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如

短篇小說 路魆

一

我走路到市中心，買回來兩塊黑板和一盒粉筆。兩塊黑板放在店鋪門口，父親挑了紅色的粉筆，母親則挑了一根藍色的。顧客即將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作出評判：我父母輪流在黑板上寫下他們做過的最不尋常的事，每寫完一個，圍觀的顧客就要投票，投出他們認為最不尋常的一項。第一輪：父親說他養(yǎng)過金色的烏鴉；母親說她養(yǎng)過透明的螢火蟲；顧客很想見見金色的烏鴉，所以他們投給父親。第二輪：父親說他見過雙頭毒蛇，兩個頭咬了對方一口，同歸于盡；母親說她見過兩個頭的人，各用一只手掐死了對方；雙頭人怎么自相殘殺呢，這次他們投給母親。第三輪：父親說他剛出生時有一副魚鰓；母親說她剛出生時尾巴還沒有退化；顧客認為這種事過于滑稽，或者說同等荒謬，于是平局……

幾輪下來，父親的想象力充滿更多的浪漫主義和夸張的描述，而且每次都是由他創(chuàng)造出一種奇事，母親只不過是個出色的模仿者，所以縱觀全場，顧客把勝利給予父親。這些事明顯沒有發(fā)生過，但顧客聽得津津有味。母親敗下陣來，她看了我一眼，指著我，然后向圍觀群眾們說：

“我生了個有三只手的孩子！瞿如！”

顧客把我抓過來，掀開我的衣服，果然在我的背上發(fā)現(xiàn)了第三條手臂！由于親眼見證，形勢馬上反轉(zhuǎn)，他們把最終的勝利給予母親。父親估計恨透母親了，他不能將生我的功勞搶過去，他人生的功績榮譽全靠外部事物來堆砌，金錢啦房子啦店鋪啦，他引以為豪的一點想象力也被母親的子宮奪走了。我多余的第三條手臂，第一次成了父母戰(zhàn)爭的決勝利器。

二

好了，上面這些事沒發(fā)生過，都是我在回程路上失神時想象的恐怖事件。而黑板呢，不過是用來寫商品價格的，我們店鋪要清倉，賣掉過期的海味干貨。但有一件事是真的：我背上有第三條手臂。

“你多出一只手，多出一分力嘛?！?/p>

準備將過期貨物搬到店鋪進行夜市清倉時，父親下意識地說。然后，他頓了一下，笑著看看我，因為我這條多余的手臂啊，沒法幫他干活。

我舉起雙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說道：“用這兩只手就夠啦?！?/p>

我剛出生時，第三條手臂是一顆小小的肉瘤，胎記似的東西，黏在我的背部，沒人在意。當它最終借著背部的血肉土壤生長起來時，我卻決定保留它。不過，它很難算是一條手臂，如果跟正常手臂的長度比較，它滑稽得就像霸王龍胸前的短臂，手指耷拉著，會長指甲，有指紋，有掌紋，但它不像肩膀兩側(cè)的正常手臂那樣能使用工具，也不受大腦控制，只是靜靜地寄生在脊椎骨上。

十幾年來，我沒有平躺過睡覺，午睡晚睡小憩都是側(cè)睡，誰壓著一根骨頭睡都不會好受的，何況那是一條手臂。但我側(cè)睡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壓著它會導致缺血壞死。我特別照料第三條手臂，期待某天它的感覺末梢神經(jīng)和運動末梢神經(jīng)能活躍起來。我每天用熱水清洗指縫，像替昏迷的植物人按摩肢體那樣揉搓它，把筷子放在指間訓練它，用針作勢扎下去嚇唬它……我試過許許多多的辦法，皆以失敗告終。但我依然不想截除它。母親用子宮孕育了我，我曾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被生下來，被照顧直至成年，這意味著我也有責任保護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我能這么自信，當然是因為經(jīng)過了醫(yī)學檢查，醫(yī)生說，除了不太美觀，第三條手臂沒有什么害處。

花了半個多小時，過期海味的名稱都一一列在黑板上了，價格基本打了四到五折。那些過期食品對身體無害，也許有一點風險吧，但勝在價格低廉，住在附近的居民們對我父親的信任勝于食品包裝袋上的保質(zhì)期。我們能如此自由地在這里搞促銷活動，主要是區(qū)域的問題，要是在市中心，這種公開售賣過期食品的行為，可能會被有關(guān)部門禁止查封呢。

