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孔令洲與高桂珍道別,回到家里,撥亮罩燈,從柜櫥里摸出一塊槽子糕,隨意墊補墊補,坐在窗前細思量。
孔家在李家橋有門八竿子劃拉不著的親戚,孔令洲的父親孔祥信,曾經(jīng)托這門子親戚給兒子提過親。媒人說,姑娘長得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漆黑的頭發(fā)賽墨染,豐乳肥臀、三寸金蓮??琢钪抟幻媛犆饺私榻B,一面笑瞇瞇地點頭。可是,剛剛聽到“三寸金蓮”,便不假思索,一連氣兒說了三個“不”字。況且,孔令洲歷來對老輩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很反感,擁護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紫樾派钪獌鹤拥钠?,長嘆一聲:“婚姻自由,自主婚姻,由他去罷。能自主個天仙女,老子才高興哩!”結果,孔令洲的婚事,就這樣稀里糊涂拖拉下來。
這天,原本跟高桂珍到大廟西禪堂,只為看看抗美援朝英雄紀念館,提提意見與建議,確實沒有亂七八糟的想法??墒牵琢钪抟苍b作無意,實則試探,他提到對老輩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不以為然,特別擁護新社會的婚姻自由??琢钪拗v到諸如此類的話,察言觀色,遺憾的是并沒有覺得高桂珍有異樣的表情。是啊,高桂珍和董世貴小時候的“娃娃親”,不也等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像高桂珍這樣的先進青年,況且,她還是河南村的團書記,思想如此進步,就甘心做舊社會的俘虜嗎?那么,她肯定擁護新社會的婚姻自由。退一萬步說,即使她確實不愿違背雙方父母認定的“娃娃親”,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自從她的成子哥飛了以后,在這些年間,杳無音訊,無影無蹤,是死是活,無處查詢。莫非她就甘心情愿一直等,等到哪里算一站呀?世上哪里會有如此吃鐵心丸的人!
孔令洲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越想越靠譜??渴裁醋V呢?孔令洲仰臥著,把雙手搭在胸口上,想入非非,漸漸地覺得胸口跳得厲害,跳到了嗓子眼兒。他咳了幾聲,從玻璃窗的縫隙,望見深藍深藍天空上的幾顆星。它們好像商量好了一樣,一個個朝他擠眉弄眼。這使孔令洲覺得很泄氣,很失望。他抬起身,吹滅了罩燈,抻抻被子,索性把頭也蒙了起來。
這一夜,孔令洲沒有睡好,糊里糊涂做了許許多多夢,亂七八糟,不堪回想。
高桂珍不愧為河南村的團書記,好像每天睜開倆眼,就想這該怎么辦,那該怎么辦!心里裝的都是公家的事,唯獨沒有她自己。怪不得常常有人說:“高桂珍不光是高鵬遠、李蘭英的閨女,也是河南村人民的好女兒!”
高桂珍十八歲,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不算小,作為年輕的團支部書記,理所當然要為河南村人多操心。除了爸爸和媽媽,還有董鳳才、孫秀英。雖說這兩位親人身體還算硬朗,可家里地里的活兒,實在不輕閑。一年四季,睜開倆眼就忙。谷雨地氣通,地還沒有化透,就得豁大麥豌豆。拉墑打砘子,耕耠拉拽,薅苗耪地,趕路搭車?;氐郊依?,還得推碾子拉磨,洗衣做飯,刷盆撣碗,釘?shù)鬃蛹{鞋幫。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稀里糊涂,顧不得吃,顧不得喝;整天價三步并作兩步走,急急匆匆,跑跑顛顛,忙得腳后跟朝前。
老董家的大事小情,高桂珍一年到頭沒少幫忙。不過,再模范的人物,也有考慮自己的時候。自從和孔令洲到河南村大廟西禪堂的抗美援朝英雄紀念館回來之后,高桂珍常常愁眉不展,心神不安。
孔令洲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確捅了她的心窩子。捫心自問,如果認定了和成子由雙方父母做主的“娃娃親”,不也等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如今,她是河南村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書記,能甘心做舊社會臭禮法的俘虜嗎?可是,她這么多年的心上人,又確確實實不是旁人,恰恰就是成子哥!
