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博宇
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文人而言,精神家園始終是重要的追詢對象。構(gòu)建精神家園,既是對心靈的陶冶和慰藉,更是自我建立價值的過程。而田園這一意象,則是對精神家園最直接的表現(xiàn)形式。田園意象經(jīng)陶淵明發(fā)現(xiàn)、盛唐諸家發(fā)揚,逐漸形成了一種成熟的詩歌體裁,其后歷代作者繁多。但在詞這種新的詩體中,田園意象卻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未出現(xiàn)。以詞寫田園者,蘇軾是第一人。
關(guān)于田園詞的概念,有必要預先加以界定。周錫?指出,“凡只是模山范水,點染煙霞,而絕不涉及農(nóng)事與田園者,不能歸進田園詩的范圍?!贝死碛谠~亦然。以此標準評判,在今天可確定為蘇軾所作的三百三十一首詞中,共有二十二首為田園詞。在蘇軾創(chuàng)作田園詞以前,山水詞雖屢有面世,但田園詞卻為絕無。而后來繼承田園詞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辛棄疾、范成大等人,距蘇軾生活的年代已近百年之久??梢哉f,蘇軾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并為后來詞家提供了一種新的題材。遺憾的是,目前學界對田園詞的研究,基本只局限于辛棄疾的田園詞。在中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檢索關(guān)鍵詞“田園詞”,二十三條結(jié)果全部以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僅兩篇涉及蘇辛對比,并無集中研究蘇軾田園詞的成果。事實上,蘇軾的田園詞創(chuàng)作在數(shù)量上雖然不及辛棄疾,但在思想深度上卻猶有過之。即使不論蘇軾導風氣之先的功績,僅觀其田園詞對精神家園的構(gòu)建理路,亦頗有可深究之處。
與蘇軾在其他方面的創(chuàng)作類似,蘇軾的田園詞也經(jīng)歷了一個隨人格境界深化而發(fā)展的過程。因此,可將蘇軾的田園詞分為三類加以研究:未至田園而起田園之思;身在田園而感田園之情;內(nèi)化田園而成田園之心。三者既有時間上的先后順序,亦有境界上的淺深之別。
蘇軾的詞人生涯始于治平元年(1064),終于元符三年(1100),共約三十六年時間。通觀蘇軾一生的詞作風格,熙寧八年(1075)是一個明確的轉(zhuǎn)折點。此前,蘇詞風格基本繼承了晏、歐傳統(tǒng),以清麗雍容為主,但情感深度尚未超越前人;自熙寧八年后,詞境陡開,詞作的密度、質(zhì)量都與此前不可同日而語,也正式形成了前人未有的獨特風格。蘇軾詞風于此轉(zhuǎn)變的原因很多,此文不做贅述。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蘇軾于是年離開自己治理三年的杭州,改知山東密州。
杭州是南方重鎮(zhèn),農(nóng)業(yè)、商業(yè)皆十分繁盛,文人往來頻繁,熱衷題詠酬唱。蘇軾于彼既可遠離黨爭的漩渦,心境平和;又可與朋友送往迎來,頻繁交游。杭州在蘇軾心中的地位,從其詩、詞、文創(chuàng)作中皆可見一斑。觀其詩,有“平生所樂在江南,老死欲葬杭與蘇”之言;觀其詞,有“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yīng)須早”(《卜算子·蜀客到江南》)之句。可以說,蘇軾已視杭州為第二故鄉(xiāng),對其眷戀非凡。杭州的山水風物、好友良朋,成了蘇軾外在的歸依。
政治因素在此也值得一提。蘇軾最初是因與新黨爭論激烈,難以與之抗衡,不得不自請外放。但到杭州后,他充分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盡量避免推行新法中可能使百姓蒙受災難的部分,在政治上仍致力于對抗新法。蘇軾在此時期不是沒有觀察過田園,他在熙寧六年(1073)、七年(1074)先后視察潤州、秀州、富陽、新城等地,寫下了《山村五絕》等詩篇。這些詩的寫作目的,并非體悟田園,而是嘆民生之多艱,進而抨擊新法。與新黨如火如荼的斗爭,讓蘇軾的內(nèi)心始終保持著充實的狀態(tài),而無須自我建立精神家園來填充心靈。