我們的店鋪在一個待拆遷區(qū)。拆遷的事兒已經(jīng)說了十年了，十年前，這個區(qū)還是個搖搖欲墜的破地方，似乎只要風暴再加強一級，它就會因無法抵擋自然的力量而坍塌。市政府覺得這里不好看，而且有潛在危險，決定重建新式建筑。只要巡查人員抓到這里商業(yè)氣息衰落的跡象，就馬上借口說拆遷工程要提上日程了。消息一出來，這里的商業(yè)活動死灰復燃似的興旺起來，比如無證攤販開始占道經(jīng)營，塞滿街道馬路，顧客和商鋪在巡查員面前進行虛假的交易，待他們離去后，錢貨各歸各主……這里像一盤永遠不會衰落，極具彈性的營生，跟外界進行拉鋸戰(zhàn)。居民同時自發(fā)修繕原本破敗的建筑，地上的垃圾也少了，樹木比任何時候都要蔥蘢，讓人想起回光返照的落寞景象。

父親這次搞促銷正是為了制造生意興旺的氣氛，也許是一個假象，但顧客的參與熱情是真切的。父親打算搞點新花樣，這次要拿來做活動的竟是我的手臂。他要求顧客說出我背后那條手臂會有什么未開發(fā)的潛能，或者它目前能發(fā)揮什么作用，只要這位慷慨的店鋪老板聽得滿意，那些海味可以以更加便宜的價格出售。我這只手是一塊蒼白精致的吊墜，或是一把藏在背后沒有開刃的匕首，很多時候沒有實際用處。父親不是不知道這一點，難道他也認為這只多余的手某天真的可以活動起來？這群好奇心重的顧客躍躍欲試。哎，噩夢還是來了，這種做法跟我之前想象的那種投票攀比活動有什么區(qū)別呢？不，有區(qū)別，我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聽聽各方意見，沒準他們的想象力跟父親一樣旺盛。那些異想天開的假設，起哄的歡呼聲，擠滿門口的隊伍，讓這個絢麗的夏季夜晚足以媲美古代的熱鬧集市。

胚胎期過后，我還能繼續(xù)分化出一條手臂來，如果不是病變，便是奇跡！——所謂的天賦，不正擁有跟這相同的特征嗎？那我就把它當作一只蹄子吧，一只本應該在出生前就應該退化的蹄子，就像人類在胎兒期退化的尾巴組織一樣，只是我把它帶到世上來了。它來到世間定有些緣由，我像珍視自己的生命一樣那么珍視第三條手臂。黑夜是一個黑色的房間，白天是一個白色的房間，我背著第三條手臂，在其間穿行。它不知曉黑夜與白天的區(qū)別，因為沒有知覺，不能感受冷熱交替和春風秋雨，跟背部的皮膚一樣，經(jīng)常被人遺忘，生長在眼睛看不見的身體暗面。若不是被人戳后背，蚊子咬，長疹子，誰也不會注意在自己的腦袋背后，有一片平原那么寬廣的皮膚。寄生在背部的蟲子會把這條凸起的手臂看作一座高山，像古代生活在平原上的祖先膜拜神山似的來崇敬它嗎？

我們父子倆，還有那兩塊寫滿促銷價格的黑板，被顧客團團圍住，議論聲讓我興奮不已。我從來沒有把第三條手臂看成是不可告人的恥辱，之所以要穿厚衣服掩蓋凸起的形狀，也不過是出于保護它的初衷，生怕隨便一個過路人都會忍不住過來摸一下。流行在我們這個街區(qū)的風氣，是好奇和包容，但說不準某些邪惡的心靈也以此進行了包裝，把自己搞得慈眉善目，滲透到大眾中來。

我母親是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可現(xiàn)在她被顧客堵在店鋪最深處，氣急敗壞，高聲說：“誰敢說一句話，下次就不跟他做生意！”但誰也不給她讓出一條道，假裝沒聽見她那微不足道的威脅。父親的浪漫主義跟母親的實用主義，永遠是相對抗的，特別是當我的手臂越明顯，他們的爭吵就越激烈。

“保留！”父親說。

“切除！”母親說。

這個夏天，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跟對方說話了。我想不明白，這兩個人當初為何選擇結(jié)合，我來到世上后，又成了他們繼續(xù)這場戰(zhàn)火的火種。母親懷疑自己在懷孕期間應該出了什么差池，導致我多了一條手臂，還時時嗔怪我留著這古怪的東西，仿佛我把它切掉，就能減輕她的負罪感。

每每到這個時候，我便這樣跟母親說：

“以后撓癢癢，我就輕松多啦?！?/p>

“是嗎？那總算有點用啰?！蹦赣H說。

“以后作用大著呢?！备赣H笑嘻嘻地說。

母親不想多看他一眼，聽到這種話就走開。似乎他們從來都沒有認真問過我為什么留著它，我們對同一種事物有著各自的想法。也許，第三條手臂本身也有自己的想法，到底要不要繼續(xù)以寄生物的身份，與我的身體共同面對生命的興衰？

