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云
1950年5月,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成立,是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國家級史學研究機構。近代史研究所承接延安史學之脈絡,主要以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人員為班底,其進駐全國史壇之中心,昭示延安馬克思主義史學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正統(tǒng)地位。令人不無疑惑的是,中科院為何率先成立近代史研究所,而非涵蓋更為全面的歷史研究所?時人對此如何認識,主持其事者有哪些考量?筆者爬梳相關檔案文獻及訪談資料,發(fā)現(xiàn)此一舉措背后不僅牽涉到郭沫若、陶孟和、范文瀾、陳寅恪、陳垣、向達等著名學者,亦折射出新中國成立初期史學界新、舊陣營微妙的關系。
壹
1949年6月,在中宣部部長陸定一主導之下,中國科學院開始籌建工作。9月,由錢三強、丁瓚起草的《建立人民科學院草案》建議:中研院史語所“大部分已移到臺灣,其中不肯去的,現(xiàn)在留在南京一部分到了北平……歷史部分,沒有成為一個特殊單位的必要,可以并入各大學中。兩所中的考古部門,可以合并,由郭沫若主持之,地點集中在北平,名稱可以叫作考古學研究所”??梢酝茰y在1949年九十月間,對于中科院史學研究機構之組建仍在討論之中。
不過,在此之前的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華北大學奉命移駐北平,其歷史研究室于4月由河北正定遷至北京王府大街東廠胡同一號,對外仍稱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范文瀾一方面抓緊《中國近代史》上冊之修訂,同時開始著手引進年輕人員。9月初報到者達12人。如此大規(guī)模的招兵買馬,顯然已經得到授意,為在中科院成立國家級史學研究機構做準備。而且其規(guī)劃布局以“中國近代史”為主體,意圖已頗為明朗。
1949年10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舉行第三次會議,任命郭沫若為中科院院長,陳伯達、李四光、陶孟和、竺可楨為副院長。11月1日,中國科學院成立,院機關正式開始辦公。中國科學院主要接收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靜生生物調查所等科研機構,并以之為基礎,經調整改組而成。
1949年11月10日,中國科學院正式接管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史料整理處。隨后中科院即開始考慮以北平研究院、中央研究院相關研究所為基礎,著手組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所。據(jù)竺可楨日記,1949年12月8日,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副院長竺可楨、陶孟和至三貝子花園之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召集全體歷史所人員,由所長徐炳昶匯報工作。是年12月15日,中科院副院長竺可楨至中研院歷史材料整理處,由郭寶鈞報告內部情形:
緣南京歷史所搬赴臺灣后,大部人員如傅孟真、李濟之與董彥堂均去臺北,南京所留人員則來京,尚有傅樂煥(遼史)在美國,張焜(語言)在美國,夏鼐在浙江大學,王明(歷史)則于今日甫到京。故歷史、語言、考古、民族四部門因材料遷至臺北,研究工作甚難進行。歷史方面無研究員指導,賴家慶系助理?!脊欧矫婀鶎氣x前曾幫同發(fā)掘安陽,下年度希望春季能前往,并于秋季至甘肅作史前發(fā)掘,及東西文化交通史及中原原始文化在河南之發(fā)掘。每次發(fā)掘需三萬斤小米,合九萬斤。
郭寶鈞亦強調史語所主體遷臺,“歷史方面無研究員指導”;但中研院歷史、語言、考古、民族等確乎已有相當深厚的學術積累,率先建立相關研究所無疑重為中科院領導層的重要考量。
1950年1月14日上午,中科院開會討論1950年工作綱要。竺可楨和錢三強所擬稿經丁瓚合成后加以修改,郭沫若對此稿不甚滿意,“尤其對于社會科學與歷史部份。歷史的材料由孟和根據(jù)各所報告列舉若干條交丁瓚寫成,其中有一項以改進新文(字)為歷史組重要工作,不知系何人之主張,因歷史所無人主張新文字,而亦未有人討論過”。1950年2月6日,在文教委員會全體會議上,“翦伯贊問科學院之歷史語言研究所何以不研究近代史”??梢娭敝?950年2月,中科院領導層對于史學研究所之具體設置及定位尚未確定。