外在和內(nèi)在的充盈、交游和政治的忙碌,讓蘇軾在杭州很少興起悲情。但熙寧八年,蘇軾在杭州任滿,遠赴密州時,他的心境發(fā)生了改變。三年的外任生涯,并沒有動搖新黨的執(zhí)政地位,新法之弊即使在杭州也沒能被完全避免。因此,蘇軾在途中就已“區(qū)區(qū)長鮮歡”(《沁園春·孤館燈青》)。而密州又是“海畔居民飲咸苦”(《次韻章傳道喜雨》)之地,經(jīng)濟、交通、文化皆較杭州遠為不及,且“始至之日,歲比不登”(《超然臺記》),民生狀況十分惡劣。就連身為知州的蘇軾自己,竟也“齋廚索然,不堪其憂”(《后杞菊賦》),杭州時期富足穩(wěn)定的生活不復存在。強烈的今昔對比,使蘇軾的心靈受到震撼,興起強烈的悲劇意識。過去在杭州的浮華圖景皆被撕開,取而代之的是與蕭索落寞之環(huán)境的直接接觸、與不可掌握之命運的激烈碰撞。而此時政壇的動蕩,更加深了蘇軾心中的空漠感:王安石先罷相復拜相,但已失去此前的權(quán)勢,新黨陷入內(nèi)斗之中,朝政混亂,法令頻更。蘇軾此前一心與之抗衡的對手,實質(zhì)上已經(jīng)瓦解了。新法的失敗已成定局,但民生卻并未因此而有所好轉(zhuǎn)。蘇軾長期以來堅持的政治立場,就這樣失去了意義。內(nèi)在和外在的空虛,讓蘇軾在初至密州的一段時期陷入了低沉的心境。處于這種心境下的蘇軾,一方面選擇了直面生活的悲劇性,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苦悶的感情;另一方面努力向外部尋求歸依,試圖通過尋找價值來超越眼前的痛苦,而他建構(gòu)價值的媒介之一就是田園。
從蘇軾現(xiàn)有的詩、文、詞來看,他在杭州時期是沒有認真體悟田園的,也沒有對田園的價值進行探索。而到密州后,始料未及的現(xiàn)實讓他主觀上對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提出質(zhì)疑,并常發(fā)“歸田計已決”(《除夜病中贈段屯田》)、“舊隱賦歸哉”(《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二首其一》)之思;密州的旱情,又在客觀上促使他走入農(nóng)村,主持祈雨祭祀活動。對田園的主動接近和被動接受,共同支持了蘇軾此階段田園詩、田園詞的創(chuàng)作活動。其中,《蝶戀花·密州上元》既是蘇軾田園詞創(chuàng)作的開端,也是他初至密州時心境的寫照: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yīng)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乍入農(nóng)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杌柩┮庠拼挂?。
此詞上片寫昔日杭州上元繁華景致,下片寫如今密州上元“火冷燈稀”,盛衰對比間,流露出強烈的悲劇意識。蘇軾在此并沒有去超越這種悲劇意識,而是將目光跳出城市,進入了“農(nóng)桑社”,試圖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尋找一個寄托心靈的空間。但即使是這樣的空間,也免不了充斥著“昏昏雪意”,并未真正包容心靈,作者也未能在此找到更高一層的價值。
與蘇軾同一時期的田園詩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其田園詞的特殊之處:田園詩如《次韻章傳道喜雨》《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二首》,情緒明快,語言平實,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田園的向往。但對于宋人來說,詩作為一種正式文體,其功能首先在于言理,主要用于表達思想。而最真實、細密的感情,更多被寄寓在詞中,蘇軾也不例外?!兜麘倩āっ苤萆显分械统痢⑴腔驳那楦熊壽E,才是蘇軾此時心緒的真實寫照。依《蘇軾詞編年校注》編次,蘇軾初至密州之三詞分別為《蝶戀花·密州上元》《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與《雨中花慢·今歲花時深院》,悲涼孤寂之情顯然可見。但正是由于經(jīng)歷了這一短暫的低谷,在此時期對生命的悲感有了更深刻的體悟,蘇軾的人格境界才得以提升。從這個角度而言,這短暫的低谷又是自我超越的前奏。
在《蝶戀花·密州上元》中流露出的田園之思,本質(zhì)上是一種厭倦官場斗爭、宦游漂泊的歸隱之情,而非對田園的真正喜愛和接受,否則也不會將眼中的“農(nóng)桑社”視作“火冷燈稀”“昏昏雪意”之景了。而逐漸萌生的歸隱之情,與蘇軾依然強烈的事功精神,本質(zhì)上又存在嚴重的沖突。事實上,此時期蘇詩中對田園的向往也與現(xiàn)實功業(yè)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系?!敖衲旰蔑L雪,會見麥千堆”(《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二首》)其一、“庶將積潤掃遺孽,收拾豐歲還明主”(《次韻章傳道喜雨》),都是將農(nóng)事生產(chǎn)與政治成績、國家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拔倚μ諟Y明,種秫二頃半”(《和頓教授見寄用除夜韻》),更說明他對陶淵明式的田園情結(jié)尚無深刻理解?!兜麘倩āっ苤萆显分械摹罢朕r(nóng)桑社”,可以看作是一種對田園的初探、一種從外部建構(gòu)精神家園的嘗試。然而,外在的田園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寄托心靈、消解悲感,但畢竟是待于外物,只能暫時改變心境,而不能真正意義上的提升境界。不親身走入田園、感悟田園,也是不能真正地理解田園的。