高桂珍左思右想,認定“娃娃親”,就等于向舊的封建禮教繳械投降,這當然是她不愿意的;如若退掉“娃娃親”,就是說,她與成子哥永遠不能結為伉儷,這當然也是她不情愿的。她陷入了困境,不能自拔。
假如她認定“娃娃親”,她似乎能立即聽到如孔令洲們的高喊:“看,高桂珍向封建禮教繳械投降,她還有什么資格當河南村的團書記!”她膽戰(zhàn)心寒;假如退掉“娃娃親”,她好像又能馬上聽到兒時小伙伴們的嘲弄:“看,珍子姐把成子哥給甩了,她還有什么臉面作為我們的好姐妹!”此刻,高桂珍的腦子里,猶如兩撥人在吵架,鬧得她心煩意亂,黯然神傷。
快到晌午了,高桂珍沿著月牙河,一面走,一面想,千頭萬緒,像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走著走著,腳下的兩個土包包,險些將她絆倒。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小小墳塋,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她當然知道,那個小小墳塋里面,長眠著蔡玉明家的小蓉、小梅姐妹倆。她站定了,就那么愣愣地站著。半晌,她終于彎下腰來,細細地看。看什么呢?光禿禿的小小墳塋上,居然有幾株牛犄角花,剛剛破土,看來,用不了幾日,便會花兒朵朵,葉兒青青。她沒有學過“易經(jīng)”,不會算命,不知道此情此景,會給她帶來什么命運,是好,是歹,一個姑娘家家的,怎么會曉得呢?好吧,那就聽天由命??墒牵鳛槟贻p的團書記,咋會聽天由命呢!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祈求蒼天的指點??墒?,蒼天在哪里?哪里會有蒼天呀!
說到蒼天,其實,蒼天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神的存在,信則有,不信則無。蒼天是誰?就是你自己!
世界上任何偉大的人,既自信,又不自信。更何況,高桂珍只是一個農(nóng)村姑娘,連上帝也會原諒的。
高桂珍信步走到月牙河邊的葦坑。谷雨前后,種瓜點豆。就是說,瓜與豆還在土地母親懷里沉睡的時候,蘆葦?shù)暮⒆右呀?jīng)生出地面,直挺挺的,在不經(jīng)意中,噌噌地往上長。她彎腰想拔起一棵,卻又停了手。不能拔,早春拔掉一棵葦錐子,晚秋就少收獲一根蘆葦!
她仰望藍天,空中,半空中,都那么藍汪汪的。夜雨初歇,碧空萬里。遠來的大雁,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變成“人”字。來了一行,飛走了;來了一行,又飛走了。“哦昂哦昂”,高亢豪邁,捎來春姑娘的問候。微風習習,春燕斜飛。一會兒,來了一只,飛走了;來了一群,又飛走了?!斑边薄?,細聲細語,吟詠著早春的序曲。
高桂珍想,要是能變成一只大雁,翱翔在高天。要么,化作一只小燕子,自由地歌唱,哪會有這么多理不清、剪不斷的煩心事!她的腦子里,全被“父母之命”的“娃娃親”擠滿了,簡直透不過氣來。她從心眼里喜歡成子哥,并非因“媒妁之言”的“娃娃親”??墒?,有了“娃娃親”這一層,她再喜歡成子哥,長大成人嫁給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思想繳械投降。高桂珍好像春蠶做繭,用自己吐出的絲,把自己來纏,怎么也難掙破它的繭;又宛若吐絲的蜘蛛,用自己織成的網(wǎng),把自己來圈,怎么也爬不出那個圓。
此刻,高桂珍多么希望遇到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呀!她望望遠山,燕山幽幽地橫在天邊;她看看近水,潮白河靜靜地流向大海。高天與大海,在高桂珍面前,都十分遙遠,沒有盡頭。她失望了,似乎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來指點她。她的眼窩里充滿淚水,她強忍住,決不允許那些個不爭氣的東西滾出來。
突然,她的雙肩感到暖暖的,回頭一看,是孔令洲。她不由得“啊呀”一聲,險些傾倒。
孔令洲扶住她,輕輕地說:“咋跑到這兒來了,我的大書記!”他將“我的”二字,故意說得很重。
高桂珍雖然心細,仍未察覺,說:“太累了,出來散散心?!?/p>
孔令洲哈哈大笑,說:“都說大書記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卻原來也有散散心的雅興。好吧,我給你朗誦一首小詩,你聽聽!”