這群顧客一改以往在減價掃貨時爭先恐后的形象，有秩序地輪流提出新奇的想法，因為誰也不想自己得意的想法被其他喧鬧聲淹沒，而且現(xiàn)在是整個夜晚車流最嘈雜的時段。父親在賬本上仔細記下各種或荒謬或空想或具有一定實際意義的提議。我默默傾聽他們的發(fā)言。

賣鳥的說，那只手是一雙合攏的翅膀，假以時日會繼續(xù)生長，向外展翅；賣傘的老板娘說，假如那只手能活動，那么每個艷陽天或者雨天就有第三只手來撐傘；醫(yī)生覺得生病輸液或者扎手指驗血時，可以用第三只手來承受疼痛；一位美甲師提出用我的手來呈現(xiàn)她的新作品；還有一個心懷不軌的街頭浪子說，我可以用第三只看不見的手干些偷雞摸狗的事，這樣警察就收集不到可被比對的指紋……

如果我的一生中，有任何一個時刻感覺自己成為哪怕是烏合之眾的中心，那將是這個夜晚。我脫掉厚厚的外套，再把薄薄的汗衫脫掉，在人群中繞行了一圈，向大家展示我的獨特之處。外國畸形秀劇場，不也在進行同樣的表演嗎？但我們并不是在販賣什么奇觀吸引眼球，而是在釋放想象的荷爾蒙，躁動不安，充滿生命力。

這個街區(qū)原本是整個城市身軀中一個即將衰竭的器官，現(xiàn)在有目共睹，它因為一樁小小的促銷活動，挺了過來，甚至過于活躍。提議發(fā)言都只是形式，只要顧客開了口，父親一律給他們手中的商品打折，在兩個小時里，清空了全部積壓品。躲藏在暗處的巡查員們，也許灰溜溜地趁著夜色離開了，因為他們最初的拆遷理由被強行剝奪，在新拆遷理由提出來之前，我們還能在暫時的解放中，繼續(xù)下一個十年的狂熱。

父親憑借他的商業(yè)頭腦，利用這個街區(qū)的好奇心，早早完成了營業(yè)額，提早打烊。他把賬本交給我，絕不僅是為了把顧客的古怪提議交給我參考，更重要的是，他要向我展示他的風采，并間接地向坐在收銀臺上悶不吭聲的母親證明他的價值。父親關(guān)了店鋪的燈，意氣風發(fā)地走進盛夏的夜晚街道，消失在人流中，想必又去找他的好友們喝酒了。

我和母親留在黑暗的店鋪里，暑熱蒸騰，店門外的車燈流星般劃過。母親沉重地喘著氣，我本來等著母親責備，責備我竟然敢茍同父親，將丑陋的增生肢展示給眾人，換取金錢。但漸漸地，她的呼吸平緩，似乎消失在黑暗里。顧客的提議紛紛展現(xiàn)了他們的職業(yè)想象，但我站在空空的貨柜下，手里拿著賬本，竟然沒有一絲預期的愉悅。第三條手臂的潛能，絕不會平庸到照著賬本上的記錄來實現(xiàn)，那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把戲，即使是變成一雙翅膀，也與我的生命無甚關(guān)聯(lián)。

三

勉強維持商業(yè)假象消耗了我們過多精力，城區(qū)建筑內(nèi)部那些脆弱的柱子，終于支撐不住居民在外墻、屋檐以及柱廊之間裝飾的種種沉重的附著物，每到夜里就變成骨質(zhì)疏松的老人。我們身心衰疲，跟黃昏的蝙蝠一樣，不過是一抹抹虛浮的影子。

“不如聯(lián)名同意拆遷吧，我的一個親戚搬到市中心去啦，生活讓人羨慕?！庇腥祟澪∥〉卣f。

妥協(xié)拆遷的態(tài)度逐漸傳染到每個居民家庭內(nèi)部，他們悄悄討論拆遷的補償，未來遷移到哪個城區(qū)開始新生活。連流浪狗都嗅到事態(tài)不對，跑到市中心覓食，承受被虐殺的風險。父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他要留守此地，固守著他爺爺留下來的財產(chǎn)，這家店鋪為這里的居民服務了好多個十年，它只能在這個街區(qū)生存，它為這里而生，如果這里要拆除，那它也會隨之滅絕。

