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冥

短篇小說 路魆

一

一九九〇年，納米比亞成為非洲大陸最后一個獲得民族獨立的國家。那年后，我大哥才得到機會踏上那片狂野大地。他的人生隨著非洲大陸的完全獨立，似乎同時取得了徹底的自由。事實上，非洲大陸的獨立與否，對大哥的影響微乎其微——更準確地說，他的獨立人生是從頭顱連體分離手術(shù)成功那天開始的，只不過這種感覺直到他成年后才真正被確立。

大哥到那里去是為了尋找非洲白蟻丘。那些呈不規(guī)則柱狀、通常高達四五米的白蟻丘，毫不夸張地說，它們的結(jié)構(gòu)功能的復雜精巧程度堪比人類大腦。大哥既不是生物學家，也不是建筑工程師，如果遠赴非洲大陸只為一睹其貌，那他的這個愿望的強烈程度已超過一般旅行者的了。他對社會性昆蟲的好奇心始于哪天，又起于何故呢。白蟻屬于蜚蠊目，跟螞蟻相比，它們更接近蟑螂——有人拿這個來取笑過他——但大哥不會不知道這一點。有時人會做一些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意義的事情，若不深究其中的神秘之處，可以簡單地將它看作一趟狂熱的旅行。

陪大哥去冒險的，是他曾經(jīng)的“頭顱連體”兄弟，我的二哥。他們比我大了整整二十歲，目前兩人的頭顱成功被分離。我很希望陪他去非洲的是自己，而不是二哥。因為二哥對長途旅行從來都沒有太大的興趣，陪大哥去非洲完全出于一種義務(wù)似的，更像他身邊的一個隨從，與其勉強隨行，還不如把機會讓給我這個真正對世界抱有求索之心的弟弟?？上?，我那時只有十歲，同行去非洲是不可能的事。

悲劇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最后回來的竟只有二哥一人。大哥為了追尋白蟻山，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謎團，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出入境記錄顯示，兄弟兩人的確只有一人回了國，另一個在非洲大地上被抹去了所有痕跡。

在湖邊小屋的某個夜晚，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在膨脹，脹得夜色四溢。我再次哀求二哥講講那次旅行的前后經(jīng)過，是否遺漏了什么重要細節(jié)。我多么滿懷信心啊，認為自己鐵定能從中找到大哥失蹤的線索。很多生命旅程，都是始于對一個失蹤者的追尋。但我能從二哥那里打聽到什么新鮮的秘密？二哥早就把能說的都跟警察說過好幾遍了，一直沒有什么突破。警方也不怎么關(guān)心事情真相了，正如那個小警員說，兩個兄弟長得差不多，少一個，也不礙事——這雖然只是他的單方立場，但從中可以推測大家對大哥失蹤表現(xiàn)出的冷漠是多么的“合乎情理”。在調(diào)查最緊張的那段時間，我一直是缺席的那個，那時我才十歲，家人希望我專注學業(yè)和健康成長，不要被“無關(guān)要緊的事”耽誤了前程。所以五年后的今天，如果二哥愿意再次回顧整件事，那將是我首次接觸那個狂野，絢爛，懸疑重重的世界。我有一個愿望，便是寫出像《冷血》那樣的作品。大哥的失蹤案——也許他已經(jīng)死了——是一個絕佳的素材，我不滿足只窺見冰山一角。

大哥親手設(shè)計這間湖邊小木屋，盡管不是一個建筑工程師，但他在很多方面都展現(xiàn)了驚人的天賦。圍繞湖四周的地質(zhì)為黃沙土，植被稀疏，土壤里的水分似乎全被湖吸收了，這片不大的土地是名副其實的“綠洲里的沙漠”。這處房產(chǎn)原本是一間占地不大的實驗室，是那個跟我們關(guān)系不密切的叔叔曾經(jīng)用來研究昆蟲的，后來在一次風雨來襲時倒塌，他也在那次事故中喪命。父親說，沒有人知道叔叔在里面研究什么昆蟲，他也未曾能以此謀生，窮困潦倒，性格執(zhí)拗，不接受救濟，氣色算不上豐潤但也未至于挨餓，原因竟是以昆蟲蛋白為食，他的死亡是親人痛苦的終結(jié)。大哥在分離手術(shù)前就接手了那片房產(chǎn)，開始重建工作。但二哥對此并不感興趣，甚至不愿靠近這處害死過人的土地，風吹過湖水時的輕微蕩漾聲都能引起他的惡心。大哥的重建工作因為二哥的抗拒而屢屢受阻。大哥對建筑和昆蟲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興趣，很大程度上跟叔叔有著一脈相承的品好——在父親不相信自己會生出一對連體嬰的那段日子，他甚至懷疑母親跟這個古怪的小叔子有染才最終導致大哥和二哥的出生。盡管做過親子鑒定，確定這對連體嬰兄弟的確是自己的骨肉，可他的這份懷疑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二十年，直到我正式出生后才得以化解。

