇。枝頭恨,被空際晚鴉,帶霜蹴起。 天寒酒醒翠被,聽簌簌敲窗人不寐。倚哀弦待訴,飄零舊曲,忍教重理?溝水東西分流后,料題盡,怨紅誰與寄?拼搖落,問故國,杜鵑歸未?
朱祖謀弟子林鹍翔《六丑·落葉,用清真韻》“信哀蟬意苦”一詞也有哀蟬、綠陰、題紅、秋風(fēng)、洞庭波等意象?!案盾泬m槐國”即南柯一夢之意,寫經(jīng)歷家國之變回宮的光緒,欲重尋舊日之夢,已然縹緲難尋。寫落葉意象而醒目者,還有吳士鑒《清宮詞》:
趙家姊妹共承恩,嬌小偏歸永巷門。
宮井不波風(fēng)露冷,哀蟬落葉夜招魂。
此詩以趙飛燕趙合德姐妹比擬瑾妃珍妃,千古之下行跡性格均無相近之處,又非韻語佳事,僅取其共事一君的浮泛聯(lián)系而已。
《夢苕庵詩話》謂:“湘鄉(xiāng)曾重伯(廣鈞)賦《庚子落葉詩》亦詠妃事,傳誦藝林?!痹鴱V鈞步李希圣、王乃徵所作之《落葉詞》七律十二首,文學(xué)成就允為同題之冠。而曾之《落葉詞》之所以不局囿于題目,乃是因為在當(dāng)時士人群起題詠珍妃的背景下,舊詩傳統(tǒng)中貼切典故的反復(fù)使用,使得“落葉”意象成為某件時事之固定意象,一種無須箋注而自明的典故。在題詠潮起之初,文廷式《落花》詩之使用落花意象,王乃徵《落葉詞》之使用落葉意象,構(gòu)思造境是此命題下的發(fā)明。落葉意象/典故/語言符號,與歷史意蘊、時代背景融合后,在最初的書寫中,由于比興寄托傳統(tǒng)下多義的語言張力,產(chǎn)生了一種蘊藉綿邈的風(fēng)格。而“落葉”二字所蘊含比興寄托之意義,一經(jīng)彼時名家揭橥,即引來種種仿效。因此落葉意象遂逐漸由王乃徵詩中需要咀嚼尋味的“今典”,漸變?yōu)橐环N強大的語言慣性。以至于造境用語多有雷同,下者不免拾人涕唾之譏。假如沒有曾廣鈞等人之天才敏捷與匠心別裁,那么這種慣性不免使文字趨于浮泛。
上述悼珍妃之作,詩詞典故使用趨同。如曾廣鈞《落葉詞》“姑惡”句典出蘇軾《五禽言》:“姑惡,姑惡。姑不惡,妾命薄?!逼渥宰⒃疲骸肮脨?,水鳥也。俗云婦以姑虐死,故其聲云。”以“姑惡”之雙關(guān)喻珍妃之死于其姑,以子規(guī)夜啼故事況喻光緒西狩去國,雖施小巧,而傷直露。且蘇詩為古風(fēng),贈詩為七律,彼相宜而此未必相侔。黃遵憲亦有《五禽言》,其二云:“姑惡姑惡,小姑謠諑!小姑讒我有間時,獰奴黠婢日助虐。十年不將雛,自嘆妾命薄。作窠猶未成,亦愿受鞭撲。一意報姑恩,云何姑不樂?姑惡姑惡!”錢仲聯(lián)箋注引秋宗章《載湉?fù)饧o》云光緒廿五年十二月慈禧立端郡王之子溥儁為大阿哥,廿六年元旦,即命溥儁主祭,以示天命有歸,此詩即詠此事。黃詩其三云:“泥滑滑!泥滑滑!北風(fēng)多雨雪,十步九傾跌。前日一翼翦,昨日一臂折,阿誰肯護持?舉足動牽掣。仰天欲哀鳴??卩洳桓艺f?;仡^語故雌:恐難復(fù)相活。泥滑滑!”錢仲聯(lián)注云:“故雌當(dāng)指瑾、珍二妃。”