母親想不透父親抱殘守缺的緣由何在，這家店鋪只不過是眾多注定要淘汰的舊商業(yè)形式之一，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陰影下，父親別無選擇。母親想到市中心去住，拆遷補償是筆可觀的數(shù)額，我們一家有機會在時代潮流的中心過上更富足的生活，何樂而不為。在隨時拆遷的壓迫感下生活，像個逃亡分子，母親的神經(jīng)緊繃著。她埋怨父親欺騙了她，當初談戀愛，父親曾放出豪言，相信自己能開連鎖店，一路開到市中心，而現(xiàn)在他卻說這家店鋪只能存在于這個古怪的街區(qū)，跟一群異想天開的下層民眾做生意。

就在父親苦苦維持店鋪經(jīng)營，四處奔走，奉勸街坊們不要同意拆遷條約期間，母親在街口的診所里，找到了她的新愛情。母親的憂郁情緒說不清是從哪一年開始的，某個時期她自言自語，聲稱自己得了憂郁癥，街區(qū)將她死死鎖在悶不透風的空間里，房屋間距那么小，樹葉枝椏過于濃密，人聲嘈雜粗俗，最重要的是她不滿意自己的婚姻生活，絕望讓她愁眉苦臉。

那次她拖著病軀，在我的陪同下去診所尋醫(yī)問藥。診所門口坐著一個少女，是醫(yī)生的女兒，她在翻看一本解剖全彩圖譜，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骼，都作了詳細標記。若拆遷工程啟動，第一個被推土機推倒的無疑是這間診所，它在新舊城區(qū)的交界上，首當其沖。醫(yī)生是個聰明的人，他聰明的地方不但在于一眼看穿母親所謂的憂郁癥不過是持續(xù)的情緒低落，是生活的不幸?guī)砹送闯?，更聰明的是他早就在職業(yè)道路上打通了關(guān)系，在市醫(yī)院謀得一個令人歆羨的職位，隨時可以離開這個待拆遷的破地方。母親總是拿醫(yī)生跟父親做比較，贊賞醫(yī)生的為人處事，圓滑變通，懂得為自己留后路。

“這里的生活多寧靜，多有詩意啊?！备赣H總是笑嘻嘻地說。

“這個，”母親指著店鋪的天花板，又指著我的后背，“跟那個，都是多余的東西?！?/p>

母親的精神癥結(jié)無法通過一次簡單的問診得到解決，她需要的是生活的根本性變化，即使情緒好轉(zhuǎn)，她依舊擺出一副陰沉的臉，借機去診所跟醫(yī)生討論她所謂的病情。每次去到診所，醫(yī)生的女兒不是在門口，就是在走廊上翻看圖譜。當我離診所大門還有幾百米遠時，她就已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我，接著又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看書。那本書被她翻得起毛。聽說她正在念醫(yī)學院，立志走跟她父親相同的職業(yè)道路。當后來我察覺到母親和醫(yī)生的談話話題，已從疾病慢慢轉(zhuǎn)移到這個街區(qū)的命運，以及市中心的生活上來時，便減少了陪診的次數(shù)，或者在門口等待。母親在醫(yī)生面前裝出一副訝異的神情，仿佛從未去過市中心，是醫(yī)生的描述才讓她首次大開眼界。醫(yī)生的另外一個聰明的表現(xiàn)：他從不捅破真相。

有一次，醫(yī)生叫我轉(zhuǎn)過身來，要檢查我的增生肢。我起初不愿意，沒有病變，無需檢查，但母親堅持要我做個檢查。她曾因我的增生肢而產(chǎn)生的羞恥感，這時候怎么就不起作用了呢，向皇帝進貢似的，把我獻祭給了這位很可能會成為她未來地下情人或者合法丈夫的醫(yī)生，作為一個罕見而有趣的醫(yī)學樣本被翻來覆去地觀察。我裸著上身轉(zhuǎn)過來，把背部朝向醫(yī)生時，正好跟不知何時站在診療室門口的醫(yī)生女兒四目相對，她靠在門框，絲毫不避諱，一邊翻閱圖譜，一邊直勾勾地看著我，在進行醫(yī)學實踐學習。我來不及穿上衣服，腹背皆受敵，只好低下頭，面紅耳赤，任由醫(yī)生用鑷子翻動我的增生肢。冰冷的鑷子在皮膚上留下一種打了麻藥后的觸感，它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還處在混沌狀態(tài)，即使醫(yī)生趁我不注意將它切下來，那感覺也就好比撓癢癢。醫(yī)生最初的態(tài)度是不需處理，就如后來在店鋪的促銷之夜，他還提出我的第三條手臂可以用來承受抽血的疼痛呢。可隨著母親和他交往程度越來越深入，他的態(tài)度開始轉(zhuǎn)變，承諾在市醫(yī)院就職后，他會安排最好的外科醫(yī)生給我做切除手術(shù)。