小屋現(xiàn)在由二哥管理，自從大哥失蹤后，他待在里面的時間日漸增加，有時連續(xù)幾天在小屋里徘徊，沉溺在不可言說的痛苦中，失去長兄，如同丟失了半個自己。畢竟他們曾是連體的兄弟，在母胎中，頭顱就黏連在一起。醫(yī)生說，他們共用部分的丘腦組織，因此能感受對方的喜怒哀樂，也能從對方的眼中看世界。但兩位哥哥的性格截然不同，大哥天生熱情外放，極具主導力，是欲望蓬勃的探險家，說來別不信，他還是市里射擊的冠軍。參加射擊比賽時，當大哥凝神瞄準，二哥能透過他雙眼看見靶心；當箭從大哥手指間飛馳而去，二哥的皮膚也感受到弦的震動；當箭中靶心，大哥被歡呼簇擁時，二哥看到的卻是觀眾席上朝他投來的奇異目光，仿佛要不是他寄生在大哥身上，這個天生的運動員能取得更驚人的成績。

二哥是大哥的對立面，憂郁是他的血液，痛苦從來沒有停止折磨他。大哥能感受來自二哥日夜以繼的自我毀壞的精神之苦，但他的熱情能輕易過濾掉這份毒素。他們共享著彼此的精神電流，卻無法在根本上使快樂與痛苦得到中和。少年時代，二哥需要大哥帶領(lǐng)他，領(lǐng)導他的行動，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影子，是永恒的黑暗面，而大哥才是有血有肉的光明實體。他難以想象沒有大哥后自己將如何在世上存活下去。這種體驗對我來說簡直與超能力無異，擁有兩雙眼睛，兩份獨立的意識！在最無知的年齡，我一度渴望自己是連體嬰的一個，過著非凡獨特的人生。每當我向父母親表達這個渴求，父親都會將我狠狠打一頓，并責令我不準在兩個哥哥面前說這些令他們?nèi)f分痛苦的話，否則將我掃地出門?？晌抑浪麄儾桓覍ξ以趺礃?，他們生我出來不就是為了擁有一個“正?！钡暮⒆訂?？我是他們的驕傲。連體兄弟在做分離手術(shù)之前，無論行動還是思想都受制于彼此，我才是那個自始至終都自由獨立的孩子。

他們剛出生時，醫(yī)生就已聲明，頭顱連體分離手術(shù)死亡率很高。父母決定讓兄弟以連體形式共存下去。然而某天，大哥不再把連體看作必須接受的宿命，二哥反而是他的累贅，他決定冒險做分離手術(shù)。二哥這個缺乏行動意志，受盡痛苦的男人，之所以答應(yīng)分離手術(shù)無非是出于自卑，他沒有理由阻礙大哥追求的人生，于是像被主人趕出家門的犬，乖乖地帶著這份崇高的流浪自由，在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上簽了名。成功分離是奇跡之路，而死亡是早就鋪設(shè)好的黃泉大道，知情同意書是一份死亡的契約書：成年后再做頭顱連體分離手術(shù)，死亡率比在嬰兒期高出無法預測的倍數(shù)，這對兄弟可能會因此賠了性命。最終，他們的腦殼被分離，丘腦也被分離。兄弟二人再也不會因為感受到對方在性欲勃發(fā)的年紀那股羞恥的悸動而難堪，再不必感受對方多余的情緒，生命從此可以享受自由隱秘。二哥被動的天性卻沒有因分離手術(shù)而結(jié)束，即使在得到身體的自由后，他仍在大哥身邊如影隨形，這也是他堅持要跟大哥去非洲的原因。在某種意義上，二哥依舊沒有放大哥一條“生路”。

跟二哥相反，家人和親戚朋友倒是不再緬懷大哥了。在上手術(shù)臺前，這對兄弟就已被他們當作不存在的人來看待，以防雙雙死亡帶來過于巨大的悲痛。后來他們都活了下來，原本即將擁有正常人生，長子偏偏把自己的性命賠在來之不易的自由上，次子終日郁郁寡歡，跟叔叔有什么區(qū)別呢？——父親不時重提這個困擾他多年的外遇問題。大哥和二哥長得極像，也許本就是一個綜合生命，畢竟作為同卵雙胞胎的他們連DNA都一致。