彼時遘罹兵燹,音訊暌隔,因此諸家之作也非盡唱和。然則詩人如此刻意經(jīng)營文字,當(dāng)有內(nèi)在之原因。盡管除文廷式外,其他人與珍妃并沒有私誼,但如朱祖謀等人詞作,同樣以哀落葉為表,悼珍妃為里,則其之所以悼惜珍妃,仍然是荊棘銅駝之故國哀思,此為感傷時事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詩國競雄也不乏爭奇斗勝的文人心態(tài),金兆藩至有長達一千三百一十六字的《宮井篇》,其中意象典故的采擷,也不出詠珍妃詩詞通例。錢仲聯(lián)曾評云:“秀水金篯孫(兆蕃)先生《安樂鄉(xiāng)人詩集》中,有《宮井篇》一首,長一千三百十六字,工麗無匹?!?/p>
胡適《文學(xué)改良芻議》一文被視為是倡導(dǎo)文學(xué)革命的先聲,但作為白話詩的倡導(dǎo)者,胡適提出的“六不用典”一條中,對狹義用典的批評也確中痛?。骸吧鲜鲋T例,皆以典代言,其妙處,終在不失設(shè)譬比方之原意;唯為文體所限,故譬喻變而為稱代耳。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為主,使讀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轉(zhuǎn)忘其所為設(shè)譬之事物,則為拙矣?!焙喍灾?,用典是為了強化作者情志的表達,假如讀者感受到的僅是與今事浮泛關(guān)聯(lián)的典故本身,那么這類用典就是失敗的。典故的含義多層且多變,不同詩作使用同一典故的同一意義,帶來的文學(xué)效果也不同。
如果說落葉意象的剪裁還有名家巨手獨到運思,那么其他意象有的不免浮泛或比擬不倫,有獺祭敷衍之嫌。譬如“宮井”典故,即陳后主國破后自投景陽殿井的故事。但光緒并非陳后主這樣的昏聵亡國之君,珍妃之沉井也與張麗華被隋軍斬首不同。只是由于景陽宮井后被稱為“辱井”,“井”之意象與家國之“辱”的疊加,遂為時人普遍取用。
如畢一拂《光緒宮詞》有云:
攬衣長跽淚如麻,此恨綿綿未有涯。
南內(nèi)傷心誰第一?胭脂井上斷腸花。
從其自注中即可見受曾廣鈞《落葉詞》影響頗深:“一時勝流多為詩詞以志哀悼,而曾重伯太史之落葉詞,尤為哀艷,未嘗為孝欽少諱?!?/p>
庚子七月兩宮西狩后,城中士大夫各自倉皇奔命。王鵬運身陷危城,獨閉門而居。朱祖謀、劉伯崇以故居遭洋兵襲擾,先后來依王氏四印齋而居。每晚各填一二首詞,前后共六百余首,為《庚子秋詞》。以謝章鋌“詞史”觀點考察,《庚子秋詞》響應(yīng)時事,將家國之感發(fā)之于詞,當(dāng)可與杜甫《北征》《垂老別》等詩作相提并論。集中亦不乏與珍妃本事相關(guān)聯(lián)之作。王鵬運《漁歌子》亦用“景陽宮井”之典故:
禁花催,清漏歇,愁生輦道秋明滅。冷燕支,沉碧血,春恨景陽羞說。 翠桐飄,青鳳折,銀床影斷宮羅襪,漲回瀾,輝映月,午夜幽香爭發(fā)。
此詞并無特別出色之處。周彥威和庚子秋詞《夜行船》也有“胭脂井,落紅輕洗”(和王作)、“破鏡飛天,椒泥沉井,中有玉兒癡淚”(和朱作)。王鵬運困坐四印齋時與珍妃本事時空相距較近,但每天作一兩首詞的舉動更接近消遣。