高桂珍不語,沒說聽,也沒說不聽。
孔令洲想了想,朗誦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高桂珍連連說:“不懂,不懂!”
孔令洲也不做解釋,繼續(xù)朗誦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高桂珍說:“不懂,不懂!”
孔令洲說:“不懂,不懂,蛤蟆掉進井里了?哈,不懂沒關系,我教你。學問學問,只要學起來!”
高桂珍說:“我不學那些,我家里有一本《大眾哲學》,這本書就夠我學的了。書里好多‘之乎者也’,足夠我喝一壺的。我還敢讀什么‘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那些個嘰里咕嚕的東西!”
孔令洲說:“你記著,將來的國家干部,都需要有學問。那些大老粗,打仗行,一提到管理國家,他們就會干瞪眼?!?/p>
高桂珍說:“國家這么大,人這么多,管理國家的人,有的是,用不著咱們老百姓操心!”
孔令洲說:“依我看,你早晚得成為國家干部,不抓緊學習咋行呢?”
高桂珍說:“我連團書記這么丁點兒芝麻官的差事,甚至連我自己的事都管不好,還能當國家干部,開什么國際玩笑!”
孔令洲說:“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是嗎?你自己有什么事,沒有管好?說給我聽聽?!?/p>
高桂珍欲言又止,好像有一騾子車的話,千頭萬緒涌上心頭,不知從哪里說起,她極其無奈地搖搖頭,險些將眼窩里的淚水甩出來。
孔令洲說:“桂珍,有什么為難事,跟你令洲哥提?!?/p>
高桂珍猛吃一驚,當她聽到“令洲哥”三個字時,感到十分別扭,心想:我心里只有“成子哥”,從來沒有別的“哥”。她警惕起來,說:“您是老師,怎么能稱‘令洲哥’呢?不好,不好!”
孔令洲說:“我屬蛇,你屬雞,只比你大四歲,叫哥哥有什么不可以?難道怕我這個大蟒蛇把你這個小雞給吞了?”
高桂珍說:“不行,不行!”
孔令洲心里“撲通撲通”地跳,只好就坡下驢,說:“好吧,也許,叫著叫著,就習慣了,哈——”
高桂珍把頭垂得低低的,半晌不語。
孔令洲又說道:“你記著,你是河南村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書記,屬于共產(chǎn)主義者。你的思想,必須處處走在青年們的前面。”
高桂珍點點頭。
孔令洲察言觀色,語調(diào)變得沉穩(wěn)而莊重,引經(jīng)據(jù)典道:“共產(chǎn)主義者,必須事事同傳統(tǒng)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p>
高桂珍說:“第一次聽說,什么意思?”
孔令洲說:“你是河南村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書記,理所當然就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必須同傳統(tǒng)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比如你和成子的‘娃娃親’,你想想,你們倆小小年紀,懂個啥?就由兩家的父母決定了婚姻大事,這就是舊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作為進步青年,就應該同這種傳統(tǒng)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更何況你不是一般的進步青年,你作為青年團書記,不帶這個頭,將來怎么開展工作,沒有說服力呀!”
高桂珍心服口服了,她感到遇上了高人,一個能指導自己工作的高人??墒?,有誰知道,她的心里正翻江倒海呢?
孔令洲當然能夠看得出來,假心假意地說:“好吧,今兒我對你說的話,只是隨隨便便談談我的個人看法而已。至于你究竟怎么看與怎么做,那當然得看你自己!”
高桂珍一時左右為難,趕緊轉移話題,說道:“我出來大半天了,也該回去了。不然的話,我爸爸肯定出來著急忙慌地找我!”
孔令洲騎上自行車,回到縣城師范學校,吹著口哨走進辦公室。又覺得似乎有些張揚,馬上閉了嘴,輕輕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從抽屜里抽出課本,開始預習所要講的課程。
一個女老師拿著書,朝孔令洲走過來。
孔令洲抬起眼,不用話語用眼神,似乎在問:“什么事,盧莉娜老師?”