“如果他們不做分離手術(shù)，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备赣H私下說，“兩個人黏在一起，就能互相照顧。就算兩個人一起死掉，也比留下一個人獨活要好?！?/p>

當時我還未能理解到這當中的冷漠，反而覺得大哥和二哥的確如父親所說的，是彼此共生的兩個人，缺一個，另一個也不能憑一己之身活下去?？?，二哥現(xiàn)在不但活得好好的，還把連體兄弟關(guān)于“實體與影子”的問題完美地消除了，形象與基因都歸與他一人之身。在家人心里，他就是正牌的長子。我們處理痛失至親的情緒的方法可謂殘忍新奇，但實際效果不錯。

這個掛名長子的身份沒有使二哥重獲光彩，因為我才是受寵溺的中心?。何覑蹖W習，聽話，有外向的熱情，也有敏銳的內(nèi)心，周圍的人誰不喜歡我呢？在我面前，這兩個連體兄弟永遠只會是次子。為了照顧二哥的情緒，我總是找理由請他講為我故事，以彰顯他是個有用之人。久而久之，他的故事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樂趣。親戚朋友們對我的贊美，學校頒發(fā)的表彰，或父母不斷強化我作為健康孩子在家庭里的中心地位，在這些故事帶來的心醉神迷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二

每個周末，在湖邊小屋，我們把夜色拉得很長，很長。二哥通常在門口坐著喝啤酒，門廊下的燈從很遠處的樹林引來飛蟲。二哥是光頭，頭皮泛著光。手術(shù)后這兩兄弟就決定永遠剃掉頭發(fā)，讓象征自由起點的手術(shù)疤痕外露著。飛蟲尸體砸在頭上，他不耐煩了便走進屋里來。但屋里的地板上也爬滿長眼睛的小生物，特別是在這樣悶熱的夏夜。小生物有些也長翅膀，透明的薄翼很容易跟灰白的木地板混淆，等我回過神俯身尋覓時，它們?nèi)疾灰娏恕Ｎ以谶@里完成學校作業(yè)，父母不喜歡我到小屋里來，說這里是不祥之地，不明白我為何偏偏來這里。其實是他們不愿意我和二哥混在一起。他們對二哥沒轍，但希望我能做個正常的孩子。無論我怎么為二哥辯護，他們都難以放下偏見，即使是對他們的親骨肉。

小屋里有些啤酒和香煙，有時得到二哥的默許，我會喝一口啤酒，但香煙還不太敢抽。從學校畢業(yè)后，我就可以正式學抽煙了。那些小生物靜悄悄地沿著我的褲管爬行，鉆到我潮熱的腹股溝。它們肯定是迷路了。這里只有一臺不怎么涼快的風扇在轉(zhuǎn)動，我無心完成作業(yè)，只能靠喝冰鎮(zhèn)啤酒來消暑解渴。企圖從二哥那里挖掘秘密的信念支撐我在小屋度過無數(shù)個晚上。二哥喝了很多啤酒，有點醉醺醺，煙氣不斷從他的鼻腔噴出來。我只喝了兩罐，可一旦被父母知道，這個分量足以讓我從此與小屋告別。喝酒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快速長大，即將踏入成人的世界。

二哥是一個心靈紛亂的詩人，有脹滿胸腔的言說欲。他開始并不信任我，向我這個比他小二十歲、腦子還沒長全的學生訴說他的精神苦悶，對生活沒有任何幫助。無論我怎么哀求，二哥都只是像長輩回憶那般，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些人盡皆知的往事。這并不能滿足我。

夜晚暑熱沒有退去的跡象，地上的小生物越來越肆無忌憚，不知何時又鉆進我的衣服。陰囊莫名地潮熱刺癢，搞得我坐立不安。

“怎么了？”二哥指著我的褲襠。

“沒什么?！蔽艺f，抓著撓著的手瞬間停住。

“脫掉?！?/p>

那時我已經(jīng)長出三根明顯的恥毛，除了跟幾個關(guān)系好的同學偷偷摸摸地互相展示過外，連父母都不知道我有了可喜但令人羞赧的發(fā)育跡象。見我磨磨蹭蹭不敢脫，二哥把煙放下，為了做榜樣似的，二話不說把衣服全脫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的裸體看起來很健壯，陽具比我的大多了。這下我更加不敢展示自己的身體，可是那些小蟲子讓我渾身難受，只能笨拙地扭動雙腿。二哥盯著我，暗示我別做膽小鬼。

