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舊事

王凱

抗戰(zhàn)爆發(fā)不久北平淪陷，當時在北大教書的梁實秋只身南下奔赴國難，后應(yīng)老同事、教育部次長張道藩之邀，擔任教育部教科書編委會中小學(xué)教科組主任。梁實秋所在的編委會設(shè)在重慶北碚，這座安靜的小城前臨嘉陵江碧波，后依縉云山秀麓，景色秀麗可人，素有“重慶后花園”之說。當時的北碚，國民政府機關(guān)、高等學(xué)府、科研機構(gòu)和文藝團體云集，梁實秋、梁漱溟、林語堂、老舍等文化名流薈萃，為這座小城播下了文化的種子。

雅舍是梁實秋抗戰(zhàn)時期在北碚的寓所，大名鼎鼎的《雅舍小品》即發(fā)軔于此。這座蜀中鄉(xiāng)下茅廬和它所在的北碚，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梁實秋的文字里?？箲?zhàn)結(jié)束后，梁實秋舉家遷往北平，離開住了七年之久的雅舍。梁實秋從此再沒歸來，卻又似乎從未離開。

“雅舍”之名

雅舍之名，源于梁實秋好友龔業(yè)雅女士。

關(guān)于龔業(yè)雅其人，目前留下的資料不多，只知道她是湖南人，是梁實秋三妹梁亞紫在北平女師的同班同學(xué)，經(jīng)常到梁家玩，所以梁實秋很早就認識她。據(jù)梁實秋回憶，龔業(yè)雅性格開朗，“全家人都很喜歡她”，后來龔業(yè)雅嫁給了梁實秋的好友、清華大學(xué)社會學(xué)教授吳景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近了一層。

1930年代中期，吳景超從清華到行政院任職，國民政府西遷后轉(zhuǎn)任經(jīng)濟部秘書，龔業(yè)雅隨丈夫在重慶居住。1939年5月3日，日機轟炸重慶市區(qū)，城里四處起火，死傷平民多人。第二天梁實秋聽到這個消息后，擔心吳景超夫婦的安全，便從北碚去城區(qū)探望。一路上梁實秋看到許多百姓的尸體，還有斷壁殘垣，心中驚懼不已。到戴家巷2號吳景超夫婦住處，吳還未下班，只有業(yè)雅和孩子在家，兩人正在閑談，突然防空警報大作，大家慌作一團，只好在房東太太的客廳里屏息待變。就在這時，一顆炸彈擊中房子，四處火起，灰塵彌漫，梁實秋帶著龔業(yè)雅和孩子倉皇出門逃生。這就是抗戰(zhàn)史上有名的重慶五四大轟炸，梁實秋后來在文章中回憶說：

業(yè)雅拉著兩個孩子，我替她扛著皮箱，房東太太挽著我的胳膊。我們怕走散，不停地互相呼喚著，像叫魂一般。事后房東太太告訴我，我頭上有冷汗滴在她的臂上。我們走到江邊海棠溪，倒在沙灘上，疲不能興……仰視重慶山城火光燭天，噼噼啪啪亂響，因為房子都是竹子造的。過了午夜火勢漸弱，我們才一步步的走上歸程。戴家巷2號依然存在，我下榻的旅行社招待所則門戶洞開，水灑了滿室。第二天，景超向資委會借到一部汽車，我同他一家狼狽的去到北碚。

受了這番驚嚇的吳氏夫婦不愿再回重慶，打算定居北碚，于是便與梁實秋等人合伙在北碚至青木關(guān)公路旁山坡上買了一棟新建房子。房子一共六間，梁實秋占用兩間，吳景超夫婦和孩子住兩間，其余兩間由教育部教科書編委會代主任許心武和秘書尹石公居住。因為是新屋，沒有門牌號碼，郵遞信件也不方便，于是大家便商量給房子起個名字，梁實秋說：“何不就用業(yè)雅的‘雅字？房子名為‘雅舍可也?！北娙艘恢沦澩簩嵡镎襾硪粔K木牌，揮筆寫下“雅舍”二字，立在山坡下面。但不久木牌就失蹤了，大伙都說大概是有人喜歡實秋的墨寶，拿去收藏了，但梁實秋很謙虛，不肯往好處想，自嘲說：“可能是拿去當柴燒了?！边@就是“雅舍”這個名字的由來，后來有人說梁實秋以此命名是自命風雅，其實是誤會他了。