蘇軾在密州任職的后期,積極地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由低落走向超然,并提出了“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超然臺記》)的“樂”觀念。游于物外,是一種通過跳出原本視角、尋覓更高層次的價值,從而超越悲感的精神行為;但要建立堅實的精神家園,不僅要以價值的建立為路徑,還要以豐富的人生體驗為基礎(chǔ)。蘇軾在《蝶戀花·密州上元》中表現(xiàn)出的對田園的初探,正是經(jīng)歷了親身的體悟、漫長的思索后,才演化為對精神家園的構(gòu)建。
熙寧十年(1077)四月,蘇軾調(diào)任徐州。彼時徐州亦氣候干旱,農(nóng)業(yè)凋敝,“高田生黃埃,下田生蒼耳”(《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yīng)》)。蘇軾像在密州時一樣,深入鄉(xiāng)村,參加了當?shù)氐钠碛辍⒅x雨活動。然而,將蘇軾兩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對比,可以看出蘇軾對田園接受程度的明顯變化。蘇軾在密州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有時也表達歸田之思,但只是從外部觀察田園,而未與田園產(chǎn)生精神上的共鳴,是以田園詞的創(chuàng)作淺嘗輒止。但在徐州時期,已逐步培養(yǎng)起“超然”心境的蘇軾開始將自己的精神與田園進行融合,田園不再只是農(nóng)村的詩化表達或傳統(tǒng)的詩歌意象,而是從心而發(fā)地體悟并熱愛的對象。形于詞作之中,則以作于元豐元年(1078)的《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為代表: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家說與采桑姑。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麻葉層層檾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luò)絲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五首詞雖視角各異,卻可以從中窺見蘇軾逐步走入田園、親近田園的心理軌跡。試依次觀之:其一猶是在田園外部觀察,但視角中的生物、景致,已不再是此前“火冷燈稀”的冷寂狀態(tài),而是充滿動感與活力。人本應(yīng)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與自然的親和才是人的應(yīng)然狀態(tài),而田園生活則是最貼近自然的生活方式。承認田園生活的價值,意味著在心靈回歸本然的路徑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其二開始寫對村人的貼近觀察,具體描寫謝雨活動中村民的一舉一動。蘇軾在生涯前期,事功精神強烈,觀察、描寫農(nóng)村時,往往意在與政治掛鉤,通過民生之樂苦反映政治之優(yōu)劣,如《山村五絕》其二:“煙雨濛濛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寧。但教黃犢無人佩,布谷何勞也勸耕?!边@樣的視角,雖然有助于在詩歌中建立價值、抒發(fā)感慨,卻與田園和農(nóng)民的生活本質(zhì)拉開了距離。此時的蘇軾則將目光投向一般村民,選取了村社謝雨這一具體生活片段加以歌唱。其三則更進一步,不再局限于特定的農(nóng)村事件,而是深入村民日常的田園生活。養(yǎng)蠶、煮繭,本是最普通的田園生活場景,但此前的文人,包括蘇軾自身,都只是以詩作為描述它們的對象,而非用更適合“言情”的詞進行歌唱。蘇軾在此將其納入詞的表現(xiàn)范圍內(nèi),重在體現(xiàn)情感與田園的交融。于是,在其四中,蘇軾轉(zhuǎn)而寫自己在田園的一日經(jīng)歷、親身見聞。此前蘇軾屢次在詩詞中發(fā)田園之思,但那更多是一種慰藉心靈的手段,田園不過恰好是一個傳統(tǒng)的、適用于表達厭倦官場生活的意象罷了;而此時他自己漫游村莊、敲門討茶,無意中體驗了田園生活,在內(nèi)心深處則正式開始了對田園的回歸。其五將視角重新拉遠,表面上是寫結(jié)束一日的行程、臨別時不舍回顧,實際上卻是心靈回歸田園的宣言:“使君元是此中人”,標志著田園不再是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寄托,而是一個親切的、觸手可及的環(huán)境,是精神家園的具象化。進入田園,不是為了尋找心靈的慰藉,而是為了向心靈本然狀態(tài)回歸。這個過程并不涉及悲劇意識的興起與超越,其實質(zhì)是心靈與田園逐步融合的過程。