“不許笑話我……”我說。二哥點點頭。

我脫光了。外面一絲風聲都讓我喉頭發(fā)緊，害怕父母這時闖進來。那三根長勢明顯的恥毛，是讓我倍感自豪的東西，盡管跟其他同學比較，我的發(fā)育似乎遲緩些許。但至少在這點，我已經(jīng)是半個成人。二哥叫我靠近一點。我向前跨了一步。在燈光下，我看見三根恥毛上竟分別附著一只肚子白瑩瑩的白蟻，垂在毛尖處，像清晨草芒上的露珠?？晌抑滥顷嚧贪W不是白蟻造成的，而是那些細小的絨毛，它們正像春草一樣，急不可待地要從毛孔里冒出來。

二哥突然伸出手，將三根恥毛連同白蟻一塊兒薅了下來，白蟻在他指間擠成白漿。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我失控癱倒在地。二哥把那三根毛放在暗紅色的煙頭上烤，烤得冒煙。他又劃了一根火柴。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吹一口氣，把火柴吹滅了。他打我一巴掌，劃了第二根火柴，在我僅剩的那一層薄薄的絨毛上一來一回地快速晃動。就這樣，我引以為傲的絨毛在火焰下全夭折了，災(zāi)難程度不亞于一場森林大火。惱人的臭味彌漫開來……

“這是干什么？！”我問。

“聞到了嗎？味道真惡心?！?/p>

“毛發(fā)燒焦的味道不都這樣嗎？！你干嗎不燒你自己的——”我指著他的下體。

這時我才注意到，現(xiàn)在三十多歲的二哥，他那里一根毛都沒有！不僅如此，他的腋窩也是光溜溜的，頭頂也是，全身都如此，像被剝?nèi)ッ拇T鼠。

“你沒有——不代表我也要像你這樣……”我說，“我得告訴爸媽。”

二哥又打我一巴掌，拿起那根煙，強迫我吸了一口。我嗆得直流淚咳嗽。抽煙！喝酒！——我感覺自己跟那些墮落的壞學生沒兩樣！他抓住了我的把柄，這下誰也不能向父母告發(fā)了。

“坐下。我有你想聽的東西?！倍缰钢巫?。我忍住眼淚，忍住怒氣，因為二哥的故事光芒將蓋過一切啊……為了搜集素材，為了作品早日誕生，此時此刻我必須忍辱負重。

二哥跟我說的是：某夜大哥的第一次遺精，大哥的第一次親吻，大哥的第一次性愛……所有這些率先發(fā)生在大哥身上的里程碑式的生命體驗，他都只作為大哥背后的影子存在。大哥的人格魅力多么大啊，可以使那些女性接二連三地為他傾倒，二哥卻被當作大哥腦后的一個無用寄生胎來對待，跟大哥混在一起的女性下意識忽略他的存在。二哥的丘腦感受著來自大哥身體那種性欲的狂熱，不顧體面的撫摸，荷爾蒙的瘋狂激蕩，但他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容器，無奈地被來自連體兄弟的那份不屬于自己的體驗填滿了。二哥的性欲來得那么遲緩，可單憑他沒長毛這點，還不能說明二哥沒有發(fā)育，但相比大哥的早熟，他滯后發(fā)育的原因似乎要歸咎到大哥身上：大哥把強化男性氣質(zhì)的東西以氣勢壓制的方式都褫奪了，比如情欲的產(chǎn)生，比如恥毛這種凸顯男人發(fā)育的性征。是大哥的身體——而不是二哥的身體——制造了這一切美妙的性與愛。二哥只是利用了共同的丘腦，在想象中進入一次又一次高潮。無論在分離手術(shù)前抑或后，大哥從未停止過對世界的探索，二哥也許連女孩的手都沒有牽過呢，屬于他的成就和榮譽還在某個遙遠未臨的日子里……他的體驗來自虛幻的大腦，來自二手的想象，造就他趨于無限向內(nèi)的目光。直至那次在海濱浴場散步，海邊汗津津的女性裸體第一次讓二哥的身體煩躁到極點。大哥不可能沒有察覺到二哥的變化，但他不作聲，不鼓勵弟弟像自己一樣追蹤荷爾蒙的氣息，用羞恥感打壓他，仿佛傀儡不該擁有感情，或者傀儡的感情應(yīng)該來自操作者的施舍。