盧莉娜向四周看看,掀開書的一頁,輕輕地說:“孔老師,這個情節(jié),我看了好幾遍。您就說保爾跟冬妮婭,小時候那么好,可保爾長大成了一名戰(zhàn)士,咋就不再愛冬妮婭啦?我怎么也弄不明白?!?/p>
孔令洲說:“愛情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神秘得很,誰也說不清!”
盧莉娜說:“保爾,起初就好比一塊不起眼兒的礦石,經(jīng)過革命熔爐的冶煉,成為一名鋼鐵戰(zhàn)士。難道成了鋼鐵戰(zhàn)士,就再不能愛森林官的女兒冬妮婭?況且還說人家渾身散發(fā)著酸臭的樟腦味兒,這不侮辱人格嘛!”
孔令洲“噓噓”兩聲,說:“輕點兒,大家都備課呢!”
盧莉娜又向四周溜了一眼,說:“都說這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好小說,保爾是青年人學習的榜樣。可他這樣對待冬妮婭,的確讓人心里不好受!”
孔令洲擺擺手,說:“先備課吧,往后再說!”
盧莉娜合上書,扭身走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噘著小嘴,似乎依然有些憤憤不平。
孔令洲把盧莉娜勸回座位,其實,他也并沒有好好備課。他在翻騰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他過去只聽說過,這本《大眾哲學》以通俗的語言,深入淺出的事例,簡明扼要而深刻地闡述了馬克思唯物主義原理、認識論內(nèi)容和辯證法的基本規(guī)律及范疇,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的傳播。《大眾哲學》深得廣大知識青年的喜愛,成為他們的良師益友,甚至被稱為“救命之書”。據(jù)說毛主席都對《大眾哲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真有“救命之書”嗎?他搖搖頭,太夸張了,哪里會有“救命之書”呀?要說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挽救了中國的命運,還可以。我不相信,區(qū)區(qū)一本《大眾哲學》會是“救命之書”?連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高桂珍,也捧著這本書,如獲至寶。她懂什么馬克思唯物主義和辯證法?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呀!
老師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備課,誰知道孔令洲的心里在搗鼓啥?大概也都以為他在認真看書學習。連老天也不會知道,此刻,孔令洲的內(nèi)心深處,正在翻江倒海地琢磨高桂珍。小小年紀的珍子,經(jīng)過父母隨隨便便一撮合,就和成子定了個“娃娃親”?,F(xiàn)在看來,高桂珍已經(jīng)對父母之命的“娃娃親”不滿了。如果她真的解除了“娃娃親”,婚姻自主,她會不會看上他孔令洲,哪里說得清?一個屬蛇,一個屬雞,僅僅四歲之差。再說,她一個農(nóng)村里的柴火妞兒,能找到一個穿制服的師范教師,怕是打著燈籠也難尋。可是呢,婚姻這事,太難說了。賈寶玉愛林黛玉,愛得死去活來??墒牵瓦B賈府上邋里邋遢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
孔令洲坐在椅子上,思來想去,沒個頭緒。唉,聽天由命吧,興許天上就真的掉下個林妹妹!
這些天,楊來順、祥林、石頭、滿囤、雙喜和小艾,除了幫助家里干些零碎活,就各自忙高桂珍給他們的宣傳工作。
楊來順在原來畫好的初稿上,對照著畫報上刊登的黃繼光的宣傳畫,反復加工修改。遠看,近看,再也挑不出毛病,這才叫來雙喜和小艾,請他們再來提提意見。
雙喜說:“哪兒都挺好,就是戰(zhàn)爭氣氛渲染得還不夠!”
小艾搶過來說:“咋渲染得不夠?你來畫,站著說話不腰疼!”
楊來順笑笑說:“讓人家提意見,就得聽得進去。要不,那成了啥!”
小艾說:“說著容易做著難,誰不滿意,讓他試試!”
雙喜說:“我不說了,行不?”
小艾說:“順子哥把咱們請來,就是讓咱們提意見來的,你不說,咋行?”
雙喜說:“我提了,你呲叨我;我不說,你又說我干嘛來了。你是瞎子逮豬,兩頭堵,咋說咋不是!”
楊來順說:“除了戰(zhàn)爭氣氛渲染得還不夠之外,還有哪些不足?”