我穿上衣服離開診室，她也尾隨出來。我坐在門口板凳上，她站在大門旁，目光從沒離開過我。我對她沒有任何好感，我不愛任何人，相對來說，我更愛我自己，那條手臂是我愛慕自己的緣由所在。

“很漂亮?！彼f。

“什么？”我問。

“你的手臂，”她用眼神指著我藏在衣服里的第三條手臂，“很漂亮?！?/p>

漂亮。漂亮。漂亮……第一次聽到女人用“漂亮”形容一個男人的手臂，而且是一條增生肢，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只藍色羽毛的園丁鳥，在求偶的季節(jié)展開美麗的羽翼，獲得了樹冠上雌鳥的欣賞。盡管這種欣賞表達在聽感和字意上都稍顯怪異，但一定程度上讓我更加肯定這條手臂是存在價值的，它來到世間定有某些緣由，等著我開發(fā)天賦似的開啟它的無限潛能。

“謝謝?！蔽艺也坏絼e的字眼回應。

她在板凳上坐下，在我眼前半抬起她的右手，這個形象跟醫(yī)生做手術(shù)前給另一只手戴手套似的。我意識到她接下來要做什么，鬼使神差地點點頭，說道：

“一下下就好了?！?/p>

她滿意地笑了，將右手伸進我的汗衫和外套之間，隔著汗衫撫摸第三條手臂。她先是從整體上把握手臂的輪廓，一抓，一捏，然后從上至下，慢慢游移，“肱骨，尺骨，橈骨，第一掌骨……”

我有點抵觸，與其說她在欣賞，不如說是在探查皮下腫瘤。她察覺到我的不適，“別緊張?！彼谖叶呎f，她的手突然滑入汗衫底下，跟第三條手臂十指緊扣。我第一次跟女人牽手，竟是用一條多余的手臂，而肩膀兩側(cè)正常的手臂呢，它們肯定是嫉妒了，不住出汗，血脈鼓脹，微微顫顫。人們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經(jīng)過診所門口，沒人注意我正被一個少女用手撫摸背部，因為我們靠著墻，她的頭靠在我肩膀，一對普通年輕情侶的形象，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竟有一絲毫無羞恥的快感。

這個叫塔塔的醫(yī)生女兒，后來與我建立了一段非正式的戀愛關(guān)系。在她眼里，我們也許是正式的戀人，但在我看來事情并非那么簡單明晰，我常常在懷疑她是在跟我的第三條手臂談戀愛。我們走在街道上，她把手伸到我的背后，表面看她是在摟著我的腰，其實不然，她借著外套做掩飾，與我的第三條手臂十指緊扣，在我面前與第三者偷情似的。塔塔在我和第三條手臂之間，挑撥離間，我第一次覺得那條手臂不屬于自己的身體，以往由它而生的強烈的自豪感被一種難以平復的嫉妒感所代替，有那么一瞬間我決定切掉它，但理性很快重占據(jù)上風。

在午夜，塔塔和我溜進她父親的診所，在診療床上，赤裸相對，彼此打量，白色的床單反射窗外橘黃色的街燈。我感覺自己成了某種多觸手的外星生物，而她潔白無暇的人類身體不應該被我的觸手玷污。塔塔有種奇怪的需求，我因此學會了怎么背轉(zhuǎn)身，上下移動身體，帶動第三只手來撫摸她的身體，從脖子，到乳溝，直到陰道。可是這種性愛簡直是隔靴搔癢，第三只手僅傳來微弱的皮膚觸感。塔塔根本不允許我用正常的雙手撫摸她，一旦觸到她的身體，她馬上將我的手推開，仿佛受到了侵犯。

床單上有母親的衣衫味，或者說，那種味道來自我們家店鋪，海味干貨，來自大海的咸與濕。塔塔說，床單上也有她父親的味道，是市中心某家香水店的一款香味。香水與大海，在那些我們看不見的夜晚，在我走出診所的間隙，發(fā)生了怎么樣奇妙的融合呢？中年人的偷情那么隱秘而毫無顧忌，年輕人偷嘗禁果則光明正大卻又不敢聲張，我們四人能組成一個新家庭嗎？父親該怎么辦，他將隨著妻與子的離散，隨著舊街區(qū)的拆遷，一并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連同他那份固執(zhí)天真的想象，延續(xù)事物必將湮滅又以新面目循環(huán)的規(guī)律。在與母親相處的分分秒秒中，父親如何能夠刻意忽略她身上那股與大海氣息相悖的香水味？不知他的天真又是如何再一次安撫了他的屈辱。在這段五人的關(guān)系中，父親忽然變成了與第三條手臂，或者說，與這個街區(qū)相似的形象：一種多余的存在，一條大道上枝節(jié)橫生的岔路，一顆意外闖入太陽系的行星。