我努力忘記恥毛全毀的恥辱和疼痛，沉浸在聆聽和想象的樂趣中。記憶中大部分關(guān)于大哥的人生形象，都來自二哥的語言搭建，現(xiàn)在這個形象是冷漠自私的，沒有兄弟情，在情欲上卻那么豐滿。大哥的失蹤仍是個值得勘探的素材礦藏，我把這兩兄弟的人生素材抄在筆記本上，一半是各種串聯(lián)的小事件，一半是根據(jù)自己推理臆測得出的心理描述。本子寫了有三分之一，夾在書包的課本里。等它完成的那天，若未能從中推理出大哥失蹤的真相，我將會把它交給警察，希望這份私人材料能得到警方的重視。

我準備把衣服穿上，二哥卻把門打開了，夏夜潮熱的晚風吹得我們的皮膚冒出一層細密的汗。湖水的粼光從門口反射進來。我們赤身裸體地走出小屋，朝湖里走去。湖水冰冷，一截一截地蔓延至心臟。天空泛著玫紅色的云線，星辰閃耀，我懸浮在這個黑暗的洞口上，腳下是淤泥和微生物，再遠處，是不知深淺的湖中心，越往深處潛泳就越危險。不知在最暗處是否有水妖呢。二哥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游水。我獨自在齊腰的淺水處行走，看見他那副光滑健碩的身軀偶爾從水面躍起，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自由的人魚。

在湖里逗留一會兒，夜開始降溫，我起了雞皮疙瘩，擦身取暖的手無意觸到身下那片已經(jīng)干結(jié)蜷曲的失火林地，委屈得簡直要淌淚，又生怕被二哥看見。但二哥早不在湖里。我走上岸，在空曠的野外站了一陣，身上很快黏滿飛蟲脫落的薄翼。小屋里，二哥沒擦干身子就在沙發(fā)睡了過去，水漫漬一片。他背上有幾只白色的東西在蠕動?，F(xiàn)在我確定，那些長眼睛的小生物，它們是白蟻。方才在我衣服里發(fā)現(xiàn)的三只胖乎乎的白蟻，預示著龐大的白蟻巢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我沒尋到它的具體位置。我擦掉身上的蟲翼，穿好衣服，找個角落躺下來，夢見二哥的七竅爬出一窩子的白蟻，像水一樣流向湖里。

三

我的成績退步明顯，影響到能否順利畢業(yè)升學。

老師請我父母去了學校一趟。我在辦公室門口等，聽到他們的言辭中有“改過自新”一詞，恐怕抽煙喝酒的事露了馬腳。我下意識聞聞身上的衣服是否殘留有那晚的煙酒氣，但寧愿用乳臭未干來形容自己，于是繼續(xù)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唯一讓我生活發(fā)生改變的是追查大哥的失蹤案，那個本子在完成之前怎么也不能落入他人手中。這件事成了我成績退步的根本原因，我的時間太少了，不能也不可以把時間花在追尋失蹤者以外的事情上。它已死死地在我生活里扎了根，這是一棵葉子蒼白、有毒的植株，但果子可能是甜美的。

大哥失蹤五年后的今天，我十五歲，意識開始自覺并敏銳起來，心里充滿了擔當和道義。我沒來得及了解大哥，他就失蹤了，這是我這項追尋工作的致命缺陷。二哥的話語又常常自相矛盾，一時對大哥仍表現(xiàn)出服從態(tài)度，一時又悲憤交加，充滿殺意。整理素材時，我按照時間次序?qū)⑹录€原，并將所有能指向二哥是殺死大哥的兇手的“疑點”單獨列出來。但兇手怎么會笨到向我袒露真正的細節(jié)呢？每思及此，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二哥是兇手的論斷。