小艾說:“我看都挺好!”
雙喜大笑,說:“挺好,挺好,你除了會說挺好,還會說別的嗎?”
楊來順說:“說實話,雙喜這次寫的《黃繼光,你在哪里?》原本就寫得不錯。再經(jīng)過一修改,就更加感動人。雖然篇幅長了一些,一塊黑板肯定抄不下,咱們跟珍子姐說說,老槐樹底下那三塊黑板,從東向西……”
小艾接過來說:“不對,應該,從西往東?,F(xiàn)在的報紙,都是由左往右念?!?/p>
楊來順說:“對了,對了,這意見提得很好!”
小艾快活地說:“雙喜,你聽見沒有?照你似的,瞎說一鍋粥!”
雙喜說:“順子哥那是考你呢,你真以為他不知道咋的,傻丫頭!”
小艾說:“順子哥壞,真壞!”
楊來順大笑,笑聲極響。
這些個年輕人呀,說干就干。河南村中街老槐樹底下,從西到東的三塊黑板報,由雙喜把文章分成三部分,西面那塊因有報頭,由雙喜和小艾負責。第二塊和第三塊,分別由祥林、石頭兩個人負責。
中午,雙喜、小艾、祥林、石頭幾個人嘴里嚼著飯,就來抄寫黑板報。日頭偏西,三塊黑板報都抄齊了。
楊來順從西到東,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看完了,也暈倒了。
石頭趕忙扶住楊來順,說:“順子哥,咋啦?”
楊來順說:“沒什么,就是雙喜寫得太感動人了,我實在受不了!”
從地里收工回來的鄉(xiāng)親們,走到老槐樹底下,不知啥事兒,一個個停下腳步,走過來打聽。
經(jīng)小艾一說,大家才明白。
高鵬遠說:“小艾,你就從頭到尾給大伙兒念念!”
小艾痛快地答應道:“哎,好吧!”
于是,河南村的老鄉(xiāng)親們,跟著小艾涌到了最西面的那塊黑板報前,靜靜地等候小艾從標題念起。
小艾彎腰咳嗽兩聲,先通通嗓子,這才念道:“黃繼光,你在哪里?”
不知小艾有意哽咽,還是無意如此,接著,小艾的語調(diào)變得舒緩而沉穩(wěn),顯得極為緩慢,間或停頓。
現(xiàn)場異常肅靜,鴉雀無聲。
小艾本沒有經(jīng)過任何朗讀的訓練,是文章的內(nèi)容感動了她。念到動人之處,她難以控制自己,竟然一面朗讀,一面哽咽。聽她朗讀的老鄉(xiāng)親們,也隨著小艾抹淚。
小艾挪到第三塊黑板處,大家一面啼哭,一面隨著小艾走。
小艾讀道:“黃繼光為了奪取勝利而贏得時間,他以自己年輕的生命堵住敵人的槍眼。每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怎能不為之震顫與心動?!?/p>
來聽小艾讀黑板報的人越聚越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片哭泣。
小艾接著讀道:“慟哭,山搖地動;吶喊,驚濤拍岸。這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即使戰(zhàn)爭販子杜魯門克拉克之流,也會為之瑟瑟發(fā)抖!”
小艾哽噎半晌,接著讀道:“高山在顫抖,大海在嗚咽。黃繼光,你在哪里?鄧媽媽啊,別難過,我們都是您的好兒女!”
高鵬遠哭訴道:“鄧媽媽啊,您的兒子黃繼光,英勇地犧牲了,我們河南村的鄉(xiāng)親,都是有良心的,都是您的親人!”
河南村滿街的鄉(xiāng)親,李蘭英、李蘭榮、董鳳才和孫秀英們,一個個哭著喊著,聲嘶力竭地叫著:“鄧媽媽,我們河南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是您的親人,都是您的親人!”
任誰也難以預料,小艾的朗讀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這一次,該有人來稱贊小艾了。
全河南村的鄉(xiāng)親,沒有一個不佩服小艾,沒有一個不為她的聲音所感動。
那一日,巧得不能再巧,順義師范的盧莉娜老師,騎自行車來找孔令洲辦事。返校時,正趕上小艾在給鄉(xiāng)親們閱讀黑板報。她趕緊下車,湊在人堆里聽。她感到,這個女孩子的聲音,簡直就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葛蘭的新聞聯(lián)播。她興奮得差點兒跳起來,心里反反復復地說:“像,真的好像,像極了!”