我和塔塔繼續(xù)這種古怪的性愛。在醫(yī)院每個靜夜里，總有隱約的推土機顫動聲從遠處傳來，在我們沉浸欲火而發(fā)泄不得的時刻，仿佛廢墟就會倒塌在我們身上，使我們赤裸地死在交歡的中途。塔塔死而無憾，她享受過那條假肢似的東西帶來的愉悅，而我進退不得，即使死了也會變成幽怨的情色惡鬼。

直到一天夜里，塔塔對我們這個即將成形的新家庭，發(fā)表了看法。

“不如切除那條手臂吧?！彼f。

“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我來回地掃視她的裸體，“而且你才說過它很漂亮。”

“那是遲早的事，”塔塔坐起來，“假如你媽決定跟我爸在一起，你的手肯定保不住?！?/p>

“我沒說過以后要跟我媽?！蔽艺f。

“這里要拆了，你爸拿著拆遷款也會被敗光，”塔塔說，“他沒一點商業(yè)頭腦?！?/p>

“你不能說這種話?！蔽艺f。

“不用去醫(yī)院，我在這兒也可以幫你切掉它?！边@個尚未畢業(yè)的醫(yī)學院學生自信得讓人驚駭。

塔塔這番話重新讓我確認自己并不愛她，亦未曾想過為任何人犧牲我的第三條手臂，只要它的潛能一天未被真正激發(fā)，它就是一個有待保護的幼童，不能將它扼殺在無知的抉擇中。用它為塔塔帶來性愉悅，根本不算什么特別的能力，這跟促銷之夜眾人提出的平庸想象沒什么區(qū)別，與我自身的生命也毫無關(guān)聯(lián)，連性愉悅幾乎都是單方的。

塔塔接下來的話，更讓我迷惑。

“不用整條手臂切掉，只需要切掉多余的手掌，”塔塔躺下來，以極為專業(yè)的口吻說，“傷口愈合后，截口會長出光滑的皮膚，那時候你可以將它插進來?！彼谷粡堥_自己的雙腿，在燈光下，像極了一只駭人的巨蛛。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第三條的手臂跟假陽具又有何不同？啊，這簡直是侮辱。

我穿上衣服，快步離開診室。在診所大門，我撞見了夜色中走進來的醫(yī)生，以及他的情人。

四

父親正加速把這個家庭推向分崩離析的邊緣，拆遷的局面明顯不可挽回了，生機正日益從花園、街道和各大店鋪撤退，他卻瞞著母親，大舉進貨，一次買入比以往多一半的海味干貨，填滿貨架的每個角落和每一寸地面空間，似乎要用濃重的腥臭掩蓋母親身上的香水味。

日常出入，我們好比徜徉海底深處，扭著身子避開巨型的門鱔干，跨過在地上爬行的風干墨魚，低頭慎防撞到一盞盞燈籠似的懸掛著的帶刺河豚……進貨后再以低價將貨物清賣掉，僅僅為了維持興旺的假象，這么下去，他將會敗光所有家產(chǎn)。如今他放棄記賬，是真正視錢財如糞土的男人。

吃飯時，三人圍坐在圓桌上，我的一側(cè)是無法阻擋的舊時代守護者，另一側(cè)是心已另有所屬的新生活追尋者。見到父親如此瘋狂的舉動，母親竟然無動于衷，很明顯她正期待著父親一步步地親手毀掉他們的舊生活，這樣新生活才能被順利開啟，新舊交替總是伴隨著滅亡和循環(huán)。母親從醫(yī)生那里學習了一套細胞凋亡的理論：整個街區(qū)是一個巨型的細胞，它的凋亡存在一種“觸發(fā)波”，一部分居民先離開，波動蔓延開來，最終導致整個細胞死亡，直至被新生細胞取代。如果細胞凋亡不發(fā)生，只會逐漸發(fā)展成這個城市的癌細胞。就這種科學理論的象征意義來說，我們店鋪里的這些被制成干貨的海鮮，它們的細胞死亡后，沒有被清除掉，而是以滅活的形式被保存下來。店鋪老板保存死亡細胞，診所醫(yī)生保持細胞正常更新，在我眼里，它們完美地呈現(xiàn)出一種哲學意義的對比。