典故有時僅取其字面之意,用以增加修辭效果。葛兆光說:“典故作為一種藝術(shù)符號,它的通暢與晦澀、平易與艱深,僅僅取決于作者與讀者的文化對應(yīng)關(guān)系?!辈⒅赋龅涔视袃煞N用法:一種是取其字面之意,即王國維所謂的“代字”,這種用法無法傳達“與典故情感交融輝映的‘情緒氛圍’”;另一種則能構(gòu)筑起整首詩的情感氛圍,“讀者一讀到它,便被這種‘情感氛圍’籠罩了心靈,感受到了詩人的心境,絲毫也不覺得典故在那里造成任何隔閡或屏障,因為它們已經(jīng)融入情感氛圍中去了。至于典故具體表達什么,沒有必要去管了”。 從這一層次看,詠珍妃詩詞用景陽宮井典故,若能使讀者忽略典故原意,融入詩作詞作情感氛圍中,并無不妥。然而能傳達感情氛圍的典故,有極大的限制性,特指典故因缺乏張力而不可用,常見典故又因無特殊情感內(nèi)涵而不堪用。能為所用者,需要既有字面美感,又有一定的情感色彩,“最好是典故中包含了古往今來人類共同關(guān)心與憂慮的‘原型’,比如生命、愛情、人與自然、人與自我等”。葛氏特別推崇錢鍾書關(guān)于典故的“動機史”之說,認為使用典故須明辨其歷史流變,如此則可避免溯源忘流之板滯,或蕪雜炫博之不得要領(lǐng)。
以“動機史”方法考察前代詩人所用景陽宮井的典故,如鄭畋《馬嵬坡》:“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又如王安石《辱井》:“結(jié)綺臨春草一丘,尚殘宮井戒千秋。奢淫自是前王恥,不到龍沉亦可羞?!本瓣枌m井典故之情感內(nèi)核,“辱”字固為其重心所在,而警戒之意遠多于沉痛,且不乏輕鄙,對張麗華往往以“禍水”目之。文廷式“重詠景陽宮井句,菱乾月蝕吊嬋娟”則化自李商隱《景陽宮井雙桐》詩,從表面看李詩不像鄭詩王詩之議論分明,似乎可取其繁麗凄婉之致。諸家作手之所以不約而同以義山體題詠珍妃,蓋因李商隱對于典故的使用,往往采其秾粹精麗之視覺形象,及若即若離之情感內(nèi)核,并不追求切合原意。但李商隱的詠史類詩作,如《無愁果有愁北齊曲》《隋宮》《陳后宮》等,均在借古諷今,以前朝荒淫為殷鑒?!扒锔哿饣ǜ?,玉盤明月蝕”固然精美,而滿紙衰颯凄涼。按庚子之變不當(dāng)問責(zé)于光緒,珍妃也非死于敵軍之手,而且如果作者懷悼之情多于非議,則景陽宮井的用典就不甚切合。若以《錦瑟》《無題》之類詩作比較,則詠珍妃之作大多痕跡明顯,甚至是刻意追摹同時詩人聞名之作,與比興寄托渾化無跡之追求相去甚遠。典故的使用,若僅僅用于影射一人一事,則其意義不免為原意固化;而能帶來豐富情感聯(lián)想者,其對時事的意指又往往在有無之間,難以一一指實。
葉燮嘗謂:“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鳖}詠珍妃之作難以企及此等境界。諸作使用景陽宮井典故,其尷尬之處在于:以其為確指則失于比擬不倫;以其為比興寄托,則又缺乏應(yīng)有之多義性與豐富聯(lián)想。
同樣浮泛的用典,還有將珍妃比于楊妃者,如邵孟《西幸陜》“回首都城見塵霧”,化自《長恨歌》“不見長安見塵霧”句,“最是令人腸斷處,魂召妃子鬼無靈”。
此外還有梅妃楊妃并喻者,如無名氏《前清宮詞》:
一斛珍珠慰寂寥,倉皇西幸總魂銷。
馬嵬山下同遺憾,凄絕長門賦大招。
李孟符《瑤池曲》則數(shù)人并喻者,有“延年歌舞能傾國”“人間那見英皇泣”“武皇豈有求仙意”等句。吳宓《空軒詩話》評此詩云:“蓋詠清慈禧太后及庚子事,延年指李蓮英,英皇指珍妃。”