蘇軾在密州、徐州時期,雖然走入了農(nóng)村,但并未親身體驗過陶淵明式的躬耕生活。而“烏臺詩案”后,蘇軾貶居黃州,窮乏不能自給,不得不躬耕東坡。在此時期的詩歌《東坡八首》中,可以窺見其“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的艱苦生活。與密州時期相似,這些詩歌描述是蘇軾的客觀生活狀態(tài),表達的則是安貧不移的情操。其中一些表述,很容易在陶詩中找到影子,如《東坡八首》其一與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三便蹊徑仿佛,這屬于文人情懷的繼承。至于蘇軾此時期的精神世界,則更多體現(xiàn)在他的詞作中。
《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是蘇詞唯一具體描寫“躬耕”的詞作,其中表現(xiàn)出的心境與《東坡八首》大不相同:
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于東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余齡。
在密州時期的《和頓教授見寄用除夜韻》中,蘇軾曾嘲笑陶淵明“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對陶淵明的人生態(tài)度不以為然。而此時貶謫黃州,躬耕隴畝,既對陶淵明的辛苦有了最直接、最切身的體會,也引發(fā)了對田園的重新思考,故有“只淵明,是前生”之語。蘇軾在此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理想化的田園與現(xiàn)實的田園之間的落差。絕大多數(shù)田園詩的大家,都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躬耕生活,他們筆下的田園融入了自己詩化的想象,而非田園的本來面貌。黃州躬耕的經(jīng)歷,把這層詩性的面紗撕去了。那么,失去了詩性修飾、代之以艱苦操勞的田園生活,還是值得追求的嗎?蘇軾對此問題的解決方式是,在真正的田園生活中找到價值:“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單純的耕作不能創(chuàng)造精神價值,沒有經(jīng)歷艱辛生活洗禮的田園詩也是不具有真正厚度的。只有“走遍人間”,經(jīng)歷了宦海沉浮和隴畝躬耕,對兩種生活皆有體驗后,才能對田園有最深沉的體悟,從而建立價值。那么田園生活的價值何在?就在于徹底的家園感。暗泉、北山、小溪,都是未經(jīng)人工雕琢的自然景致。在這種環(huán)境中,摒棄官場中的競爭之心,進行最基本的生產(chǎn)勞動,以詩酒和思考自娛,則人的心靈也必然隨之返歸自然。結(jié)句“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余齡”,既是深情感慨,又是家園感最直接、明確的呈現(xiàn)。
蘇軾精神上的“超然”,已在密州時期初步成型,在徐州、黃州時期,則在此基礎(chǔ)上不斷自我超越。如果說蘇軾在徐州是從心靈層面進入了田園,那么在黃州時期就是身心一同真切地體悟了田園,心靈家園也由此得到了完全的構(gòu)建。在黃州,田園從意象變成了實體,從想象變成了實感,蘇軾得以在較短時間內(nèi)做到理解陶淵明的心境,并在此基礎(chǔ)上超越了陶淵明,這在《哨遍·為米折腰》一詞中得到了表現(xiàn):
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余治東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獨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檃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使家童歌之,時相從于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jié),不亦樂乎?