離開學校后，我被父母禁止出門一個星期，在房間反省，改過自新。這兩位現(xiàn)在將近六十歲的老父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卻不務(wù)正業(yè)，去調(diào)查那個他們根本不在乎生死的長子的下落，又跟另一位生活潦倒的次子瞎混。我們?nèi)值軓某錾悄觊_始就在虛耗他們的生命。某天醒來，我的書包被翻動過，素材筆記本不見了?？蛷d里，父親正在翻閱那本筆記。他拒絕把筆記本還給我，問我那是什么。我聳聳肩，說他心里有數(shù)，既然他不關(guān)心大哥的生死，我作為弟弟有必要擔起這個責任?！按蟾绾芸赡芩懒耍艺J為是二哥干的。我在研究他的殺人動機?！蔽艺f。我用了“動機”這個詞，來表明自己并不是胡鬧，而是在做一件認真嚴肅的事情，并期待有所成就。“胡說八道，這些鬼靈精的東西完全在瞎扯?！备赣H說，“被你查出來了又如何？你要告發(fā)自己的兄弟？長兄如父。我們只希望你好好學習，別像他們倆那樣給我丟臉。”母親早就在門外聽著，她走進來，說：“聽話，把筆記本燒了。這個家經(jīng)歷太多風風雨雨啦?！彼龔母赣H手里拿過筆記本，“說不定你大哥還在非洲，他是個成年人，有自己的去向?！蔽抑缓靡詨櫬涞娜松鸀橛赏{他們，若不把筆記本還給我，我就放棄學業(yè)，放逐自我，自甘墮落。父母最后妥協(xié)了，交還筆記本后，我要保證不再研究大哥的失蹤，重新回到學習上。父母在大哥失蹤一事上的態(tài)度總是曖昧不明，敷衍了事，是啊，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那兩兄弟本來就不該出生，而我只不過是代替品。沒有誰真正值得降世，一旦降世，人就成了自身的謎團。我將筆記本鎖上，嘗試回到學業(yè)上，沒有再踏足湖邊小屋。二哥繼續(xù)在小屋消磨痛苦的時光，似乎不離開那片林地一步，由父母輪流給他送食物，看起來很關(guān)心他們次子的生活呢。我想，父母這么縱容他，只是害怕家丑外揚吧，況且這樁家丑可能涉及一條人命。那些不知道二哥因為失去長兄或殺害長兄才在痛苦悔恨里無法自拔的人，還以為他就是一只蟻后，等著工蟻為他采集食物呢。

另一樁悲劇發(fā)生在我頭上。一年后，我沒有成功考上目標高中，失蹤者像夢魘一樣困擾了我整整一年。還有一件事徹底成了我的恥辱：那叢被烤掉的毛發(fā)再也沒有長出來。在其他同學悄悄探討人類原始的情欲，回憶每夜夢里不安、焦躁、顫抖和夢幻結(jié)合的場景時，我卻沒有任何感覺，麻木遲鈍，他們討論的話題以及每個經(jīng)過身邊的女孩都無法引起我的心神激蕩。我失去的不僅是敏銳的知覺，還有人類的內(nèi)部激情。這讓我重新確立了失蹤者謎案在我生命中的迫切性，它一天不得到解決，我的精神便困囿于循環(huán)的噩夢里。大哥的非洲之旅永無歸途，二哥沉溺在長兄的失蹤，我一頭敗在二哥的施虐之手里，另一頭又迷失在大哥的命運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循環(huán)往復。

父親想跟我談?wù)?。我準備了許多個理由解釋這次考試失敗。然而，父親不是為了責罵我，而是終于道出他那個死在小屋倒塌事故中的弟弟，在小屋里研究的其實正是白蟻。我只好緊張地聽他講下去。父親一直聲稱不知道這個弟弟研究的是什么昆蟲，只不過是因為不愿意別人將自己的弟弟與對白蟻同樣狂熱的長子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這會強迫他無法抑制地懷疑自己肯定被母親欺騙了。這么多年，我的老父親仍未能放過自己。父親還說，如果叔叔對女人哪怕有一絲興趣，對成家立業(yè)哪怕有一絲憧憬，便不至于將全副心思放在研究無用的白蟻上。我心里一驚，叔叔的命運似乎降臨到我頭上了。我自欺地將自己那份沒有被激起的情欲，歸咎于大腦功能的表達遲緩。

我在圖書館里花了一個星期查閱關(guān)于白蟻的資料。蟻后的性抑制外激素能抑制其他個體的生殖勢能，也就是說，被抑制的個體無法向生殖類型轉(zhuǎn)變。但白蟻只是其中一種，叔叔和大哥研究的也可能是螞蟻，是黃蜂。那些社會等級森嚴，嚴格分工的社會性昆蟲。在父親面前，在大哥面前，叔叔和二哥都處在被抑制的地位。我深知將昆蟲的生殖抑制模式套用在人類身上是天方夜譚，過于玄奧，但誰也不能忽視家族中隱而不見的精神抑制。我無比興奮，必須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二哥，讓他知道自己毛發(fā)生長受制、情欲遲緩的根本原因。后來，我才意識到一個被明顯忽略了的問題：二哥跟我的關(guān)系，同樣是抑制與被抑制的關(guān)系——如果我的推理邏輯合理的話——那么二哥是為了自由全面的人生，才對大哥痛下殺手的。我的人生會重蹈覆轍嗎？殺兄弒弟的罪行絕不能發(fā)生。但事實擺在眼前，二哥現(xiàn)在依然一根毛都沒有?？墒谴蟾缫呀?jīng)不在了——像我預測的那樣，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二哥還處于被抑制狀態(tài)呢？說明大哥還活著，最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二哥并不是兇手。我并未死心，因為到目前為止，二哥都沒有跟我講非洲旅行的具體經(jīng)過，刻意的隱瞞使他的殺人嫌疑越發(fā)明顯。這些推理在任何人眼里都是無稽之談，在講求科學論斷的警察眼中更是毫無作用。我仍抱著一絲希望，將這個發(fā)現(xiàn)寫在筆記本中，作為作品的引子。