曾廣鈞“景陽樓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句,用司空圖“景陽樓下花鈿鏡,玄武湖邊錦繡旗”及張祜“凝碧池邊斂翠眉,景陽樓下綰青絲”句意,議論而不失風(fēng)神,仍是玉谿家風(fēng)。但直接用景陽宮井典故,如何考察詩詞作品的比興寄托?任半塘《詞學(xué)研究法》認為:“比興之確定,必以作者之身世、詞意之全部、詞外之本事三者為準。”葉嘉瑩先生進一步指出:“……縱然有此三項判斷有無寄托的標準來作為依據(jù),讀詞者與說詞者也并不是能就因此而對其詞中每句每字之托意來加以實指?!敝圆荒軐γ烤涿孔种幸饧右詫嵵?,在于詩作詞作仰賴情感與靈感之迸發(fā),感性經(jīng)驗與理性經(jīng)驗水乳交融,不能完全區(qū)分。但題詠珍妃詩作,若與珍妃或光緒有私人感情者,發(fā)于當(dāng)時還可以說有切膚之感,而居江湖之遠的邊緣詩人及民元后作者,其情感動機既不可信,其經(jīng)歷識見又不可靠,如無名氏《北京十不見竹枝詞》之作,可謂毫無新意:
一夕哀蟬墮井沙,藏珠通內(nèi)想容華。
青蛾獨耐秋房冷,不見亭亭姐妹花。
此類作品往往瘠義肥辭,雷同浮泛。
在題詠珍妃常用的若干個典故中,宮井、飛燕姊妹比擬不倫,哀蟬、楊妃浮泛,而落花意象因陳寶琛《落花四首》等的經(jīng)典地位,成為另一堪與荊棘銅駝麥秀黍離并稱的遺民故國之思的意象。能與珍妃本事相關(guān)度高又名篇迭出的,當(dāng)屬落葉,這也是有關(guān)珍妃的詩作今典中落葉脫穎而出的原因。以致民元后在題詠珍妃的作品中,依然不斷有人使用。如1928年底須社社友第十集社課,就以詞牌《霜葉飛》賦落葉為題,所收錄的作品中多暗詠珍妃之作。須社為流寓天津的遺民所成立的詞社,起1928年夏迄1931年春,三年結(jié)會百集。一月三集,限調(diào)與題。由郭則泫主持,以晚清四大家的朱祖謀、鄭文焯為主導(dǎo),南宋詞風(fēng)為正宗。須社的成員多為地位較高的遺老,借填詞抒發(fā)故國之思。如胡嗣瑗詞云:“滿天凄緒。西風(fēng)緊,新愁先著高樹。片紅誰送出宮溝,飄夢紛如雨。甚一曲,零商斷羽。哀蟬身世無今古。憶舊別長安,酒冷十霜余早換,篋中紈素。休問三匝無依,千林漸禿,此日蕭瑟難賦。漢南人老意何堪,銷盡英雄語。怨不極,蟲絲半縷。回飚都從秋聲去。怕更豁,登樓眼,故國凋疏,夕陽明處?!痹~中題紅、哀蟬、紈扇典,均指向珍妃。《廣篋中詞》于此詞后注云“汐社之音”,謂其有宋末遺民汐社之遺風(fēng)。
此次社課,另有郭宗熙“錦楓宵舞”、李書勛“更誰憐汝”、查爾崇“倦鴉啼絮”等同調(diào)同題的《霜葉飛》詞,多用哀蟬、題紅、巢鸞典等。
須社社外詞侶、宣統(tǒng)帝師陳寶琛亦有《霜葉飛·落葉用夢窗九日韻》詞:
一秋無緒。霜天里,朝朝風(fēng)萚辭樹。夜長還要警孤眠,聽打窗如雨。更惻惻、危枝倦羽。添薪虛憶庭槐古。盡唱徹哀蟬,甚處覓、題紅那管,客衣緇素。 長記九日江亭,商飆獵葦,此題弱冠曾賦。而今人亦禿成枯,蠃共階蛩語。忍撇卻、干梢斷縷。飄零休便隨流去。但保得、冬心在,轉(zhuǎn)綠回黃,是歸根處。