當時,盧莉娜穿著打扮,與眾不同。俗話說,清明過后寒十天,村民們還穿著夾褲夾襖,盧莉娜就敢光胳膊露腿兒穿裙子。
村民們只顧啼哭感動,盧莉娜的出現(xiàn),并未引起鄉(xiāng)親們的關注。可是,對于盧莉娜來說,卻是一次不小的收獲,她感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人才,一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的人才。因為她的姨娘就是葛蘭,只要她姨娘看得上,小艾就有希望登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成為播音員。
當然,這些深藏在盧莉娜心里的事,作為農(nóng)村姑娘的小艾,怎么會知道呢?
孔令洲天天騎車上班下班,從河南村的街上走,經(jīng)常聽到小艾在給大家閱讀黑板報,也開始注意到這個姑娘了。她楊柳細腰,濃眉大眼,在孔令洲的眼里,小艾一丁點兒也不像農(nóng)村姑娘,倒像是城里那些水靈靈、嬌滴滴的小姐。聽盧莉娜說,小艾就是廣播電臺播音員的人才。孔令洲想,既然是廣播電臺播音員人才,何不就在鄉(xiāng)村辦起土“電臺”!況且,還可以通過這些河南村的宣傳工作,較多地接觸高桂珍。酒怕久曬,人怕久挨。酒越曬越濃,人挨久了,也會產(chǎn)生感情。發(fā)展下去,興許就化作愛情,也未可知?
孔令洲找機會把辦土廣播的事兒,試著跟高桂珍說了。
萬沒想到,高桂珍會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可以試試,是不是可以請盧莉娜老師指點指點?”
孔令洲正中下懷,便一口答應下來,說:“好!”
第二天,正巧趕上禮拜天,盧莉娜坐孔令洲的二等車,一同來到河南村,找到高桂珍。
盧莉娜開門見山,說:“高書記,知道你們河南村把黑板報辦得很出色,可現(xiàn)在是有色無聲。我想,還可以再上一層樓。辦廣播,那才真正是有聲有色。當然,我們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連電還沒有用上,怎么能辦廣播呢?就辦土廣播,以口相傳,口口轉接。河南村,村子大,采用這種方法廣播,不給村子留死角,做到犄角旮旯都能聽到,人人心里都明白。”
高桂珍不是笨人,人人稱贊她,人是“機靈鬼兒”,心像“透亮杯兒”,一點就破。盧莉娜剛住嘴,她的心里便有了小九九:哪里設主播臺,分臺該有多少處,誰負責主播,分臺都該有誰?似乎全都裝在心里了。
高桂珍說:“主臺用正式廣播喇叭,分臺就都暫時使用馬糞紙,卷成喇叭狀,用針線縫好,照樣用!”
盧莉娜笑笑說:“是不是太土了點兒?”
高桂珍說:“目前,太窮。不過,請相信,用不了幾年,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看吧,河南村就會大翻身、大變樣!”
孔令洲痛痛快快地說:“主臺喇叭,我找人做。馬糞紙的喇叭,就歸你盧麗娜老師去找人?!?/p>
盧莉娜笑笑說:“廣播筒采用馬糞紙,我聽著咋覺得這么惡心!”
孔令洲說:“人家廣播時,嘴對著馬糞紙都不怕,你聽著倒嫌惡心了?”
盧莉娜說:“說說而已!”
一句話,引來一片快活的笑聲。
孔令洲騎車跑到縣城東街,找鐵匠胡生,比比劃劃,說明來意。
胡生說:“好吧,好吧,這丁點兒活,老虎吃兔子,還不夠塞牙縫兒的呢!”一面說,一面叮叮當當?shù)馗善饋怼?/p>
其實,胡生的手藝并不很強,嘴硬。他常說:“好馬長在腿上,好漢長在嘴上?!痹谒磥?,許多事不在干得好賴,而在說得好壞。都知道他嘴強活糙,可誰有活兒都愿意找他,怪哉?
