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謝有順是當下批評家中較為全面的批評家,他研究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表大量文學評論,兼及小說、散文、詩歌等不同文體。他少年成名,年紀輕輕就成為國內(nèi)著名批評家。2001年,年僅29歲的他就獲得了“馮牧文學獎”,和他一起獲獎的是莫言、喬良等著名作家,授獎辭說:“謝有順的朝氣、銳氣和才氣令人欣喜。他的寫作保持著文學批評的批判性品格,以鮮明的立論和潑辣的論辯介入紛繁的文學現(xiàn)狀,表現(xiàn)了提出問題的眼光和勇氣。他以犀利的思想評論見長,直面現(xiàn)代人的靈魂沖突,以批判的立場探討當下復雜的精神現(xiàn)象和文化矛盾,使批評呈現(xiàn)為一種激越、敏捷、具有沖擊力的思想交鋒。但同時,他也相對忽視了深入、細致的文本感受和藝術(shù)分析?!边@個評價是一種巨大的榮譽,也是來自文壇的重要肯定。
謝有順的成名與著名批評家孫紹振教授有一定的關(guān)系。作為文壇宿將,孫紹振的文章炙手可熱約稿不斷。據(jù)孫老師在謝有順的《活在真實中》的序言里說,由于他出訪不斷,無暇寫文章,便由謝有順捉刀代筆,不僅在文學理論重鎮(zhèn)《文學理論研究》發(fā)表文章,而且在《小說評論》上連續(xù)發(fā)表十余篇文章。文章一出文壇震動。孫紹振評價他說:由于他對精神救贖的追求,他“誠惶誠恐、抵制謊言、拒絕游戲、為真實所折磨、為怯懦所折磨、為煩惱所折磨的主題,正是他的信念的真誠而自然的流瀉。也正是因為自然、真誠,他的文章中才有了理論文章難能可貴的激情,或者叫作情彩。他那種行云流水的氣勢,他紛紜的思緒,像不擇而出的奔流,絕不隨物賦形,而是充滿浩然之氣,橫空出世,天馬行空,行與所當行,止于所不得不止,來不及作學院式的引經(jīng)據(jù)典,好像他自己洶涌的思路已經(jīng)流布了他整個篇幅,舍不得把有限的空間再讓給那些死去了的權(quán)威哲人”。其贊賞和鐘愛溢于言表。據(jù)我所知,孫老師還從未這樣毫不掩飾地夸贊一個年輕人。當然,稱贊謝有順的并非只有他的老師,國內(nèi)眾多作家,如賈平凹、朱大可、格非、洪治綱等,都不吝贊美之詞。文壇泰斗謝冕先生評價說:“謝有順呼喚并恪守的是普遍的人性和寫作的尊嚴。他的文學批評是以人對世界和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追問為出發(fā)點的。文學總是與人、與人的內(nèi)心有關(guān),因此,我認為他把握了作為文學批評的最基本的精神。他的文字總與我們身邊所發(fā)生的、當然更有我們所感知的歷史有深切的聯(lián)系,不論他談?wù)摰氖鞘裁?,在那些文字的背后,我們總可以明顯地覺察到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甚至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沖突和不安、擠壓和苦難”。謝先生的評價中肯又切中要義。
早在2001年,我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主編“先鋒寫作文叢”時,就曾邀請謝有順加盟,他的《我們并不孤單》是文叢的一種。書中他引用過這樣一段話:“假如我能使一顆心免于破碎,我便沒有白活一場;假如我能消除一個人的痛苦,或者平息一個人的悲傷,或者幫助一直昏迷的知更鳥重新回到它的巢中,我便沒有虛度此生?!蹦鞘恰岸潭兰o”結(jié)束的時候,年輕的謝有順還不到三十歲,我們除了感佩慨嘆還能說什么呢!2003 年4 期的《當代作家評論》上,我曾以《為了批評的正義和尊嚴》為題,用近萬字的篇幅評論了那個時期謝有順的文學批評。我認為:“重要的并不是他批評文字出現(xiàn)的頻率,重要的是他受到作家、批評家乃至讀者們的重視和尊重、驚喜和熱愛。我們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謝有順的出現(xiàn),為文學批評帶來了新的氣象和光榮。作為當前最年輕的批評家之一,謝有順的敏銳、獨特、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眼光,敢于說出誠實體會的浩然正氣和批評品質(zhì)、以及他的情懷和才華,使他在新生代批評家群體中卓然不群。也正因為如此,謝有順在批評家同行和作家那里獲得了誠懇的掌聲?!蔽抑两裾J為這個評價并非虛妄。謝有順因文學批評獲得了熱烈的掌聲和許多榮譽。他在2010年被評為“全球青年領(lǐng)袖”。達沃斯論壇“全球青年領(lǐng)袖”的選拔標準是:“在各自領(lǐng)域取得非凡成就,具有影響力和領(lǐng)導經(jīng)驗,有服務(wù)于社會的強烈意愿,希望用自己的才華解決世界正面臨的最具挑戰(zhàn)性的問題”,任期五年。因此,謝有順起碼做了五年的“全球青年領(lǐng)袖”。