陳氏《聽水齋詞》中此詞未編年,張允僑《閩縣陳公寶琛年譜》亦未提及此詞。玩其詞意,如“唱徹哀蟬”用哀蟬典,“甚處覓、題紅那管”用題紅典,“但保得、冬心在,轉(zhuǎn)綠回黃,是歸根處”用卷施典,與同題落葉詞暗合之處頗多。陳寶琛為“同光體”大家,民元后《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1918),于纏綿哀感的亡國之音而外,且有超越性之情感體驗,可謂介乎感性與理性之間、幽約怨悱不能直言又不得不發(fā)的性情之作,足為舊詩比興寄托之極致。相比之下這首落葉詞則功力學(xué)養(yǎng)蓋過情感,意象典故雖多,卻難以感發(fā)讀者心緒。蓋分題限韻的社課畢竟是命題作文,自多局限,況且與珍妃本事發(fā)生之日距離已久,強為感慨亦流于敷衍之故。
遺民社集以同題感懷故國,自是追摹南宋遺民《樂府補題》之風(fēng)。但《樂府補題》的產(chǎn)生,源于唐玨收斂被元人挖掘的宋皇陵遺骨,以及遺民賦物寄托,是在蒙元政治高壓之下不得不以曲筆出之。但民國社會并沒有對遺老進行政治迫害,故此時而作此類題詠,爭勝弄筆之意味,已過于痛定思痛之感悟,未免有傷感物緣情之本真。1935年《虞社》社刊依然有彭淼七古《落葉吟·悲珍妃也》“颯颯西風(fēng)動地來”一首。其詩無足采,但以此可見詩作詩者已有落葉與珍妃事跡聯(lián)系的普遍共識。落葉這個庚子變后的當(dāng)時的今典,在形成之初已足辨識,漸成珍妃之死的代稱。為了用字不直露而用另一個詞語代替原詞的做法,接近《樂府指迷》津津樂道的“代字”,一種文人的套路。王國維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使用代字“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zhuǎn)成涂飾”,直指這種套路的弊病。今典一旦從需要玩味方可會心的意象變?yōu)橐环N簡單代稱,一目了然,于考察作者原意固然便捷,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喪失原創(chuàng)性而作者競以套路相矜夸,技巧難度降低隨手取用,今典應(yīng)有的蘊藉也淡薄了。
從傳統(tǒng)詩學(xué)角度,詩詞以意存比興寄托者為高。但有關(guān)珍妃的作品,自群起題詠之初,便有種微妙的文人暗相較勁的意味在。其中親歷庚子事變的人,自有郁結(jié)之情不得不發(fā)。關(guān)于珍妃的意象典故,早期作者或者真有思力筆力以及感情,但經(jīng)大量同類作品反復(fù)使用后,尤其民元后的概念化寫作,其比興的力量反而減弱和僵化,一變而為浮詞、游詞,言淺情深變成了言深而情偽。而一般作者吟詠時局,多有隔膜和套路。既缺少比興寄托之感發(fā)力量,又缺少屬辭用事之熨帖妥當(dāng),文獻價值多于文學(xué)價值。這也是大量近代乃至當(dāng)代舊體詩歌僵化的癥結(ji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