1950年2月23日,郭沫若在院務報告中提出:“中(研)北研歷史研究所主要的工作在發(fā)掘,兩所如何歸并尚未想出好的方案,現(xiàn)正進行已往未完成之報告。此外將語言研究所獨立,歷史方面過去多注意過去,而忽略現(xiàn)實,現(xiàn)主要推廣現(xiàn)代史。”歷史方面“現(xiàn)主要推廣現(xiàn)代史”。可見此時已確定以“現(xiàn)代史”為歷史研究之重心,“近代史研究所”實已呼之欲出。
貳
竺可楨在日記中,憤憤于“郭沫若要范文瀾做所長,把歷史研究所改成近代史研究所”,對郭沫若多少有些冤枉。筆者認為,讓延安史學的領軍人物范文瀾出任中科院史學研究所之所長,并非郭沫若所決定;而所謂“把歷史研究所改成近代史研究所”主要亦為范文瀾之意。
1950年4月,范文瀾所率人馬仍稱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由華北大學支付經費。1950年5月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劃歸中科院,改名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所通常以1950年5月作為正式成立日期。5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發(fā)由周恩來簽發(fā)的任命通知書:“茲經政務院第三十三次政務會議通過,任命范文瀾為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月27日,政務院人事局致函范文瀾,隨函附送任命通知書,“希即察收到職”。6月1日,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再簽發(fā)任命通知。
據(jù)梁承鄴披露資料,時任中科院副院長的陶孟和于1952年5月22日致函梁方仲,其中有:“陳寅恪先生近況如何?科學院前年曾擬請其來京主持歷史研究,迄無結果。請便中一詢(最好直接不要經過旁人),并代述科學院擬借重之意?!睋?jù)梁方仲致徐中舒函,陳未應允,并舉徐中舒以自代。陶孟和函中所謂“主持歷史研究”,當指中科院1950年曾有成立“歷史研究所”,并以曾任中研院史語所歷史組長陳寅恪任所長之設想。但陳寅恪似未予積極回應,即所謂“迄無結果”。
不過,中科院1950年聘請各學科之“專門委員”,史學方面分近代史組與歷史考古組,陳寅恪為歷史考古組之“專門委員”。1950年成立學術評審委員會,評審委員中史學領域僅有陳寅恪與范文瀾,足見中科院在1950年對陳寅恪之特別看重。
綜上所述,筆者推測:1950年中科院初創(chuàng),社會科學方面的考古、語言、社會學研究所均以中研院為基礎籌建;唯史學研究方面,延安史學研究機構曾有相當聲勢,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接續(xù)延安史學之脈絡,也有一定的研究力量和研究基礎。中科院初創(chuàng)之時,黨員學者匱乏為首要難題,淵源于延安的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自然受到高度重視。范文瀾、劉大年均為中科院黨組成員??梢源_定的是,1950年5月率先成立近代史研究所,范文瀾的意向可謂舉足輕重。范氏究竟又是出于何種考慮呢?
蔡美彪曾撰文認為,范文瀾之所以堅持率先成立近代史研究所,主要“希望縮小工作范圍,培養(yǎng)專門人才,以使近代史研究這個薄弱領域得到充實和發(fā)展”。不過,范氏此一用心卻似乎并未得到學界理解,一些治古史的著名史家對此頗有異辭。1950年12月8日由范文瀾主持的新史學會春節(jié)座談會上,“陳垣發(fā)言,責問科學院何以不設歷史研究所,頗憤憤也”。1951年2月8日,“新史學會開茶話會,徐特立主張會名去‘新字,今后新舊一家。郭沫若言:新史學家對史書皆屬‘真空。陳垣主張科學院應設史學研究所”。
向達1953年在總結新中國歷史科學工作的文章中明確批評道:歷史科學“領導不夠強,不夠明確。歷史科學工作究竟由哪一方面來領導?這是一般從事于歷史科學工作者都想知道的。照說當然是由中國科學院來領導,但是科學院至今只有考古和近代史兩個研究所,而照顧全面的歷史研究所始終未見成立”。在1957年他借“鳴放”之機激烈抨擊,未首先成立涵蓋全面的歷史研究所,“是范文瀾在里面阻撓”;“歷史一二所以前沒有成立,和范文瀾的宗派主義有關系。1953年由于陳垣提出為什么只有近代史所,1954年才成立歷史一二所。歷史一二所是怎樣成立的,在什么壓力下成立的,黨委會可以檢查一下”。
由此看來,率先成立近代史所,其中可能還別有隱情。據(jù)李瑚的日記,1951年8月14日,“范老講本所歷史。又談,郭沫若院長擬成立歷史研究所,因人力不足,先成立近代史所”。范氏所謂因“人力不足”而不能先成立“歷史研究所”,也不無蹊蹺。實則就史學界而論,新中國成立前夕,歷史學者雖有赴臺或滯留美國者,但大陸古代史學科積累深厚,人才濟濟,且對于中科院不無向往之心;反而是研究近代史者“人力不足”。
據(jù)蔡美彪回憶:
對于成立歷史研究所,范文瀾有所顧慮,因為國民黨政府統(tǒng)治下的歷史研究單位很多,人事關系很復雜,思想傾向也不一樣。如果接收這些人,就需要用很大精力去處理這些人事關系,很難辦。舊史學界搞近代史的人很少,成立近代史所,研究近代以前的學者我這都不吸收。如果把舊史學界的學者吸收進來,就難免會有人事糾紛。范老一直思想保守,希望范圍小一點,他好集中精力寫書。至于近代史的研究力量,可以著重培養(yǎng)年輕人。
這可能揭示出了范文瀾的真實考慮。率先成立近代史研究所,因陳垣、陳寅恪、向達等來自舊史學界的著名學人并不以近代史見長,自可名正言順地將他們拒之門外,以免去“人事糾紛”。陳寅恪、陳垣等人在民國史學界聲名顯赫,其學術成就早已得到公認,真要與來自解放區(qū)的史學家同處一個研究所,在學術觀點、門派糾紛上確是不小的挑戰(zhàn)。
叁
中科院近代史所與“舊史學”切割,原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史語所歷史組的人員亦因此只得納入中科院考古所之中,但考古所此時已明確定位為田野發(fā)掘考古,這些歷史學者也有被邊緣化之虞。1951年12月22日,中科院第13次院長會議,討論“關于在考古所內分出另設歷史研究所問題”,決議“名稱應慎重考慮,因已有近代史所存在”,將此問題擱置。1952年10-11月,考古所的歷史學者馮家升、王靜如、傅樂煥、賴家度、程溯洛、賈敬顏、王崇武、尚愛松等先后調離。王崇武調至近代史所,其余多調至中央民族學院。
率先成立近代史研究所,范文瀾固然主要著意于人事方面的考量,同時亦須看到,研究近代史實為此前延安一脈史學研究機構之工作重心。由于現(xiàn)實政治斗爭中的實際問題無不由近代歷史演變而來,近代史是中國共產黨領導革命的重要歷史依據(jù),毛澤東尤為重視中國近代史之研究。1941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干部會議作《改造我們的學習》的報告,強調指出:
對于近百年的中國史,應聚集人材,分工合作地去做,克服無組織的狀態(tài)。應先作經濟史、政治史、軍事史、文化史幾個部門的分析的研究,然后才有可能作綜合的研究。
毛澤東的這一指示對范文瀾及中國歷史研究室影響極大,直接促使范文瀾此后相當長的時期里將學術研究的重心轉向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在推重致用、“厚今薄古”的史學思想引導之下,以范文瀾為核心的延安史學,形成了重視近代史研究的傳統(tǒng)。新中國成立后延安史學進駐史壇中心,率先成立近代史所實為順理成章之事,亦與當政者的構想相合,凸顯出近代史的認知、研究對于新政權意識形態(tài)之構建極端重要。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科院唯一的歷史研究所——近代史研究所——在起初幾年所獲成績難孚眾望,當時亦受到外界的尖銳批評,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歷史研究的“國家隊”僅有近代史研究所,確也難以開創(chuàng)史學研究的繁榮局面。而中共對歷史極為重視,最高領導人毛澤東更有濃厚的歷史情結,對于此種沉悶局面自然不能滿意。
1953年中共中央決定成立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毛澤東親自批準其成員名單,并指定陳伯達擔任委員會主任,是為中共中央專門指導全國歷史研究的最權威機構。是年9月21日,“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召開第一次會議,決定設立三個歷史研究所,從遠古到南北朝為第一所,以下為第二所,近代史所為第三所,認為“增加幾個研究所可以把歷史研究的陣容搞起來,學術問題在各所討論。由郭老、范文瀾同志來共同組織討論會”。
1953年10月3日,中科院召開31次院務常委會,確定中科院成立歷史研究所的籌備委員會,以范文瀾主持,劉大年為秘書,范文瀾、侯外廬、尹達、郁文、劉大年為委員。并討論中科院中古上古歷史研究所人選。以南北朝前為第一所,郭沫若主持;隋唐以后為第二所,陳寅恪任所長,副所長尹達。確定創(chuàng)辦刊物《歷史研究》。設立3個歷史研究所,“歷史學界希望通過這三個所的建立,能把我國現(xiàn)有的歷史研究的力量很好地組織起來”。
中科院全國范圍征調著名史家,“涉及高等院校的,由胡喬木發(fā)函教育部商調”。費孝通、潘光旦還推薦燕京大學鄧文誠(通史)、瞿同祖(封建社會,上古史、秦漢史)、譚其驤(地理)、鄧德坤(考古)、姚薇元等人。見邀者尚有楊樹達、陳寅恪、顧頡剛、容庚等人。中科院欲網(wǎng)羅天下英才發(fā)展歷史學術,得到不少史家的響應。如陳垣興高采烈地表示:“我可以做這個工作。”向達、顧頡剛等人亦積極應和。
1954年6月3日中科院新組建歷史研究一、二所,近代史研究所改名為“歷史研究第三所”。實際上一、二所為同一班人馬。至1959年一、二所合并為歷史研究所,三所恢復名稱為近代史研究所。中科院古代史、近代史兩個研究所平分秋色的格局自此奠定。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歷史理論研究所研究員。)