父親大張旗鼓賤賣昂貴海味的促銷活動，沒能持續(xù)多少個日夜。大家忙于搬遷到市政府安排的暫住地，手中的行李根本容不下哪怕一袋小小的干貝了，更不用說那些一人高的魚干。母親最終對父親的愚蠢行為有容忍限度，她不得不把家里的財產(chǎn)扣留，也許是考慮我以后的發(fā)展，或者擔心我犯傻，私下將錢交予父親，她以替我攢學費的名義代為保管。在她眼里，我和父親一樣腦筋不正常，一個留著一條丑陋的增生肢，一個死守在即將消失的老店鋪里。除了臺面上的爭吵，私底下的偷情，母親跟父親之間的生活，已無更多情節(jié)可延續(xù)?？晌易⒁獾?，這個夏天開始變得極為壯觀，巨大的變革即將降臨，那股只曾在舊時代出現(xiàn)過的大浪潮，以洶涌之勢從市中心覆蓋過來。如果我們的海味鋪是整個街區(qū)唯一沒有被拆除的建筑，它最終會成為高樓包圍下的一座獨特的孤島，父親將是孤島上流浪的魯濱遜。

診所里大部分醫(yī)生已經(jīng)調(diào)動到市醫(yī)院任職，唯一留守的醫(yī)生就是塔塔的父親，名義上打著“為街區(qū)民眾服務到最后一天”的光榮口號，照我的猜測，實際上他是在等我母親最后的答復，順便制造一個值得托付的好大夫兼好丈夫的人物形象。醫(yī)生隔三差五到海味鋪里來，給父親做思想工作，勸他聽從政府的意思，搬到暫住點，拿到拆遷款后在市中心繼續(xù)做生意。父親的懦弱顯露無疑，他明知母親跟醫(yī)生私下好上了，卻在每回醫(yī)生上門時，待他如親兄弟，送他一堆海味，仿佛這就能打動醫(yī)生大發(fā)慈悲，把妻子還來，順便堵住醫(yī)生嘴里那些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說辭。

“難道你能拖住時代發(fā)展？”醫(yī)生說，“明天推土機都開到街口啦?！?/p>

“他們不敢動我一根寒毛?！备赣H回答，“一天沒拆，我一天不走?！?/p>

“等這里變成工地，生意也無法繼續(xù)。”

“等周圍建好，生意就可以繼續(xù)了?！备赣H繼續(xù)辯駁，“我可以等。”

“那你兒子呢？”

“他可以跟他媽走?！?/p>

“我真的被你說服了。”

醫(yī)生聽出父親話里有話，只好結(jié)束話題。

母親從閣樓走下來，站在樓梯處默默聽這兩個男人談話，不時跟站在門口大樹下的我交換眼神。我和母親沒有提起那個夜晚在診所門口的意外相遇，我們撞見了彼此的戀情，也許她正慶幸我跟醫(yī)生的女兒產(chǎn)生了戀情，正面局勢正朝著她無限靠近?？伤恢?，從那時候起，我決定不再理睬塔塔，隨著交往的深入，我遲早會因為愛慕一個女人從而失去自己的手臂。我必須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做出抉擇。

父親悶頭悶腦地從母親身邊走過，上了閣樓，幾聲沉悶的走路聲后，閣樓便岑寂下來。

醫(yī)生把我叫進店鋪里，當我以為他又要檢查我的增生肢時，他卻說起了他女兒：

“你覺得我女兒怎么樣？”

“你指哪方面？”

“年輕人，你說呢？”醫(yī)生笑著說，“你們的事，我知道?！?/p>

“你和我媽的事，我也知道。”

“既然大家都明白，如果能組個新家庭……”

“你女兒，她有點特別?！蔽覜]把話說得太直白。

“你指哪方面？”醫(yī)生反問我。

“你是醫(yī)生，你說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敷衍過去了，跟樓梯角的母親揮揮手，說先走了。臨走時，醫(yī)生告訴我，塔塔今晚在診所門口等我，她有些話要跟我說，并叮囑我不能在那里過夜，因為天明后那里將被拆除。這位大夫走進匆忙的人流里，顯得氣定神閑，步伐優(yōu)越。病入膏肓的大夫如何再給世人治?。克写蠓虻淖詈笠粋€病人，都將是臨死的自己。所有落在病人身上的疾病之雨，也終將落在大夫身上。

五

黃昏過后，母親打包好行李，趁著夜色萎靡，逃亡似的也走上那條路。沒人會知道她丟下自己的丈夫，因為這片街區(qū)拆除后，那些曾相伴無數(shù)個日夜的鄰居們也將各奔東西，靠這條街道維系多年的某種古老氣氛，只會留下時代的回音。母親給我醫(yī)生家的住址，希望今晚我能和塔塔一起回那個溫馨的家庭里過新生活。

醫(yī)生已凌駕在父親之上，但塔塔的愛情不會凌駕在我的未來之上。我不知自己未來，但有能力在自己和塔塔之間做一個決斷。父親任由母親離開，他坐在閣樓堆積如山的貨物中，封塵了似的。