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此詞為蘇軾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意而成,卻在相當?shù)某潭壬铣搅饲叭?。在文人精神家園的構(gòu)建這方面,陶淵明是一位先導者,他率先找到了田園這一精神歸宿,并在田園生活中充分地體悟人生、開啟境界。但陶淵明“性本愛丘山”,出仕為官不過是“耕植不足以自給”之故,歸隱田園時并沒有強烈的內(nèi)心沖突,反而“載欣載奔”。棄官歸隱這一事件,對于陶淵明來說并不是悲劇性的,而是對本心的歸依,因此很難從中產(chǎn)生超越性的思考。陶淵明又身處晉宋之間,正值文壇風氣轉(zhuǎn)變之時,模山范水之風盛行,文人普遍將“物”與“我”兩分開來,注重主客觀的區(qū)別。因此,陶淵明的田園情結(jié)仍然是較為表層的,有開拓之功而仍待后人之繼。蘇軾則不然,宋代文人事功精神極度強烈,蘇軾也曾有“江山如此不歸山”“我謝江神豈得已”(《游金山寺》)的壯語,明確表示在未成就令自己滿意的功業(yè)之前拒絕歸隱。也正因如此,因獲罪而歸隱、因窮困而躬耕的蘇軾,不能不對眼前的悲劇性處境進行體悟和咀嚼,再把悲劇情懷化作人格提升的內(nèi)在動力。經(jīng)過對悲劇性的超越而產(chǎn)生的田園之愛,比陶淵明的田園情結(jié)更加純粹而深刻。而宋代學人普遍的理性思維,讓蘇軾在體察物理方面也比陶淵明走得更深更遠,更能達到物我渾融的境界。
所以,在《哨遍·為米折腰》一詞中,陶淵明只是興發(fā)詩情的引線,《歸去來兮辭》也只是支撐其間的框架。詞中與陶文似同實異之處,才是蘇軾所要表達的真意。蘇軾首先以“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對自己充滿進取精神的前半生進行了總結(jié)和否定。這種否定并非針對現(xiàn)實功業(yè),而是針對僅為追求功業(yè)而“折腰”,忽略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行為。否定一種價值之后,必須建立新的價值,否則人就會在虛空中失去人生的意義。于是,蘇軾給出了“歸”這一解決途徑:既是歸于外在的田園,也是歸于心靈的家園。內(nèi)心的“歸”并不是外界環(huán)境使然,而是人自身的決定。摒棄過往的浮華生活及追求,回到倚杖看云、詩酒琴書的本真生活的過程,也是精神家園建構(gòu)的過程。“我今忘我兼忘世”,與陶淵明簡單的“息交以絕游”亦有本質(zhì)差別。蘇軾強調(diào)的物我兩忘,不是對現(xiàn)實命運的排斥,而是對世間規(guī)律的整體體悟與接受。當人與自然規(guī)律能夠和諧地融為一體,生命的邊界就會消融,進而包容一切,熱愛一切。蘇軾在同一時期開始寫作的《東坡易傳》中,也反復強調(diào)這一觀念。在新的境界的觀照下,“吾生行且休矣”也就與陶淵明的“感吾生之行休”有了不同的高度。后者是面對死亡必然而表現(xiàn)出的順應(yīng)態(tài)度,是消極的,導向的是價值的虛無;前者則是面對生命有限性而激發(fā)的生活熱情,是積極的,導向的是價值的崛立?!扒页肆?,遇坎還止”,則是價值建立完成后的人生態(tài)度:可進可退,可仕可隱,任意無待。這樣,蘇軾就由此前的未至田園而思考田園,過渡到了身處田園而體悟田園的境界。
黃州時期是蘇軾田園詞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其田園詞中有半數(shù)以上作于黃州。躬耕隴畝的生活狀態(tài)固然是其客觀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蘇軾在主觀上基本完成了對精神家園的構(gòu)建,生成了博大的宇宙情懷。在此階段的田園詞中,可以看到蘇軾自身與田園的和諧同調(diào),如“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浣溪沙·西塞山邊白鷺飛》)、“青蓑黃箬裳衣,紅酒白魚暮歸”(《調(diào)笑令·漁父》)、“輕舟短棹任斜橫,醒后不知何處”(《漁父》)、“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等。田園與精神家園在此合二為一,彼此相融,使蘇軾不再需要向外尋找寄托的對象,田園已經(jīng)成了他的“心安處”。
元豐七年(1084),蘇軾離開黃州,遷汝州團練副使,不久又知登州。重新開始政治生涯的同時,蘇軾也永遠離開了黃州東坡的田園。從蘇軾的作品和傳記來看,離開黃州后,蘇軾再也沒有過躬耕隴畝的經(jīng)歷。身在田園之時,觸目所及皆田園之景,有利于對自然的體悟和對心靈家園的回歸。而離開田園、涉足官場之后,如何常葆自然之心、堅守心靈家園,則成了值得重視的問題。