雅舍地勢頗高，北面是有“川東小峨眉”之稱的縉云山，對面是雞公山，院中有兩株梨樹，坐在院里，北碚風光一覽無余。雅舍雖然地處偏僻，但梁實秋生性好客，所以流亡大后方的朋友們皆不嫌路遠，或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都來雅舍找梁實秋一聚?？腿讼扰缼资壟_階，進屋后仍需爬坡，因為雅舍依山而建，一面高，正如重慶的地勢。來客無不驚嘆，但梁實秋卻是習慣成自然，“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也沒覺得有什么不便之處。

雅舍雖以“雅”為名，卻是地地道道的陋室。墻是竹篾和泥糊成的，窗子上糊著紙，地板走上去則吱吱作響。因蓖墻不固門窗不嚴，所以鄰居間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皆清晰可聞。這些倒也罷了，最令梁實秋頭疼的是老鼠和蚊子，他在《雅舍》一文中曾這樣寫道：“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腳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派岬奈蔑L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畚贸衫渍嬗衅涫?！”

“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雅舍小品》

梁實秋初來北碚時，妻兒并不在身邊，朋友們離去后獨守著空落落的屋子倍感寂寞。而此時艱苦的抗戰(zhàn)正在進行，正所謂長夜漫漫星光暗淡的時候，家難國恨無時不在咬噬著梁實秋那顆敏感的心，使他無法集中精力進行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于是閑暇時便寫一些小品文，每篇兩千字左右，以寄情言志議論生活，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說：“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闭l知后來競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口氣寫了幾十篇，有《雅舍》《孩子》《音樂》《女人》《男人》等，以“子佳”的筆名在《星期評論》上發(fā)表，總題為“雅舍小品”。后來《星期評論》?？指脑凇稌r與潮》副刊發(fā)表。這些文字筆調(diào)相同，基本上屬于學(xué)者型的知性散文，題材海闊天空，多取材于生活中的小事，從腳邊的狗、自己的病一直談到天南地北人生處世社會百態(tài)，以一種觀賞的眼光，一種藝術(shù)的情趣，向讀者娓娓道來，讓人回味無窮。對于文章的主旨，梁實秋也沒有去刻意地指點迷津，而是留給讀者自己挖掘領(lǐng)會，猶如在壁爐前與人談心一般，亦莊亦諧深入淺出。

無心插柳柳成蔭，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備受讀者的青睞，他也就一篇接一篇地寫下去。到1947年已經(jīng)有三四十篇了，業(yè)雅勸他出本集子，梁實秋便將散見于報刊的文字輯成一冊，命名為《雅舍小品》，又請雅舍主人之一龔業(yè)雅作了篇序文。這篇短序雖然只有幾百字，兩個自然段落，卻是后人研究《雅舍小品》珍貴的初始資料：

二十八年（1939年）實秋入蜀，居住在北碚雅舍的時候最久。他久已不寫小品文，許多年來他只是潛心于讀書譯作。入蜀后，流離貧病，讀書譯作亦不能像從前那樣順利進行。劉英士在重慶辦《星期評論》，邀他寫稿，“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他不會寫，也不需要他來寫，他用筆名一連寫了十篇，即名為“雅舍小品”。刊物停辦，他又寫了十篇，散見于當時渝昆等處。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他歸隱故鄉(xiāng)，應(yīng)張純明之邀，在《世紀評論》又陸續(xù)發(fā)表了十四篇，一直沿用“雅舍小品”的名義，因為這四個字已為不少的讀者所熟知。我和許多朋友慫恿他輯印小冊，給沒讀過的人一個欣賞的機會。

一個人有許多方面可以表現(xiàn)他的才華。畫家拉斐爾不是也寫過詩嗎？詩人但丁不是也想畫嗎？“雅舍小品”不過是實秋的一面。許多人喜歡他這一面，雖然這不是他的全貌。也許他還有更可貴的一面呢。我期待著。