只一會兒的工夫,胡生的喇叭就做成了。剛要遞給孔令洲,卻被陳皮匠伸手攔住了。
陳皮匠說:“雖說我是皮匠,縫破鞋的。你呢,是個鐵匠,隔行如隔山。可是呢,活兒做得好賴,我還是看得出來。你看,你做的這個廣播喇叭,整個一個禿尾巴狼!難看不?你在嘴兒這頭兒,還得上點兒心。給焊上個喇叭嘴兒,既好看,又得用,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孔令洲連連說:“陳師傅說得對,說得對!”
胡生也覺得陳皮匠說得在理,不過,礙于面子,一面干,一面還得找補幾句:“我的活兒再糙,屬于手藝活;你的活兒再細,也是錐破鞋。哈,哈哈——”
焊個喇叭嘴兒,究竟不算大活兒,一袋煙還沒抽透,活兒就做完了。
胡生遞給孔令洲,很客氣地說:“孔先生,您看看如何?”
孔令洲說:“多少錢?”
胡生嘻嘻笑道:“什么錢不錢的,孔先生的活兒,還能提錢?您把這活兒交給我干,就是瞧得起我。拿去用吧,哪里出了毛病,再拿回來修!”
孔令洲就坡下驢,拿起廣播喇叭,騎上自行車,扭頭走了。
陳皮匠看出胡生后悔了,故意逗他說:“這錢,打水漂了,連個響兒都沒聽見!”
胡生悔得要死,也是的,一個焊洋鐵壺的小作坊,耗子尾巴上長瘡,有多大濃水?他“呸”地啐口唾沫,恰巧又被風兒吹回,反被啐在自己的臉上。他憤憤地抹了一下子,深深地嘆息道:“嗨,真是的,忘說了,罵人罵不過放豬的,斗心眼兒斗不過念書的。更何況這個兔兒蛋,還是個教書的!”
孔令洲從縣城東街鐵匠鋪胡生那兒,騎車回到河南村??汕?,正遇上高桂珍在跟小艾合計什么。
孔令洲舉起廣播喇叭,嘻嘻笑道:“高書記,你看,行不?”
高桂珍拿過喇叭,左看右看,把喇叭口放在嘴邊兒上試試,說:“挺好的,挺好的,多少錢,我來付你!”
孔令洲笑嘻嘻地說:“什么錢不錢的,高大書記派給我的活兒,還能提錢?您把這事兒交給我,就是瞧得起我!”
高桂珍聽了孔令洲的這些話,很是反感??墒牵还茉趺凑f,人家把喇叭給做來了,哪能說旁的,于是說:“別瞎逗了,我正和小艾合計辦廣播的事呢!”
孔令洲自然聽得出,這是極其微妙的“逐客令”,只好點點頭,說:“那好吧!小艾,多多聽從團書記的教誨,進步得會更快!”
小艾說:“那是,那是。”
孔令洲騎上自行車,扭過頭來,還要說些什么,仿佛又無話可說,于是,腳下一使勁兒,蹬出好遠。
高桂珍和小艾就站在西井沿的黑板報前,比手劃腳,把祥林、石頭、雙喜、滿囤一干人等,廣播分臺的位置統(tǒng)統(tǒng)安置好。
小艾突然說:“珍子姐,叫你家小姨也參加吧!”
高桂珍笑笑說:“她不行,她在外甥女面前,拉不開面子。再說,有些活兒,我支使旁人行;支使她,我真難為情?!?/p>
小艾說:“你看你,你是團書記,全河南村的年輕人,都歸你管。李蘭榮是不是河南村的青年?她僅僅比你大一歲,就不應該積極參加社會工作?”
高桂珍覺得小艾的話句句在理,可李蘭榮畢竟是她的小姨,說:“小艾,下次吧!”
小艾雖然知道理在自己這邊,可也不能得理不饒人,更何況站在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于是說:“也是的,她要是實在不愿意參加,那也是沒法子的事,總不能強迫人家吧。常言說:強扭的瓜不甜!”