又到了白蟻婚飛交配的月份。時隔一年后，我決定回到湖邊小屋。穿過樹林時，我遇見一個挎著包，裝扮姣好的女人。與我擦肩而過時，她看著我笑了一下，仿佛認識我。她正是從小屋那頭走出來的。透過窗戶，我看見二哥在穿衣服，于是敲敲玻璃。他抬頭望著我，來給我開門。我們兄弟倆不像一年未見，簡單點點頭，便在沙發(fā)坐下。二哥的生活基本沒有變化，只是相比一年前，他現(xiàn)在的氣色更好了，似乎早就從傷痛中走出來。他肯定也通過父母知道我這一年來的情況，知道我考試落榜，知道我仍在追查大哥的失蹤案，甚至知道我懷疑他是兇手。我聞到客廳里有樹林里見過的那個女人的脂粉味，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里聞到女性存在過的氣息。這次來小屋，我再也沒有作業(yè)要做，唯一的目的是希望二哥給我講講非洲的旅行，如果他依舊拒絕開口，到了明天我會到警察局呈上那份筆記材料。我知道那次旅行是二哥長久以來的瘡疤，但那也是目前我唯一能指靠的線索來源。

今天將有場暴風雨，至傍晚仍未抵達，但比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更悶熱，我快呼吸不過來。暴風雨侵襲之前，一大群婚飛的有翅白蟻首先侵占了小屋，門窗一直緊閉，不知道它們是從什么縫隙鉆進來的，鋪滿吊燈上的天花板，密密麻麻，偶爾有交尾完成的雌蟻落進桌上的啤酒里。在這種悶熱房間，喝冰鎮(zhèn)啤酒也未能緩解熱氣，反而很快就變得醉醺醺。從進屋到現(xiàn)在，我只提了一個曾經(jīng)提過無數(shù)遍的請求，但二哥沉溺在煙酒里不語。小屋木墻里有昆蟲啃食纖維的細響，幾只，幾十只，一群，幾群……它們制造了一種不易察覺的聲音，細細密密地包圍我們。

“我們看見那片草原，矗立著數(shù)百個幾米高的白蟻丘，像一個個墳?zāi)埂Ｅ紶栍歇{群穿行其中。”二哥忽然回憶道，“那天天很熱，我站在樹下，頭腦發(fā)昏，視力模糊，只見一片熱浪。我緊緊靠在樹下，害怕獅群圍攻。大哥獨自走進壯觀的白蟻丘叢林，也許變成了其中一座白蟻丘，故意讓誰也沒法認出他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p>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介紹完那趟非洲之旅。這段話看不出有任何他必須要向我隱瞞的細節(jié)。讓我夜不能寐，過著噩夢般生活，承受考試落榜，甚至為了窺探旅行之真相而忍辱被燒掉恥毛的，僅僅是這一小段話嗎？天花板上的白蟻越來越多，甚至向四周的墻壁蔓延，我在蟲網(wǎng)里迷惘難耐。我拿出筆記本，將社會性昆蟲性抑制外激素與我們家族奇怪的性征現(xiàn)象的關(guān)系調(diào)查，向二哥宣讀一遍。言外之意很明顯，我認為二哥就是導致大哥失蹤的元兇。

聽完后，二哥輕輕鼓起掌來，徐徐吐了一口煙，卻有點嘲笑的意味。

“很精彩?！倍缯f，從我手里奪過筆記本，翻到最后一頁，“‘以上就是我二哥殺害大哥的動機’？你倒是做了不少調(diào)查工作嘛。我很懷念非洲的景色，白蟻丘叢林是我見過最壯觀的事物，周遭還有隨時會撲上來的獅群，真是難以忘懷。我們在非洲發(fā)生了什么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說的東西全部作為你這樁推理分析的前提?！?/p>

“難道你說的東西有錯？”我問。

“你是家里的心肝寶貝，為何不過好你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偏要摻和進來？”二哥說，“你以為自己真是個人物，能做出點驚天動地的事情？”

“我是真心想把大哥找回來的?！蔽艺f。

“是嗎？”二哥質(zhì)問，“爸媽把我們當成怪胎，跟你把我們當成你的素材，同樣無恥。”