三十六年六月業(yè)雅

梁實秋的這些小品文，第一讀者基本上都是龔業(yè)雅，她對實秋的文筆十分欣賞，不斷催他多寫、快寫，可以說《雅舍小品》是在業(yè)雅的鼓勵下完成的。這本書因時局動蕩未能出版，直到梁實秋去臺后方由正中書局出版發(fā)行，但梁實秋對龔業(yè)雅的心意卻是一直記在心上，特別是業(yè)雅序言中“‘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他不會寫，也不需要他來寫”一句話，實秋更是銘記在心。

原來梁實秋在來北碚之前，曾應(yīng)《中央日報》社社長程滄波之邀為報社主編“平明”副刊，“平明”發(fā)刊之際，梁實秋寫了一段文字，說明了自己的編輯方針和態(tài)度，其中有這樣幾句話：“文字的性質(zhì)并不拘定。不過我也有幾點意見?，F(xiàn)在抗戰(zhàn)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筆就忘不了抗戰(zhàn)。我的意見稍微不同。于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zhàn)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戰(zhàn)八股，那是對誰都沒有益處的?！?/p>

梁實秋萬萬沒有料到，就是這樣一段簡單的文字，卻在文壇上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許多左翼作家紛紛撰文批判，后來亦有人指責梁實秋“企圖抵制和取消抗戰(zhàn)文藝”，他由此遭到口誅筆伐，這便是現(xiàn)代文壇上有名的“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論戰(zhàn)。

其實，梁實秋的發(fā)刊詞從字面上看沒有任何問題，背后也沒有什么問題。幾個月后，梁實秋供職的教科書編委會遷往北碚，他便辭去副刊主編一職。后來梁實秋對那場論戰(zhàn)雖然沒有說過什么，但他內(nèi)心卻是十分委屈的。據(jù)知情者講，雅舍小品其實就是他對那場論戰(zhàn)無言的反擊，而龔業(yè)雅的序無疑給了他極大的慰藉——從這個角度看，說龔業(yè)雅是梁實秋的知己確不為過。

梁實秋對業(yè)雅也是贊賞有加，他曾說過：“業(yè)雅是我見過最男孩子性格的女性，爽快，長得明麗。非常能干的，先后在四川、北平做商務(wù)編譯館的人事主任，管兩百多人，連家屬六七百人。很有能力，當年所有編譯館的事，從重慶回到南京，都是她一人處理的。她不是文才，是干才?！绷簩嵡镞€在文中講了業(yè)雅的一件趣事，有一晚他與龔業(yè)雅、盧冀野等幾位好友打麻將消遣，“兩盞油燈，十幾根燈草，熊熊燃如火炬，戰(zhàn)到酣處，業(yè)雅仰天大笑。椅仰人翻，燈倒牌亂”——一位爽朗、豪放的“女漢子”形象，躍然紙上。

對于實秋和業(yè)雅的關(guān)系，當時就有些傳言，對此梁實秋非常坦率，他在文章中說：“雅舍小品也是因業(yè)雅的名字來的。雅舍小品第一篇曾先給業(yè)雅看，她鼓勵我寫。雅舍小品三分之二的文章，都是業(yè)雅先讀過再發(fā)表的。后來出書，序也是業(yè)雅寫的。我與業(yè)雅的事，許多朋友不諒解，我也不解釋，但是一直保留業(yè)雅的序作為紀念。”

1949年后，龔業(yè)雅隨丈夫吳景超留在大陸，梁實秋則南渡去臺，兩人天各一方，再未見面。

冰心與“秋郎”

除龔業(yè)雅外，雅舍中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另一位女性的身影，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冰心。

梁實秋與冰心的交往很有意思，兩人是不打不成交。1923年7月，當時剛從清華畢業(yè)即將赴美留學(xué)的梁實秋在《創(chuàng)造周報》發(fā)表了一篇評論冰心新詩的文章《“繁星”和“春水”》。梁實秋在文章中說，冰心雖然是一位天才作家，但她的才華在小說而不在詩，她的詩缺乏情感，是說理的“概念詩”。像《繁星》《春水》這樣的詩，不過是將一個似是而非的詩意，用幾個美麗的詞句調(diào)度一番而已，在詩國里終歸不能登上大雅之堂。