現(xiàn)在我想回到謝有順獲“馮牧文學獎”的授獎辭中。我注意到,授獎辭除了褒獎他的成就之外,還有一句“但同時,他也相對忽視了深入、細致的文本感受和藝術(shù)分析”。這個不足不是那時謝有順一個人的問題,這個問題至今可能在很多批評家那里仍然沒有解決。但是,我相信謝有順記住了這句話。在1994年,他的文章這樣寫:“對生存意義的體驗與言說,一直是文學的基本任務(wù)。雖然,在先鋒小說里有技術(shù)自娛的傾向,但是,仍舊可以看出先鋒作家探求精神中心深度的欲望。不過由于一些先鋒作家缺乏真正的有質(zhì)量的生命感悟和意識指向,使得他們在操作上像一個野心家,在精神的實際面貌上卻像一個滿臉迷惘的玄學道士。這種分裂,構(gòu)成了先鋒小說作家在意義表達上的匱乏景象。它在呂新的《撫摸》和格非的《邊緣》中最為突出。”這是謝有順在《終止游戲與繼續(xù)生存——先鋒長篇小說論》中的一段話,可以說他道出了先鋒小說最致命問題的秘密。難怪被批評的格非夸贊謝有順說:謝有順為人的誠摯、文章的才華、道德上的勇氣都令人欽佩,“能夠成為他的朋友,我頗感到榮耀”。因此,批評只要有真知灼見,被批評的作家反而心懷敬意。謝有順批評的不同,更在于他對文學的客觀和善意,他不是那種“憎恨學派”的咬牙切齒排頭砍去格殺勿論。文章亦人性,出手便高下立判。但是,我要說的是,這篇發(fā)表在1994年3期《文學評論》上的論文,還是一種常規(guī)的論文寫法。不是說這種寫法不好,只要有真知灼見,論文或文章都未嘗不可。多年來,學院教育培育的都是“論文”作者,這一方式,不僅使論文有了“規(guī)范性”,同時,在知識層面讓受教育者必須接觸更多的文獻材料,使論文言必有據(jù),據(jù)必可籍。這一訓練,極大地提高了這個時代文學批評的學術(shù)水準,區(qū)隔了庸俗社會學對文學批評的強暴侵入。但是,“學院派”發(fā)展至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一種不堪忍受的“洋八股”,所有的論文幾乎都是美國東亞系論文的中國版,文章僵死而少有活力,引文例證一應(yīng)俱全就是沒有見解。為了通過考核,“規(guī)范”成了第一要義。批評家和他們的學生,寫的和看的幾乎都是灰頭土臉面無人色。這是當下文學批評的“死結(jié)”,不打開這個死結(jié),文學批評不能說是死路一條,起碼是沒什么希望的。
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謝有順逐漸放棄“論文”的寫作方式。他開始從論文向“文章”的方向轉(zhuǎn)移。他后來出版的諸如《成為小說家》《小說中的心事》《詩歌中的心事》《文學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當代小說十論》等等,幾乎都是“文章”而非常規(guī)的論文。他開始進入“深入、細致的文本感受和藝術(shù)分析”了。比如他在《細節(jié)的漏洞會瓦解讀者對作品的信任,許多作家的寫作訓練遠遠不夠》中說:“很多人沒有這方面意識,以為寫作就是想象和虛構(gòu)。我覺得這些年來,尤其在小說寫作上,過度強調(diào)了想象和虛構(gòu)的意義。想象和虛構(gòu)當然是文學寫作最為重要的才能和基礎(chǔ),但如果你認為小說寫作就單靠想象和虛構(gòu),這肯定是不夠的。除了想象和虛構(gòu),譬如實證,譬如具體的細節(jié)雕刻,也很重要。有些東西需要想象,但想象要有一個根基,要有一個基礎(chǔ)。也就是說想象要可以被審核,可以被還原。要寫好一本歷史小說,肯定得對歷史有非常具體的理解研究,比如那個時代的人吃什么、穿什么,他們的婚禮、葬禮是什么樣,他們的禮儀、風俗如何。