高桂珍見小艾不再堅持,這才說:“我看下面的分臺,就設在自家的屋脊上?!?/p>
小艾想了想,說:“那不行,那樣的話,有的離得太近,有的又離得太遠。河南村這么大,有的地方能聽到,可有的地方又聽不見,宣傳的效果肯定不好。”
高桂珍萬沒想到,小艾這小丫頭片子,會有這么多想法,不是撥撥轉轉的省油燈。她說道:“小艾,你說的在理。我看,就別規(guī)定都在自家的屋脊上。咱們選好幾個廣播點兒,每個人定好位置。這樣好不好?”高桂珍第一次使用商量的口氣。
小艾說:“這樣好。依我看,咱們把祥林、石頭、滿囤、雙喜,還有楊來順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找來?!?/p>
高桂珍笑笑說:“挺好!”
當天晚上,高桂珍和小艾分頭把那些參加活動的年輕人,當著面選好點兒,定好位,一個蘿卜一個坑。偌大的河南村,光這一項宣傳工作,就需要一大堆“蘿卜”。
該準備的,一切就緒。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是說,只要河南村廣播主臺一開始“播音”,其它各個分臺,就會一個接連一個地轉播,那將是一種多么宏大的場面呀!
“谷雨”那天晚上,高桂珍和小艾登上河南村大廟屋脊。
高桂珍一手拿著廣播稿,一手拿著手電筒,輕輕地說:“小艾,緊張嗎?”
小艾說:“珍子姐,有點兒!”
高桂珍輕輕地撫了撫小艾柔軟的肩頭,說:“有姐在,別怕。開始吧!”
小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提起廣播喇叭,對準嘴巴,高聲喊道:“老鄉(xiāng)們,注意啦!河南村廣播臺,現(xiàn)在開始廣播啦!”
高桂珍說:“很好!”
小艾頓時來了精神,一掃懼怕的心理,越發(fā)精神抖擻,開始正式廣播。節(jié)奏、速度、音調(diào)、語氣,控制得極有分寸:“黃繼光,你在哪里?”
小艾廣播一句,分臺轉播一句:“黃繼光,你在哪里?”
靜靜的夜晚,呼喚聲連成一片,蔚為壯觀。一時間,整個河南村的村民,一下子活躍起來。
“黃繼光,你在哪里?”
那一字一板顫抖的聲音,是老人在喊叫孩子嗎?是年輕人在召喚戰(zhàn)友嗎?是中華民族在呼喚祖國兒女嗎?
“黃繼光,你在哪里?”一片嘶喊聲。
當小艾廣播到最后一句時,她無法控制自己,慟哭起來。
高桂珍說:“小艾,控制住,這是在廣播!”
小艾趕緊把廣播喇叭挪開,但還是被傳送了出去。
好像河南村人都在慟哭。聲音來自哪里?村東,村西,村南,村北,顫顫顛顛,響成一片。
是的,每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怎能不為之震顫與心動。
興許,以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將整個中華民族團結起來,凝成鋼鐵,擊敗任何敢于來犯之敵!
凡世界上的偉大人物,為了忠實信仰而不惜犧牲生命??茖W家布魯諾,因破除地球中心說,而遭受火刑。在烈火燒身時,依然呼嘯:“地球依然在轉動!”革命先驅者李大釗,因堅信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遭受絞刑。在絞刑架上,依然高喊:“將來的環(huán)球,必然是赤旗的世界?!倍嫒穑诶懻ㄋ幇囊凰查g,高喊:“為了新中國,前進!”黃繼光,為了贏得勝利,用胸膛堵住敵人的槍眼,獻出寶貴的生命,成為舉世聞名的馬特洛索夫式的戰(zhàn)斗英雄。
高桂珍如此平凡的農(nóng)村姑娘,如果也為一種認識而不依不饒,好像就沒必要,不值得。那叫什么?那就叫鉆牛角尖。比如,這由雙方父母做主的“娃娃親”,非得要上升到封建主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堅決予以還擊,予以粉碎。更何況,她并非與成子哥不相識,沒感情。恰恰相反,她與成子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相親相愛,咋就非得要解除“娃娃親”,以顯示其同傳統(tǒng)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然而,倘若連解除“娃娃親”的勇氣都沒有,還能稱其為新時代的闖將嗎?
高桂珍心里這樣倒騰,行動便這樣闖蕩,九頭牛也拉不住,不撞南墻不回頭。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