半個月后，梁實秋與冰心同乘“杰克遜總統(tǒng)號”郵輪去美國留學(xué)，在船上兩人第一次見面。寒暄過后，梁實秋問冰心：“您到美國修習什么？”冰心說是文學(xué)，隨之也詢問梁實秋修習的專業(yè)，梁實秋脫口而出：“文學(xué)批評?！痹捯怀隹谟钟X不妥，自己剛剛批評過冰心，現(xiàn)在又當面說出什么“文學(xué)批評”的話來，自然有些不合時宜。好在冰心沒有生氣，冰心長實秋幾歲，看來有些大姐的氣度，后來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到美國后，梁實秋、顧一樵等中國留學(xué)生在美國劇院公演中國傳統(tǒng)名劇《琵琶記》，梁實秋飾蔡中郎，冰心飾宰相女，冰心同學(xué)謝文秋飾趙五娘。按劇中情節(jié)，是宰相女看上蔡中郎，而蔡中郎卻有意于趙五娘。飾演趙五娘的謝文秋活潑可愛，是梁實秋他們這群男生心中的女神，由于梁實秋與謝文秋在戲中做了一回夫妻，他的許多同學(xué)和朋友都借此打趣，許地山就曾在給顧一樵的信中說：“實秋真有福，先在舞臺上做了嬌婿?！焙髞碇x文秋和同學(xué)朱世明訂婚，冰心專門寫詩調(diào)侃實秋：“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闭l知梁實秋對“秋郎”這個名字一見傾心，非常喜歡，便用它作了筆名。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冰心也來到大后方，先在昆明，后來到重慶郊外歌樂山居住，距梁實秋所在的北碚有幾十里路程。梁實秋常借進城之機去探望冰心，有一次他路過歌樂山?jīng)]來得及去冰心家，她聽說后專門寫信“興師問罪”：“實秋：山上梨花都開過了，想雅舍門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綠肥白瘦，光陰過得何等的快！你近來如何？聽說曾進城一次，歌樂山競不曾停車，似乎有點對不起朋友。”多年以后，梁實秋在臺灣去世，冰心傷心地憶起了當年舊事：

七七事變后，我們都到了大后方。四十年代初期，我們又在重慶見面了。他（指梁實秋）到過我們住的歌樂山，坐在山上無墻的土房子廊上看嘉陵江，能夠靜靜地坐到幾個小時。我和文藻也常到他住處的北碚。我記得1940年我們初到重慶，就是他和吳景超（也是文藻的同班同學(xué)）的夫人業(yè)雅，首先來把我們接到北碚去歡聚的。

正如冰心在文中所言，她也是雅舍的?？?。1940年冬，冰心到北碚參加梁實秋生日聚會，雅舍自然又是一場歡宴，飯后冰心在梁實秋的留言簿上題字留念：

一個人應(yīng)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

冰心的留言引起了在場男士的“憤怒”，顧一樵說：“實秋最像一朵花，那我們都不夠朋友了？”好在冰心機智，莞爾一笑：“稍安勿躁，我還沒有寫完呢?！庇谑枪P鋒一轉(zhuǎn)，繼續(xù)寫道：

雖然是一朵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梁實秋仍須努力！

庚辰臘八書于雅舍為實秋壽冰心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冰心對梁實秋的為人和才情是非常欣賞的，只是礙于眾人的起哄才在結(jié)尾處開了一個玩笑。近日讀到學(xué)者韓石山的一篇小文《梁實秋與冰心》，文中這樣寫道：

1931年11月下旬，也就是徐志摩遇難沒有幾天，冰心給梁實秋的信中，把徐志摩貶低了一通之后，接下來說，“我近來常常恨我自己，我真應(yīng)當常寫作，假如你喜歡《我勸你》那種詩，我還能寫他一二十首。”誰都知道，三十年代初，冰心已很少寫詩了，偶爾寫了一首，只要秋郎喜歡，她就可以接連寫上一二十首。這是多大的動力。

“九姑”方令孺

冰心在雅舍題字不久，梁實秋的鄰居兼好友方令孺來串門，看見了留言，不明就里，也援筆寫了幾句話：

余與實秋同容北碚將近二載，借其詼諧每獲笑樂，因此深知實秋“雖外似倜儻而宅心忠厚”者也。實秋住雅舍，余住俗舍，二舍遙遙相望。雅舍門前有梨花數(shù)株，開時行人稱美。冰心女士比實秋為雞冠花，余則擬其為梨花，以其淡泊風流有類孟東野。唯梨花命薄，而實秋實福人耳。