“你為什么不走？”他問。

“你留在這里有什么意義？”我反問父親。

“那你留著那條手臂，又有什么意義？”父親喃喃，“我也解釋不清楚……好像只有外人最清楚，他們都跑來告訴我，什么魚的顏色最鮮艷，去哪里喝酒最熱鬧，怎么活著最長壽。可是他們不知道，有些事好像下雨一樣淋濕了我的頭，一直都擦不干，我發(fā)著多年低燒，雙眼渾濁?！?/p>

父親在貨物頂端站起來，伸伸懶腰，骨頭發(fā)出咔嗒聲，繼續(xù)說：

“在我們這輩人之前，某個很久遠的時代，有一個偉大的祖先瞿如，也有三條手臂，你那條手臂正是來自于他。沉默那么多年后，他的光芒又在你身上閃耀了。”說完，他又躺了下來，臉色蠟黃，仿佛成了那堆香氣四溢的干貝中無比巨大的一顆。

瞿如，也是我的姓名。父親為我起這個名字，是因為那個名為瞿如的祖先，但我猜他從來都不知道，瞿如不過是山海經(jīng)里的一種人面三足怪鳥。我不打算把這個事實告訴父親，輕悄走下閣樓，生怕驚擾一位本來沉睡已久的幽靈再度潛入他的王國。

診所的大門敞開著，不見塔塔的身影。我走進空無一人的診所，穿過夜色的回廊，消毒水和人的氣味散去后，終于回歸了時間的輕盈。塔塔坐在她父親平常問診的桌面上，手里依然拿著那本彩色圖譜。診室沒開燈，僅有的街燈射進來，讓她成了一抹影子。見我到了，她從桌面跳下來，叫我到床上躺下。

我站著不動。塔塔慢慢把衣服脫了，躺在床上，蒼白得像一具尸體，施舍我似的，她說決定和我來一場通常意義上的性愛。我剛走到床前，一個黑影就從旁邊的簾子閃出來，用紗布捂住我的鼻子。在我徹底昏迷前，我聽到塔塔的父親說：

“天亮前搞定……”

麻醉劑的氣味，酒精揮發(fā)的冰涼，手術(shù)刀的交鋒……我被翻轉(zhuǎn)過來，脫去衣服，露出背部。

然而，這位未來的女醫(yī)生在切掉我的第一根手指時，就丟下手術(shù)刀，晃頭晃腦地沖出了診室。她也許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克服血的恐懼，也許被自己的罪惡行徑震驚了……總之，不會是因為突然醒悟這條手臂是不可觸犯的偉大事物，而放下手術(shù)刀，逃奔而去。

在接下來的漫漫長夜中，無人進來為我止血，流血何時停止呢？我嘗試入睡，平靜心速，減緩流血的速度。某個時刻，我的意識清醒過來，但身體無法動彈，夜仿佛成倍地延長，早上廣播說，明天有日全食，太陽剛升起就可能被擋住，再次回歸黑夜。這趟野生的手術(shù)有經(jīng)過母親的允許嗎？除了父親，除了這個街區(qū)小國的人們（現(xiàn)在他們早已撤離）外，其他事物都在想方設法切除我的第三條手臂，在未來的某一天，它可能是為圣人編織冠冕的手指，是女媧揉搓泥人的手掌，也是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手肘。

當醒來第一眼看見墻上的掛鐘時，我知道時間已經(jīng)抵達清晨。外面一片異常的昏黑，喧鬧聲和引擎聲共同響起，人們一邊欣賞日全食的奇觀，一邊看著推土機推掉舊時代的造物。我的身體慢慢恢復控制力，但仍然未能使自己爬下床。

“大海著火啦！”

一聲驚叫，穿過曲折的診所回廊，傳到我耳邊。大海不會著火，那片所謂的大海，是我們家的海味鋪。在這個關(guān)頭，某個留守街道的民眾依然發(fā)揮了他絕佳的想象力。我的父親，會變成一只瞿如飛出火海嗎？可是說不定，他終于回到了永恒的國度，但我還想活下去。

病床前的部分墻體倒塌，下墜的鋼筋刺穿了我的左手。一股劇烈而異樣的疼痛，蔓延開來……可我很清楚，這股疼痛不是來自我的左手，因為左手的麻醉效果尚未消退，而是我的第三條手臂，瞿如之手，祈禱之臂……麻藥似乎沒有影響它的神經(jīng)，在我失去左手后，神話般地，它被喚醒了?，F(xiàn)在推土機的噪音越來越迫近，我唯一能抓住的輔助支架，就懸掛在我身后。

我忽然明白，第三條手臂從誕生之初，便一直潛藏著的唯一天賦，其實是拯救我自己。我舉起那條如若新生的手臂，試圖抓住那根阿里阿德涅之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