不是說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如果沒有專門的研究和調(diào)查,沒有對這些東西做實證,你可能就寫不好。有些歷史小說,動不動就寫主人公帶一千兩銀子上路,作者根本不知道一千兩銀子有多重,主人公背不背得動;他也不知道這樣一個職位的人一年收入多少銀兩;他不知道吃一次飯,買一匹馬,買一個丫鬟多少錢。假如他對那個歷史時期的用度、銀兩的交易都沒有了解的話,一寫到買東西,馬上露餡,馬上被發(fā)現(xiàn)他不了解這段歷史?!边@雖然是一次口頭表達,但從中可以看到謝有順對文學思考和表達方式的變化,他后來對“藝術(shù)分析”下足了功夫。他談“小說的常道”、“內(nèi)在的人”、“抒情傳統(tǒng)”、詩歌中的“鄉(xiāng)愁”“苦難”,以及與敘事有關(guān)的諸多問題。當然,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最重要的還是他的文學觀念。他在為朋友胡傳吉著作寫的序言《為批評立心》中說:
除了告誡,批評還應(yīng)是一種肯定。中國每一次文學革命,重變化,重形式的創(chuàng)新,但缺少一種大肯定來統(tǒng)攝作家的心志。我現(xiàn)在能明白,何以古人推崇“先讀經(jīng),后讀史”——“經(jīng)”是常道,是不變的價值;“史”是變道,代表生活的變數(shù)。不建立起常道意義上的生命意識、價值精神,一個人的立身、寫作就無肯定可言。所謂肯定,就是承認這個世界還有常道,還有不變的精神,吾道一以貫之,天地可變,道不變?!拔逅摹币院?,中國人在思想上反傳統(tǒng),在文學上寫自然實事,背后的哲學,其實就是只相信變化,不相信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常道需要守護。所以,小說,詩歌,散文,都著力于描寫歷史和生活的變化,在生命上,沒有人覺得還需要有所守,需要以不變應(yīng)萬變。把常道打掉的代價,就是生命進入了一個大迷茫時期,文學也沒有了價值定力,隨波逐流,表面熱鬧,背后其實是一片空無。所以,作家們都在寫實事,但不立心;都在寫黑暗,但少有溫暖;都表達絕望,但看不見希望;都在屈從,拒絕警覺和抗爭;都在否定,缺乏肯定。批評也是如此。面對這片狼藉的文學世界,批評中最活躍的精神,也不過是一種“憤”,以否定為能事。由“憤”,而流于尖酸刻薄、耍小聰明者,也不在少數(shù)。古人寫文章,重典雅,講體統(tǒng),現(xiàn)在這些似乎都可以不要了。牟宗三說,“君子存心忠厚,講是非不可不嚴,但不可尖酸刻薄。假使罵人弄久了,以為天下的正氣都在我這里,那就是自己先已受病?!爆F(xiàn)在做批評,若心胸坦蕩,存肯定之心,張揚一種生命理想,就不傷自己,也不傷文學。
我之所以引了這長長的一段,是因為這不溫不火情理之中的話,說得實在太好了。在我看來,謝有順從論文轉(zhuǎn)為“文章”,既是他有意的追求,也就是“以一種生命的學問,來理解一種生命的存在”的理想批評,不反對知識,但遠不被知識所劫持;不拒絕理性分析,但更看重理解力和想象力;同時秉承“一種穿透性的同情”,傾全靈魂以赴之,經(jīng)驗作者的經(jīng)驗,理解作品的人生。這與他的生命狀態(tài)或曰對生命的理解有一定的關(guān)系。他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情趣的人,讀雜書、讀閑書、喝茶、喝酒、寫字、交友聚會、閑談等,國事家事天下事,風聲雨聲讀書聲,興趣廣泛興致盎然。各種與修養(yǎng)和滋養(yǎng)有益的事物他都深懷興趣。他也曾說過讀詩的體會:“真正的詩,表達的正是‘個體的真理’,它永遠是個人對自我的追問、對世界的觀察。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讀詩習慣的原因——在這個時代熱愛詩歌其實不過是守護自己內(nèi)心那點小小的自由和狂野而已。我也樂于和詩人交往,感受他們的自由和無羈,并以此來修正我一個批評家的刻板和無趣。”這種松弛的狀態(tài),就是自由的狀態(tài),自由是他“文章”面貌的基本背景。如果他一味追求“規(guī)范”或別的什么,那無論論文還是“文章”,怎么會是這等風采。所以,無論文章還是生存狀態(tài),小謝目前的狀況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