庚辰冬夜令孺記

方令孺是安徽桐城方家后人，與梁實秋在青島初識。1930年夏國立青島大學(xué)成立，楊振聲出任校長，其好友鄧仲存隨之來青大當了校醫(yī)，鄧仲存和方令孺是姻親，便推薦她到學(xué)校教授國文。當時國文系主任是聞一多，他有個學(xué)生方瑋德是方令孺侄兒，方令孺在家族里排行第九，方瑋德呼其“九姑”，于是大家便都跟著方瑋德喊她“九姑”，連“方”字也省了。對于此事，梁實秋后來解釋說：“這是官稱，無關(guān)輩數(shù)。”

方令孺早年嫁與江寧陳氏，育有一女。陳世家出身，風流倜儻，服務(wù)于金融界，饒有資財，但兩人志趣不合，終于仳離。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方令孺極少與人往來，經(jīng)常穿一身黑色旗袍，不施脂粉，獨行在校園里，臉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憂愁。當時青大教授們閑來無事，每到周末便相約聚飲，這群酒徒有楊振聲、趙太侔、梁實秋、聞一多、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等七人，后來聞一多邀請方令孺加入，恰好湊滿八人之數(shù)，人稱“酒中八仙”。方令孺雖名列“八仙”，但并不善飲，據(jù)梁實秋回憶：“微醺輒面紅耳赤，知不勝酒，我們亦不強她?！本乓话耸伦兒螅瑢W(xué)生請愿風潮波及青大，楊振聲、聞一多等人相繼離去，不久方令孺也離開了青島。

梁實秋與方令孺再次相遇已是在戰(zhàn)時重慶，當時她在國立編譯館做事，與梁實秋毗鄰而居，朝夕相見。有一次梁實秋到方令孺房間聊天，見她書架上放著許多中英文圖書，大為驚奇。梁后來在文章中說：“這在抗戰(zhàn)時期是稀有的現(xiàn)象。逃難流離之中，誰有心思攜帶圖書？她就有這樣的雅興，迢迢千里間關(guān)人蜀，隨身帶著若干冊她特別喜愛的書。”

梁實秋是個愛書之人，隨手抽出一本《呼嘯山莊》翻閱，方令孺介紹說：“這是好動人的一部小說??！”梁實秋說要把它翻譯出來，方令孺非常高興，馬上把書借給了他。后來梁實秋果然沒有辜負她的美意，將這部膾炙人口的小說譯了出來。

這時方令孺女兒已經(jīng)長大，也在重慶，每逢周末都與男友來探望母親。平日方令孺獨自一人住在編譯館的宿舍里，非常寂寞，有次她燉了一鍋東坡肉，邀請梁實秋和朋友們來家分享?？箲?zhàn)時期人們生活非常清苦，梁實秋等人欣然前往，一進門就聞到滿屋肉香，只見一瓦罐五花肉不加一滴水，只放料酒和醬油，在炭火上已煨了五六個小時，酥爛可口。在這個濕冷的冬夜里，方令孺和梁實秋他們圍爐夜話，吃得十分盡興，但大家告辭時方令孺很失落，她對梁實秋說：“人間最快樂的事莫如朋友相聚，最痛苦的事是夜闌人去獨自收拾杯盤打掃地下，那時的空虛寥落之感真是難以消受??！”聽了方令孺這番話，梁實秋等人不禁愀然，無言以對。

1949年后，留在大陸的方令孺擔任了浙江省文聯(lián)主席。海峽對岸的梁實秋一直關(guān)注她的消息，從一些零星報道中知道她在上海杭州一帶活動。臺灣學(xué)人秦賢次搜集方氏散文十篇輯成《方令孺散文集》，聽說梁實秋與方有舊，邀其作序，實秋寫了一篇《方令孺其人》，記述了兩人之間多年的交往。朋友的心是相通的，當梁實秋聽說方令孺晚年以收集硯石作為消遣時，又憶起了當年在北碚的時光，禁不住在文中寫到：“‘石不能言最可人。她把玩那些石硯的時候，大概是想著從前的日子吧？”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