而事實上,蘇軾離開黃州后,也確實再次卷入了新舊黨爭的漩渦之中,因反對哲宗的一味“紹圣”和舊黨的過激舉措而不容于朝,遭到哲宗的疏遠和政敵的打壓。朝廷環(huán)境令人失望,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濃烈的悲劇感隨之產(chǎn)生。此時,蘇軾再次選擇了以田園之思超越悲感。但與初至密州之時不同的是,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歷過黃州生涯的洗禮,精神家園的建構(gòu)已基本完成。當需要通過田園消解悲劇意識時,他的精神取向不是向外尋找依托,而是向內(nèi)尋求自證。試以《如夢令·寄黃州楊使君二首》其一為例:
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蘇軾在早年受挫時,往往求助于想象中的、印象化的田園;而有了黃州時期的經(jīng)歷后,蘇軾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的田園概念,也不再需要一方實際存在的田園,而是將田園內(nèi)化于心,招之即來?!跋驏|坡傳語”,其實就是向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起詢問?!坝裉谩奔礀|坡雪堂,蘇軾離開黃州后,雪堂的命運不得而知,但詞中的所謂“玉堂”并非實寫,而是自己精神家園的代稱,因此說“雪壓小橋無路”——心中的田園是自己構(gòu)建起來的,而非外在的歸依對象。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無待于外的狀態(tài)。所謂“歸去”,并不是指回歸東坡的田園,而是回歸自己的情本體,在精神家園中找到徹底的依靠?!敖弦焕绱河辍保褪沁@種回歸的結(jié)果,開啟了人生的境界,也超越了一般性的田園情結(jié)。
與此同時,蘇軾同時也解決了田園情結(jié)和事功精神的沖突——蘇軾早年曾在《靈壁張氏園亭記》中提出過“開門而出仕”“閉門而歸隱”的解決之道,但這是建立在財力豐厚基礎(chǔ)上的理想化情形,并不能成為一般性的取徑。而現(xiàn)在,蘇軾終于找到了正確的道路,即將仕與隱的界限打破,將田園內(nèi)化于心,以“心隱”代替“身隱”?,F(xiàn)實的功業(yè)與精神的歸隱并不矛盾,反而可從更高的境界俯瞰二者,將仕與隱齊一而觀。
對于蘇軾來說,無待于外還不是最終要追求的精神境界。不但在外要無待,在內(nèi)還要自足。為此,就要不斷完善精神家園,使之具有更大的包容性,而這一過程是永無止境的。通過人格境界的提升,蘇軾得以進一步認識人生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并使一切外物都逐漸為其所化。蘇軾晚年的生命實踐,正說明了他對這一過程的踐履?!稖p字木蘭花·立春》一詞,則可以視為其代表: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此詞作于元符二年(1099),其時蘇軾六十四歲,謫居海南儋州。儋州時為蠻荒之地,蘇軾在當?shù)厥秤箫嬎?,生活的艱苦比在黃州時期猶有過之。但在此時的田園詞作中,卻并沒有試圖通過田園消解、超越生命悲感的理路存在。這是因為,此時的蘇軾在精神上已經(jīng)完成了快然無待的家園構(gòu)建,人格上則進入了“思我無所思”的宇宙境界?!拔冶竞D厦?,寄生西蜀州”(《別海南黎民表》),正因為擁有了完善的精神家園,所以即使是垂老投荒之時,也有四海為家之志。在這一階段,蘇軾并不是讓心靈歸依于田園,而是使作為精神家園的田園歸依于自己。在這種境界的觀照下,精神家園得以無限擴大,可以說是觸目成春,連偏遠的海南也“無限春風”“不似天涯”,呈現(xiàn)出徹底的家園感。
至此,蘇軾在構(gòu)建精神家園方面完成了一個循環(huán),一種回歸。田園之于蘇軾,從最初時一種向外的追求,經(jīng)過黃州的躬耕經(jīng)歷而成為一種親身的體驗,直到內(nèi)化于心,成了精神家園的具象化表現(xiàn)。蘇軾的田園詞創(chuàng)作,不僅發(fā)現(xiàn)、完成了詞中的一種題材,更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精神修養(yǎng)兩個層面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
注 釋
[1]周錫 《中國田園詩之研究》,參見《中山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1991年第3 期。
[2]〔宋〕蘇軾著,查慎行補注,王友勝校點《蘇詩補注》,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3]〔宋〕蘇軾著,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
[4]〔宋〕蘇軾著,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