“不是?！蔽曳瘩g。仔細想想，難道二哥說得不對嗎？我有什么無可推卸的責任非要尋找那個跟自己僅僅存在血緣關(guān)系的失蹤者不可呢？可是，失蹤者的謎團卻構(gòu)成了我精神生活的全部。

一個雷暴閃過，小屋停了電。二哥像一年前那樣把衣服脫光，黑暗中那具健碩的肉體輪廓是那么令人歆羨，像美好的人生標本擺在我眼前。我得到巴甫洛夫式的指令似的，也把衣服脫了，完全顧不上自己那里已經(jīng)荒蕪一片，被燒毀的樹叢仍未冒新芽。我們打開門，走出去，在暴風雨即將來臨的燥熱中跳進湖里。冰冷的湖水并未使我冷靜下來。

“聽過密耳彌多涅嗎？”二哥一邊劃著水問我，“他們是被宙斯變成了人的螞蟻，唯命是從，沒有自己思想，跟隨阿喀琉斯進行特洛伊之戰(zhàn)。阿喀琉斯非常感激他們的忠誠，他們的犧牲值得歌頌，但不值得悲傷，畢竟蟻族數(shù)量龐大。”

“你是說你自己？”我問，“現(xiàn)在大哥不會再控制你了，你有的是自由?！?/p>

“不，我說的是你?！倍缦蚯坝纬鰩酌走h，“如果我跟你說，你那本筆記里記的東西，都是我的謊言，你只是被我牽著鼻子走呢？”

暴風雨的雷仿佛劈在我頭上，湖水如同一下子結(jié)冰，凍住了我。構(gòu)成我這段青春理想的故事素材，那些我引以為傲的分析，都來自二哥的虛構(gòu)嗎？他輕易地就摧毀了我！羞恥、委屈和痛苦，隨著一同到來的暴風雨，將我的皮膚打得發(fā)紅。湖面被碩大的雨滴砸出一層厚厚的水霧，二哥隱沒在其中，似游移的鬼魅。突然，他從水面冒出，抓住我的手，塞到他的下體。我摸到的竟是一片濃密的毛發(fā)。

“都長回來了！”我的雙唇在顫抖。

“不。它們從來都沒消失過，只是被我剃掉了?！彼f。

“大哥果然是你殺的啊。大哥死了，你的發(fā)育才會恢復正常?！?/p>

“你那套理論聽起來還真的有點奇妙。但是，”他說，“如果那些素材是二哥殺死大哥的動機，那反過來，它們也可以是大哥除掉二哥的絕佳理由。除掉頑固累贅的那份快感，你懂嗎？”

“你是誰？！”我掙脫他的手，向岸邊游去。

不用回答，我已經(jīng)明白，這個在我眼前一直以二哥之形象示人的男人，是我的大哥，二哥才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白蟻丘叢林里的失蹤者。大哥利用他的身份歸國，是為了他高雅的消遣樂趣，還是僅僅為了摧毀我的正統(tǒng)地位？親愛的爸爸媽媽不可能沒有認出他來——除了我，除了我……我早就應(yīng)該聽父母的話，好好專心學習，走一條光明的人生大道。

那些素材是真的，只有訴說者的身份是假的。我的理想也許是假的，但痛楚是真的。二哥死在何處了呢？一連串可能性的畫面略過我眼前：也許落入獅口，也許誤入食人部落，也許死于瘧疾……也許他被大哥埋在非洲原野數(shù)百個巨大白蟻丘中的一個底下，早就成了白蟻丘的一部分。

大哥快速游來，將我按到冰冷的水下。我朝他的生殖器踹了一腳，爬上岸，穿過暴烈的雨幕，沖進小屋。小屋地板鉆出大量白蟻，原來那個龐大的蟻巢一直隱藏在地板之下，我只好從小屋后門跑出去，再次回到黑暗的雨夜。

狂風四起，碩雨傾盆，在大哥穿過小屋要來追捕我時，被白蟻侵蝕多年的小屋從屋頂裂開一條寬大的裂縫，雷電順著裂縫直插而下，將小屋劈成一堆易碎空洞的木材，像多年前壓死叔叔一樣壓死了他。我累得猝然倒下，仰望被雷鳴燒著的天空，濕漉漉的身體像干涸多年的沙漠等來雨水，腋窩和下體似乎一夜之間長出了柔長濃密的毛發(fā)。我昏睡過去，在夢里看見從小屋里逃出來的白蟻，鉆進我的衣服，鉆進我的毛孔，鉆進我的大腦，在我的身體里挖出一條條精密巧妙的迷宮隧道，朝天空高高筑起了一座堅固挺拔，碩大威嚴的紅色柱狀蟻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